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窃生记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十五章 完璧归赵 冰心难继
洛清篱跟着刑部的人走进刑部大堂,不出所料看见赵弘嘉早已端坐在上。杜若跪在一边,看见洛清篱进来有些吃惊。
“臣参见太子殿下。”洛清篱瞥了杜若一眼,然后按照规矩行了礼。
“清篱请起。”赵弘嘉干咳一声,“今日找你来,也是按照刑部的流程做一个简单的问询,有劳了。”
洛清篱面上并无任何不满的情绪:“殿下言重了,臣听凭殿下差遣。”
“好,你先立于一旁,本宫要先和杜若核实案情。”赵弘嘉抬手示意他一边候着。
“是。”洛清篱侧身后退几步。
赵弘嘉转头盯着杜若,一改方才的温和,沉着嗓子冷着脸问道:“堂下跪的可是本案人证,御医局少卿杜若?”
杜若跪下身去,铿锵答道:“回殿下,正是臣下。”
“好。”赵弘嘉似笑非笑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挥手示意堂下两边站立的衙役,“先打四十大板。”
杜若一惊,不敢相信他会如此直接公报私仇:“殿下,这是何意?”
说话间,衙役已经七手八脚地搀起他,二话不说往外拖去。
“慢着!”洛清篱上前一步喝止衙役,“殿下,还未审讯便要仗责,传出去恐怕有损殿下威仪。”
岂料赵弘嘉毫不在意:“清篱多虑了。杜若乃是区区御医院少卿,竟然敢直接告发当朝丞相,虽然事出有因,但于礼制不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秩序,不能破坏。若是被一些宵小之徒学了去,助长了这种以下犯上的风气,岂不是坏了我大殷的朝纲?这四十大板不为别的,就为了震慑某些心怀不轨之人。”
洛清篱并不接受他的这番说辞,据理力争:“殿下可曾想过,杜若以下犯上是为了揭发朝中污浊之事,还朝堂清明,还戍边将士公正。苏向庆虽然贵为丞相,可是私扣军饷,中饱私囊,置朝廷利益于不顾。如此窃国之行,只要是忠义之士都会义不容辞去揭发。如今殿下不问青红就要先来杀威,如此做就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
赵弘嘉哈哈一笑,挑着眉摇了摇头:“清篱啊,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急性子了?本宫说了,这只是震慑,并不是惩罚。一事归一事,怎么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殿下……”
洛清篱还要再分辩,被杜若打断。他被衙役一顿拖拽,微微气喘:“大人不要再说了。太子殿下为了朝中秩序着想,也无可厚非。微臣以下犯上,确实应该得到惩戒。”
说完,他转首盯着赵弘嘉,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微臣愿意领罚。”
赵弘嘉不愿再与他多言,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衙役将他拖了出去。
洛清篱沉着脸立在一旁,胸口微微起伏,似是隐着怒气。殿外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嘈杂声,洛清篱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攥紧了拳头。
赵弘嘉也不理他,坐在堂上望着外面等着衙役回信。
不多时,一名衙役匆匆跑进来,神色惊慌:“殿下,杜若身子骨弱,受不了杖刑,晕了过去。”
“哦?”赵弘嘉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探着身子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大夫已经看过了,没有性命之忧。”衙役回道,“杜若受刑之时咬着牙一声不吭,大夫说他是忍的狠了,憋得晕过去了。”
“好,知道了。”赵弘嘉舒了口气复又慢慢坐下。
杜若是最重要的人证,赵弘嘉并不敢暗下黑手,他只是想借机让他尝尝苦头,却没想到杜若是个文人,这么不禁打。
见太子似乎有些犹豫,压抑忍不住又问道:“殿下,杜若只受了二十四板,这剩下的要不要等他醒了再……”
“殿下,还有继续行刑的必要吗?”洛清篱打断了衙役的话,冷冷地看着赵弘嘉,“若是杜若死了,恐怕您也难以向陛下交代。”
赵弘嘉也怕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又见洛清篱冷眼看过来,心中不禁一震。
他转头对衙役下了严令:“去给杜若安排一间干净的房间,派一名大夫好好看着,务必保证他没事。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报。”
“是!”衙役领了命,匆匆退了下去。
堂上瞬间冷了场。赵弘嘉沉思片刻,走到洛清篱面前低声说道:“今日怕是也审不了了。本宫倒真有几句话想和你聊一聊。你随本宫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后堂侧门走去。
洛清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一撩衣摆跟了出去。
赵弘嘉在一处极其僻静的角落停住了脚步。这里只有一处极其狭窄的入口,三面被三堵高高的石墙围住,看起来像是刑狱后墙的夹角之地。虽然促狭了一些,但确实是私下耳语的好去处。
赵弘嘉转过身负手而立,面上却是出人意料的真诚:“清篱,今日你就说了实话,本宫到底哪里做得不如弘瑀?”
洛清篱微微怔了一下,他本以为赵弘嘉是回过了味,要找自己秋后算账,却没想到赵弘嘉语气平和,态度看起来也是相当诚恳。
“殿下说笑了。为臣从不敢私下拿两位殿下做比较。”
眼见洛清篱并未袒露真心,赵弘嘉隐隐有些不满:“清篱,看来你还是不想说实话。是因为令弟与弘瑀交好,所以你不得已偏私,还是说因为父皇让你做了弘瑀的师父,所以你也顺势攀龙附凤?”
洛清篱慌忙辩解道:“殿下,臣从不做违心逆德之事。陛下确实命臣教授煜王殿下,可这仅仅是为了帮助殿下熟习军中事务,以便将来更好地辅助太子殿下安邦定国而已。臣心中只把煜王殿下之事看做公务,从不敢掺杂个人情感。而所谓的清影与煜王殿下交好,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臣并无关系。”
赵弘嘉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这么说,你帮着杜若揭发苏向庆也并无其他用意?你……并非是为了赵弘瑀?”
