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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圣意难测 如履薄冰

窃生记 室鞅 29875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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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圣意难测 如履薄冰

  崑帝有意避而不见,洛清篱与杜若只能先回府中,再做商议。

  洛清篱似是早有预见,笃定言道:“如果不出我的意料,陛下一定会夜审苏向庆。”

  杜若重重出了一口恶气,冷哼一声:“铁证如山,那老贼必然是难辞其咎。”

  “话虽如此,可这件事的关键不在于苏向庆是不是认罪,而在于陛下的态度。”洛清篱毫无轻松之意,反而越加凝重,“账册之上只记载了丞相府转走的军饷数量,并没有太子府的字样。太子从不直接出现,太子在暗,苏向庆在明,一旦被发现,就由苏向庆一人背锅。”

  “可陛下又不是傻子,单凭他苏向庆一个文官,就想调动戍边大将的军资粮饷,未免太儿戏了。”

  “不仅是你,很多人都能想到这一层,所以陛下内心必定惶恐。他怕公然审讯苏向庆会牵出太子,所以才会借机将你我支开。”洛清篱若有所思,盯着书案上的烛花缓缓说道,“如此看来,皇后说的没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陛下竟然还护着太子,他必然是没有动更换太子的念头。”

  “如此一来,煜王殿下不是处境危险?”杜若有些担心。

  “无妨。”洛清篱摇摇头,“这件事本来殿下就没有参与进来,他暂时无忧。不过,能弄清陛下的态度,也许是件好事。”

  杜若还想再问,洛清篱摆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你先去休息。恐怕陛下想明白了还会再单独问你,你要做好一应准备。”

  “大人放心吧。”杜若笑笑,“杜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大人不必担忧。”

  洛清篱点点头,杜若便告辞退下。

  一夜无眠。

  翌日,当今丞相克扣天雄军资粮饷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一众大臣在隆熙殿外焦躁不安地等候。崑帝果不其然依旧称病,由太子代为主持政务。

  朝中谁人不知苏相与太子的关系,个个都暗自观察着太子的神色。

  赵弘嘉一如既往主持朝会,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以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大臣们心知肚明,都避开苏向庆的事情不提,只如同往常一般例行公事。

  散了朝,洛清篱出了宫门,准备回殿前司,没想到半路被一家童拦住,说是自家主人邀他去藏雪楼一聚。

  不用想洛清篱也能猜到,太子这是要与他秋后算账了。他点点头,示意车夫调了车头随着这家童走。

  藏雪楼刚开门不久,门口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洛清篱觉得太招摇,下了车便嘱咐车夫将马车赶回殿前司。

  “大人,若是章将军问起来,小的怎么答复?”车夫仔细问道。

  “你就说故人相约藏雪楼。如果煜王殿下到了,就让章延泽和平日里一样带他熟习军务即可,不用等我。”洛清篱若无其事地交代好。

  “是。”车夫行了礼,一扬鞭便驾着车跑了出去。

  “大人请吧。”家童弓着身子,一手引着洛清篱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又来到上次的那个小楼前。

  洛清篱整了整衣衫,迈步上了台阶,走到最里间,果然有一名穿着布衣的年轻侍卫在等着他。他略一颔首,那侍卫便替他推开了房门,待他进去,又将房门轻轻关上。

  “洛清篱,本宫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去告发了苏向庆。”

  洛清篱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太子赵弘嘉怒目而视,端坐于上。

  “臣洛清篱参见太子殿下。”洛清篱也不着急辩解,快步走上前去跪下参拜。

  “你还知道自己是臣?”赵弘嘉冷笑,“本宫看你是急着想给他赵弘瑀献殷勤想疯了吧?”

  “殿下说笑了。”洛清篱拱手说道,“臣当然时刻谨记身为大殷臣子的职责。至于殿下所说的向煜王献殷勤,臣不明白何意。”

  赵弘嘉猛地拍案而起,指着他恨恨呵斥:“洛清篱,事到如今你还要演吗?昨夜难道不是你带着杜若去见了父皇,告发苏向庆克扣天雄军饷的吗?”

  洛清篱也不畏惧,朗声答道:“启禀殿下,确实是臣亲自去向陛下说明的此事。可臣不明白殿下所谓向煜王献殷勤是何意?身为陛下的臣子,为陛下分辨忠奸本就是分内之事。臣既然已经知晓此等不法之事,就必须即刻禀告陛下。”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臣子!”赵弘嘉被他这番话气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苏向庆与太子府的关系,苏相因为一点小事被禁军给盯上,被父皇软禁在宫中,你又偏在这个时候弄出一个天雄军饷的事情来,你这不是落井下石吗?苏相倒了台,于谁有利,于谁有害,难道还要本宫告诉你?”

  见洛清篱没有回应,赵弘嘉愈加难以自抑,他恼羞成怒,愤而骂道:“本宫千算万算,竟然没有想到是你带头要害苏相。难为本宫还曾如此器重你,本宫真是瞎了眼。”

  洛清篱没有接话,等赵弘嘉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才缓缓开口:“臣从来不曾忘记殿下的提携之恩。只是臣斗胆问殿下一句,您真的以为陛下对苏相的事情一无所知吗?”

  赵弘嘉一惊,他察觉出洛清篱定是窥探到了些什么,便忍着怒气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据臣所知,陛下在曹晖将军临行之前曾单独召见过他,君臣面议时,连程丘都不在身边。殿下可知陛下为何要将此事办得如此机密?”

  “这……”赵弘嘉心里莫名有些发毛。当初崑帝确实是秘密召见了曹晖,而曹晖始终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谈话内容无人可知。

  他惶恐地握紧了拳头,脸色煞白,而这些变化被洛清篱悉数看在眼中。

  洛清篱明白时机已到,便紧接着说道:“因为陛下早就已经对天雄之事情有了疑心。”

  此话一出,赵弘嘉立刻瘫软了下去。崑帝之前多次话里话外敲打过他,要他要管好自己的人,不要把手伸得太长,可他并没有将此话与天雄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经洛清篱这么一说,他忽然觉得崑帝的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哆嗦。

  “臣也不知陛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幸好陛下让舍弟做了煜王殿下的伴读,臣才有机会从舍弟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什么消息?”

  “曹晖在暗中调查天雄的案子。”

  “什么?”赵弘嘉只觉心中一沉,继而又摇头道,“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曹晖有任何发现都是直接秘奏陛下,别人不得而知。”

  赵弘嘉刚想说天雄剩下的知情人都已经被清理干净,可转念一想,若是这么说了,那自己就和这件事情彻底脱不了干系。于是他转而问道:“不管曹晖有没有查到,本宫想问的是,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先与本宫商议,而是直接就将此事捅到父皇那里?”

  洛清篱似是满心无奈:“陆奇的账册只提到了苏相克扣军资,对太子府则是只字未提。既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苏相,那么他便在劫难逃。若殿下与臣知情不报,陛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您与臣如此包庇苏相,就是因为我们与他是同谋?既然铁证如山,曹晖又已着手在查,陛下知道真相便是早晚的事。与其让曹晖查到,不如由我们自己来揭发,还能算得大功一件。”

  一言惊醒梦中人。此时此刻,赵弘嘉想要救出苏向庆,却又害怕把这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来。洛清篱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仔细衡量保人与自保的轻重。

  洛清篱知道自己击中了他的痛处,便又接着说道:“虽然苏相是您的左膀右臂,可该舍还得舍。毕竟您在这个时候要做的就是自保。只要太子之位还在,东山再起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弘嘉低头沉思片刻,却仍是半信半疑:“扳倒