洛清篱闻言,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之情:“臣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臣,还会有别人将杜若带到陛下面前。既然臣知道了,就不能隐匿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耳目遍布,臣若有任何异动,都很有可能让陛下误解。臣如此,殿下也一样。”
那日在藏雪楼,洛清篱已经将局势分析得一清二楚,可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怀疑他对自己的忠心。小心思被戳破,赵弘嘉觉得有些丢脸:“并非是本宫不信你,可你想过父皇会如何看你吗?您难道就不怕父皇觉得你是在帮助弘瑀与本宫为敌?”
“只要殿下不这么觉得,陛下也就不会这么觉得。”
“可父皇最恨臣下不安现状,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你现在恰恰戳中了父皇的痛处。”
听出赵弘嘉是在提醒自己,洛清篱微微笑了笑:“看来,今日殿下在堂上对杜若的警告是说给臣听的。”
“你还有心思笑?”赵弘嘉瞪了他一眼,“父皇执意要拿你开刀,本宫已经尽力求情,可父皇他……你那日说的很对,父皇最忌讳皇子与军中之人来往,借着苏相的事情,你表面上与本宫划清界限,可本宫深知你的苦心,也想要暗中护你……”
“难为殿下为臣的事情如此费心。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殿下只管按照陛下的意思去做即可,臣绝无怨言。”洛清篱打断了他,颔首说道。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用心,赵弘嘉欣慰不已,一步上前将他拉住:“你能理解本宫的无奈,本宫便放心了。不论本宫面上如何对你,内心里却绝没有将你看做外人。”
洛清篱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殿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既然今日无法过堂,臣请与杜若同住一间牢房。一来方便殿下审理案情,二来也能照顾杜若,以防意外。”
赵弘嘉面有难色,想了想说道:“牢房之地不吉利,你如何能去?杜若身上有伤,就暂且安排在刑部厢房之内,与你同住。你放心,这件案子早已板上钉钉,既然你能了解本宫苦心,本宫便不会再为难他。”
“是。”洛清篱感激道谢,随即缓步退了下去。
望着他渐远的背影,赵弘嘉暗自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洛清篱进了屋,见杜若趴在靠里的木榻上,便挥手遣退了屋里伺候的大夫,只留了门口守着的两个衙役。
“大人。”杜若努力撑起上身,却抽动了伤口,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快趴下!”洛清篱几步上前扶着他趴好。
杜若嘿嘿一笑,继而又紧张地问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反正太子是不会放我回去的,你又受了伤,索性我来照顾你一宿。”洛清篱淡淡说道。
“这怎么行?”杜若一挣扎,又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好啦!”洛清篱无奈地摇摇头,“你趴好,我给你倒点水。”
杜若却一把拉住了他:“大人,臣不渴。”
洛清篱见状,复又在榻边坐了下来。
“大人,太子他……可有为难您?”杜若低声问道。
洛清篱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可能会有一些小小的惩戒,但是没有大碍。你放心。”
“惩戒?什么惩戒?这事本来与您就无关啊?”杜若有些焦急。
“放心。”洛清篱安抚似地拍了拍他,“这里人多眼杂,出去再说。你先好好养着。”
说着,他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个嘘声的手势。
“今日夜长,怕是你也睡不安稳。我在一边待着,有事你就叫我。”洛清篱低声说道,“你我心中有数,可是外面的人怕是要担心受怕了。”
杜若知道他说的是洛骁和洛清影,便宽慰道:“大人放心,他们都是心有泰山之人,不会乱了阵脚。”
“但愿吧。”洛清篱微微苦笑。
杜若趴在榻上跟着笑了笑:“大人虽是苦笑,但总算是有了些表情。这些日子臣在太尉府,日日见到大人,总觉得大人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现在想明白了,大人不再如以前那般冷冰冰的,表情多了,人也生动了许多。”
洛清篱一听,立刻寒下脸来:“杜若,看来你还能受得住剩下的板子……”
“哎哎哎,大人……”杜若无奈地挑了挑眉,“臣不说了还不行……”
见他不再闹腾,洛清篱的脸色缓和了些:“明日过堂估计也就是走走样子,你实话实说即可,其余就不用担心了。”
杜若点点头,还想问,瞥见门外的衙役,便忍了话头,闷在胳膊里嗡声道:“知道了。”
洛清篱坐在一边,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赵弘嘉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苏向庆倒了台,他急需寻求一个新的助手以维护他在朝中的地位。而以自己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以及在军中的势力来说,绝对是他心中的不二人选。洛清篱在朝中又一直秉持不与人结党的原则,虽说从未有意卖给赵弘嘉什么人情,但是也不曾明面上与他有过冲突。
只是崑帝的想法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他了解崑帝的心态,崑帝要维持朝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以各方的内斗来消耗彼此的力量,借此牢牢掌控住朝局和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为此而尽量远离是非中心,然而这一次,他却似乎真的戳到了崑帝的痛处,让崑帝对自己有了不满和防备。
对太子逼得太紧,对太子的势力打压得太重。崑帝已经不能袖手旁观,坐视煜王势力做大而不理。杜若只是个小角色,微不足道。那么崑帝只能拿自己开刀,为太子重新立威了。
洛清篱脑子中不停地理清所有的思路,然而他却惊讶发现崑帝、太子的身上都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以前他想不明白,如今却突然顿悟了。
路途艰险,力量消长,每个人在追求权力的路上都有横亘和绝境,要想摆脱危局,转换局势,就需要不断地妥协。正是这种追求与妥协,才让这些人的心里充满了各种扭曲和矛盾。
洛清篱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让洛清影踏入这条不归路。
崑帝如此,太子如此,身为皇子的赵弘瑀难道就不会如此?
然后,他又忽然在心中笑了。
自己怎么也变得这么矛盾?早在决定对洛清影的事情放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今天这样的状况。未来的路会比今日之情形惊险千倍万倍,大丈夫既然决定做了,又怎么能畏首畏尾出尔反尔?
“大人?”
混混沌沌之间,洛清篱听见有人不断呼唤自己。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眼前的景物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杜若拽了拽他的衣角,见他睁了眼便放心地舒了口气:“大人睡得不安稳,不停梦呓,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洛清篱醒了醒神,揉着太阳穴说道:“没有。方才也是奇怪,我自己都未曾觉得自己睡过去了,却怎么梦呓了?”
杜若了然地点点头:“大人心中多思多忧,尤其这几日怕是累极了。大人一直休息不好,之前二公子叮嘱臣要每日给您熬煮宁神汤,刚刚有些起色,又被太子闹了一场……唉……”
杜若本来想说,等出得刑部,以后还要按时给他煮药汤,可却又止住了话头。世事难料,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便会失望。他宁可自己活得洒脱一些。
崑帝半躺在楠木的御榻上,闲来无事地翻了翻书简。连日来的事件惹得他心烦意乱,无论怎么努力亦是静不下心来。他实在是无法假装镇定自若,便对程丘勾了勾手。
程丘心领神会弓着身子小步趋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崑帝坐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是自言自语:“曹晖的密奏又来了,天雄那边怕是不安稳啊!也不知太子审的如何了。”
“瞧陛下说的。”程丘掩嘴笑道,“殿下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这案子审与不审结果还不是一样?”
崑帝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程丘知道自己说了逾矩的话,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崑帝见他住嘴,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懂什么?太子心思太浅,他这次面对的人不是苏向庆,而是洛清篱。洛骁虽然多年来洁身自好,从不与人纷争,可他毕竟位居殿前司首位多年,在朝中、军中根基颇深。洛清篱又是锋芒正盛,在京师和边关将士中威名极高。这样的人,如果太子不能驯服,将来必是后患无穷啊。”
程丘听完,面有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是说还是不说。
“唉,你有话就说!磨磨唧唧的朕看着烦。”崑帝不悦。
程丘瑟缩着赔了个笑脸:“老奴就是不明白,陛下既然对洛清篱这么不放心,干脆……”
“不可。”崑帝皱着眉摆了摆手,“这也是朕头疼的事情啊。放眼朝中上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够成为我大殷朝的中流砥柱?洛清篱出生武将世家,又是文武全才,这样的人难得啊!如今西卫、南秪对我们都是虎视眈眈,如果没有洛清篱这样的人镇住,这帮贼子早就蠢蠢欲动、意图不轨了。先前镇压天雄叛乱之时,太子有意提携他,朕便顺了太子的意思,给了他立功的机会。可朕又怕他有什么异动,便想着让弘瑀在他身边,一来可以历练一下,二来也可以顺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半路上却突然冒出一个洛清影,差点让弘瑀和他的关系弄僵了。”
程丘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称是:“是啊,奴才也一直想不通,这洛清篱对他这个弟弟的态度可谓十分微妙啊。”
“哦?你也觉得?那说来听听。”崑帝挑了挑眉毛,准备再度躺下。
程丘扶着崑帝躺下,然后思忖着说道:“您说这之前洛清篱大人是有多恨他这个弟弟啊?扔到荒郊野岭的孤寺不说,动不动就私刑伺候。这现在怎么就突然好了呢?眼见着洛清影就这么成了煜王殿下身边的红人,他却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阻拦?怎么阻拦?”崑帝摇摇头,“弘瑀可是皇子,给他洛清篱十个胆子,他敢吗?”
说完了,崑帝又迟疑了一下:“朕担心的事情不在这儿。朕担心洛清篱是顺水推舟,意在拉拢弘瑀。”
“拉拢煜王殿下?怎么会?”程丘有些讶异,“太子对他这么好,他干嘛要舍近求远,站在煜王殿下一边?”
“这你就不懂了。太子虽然有意亲近他,可太子身边毕竟还有苏向庆啊。奇货可居,坐地起价,这种例子太多了。”崑帝叹了口气,眼神越发凌厉起来,“之前朕让他做弘瑀的老师,是为了保护弘瑀。可如今细细想来,朕或许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程丘低垂着眼睛,想了想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洛清篱借着苏向庆的事情向煜王殿下卖了个人情,然后同时又除掉了太子手下的苏向庆。咱们的太子殿下要是还想继续维持自己的权势,那就不得不倚重他……”
说到这,程丘突然止住了声,猛地一拍脑门:“哎呀,奴才这脑子想不明白……奴才又多嘴了。”
“你呀,心里明镜儿似的。”崑帝使劲戳了戳他,这才似乎解了气,“所以这一次,朕明里暗里告诉太子一定要对洛清篱施以惩戒。一则敲打敲打,给他个警醒,二则也是想看看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又是个什么想法。太子太心急了,为了拉拢重臣不惜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朕就是要让他明白,御臣之道必须恩威并施才行。”
见程丘没吭声,若有所思地呆在一旁,崑帝又用胳膊肘拐了拐他。
程丘回过神来:“可是陛下,整件事情煜王殿下都没有出面,也没有掺和进来……这……”
崑帝微微合上眼睛,似乎不愿再说下去。
程丘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问。
过了良久,崑帝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幔缓缓说道:“如果弘瑀真的没有参与,那就是朕想多了。可如果他一直就站在幕后,那太子就危险了。”
程丘扑通一声跪下,心乱如麻。他知道,这句话崑帝已经憋了许久。
案子的审理完全如洛清篱预期,没有任何悬念。
苏向庆被押上堂来,虽然被剥了官服,神采却依旧如同旧日一般嚣张,对杜若连正眼都不看一眼。
洛清篱心中冷笑,一个窃国的蛀虫,哪里来的睥睨一切的神气?
案子审理的过程也是索然无味,早已了然于胸的案情和证据,又被赵弘嘉演戏一般问了一遍。而苏向庆像是木偶一般,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任赵弘嘉如何问,也都是回答“是”或“不是”。
“苏大人,下官有一事一直不明白,还请大人赐教。”杜若忍着疼,站在一边对着苏向庆抱拳问道。
苏向庆也不搭理他,直直看向一边。
赵弘嘉和洛清篱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杜若,不得造次。你可以问,不过要注意措辞。”
“谢殿下。”杜若向赵弘嘉抱拳,然后转向苏向庆正色问道,“叶洵身为镇边大将,手握重兵,又怎么如此轻易地任由你这般胡作非为?”
杜若话音刚落,赵弘嘉脸色明显一沉。
洛清篱心中也是一惊。他没有想到杜若会如此直截了当,这明摆着是要把赵弘嘉也拖进这弥天大案,而这绝不是崑帝所愿意看到的。
苏向庆自然是知道杜若意欲何为。他毕竟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脸上并未有一丝丝慌乱的神情。
他拱手向赵弘嘉说道:“启禀殿下,此事之前臣已经向陛下交待过。叶洵与西卫大将漠凤勾结,意图不轨,臣侥幸截获了他们私下往来的密信。臣一时蒙蔽了心智,以此为质向叶洵要挟,叶洵为了自保又岂敢不从?”
赵弘嘉心领神会,继续问道:“那密信何在?”
苏向庆低下头去,一口咬定:“天雄事发之后,臣惊慌失措,怕事迹败露便全都烧了。臣本想着,既然知道天雄内情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可以瞒天过海。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些密信全都付之一炬,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人可知天雄真相。可惜啊……”
“可惜?”杜若冷哼一声,仰天长笑,“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大哥在天有灵,让你等贪婪阴险的窃国之人藏无可藏,原形毕露!天雄关无数将士的性命竟然白白送在你们的手中!英灵在上,定然不会饶了你!”
说着,他又指着苏向庆恨恨骂道:“无耻小人!事到如今你还要栽赃陷害天雄军!你说叶洵与西卫勾结,却又拿不出证据。如今死无对证,你这盆脏水泼的真是妙啊!天雄军忠心卫国,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与西卫勾结的叛军?”
赵弘嘉听的又惊又怕,忍不住拍案而起:“杜若!堂审之上怎容你如此喧哗?”
他心里清楚,苏向庆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才编造了一个无法被证实的谎言,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杜若的话却又句句在理,无法反驳。苏向庆情急之下编造的这个谎言也着实是够狠,一来无法验证,二来又给天雄军下了个套,给自己拉了个垫背的。这件事波及的面越大,查起来就越是束缚手脚。以崑帝的做派,他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点到为止。
崑帝可以选择深查或者不查,可他赵弘嘉不行。他的任何言行都可能会被冠以包庇苏向庆的罪名。
赵弘嘉咬紧了下唇,死死盯着杜若,指甲深深掐进案角的木头里,五官隐隐抽搐。
“殿下息怒。”洛清篱上前一步,打破了僵局。
他极快地瞥了杜若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言,然后转首向赵弘嘉说道:“殿下,叶洵是否与西卫的漠凤勾结,此事关系到天雄军军名军威,不可不查。可是按照苏大人的意思,人证物证又全都被毁,恐怕贸然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毫无头绪。但若是不查,秉直写入卷宗,无凭无据,恐怕又会引起天雄将士的不满……”
“嗯。”赵弘嘉忍着满腔怒气,收回了杀气十足的眼神,“清篱说的有理。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理?”
洛清篱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另案调查。”
赵弘嘉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便点头附和,“好,此事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暂且放在一边。苏向庆,你对这账册中所说的事情还有任何异议吗?”
“殿……”杜若还要再说,洛清篱向他狠狠使了个眼神,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了回去。
“老臣并无异议。”苏向庆仍旧十分平静,“老臣做的糊涂事,老臣一人承担。”
说罢,他突然跪下,向赵弘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赵弘嘉几步走下来,俯下身子要将他拉起身。
然而苏向庆却死活不愿起来,他拉着赵弘嘉的手涕泪交加:“殿下,老臣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愿意一死以谢天下。可是老臣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太子殿下您啊!老臣走后,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老臣……”
“苏相,别说了。”赵弘嘉极力忍着眼中的泪水,咬住了牙根。
“殿下……老臣跟了殿下一场,殿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只待来世……”苏向庆话及此,已然哽咽无语。
赵弘嘉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心中五味杂陈,看着苏向庆明显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一阵阵不甘涌上心头。
苦心孤诣经营这么多年,轰隆隆一夕倾塌。
“殿下,老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苏向庆抹了抹眼睛,“老臣还有最后一言,请殿下一定记住啊。”
“你说。”赵弘嘉红着眼眶示意他直言。
“殿下,陛下恩泽四方,以后一定要听从陛下的安排,忠心为君,踏实做事。切记切记。”苏向庆反手使劲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晃了几下。
赵弘嘉心下沉痛不已,只得使劲点点头。他授意苏向庆私吞军饷,也是为了筹集资金拉拢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扩大自己的势力。这么多年,崑帝对他不远不近,虽然让他监国,却又牢牢控制他的兵权。他内心不安,时时刻刻处在惶恐之中。他一直忙着和赵弘启斗,和赵弘瑀斗,却忘了崑帝一直远远站在高高的云端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忘了他们都只是崑帝掌控朝局的工具。
苏向庆的事情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崑帝的支持,爬得再高也是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带人犯苏向庆下去,等候发落。”
苏向庆忽然大笑不止,衙役上来,将他拖了出去。
“殿下!殿下!一定要牢记老臣的话!”苏向庆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不住回头冲着赵弘嘉喊着。
杜若满是轻蔑地看着苏向庆被拉下去,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赵弘嘉僵在原处,呆立了片刻。洛清篱刚要开口,却见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眼中闪烁着从未见过的阴冷。
赵弘嘉并没有对他说什么,而是回到主位,扫视一圈,然后高声说道:“苏向庆一案本宫已有定论,待整理完卷宗,回禀父皇以后,即刻昭告天下。杜若作为重要人证,还得在刑部大牢待上几日,协助本宫查清细节。洛清篱与本案无直接关系,暂且回府。但是在案件具结之前,都不用再去殿前司,只待在太尉府等候判决。”
洛清篱还未到太尉府门口,远远便看见吉叔边喊边迎了上来:“太尉,大人回来啦!大公子回来啦!”
洛清篱勒紧缰绳,一个翻身跃下马背,抬头只见洛清影搀着洛骁,带着一众下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他。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洛清篱一个箭步冲上去,跪在台阶下。
洛骁忍不住老泪纵横,示意洛清影道:“快,去把你兄长扶起来。”
洛清影快步走下台阶,扶起洛清篱,声音微微颤抖:“兄长快起来,回来就好。”
“家中之事有劳你了。”洛清篱朝他微微点头,随后快步走到洛骁面前,“父亲,我扶您进去吧。”
“好好好,回来就好。”洛骁紧紧拉着洛清篱的手,仔细打量着他,“不急不急,先去去晦气,刑狱那种地方总是不干净。”
说罢,吉叔带着两个小童走上前来,一名小童手上端着一盆清水,一名小童手上托着一束柚子叶。
“我来吧!”洛清影走过去,拿起柚子叶沾了沾水,对着洛清篱头顶、肩膀、后心洒了一圈。
“好!”洛骁这才安下心来,满意地叮嘱吉叔,“赶紧准备好热水,让清篱好好沐浴,洗洗尘。”
洛清篱一听如此大费周章,忙笑着安慰他:“父亲,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儿子没事。”
“怎么没事?”洛骁一瞪眼睛,“你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口风紧。朝堂上的事情你们不想告诉为父,为父就不问。但是其他的事情,你们都得听为父的!”
洛清篱和洛清影相视而笑,然后一起拱手乖乖说道:“儿子遵命。”
洛清篱听凭吉叔带着一堆人为自己沐浴更衣,过了半日方才得以回到揽月阁,却见洛骁早已等候在内。他整了整衣襟,走到洛骁面前跪坐下来,然后摆摆手示意一屋子的下人都出去。
待人走完,洛清篱才开口请罪:“这次让父亲担心了。太子有命,我这次回来,暂时不能再去殿前司,要在府中禁足,一直等到案件具结方可出门。”
“看来太子还是要惩戒你。唉,想我洛家多年不曾参与朝中派系斗争,如今太子突然将你带走,为父一时间竟慌得六神无主。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担不住事了。”洛骁轻轻咳了几声,一想到之前的事仍是忍不住后怕,“你不在,为父整夜整夜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当年陆骞一家的事情……”
洛清篱见他神色苍凉,心中徒然升起一阵内疚之情:“有我在,绝不会允许那样的惨剧发生在洛氏一族身上。”
洛骁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才担忧着说道:“清篱啊,陆骞当年官任太傅,在皇子身边久了,想不被拖进这个泥潭都不可能。你现在……你现在同样也是皇子的老师,为父真的放心不下啊。”
“儿子心中有数。”洛清篱轻声安慰道。
“有数?你有数可为父没数啊!”洛骁凑近了些,因为害怕而不住颤抖,“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暗中已经站在了煜王那一边?”
“父亲,你知道儿子的。我并不想参与这些事情……”
“不想参与和不参与那是两回事。”洛骁狠狠打断了他,“清篱,陛下的心性你是知道的。他可以舍弃陆骞,舍弃前太子,他自然就能舍弃你。虎毒不食子,即使前太子发兵叛乱已成事实,咱们的陛下也并未真的要他的命,他的死只是意外。可陆骞不一样,他为什么会死?因为他是平衡前太子与宁王赵弘嘉势力的工具。所以现在为父眼见你周旋在煜王和太子之间,无一刻不是心惊胆战啊!若你是因为阿影的原因不得以才帮了煜王,那为父亲自去找阿影说。”
洛清篱一直低头不语,似是陷入了沉思。
洛骁不忍,接着叹道:“清篱啊,你好好想想,若是……若是你出了事,那整个洛府都会搭进去……如果这样,那你当年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父亲,我做这些事情没有受任何人胁迫,都是我自己愿意的。苏向庆贪污朝廷军饷,我作为臣子,既然知情,就义不容辞要揭发他。”
洛骁摆了摆手,颤巍巍站起身向门外走去:“罢了罢了,每次一说起这些事情,你总是大义在身,为父想说什么却也没有立场。”
“父亲……”洛清篱刚要追上去,被洛骁拦了回来。
“既然回来了,有时间去看看清影。为父因为你的事情一时慌了神,对他说的话有些重了。想必他心中也是难受,你们兄弟俩有什么话就当面直说吧。”
洛清篱点头,继而又郑重说道:“父亲,我会深思熟虑的,您放心。”
洛骁无奈地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们兄弟俩先好好谈谈,需要为父出面你就直接告诉我,洛府再也经不起大风浪了。”
待洛骁离去,洛清篱原地踱步良久,他想让人去把洛清影找来,可转念一想,自己迈步出了门去。
吉叔告诉他,洛清影回来之后一直住在揽月阁的偏厅,他便顺着小径一路走了过去。
揽月阁从洛清影出事那时起便严禁下人随便进出,所以偏厅这边也并无侍卫把守。
洛清篱撩起衣角轻轻走了进去,却见屋里并无一人。
他正在暗自思忖,一转身正好和匆匆进门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兄长?你怎么在这?”洛清影揉着肩膀疑惑地问道。
“没事……过来看看……”洛清篱点着头,略有尴尬之情,“你去哪里了?匆匆忙忙的。”
“我去杜若之前住的地方找宁神汤的方子去了。”洛清影笑了笑,伸手向里一引,“兄长里面请。”
洛清篱没吱声,径自走到里间坐好。见洛清影神色轻松,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担心杜若?”
“兄长已经回来了,想必杜若也只是还需要在刑部配合太子一段日子,待案子具结即可回来。”洛清影答道。
洛清篱略一颔首:“确实,太子憋着的气肯定是要撒在他身上,但太子也并不敢暗下毒手,杜若挨了顿板子,受了些皮肉之苦。杜若人微言轻,太子不会将他看在眼中。
洛清影骤然觉得心头一沉:“难道太子的目标是你?”
洛清篱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我在刑部的时候,你们可有什么行动?尤其是煜王。”
“没有。”洛清影摇了摇头,“你走当晚我们便在章府仔细商议。本来你与此案毫无关系,太子却硬是将你带去刑部。既然陛下坚持将审案的权力交给太子,想来是我们将太子逼得太紧,让他与煜王之间失了衡。陛下要重新制衡,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兄长。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安之若素、以静制动。越是想方设法去救你,越是会引起陛下的疑心,坐实了你与煜王之间的关系,反而会置你于险境。煜王殿下按照你的嘱咐,按时去殿前司跟着章延泽修习军务。他唯一做的就是暗中让曹晖又送上了几份秘奏,以此催促太子尽快结案。”
洛清篱松了口气,赞许地点点头:“很好。你们这次能够做到临危不乱,比之前要好很多。看来殿下在殿前司还是学到了东西的。”
说完,他又突然问道:“延泽呢?怎么没见他?”
“他本来要来府中等你,父亲不准。父亲让他安心在殿前司盯着煜王殿下,不可因私废公。”洛清影答道,“若不是父亲,按照他的性子,估计会直接去刑部大堂接你回来。现在兄长回来了,大家的心都能暂时缓一缓了。”
洛清篱微微笑了笑,停了片刻却又拧起了眉头:“事情还没有结束。陛下已经授意太子,要对我施以惩治,在案子没有具结之前我是被禁足在府中的。”
心中的隐忧得到了证实,洛清影惶恐不安,他疾声问道:“难道陛下真的怀疑你是在替煜王办事?太子真的要拿你开刀?”
洛清篱虽是神色凝重,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忽然问了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问题:“你知道陆骞的案子吗?”
洛清影半张着嘴,诧异不已。因为这件案子,朝堂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赵弘启被废,抑郁而终,皇后一族势力骤然衰落。宁王赵弘嘉成为新的太子,拉拢提携了苏向庆等一批新人,从而横行朝廷几十载。
而当年奉命去陆骞家带人的就是洛骁和洛清篱。据说那一夜陆府一把大火烧得京城火光漫天,如同黑夜中的云霞,红光烈焰,久久不曾散去。
洛清影回了回神,见洛清篱还盯着自己,便低声答道:“听过一些传闻,但不曾知道详情。”
“是啊,你怎么可能知道呢?”洛清篱似乎觉得自己说了极其愚蠢的话,自嘲地笑了笑,“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
虽然关于这件旧案洛清影亦有许多疑问,可他却不敢直接探寻,只得委婉问道:“兄长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洛清篱一愣,继而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可能是经了一次刑部大堂,所以有所感触。”
洛清影见他这样,知道他是有心隐瞒,便倔强地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洛清篱被盯得心神不宁,不由叹了口气:“在陛下的棋局里,陆骞只是一枚为了平衡太子和宁王的势力、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风水轮转,现在在太子和煜王抗衡的棋局里,我竟然也成了一枚棋子。时也,命也?”
“当年陛下是下令父亲和兄长去缉拿陆骞一家的,可为何那一夜陆府成了一片火海,几十口人无一生还?”
话一出口,洛清影便后悔了。
这件事,他完全是从赵弘瑀口中才得知一二,而按照赵弘瑀的说法,明明崑帝下的是缉拿的诏令,可洛骁父子到了陆府之后,陆府却莫名其妙起了一场大火,陆府几十口人无一幸免,全部死于火中。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洛清影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冒冒失失地问了出来,这让洛清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却又默默叹了口气:“清影,你不会想知道当时的景象,那惨状与炼狱无二。”
既然该问的不该问的都已问出了口,洛清影索性穷追不舍:“可朝中对此事一直流言不断,兄长为何不能明说?”
“有些事,这一生你都不会再想去回忆。”洛清篱似乎很是痛苦,“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陆骞,我也不想洛府成为第二个陆府。”
“兄长?”洛清影忽然感到彻骨的寒意袭来,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你……”
“清影,经此一事,我真正看清朝堂上的危局。所以,你不能再做煜王的伴读。”
“可……可兄长你还是煜王的师父啊?”
“我想我很快就不再会是他的师父了。朝局多变,你的个性不适合这里。”
“可是兄长不是说过,我既然自己选了路,就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我既有追求的道义,就绝不可轻言放弃吗?”
“是,我是说过。可是我也说过,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可以因为皇子之争而舍弃臣子,太子可以因为皇位之争而舍弃苏向庆,你能保证有一天煜王不会因为时局所迫而舍弃你?”
“我……”
洛清影还要再坚持,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洛清篱示意他不要再说,然后抬头朝门口望去。
“大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章延泽快步冲进厅中,看见洛清篱和洛清影正安然坐着,不禁抚掌大笑,“大人回来了!回来就好!”
洛清篱瞪了他一眼,语气中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怎么还如此毛躁?”
章延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侍卫却突然开口说道:“洛大人真是不近人情,你进了刑部,章延泽整日提心吊胆,人都瘦了好几圈。”
这时,屋里的两人才注意到章延泽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人。
他的兜鍪略大,戴得过低,屋内光线本就昏暗,使得他整张脸深深藏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洛清影听这声音熟悉,忽然反应过来,蹭地站起身:“殿……”
章延泽退了几步,在厅门口探首张望了几下,然后关上了门。
赵弘瑀这才将兜鍪解了下来,抬起头笑道:“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能说,真是憋死我了。”
洛清篱见是赵弘瑀到访,立刻起身相迎:“不知殿下驾到,请殿下恕罪。”
赵弘瑀刚要说“不妨事”,便听洛清篱转头对着章延泽就是一顿训斥:“章延泽,你胆子也太大了!如此让殿下过来,万一被人发现……”
“洛清篱,你别动不动就发脾气嘛。”赵弘瑀一步站到章延泽面前死死护着他,“是本王命他带我来的,听说你回来了,本王也是欣喜,想着赶紧来看看你!”
洛清篱被噎了一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
洛清影暗自叹息,走过来将赵弘瑀拉开,耐心劝道:“兄长也是担心你,现在他被太子禁足家中,就是因为怀疑他与你有来往,是替你办事。如果你的行踪被人发现,那就正好坐实了这个罪名。”
赵弘瑀耸了耸肩:“我当然知道这利害关系,所以乔装打扮成了章将军的随从,不会被人发现的。”
见他们还不放心,赵弘瑀又补充道:“本王让欢招带了个心腹,穿上我的衣服,坐着我的马车,估计这会儿已经回到煜王府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听他这么一说,这兄弟二人才算是稍微安下心来。
洛清篱转头看了看章延泽,见他有些委屈地,心中不禁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好了,是我多心了。”
说完便转身朝内室走去。剩下三个人相视一笑,随即也跟着他往里走去。
“为免生疑,委屈殿下坐在尾座。”洛清篱说道。
赵弘瑀干脆地应了一声,然后退到章延泽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刚一坐下,章延泽便连珠炮似地发问道:“太子为何要将大人禁足?他还是疑心大人吗?杜若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洛清篱示意他稍安勿躁,环顾阶下三人之后才缓缓说道:“杜若受了些皮肉之苦,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待案件具结应该就会回来了。本来以为陛下那一关会很难过,毕竟若是陛下一口认定杜若是个骗子,那么他就会很危险。没想到陛下竟然没有对他的身份提出任何怀疑,既然连陛下都认可了他,那么太子也就不敢再有什么异动,顶多也就是打了板子出出气。”
“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杜若要是出了事,太子是没法向父皇和朝廷交代的。”赵弘瑀表示赞同,接着他脸色一沉,担忧地压低了声音,“可这样一来,太子……或者说父皇的目光就锁在了你的身上……”
“更准确来说应该是陛下并不喜欢你现在压制着太子的状况。”洛清影在一旁突然插了话,“现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兄长不能再直接为你所用。”
“那……”赵弘瑀一愣,却又不死心,“可清篱现在仍是本王的师父……”
“正因为这层关系,殿下与臣的处境才会更危险。”洛清篱打断了他的话,“依臣来看,陛下应该很快就会解去臣的这个职务。整件事中殿下未曾出过面,也未置一言,陛下就算再疑心也找不到任何把柄。所以从今天开始,殿下依旧和以前一样,若是陛下问起来,殿下也要想好应对之词。只要殿下摆出作壁上观之姿,一切都还有转圜之机。”
赵弘瑀顿时有些烦躁。好容易除了苏向庆,断了太子的一只臂膀,可是代价竟是如此之大。
“那清影呢?他会不会也被父皇除去黄门侍郎的官位?”赵弘瑀回头看着洛清影,神色凝重。
“清影在朝中没有什么权势,陛下暂时应该不会动他。可是毕竟他是洛府的人……”洛清篱说着,迟疑地瞄了洛清影一眼,等着他的反应。
洛清影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给自己一个缓和的余地,让自己暂时远离风暴的中心。
洛清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会为求自保而背弃朋友,可是目前的状况着实是前途未卜,一切都是混沌不清。暂时地退步,也许对大家都有好处。
权衡之下,洛清影被迫做出了选择:“殿下,这段时间兄长被禁足,家中很多事务都需要臣去代劳。父亲年迈,经此一事备受打击。所以……臣想向殿下告假一段时日……”
赵弘瑀郁郁寡欢,虽是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他想了想,点点头:“也好,等到案情具结之后再说吧。你且安心留在府中。”
四人一时间竟然都沉默了。大家各自低着头,在心中做着自己的打算。
过了片刻,洛清篱打破了这一室的尴尬:“殿下,臣还有些事想和您私下商议。”
“啊?”赵弘瑀一愣,“和本王?嗯……好。”
洛清影有些疑惑地看着洛清篱,对方却眼神躲闪,故意逃避过自己。
“那末将和二公子先出去了。”章延泽站起身,刚走两步见洛清影没有动静,便停下来轻轻唤道,“二公子?”
洛清影听见呼唤,瞥了两人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退了出去。
见他二人出去,赵弘瑀转头问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清影的面说?是否涉及到他?”
洛清篱微微一笑:“殿下的心思出人意料的敏锐啊。”
赵弘瑀苦笑一声:“说不上心细如发,但还算机敏,否则在这宫闱之中,本王也难以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你有话就直说吧。”
“是,朝堂之事臣是不愿意让清影参与的。这一次陛下迁怒于臣,实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皇后也曾给殿下传过话,说陛下现在不想撤换太子。没有陛下的支持,殿下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通过正常的方式夺得太子之位。”
洛清篱的话一针见血,让赵弘瑀浑身都不舒服。他一时气短,胸中憋闷难忍:“你什么意思?”
洛清篱一手撑在案上,目光如炬:“如果正常的方式得不到,殿下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纵是赵弘瑀心再大,也听出了洛清篱的弦外之音,他不知洛清篱是何意图,暗暗攥紧了拳头,低声喝道:“洛清篱,你疯了?!”
洛清篱并未慌乱,他略一蹙眉,过了良久才开口继续说道:“臣只要放下身段,领受太子的好意,尚且还有回头路。可是殿下想过没有,不管陛下如何认定,在太子那里,必定已经狠狠记下您一笔。抓苏向庆的人可是淮安侯,仅凭这一点,太子就足以认定您是主谋了。经此一事,殿下觉得您还有后路可退吗?”
赵弘瑀错愕至极。
洛清篱所说的话他从未想过。权力的威力无法预测,翻手覆云间自己竟然被放在了一处不可回头的绝境。赵弘嘉早就不能容下自己,但是以前自己从未主动寻衅挑起事端,而现在,自己斩断了他的一只臂膀,这仇他必是重重记下了。
“可是……本王从未站在幕前,太子他没有真凭实据……”赵弘瑀狡辩道,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洛清篱扬了扬眉。书案上的灯花闪烁跳动,映在他眼中竟如熊熊的火炬一般:“殿下,权力场上的角逐不是刑狱大堂的问案,它从不需要真凭实据,只需一些臆测就足以成为除去某些人的理由。”
这几句话如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赵弘瑀一直以来潜藏的侥幸,令他无处躲藏。
之前他还未露锋芒,赵弘嘉就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对他下手。在天雄时,若不是洛清篱暗中派章延泽护着,自己怕是早就死在乱箭之中了。而之后的凝墨事件,如果不是洛清影舍命试药,自己怕是也早就成了黄泉路上的冤死鬼了。
赵弘瑀浑浑噩噩,还未来得及回神,就听洛清篱又问道:“臣有疑问,不知殿下可否赐教?”
这一问意味深远,赵弘瑀越加忐忑,他生生按下心头的慌乱,敛容说道:“请说。”
洛清篱依旧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殿下真的想要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吗?”
赵弘瑀深吸一口气,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良久,他才将这纷繁复杂的心绪稳定下来。既然洛清篱早就知道自己的行动,又何必隐瞒?干脆大方承认。何况洛清篱为人谨慎,今日他会如此问,定是有所准备。他这次帮自己,多半是因为洛清影牵涉其中,不得已而为之。可他到底站在哪一边,赵弘瑀是真心看不透。赵弘瑀想着索性豁了出去,反正四下无人,也好试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
“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掩饰隐瞒之意。
这答案似乎早在洛清篱的意料之中,他面无惊异,依旧冷静着问道:“殿下想要得到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可得到皇权之后,殿下又想要做什么?”
赵弘瑀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道:“吐故纳新,革除时弊,精兵简政,减轻赋税。”
洛清篱不置可否:“殿下所言变革,实则太过虚泛。臣只问一点,若是减轻赋税,朝廷开支用度如何保证?”
赵弘瑀舒了口气,将心底里的想法和盘托出:“保证朝廷开支稳定靠的是开源节流。开源,并不是简单的广征徭役赋税,而是要巩固农耕之国本,鼓励商贾,藏富于民。民富自然朝廷的收入就会稳定,所谓民富国强即是也。截流亦如此,自古治世从不以国无财为患,真正的祸患来自于治财无道。只要朝廷有一整套赋税收支的章法,并行之有效地落实下去,便不会出现入不敷出的窘迫情形。”
赵弘瑀一口气说完,面上有些微红。见洛清篱没有接话,他又接着说道:“你说本王所说的变革太过虚泛,可这正是本王心头之患。何为时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眼下朝廷的积弊。太子手下那帮人,以苏向庆为首,党同伐异,打压异己,为虎作伥。正直的大臣不愿同流合污,怎奈孤立无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求自保。这其中的滋味想必你和太尉大人是深有体会吧?”
赵弘瑀这话意味颇深,不动声色便将话题直接落在了洛清篱自己的身上。果不其然,洛清篱眉心微颤,神色猛地暗了下来。
可洛清篱没有直面这个问题,却转而问道:“殿下跟随淮安侯多年,自然知道师出无名乃兵家大忌。朝堂亦如此,若是通过极端手段夺得皇位,难道殿下就不怕史官手中的那支笔?不怕后世诟病?”
洛清篱这话一出口,赵弘瑀反而坦然地笑了起来:“人生在世有三不朽,一为立德、二为立功、三为立言。在本王看来,立德为行天命,立功、立言在尽人事,本王宁可在青史上背一个骂名,也想踏踏实实为大殷的百姓做一些事情。”
语毕,他瞄了洛清篱一眼,恍惚间竟在他眼中看见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惊喜。
洛清篱突然也笑了,笑声低沉:“看来殿下心中早有准备。”
赵弘瑀突然起身出席,向着洛清篱跪下,诚恳而热切地请求:“请大人教我。”
洛清篱一惊,几步上前将他拉起,眼中却饱含着凝重之意:“殿下唯有自救而已。”
“可是……”
“没有任何可是。登极之路,唯一人可行。”
赵弘瑀心中一沉,不知该如何反应。
“殿下,当初您答应过臣,说一定会保护好清影,所以臣才会同意他跟着你走。可是现在如此两难的境地,臣想清影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您身边了。这个赌,您输了。”
“你什么意思?”赵弘瑀本以为洛清篱是有意试探自己,要助自己一臂之力,没想到他却让自己自救。洛清篱的话让他心中寒凉彻骨,这个时候他说这种话,明摆着就是不想伸出援手。
洛清篱看着赵弘瑀倏然惨白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殿下可曾听过?”
“这……”赵弘瑀觉得这句话特别耳熟,他低头默念一遍,突然想起与洛清影初识时,他在明寂寺中就说过这句话。
“审时度势,正奇相合,随机应变。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而天道不变,以不变应万变,如此而已。”洛清影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赵弘瑀的耳中。
他紧紧咬着下唇,心中默念,突然间茅塞顿开,如同在黑暗中摸索逡巡许久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一般。他抬起头,见洛清篱正含笑望着他,眼神清亮。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因势利导,方可取胜。清篱,可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
洛清篱微微一笑:“殿下确实天资聪慧,倒显得臣别有用心了。”
洛清篱几乎从不夸人,这下反而让赵弘瑀有些局促。
“你的意思是……”赵弘瑀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道,“你愿意帮本王?”
洛清篱肯定地点点头:“或者说,臣是想和殿下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殿下,清影现在留在您身边,既帮不了您,还会给您、给太尉府带来麻烦。您想再起势,就需要继续蛰伏一段时日。而这个重要的时刻,能帮您的是侯爷,是曹晖。”洛清篱顿了顿,着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是臣。” 窃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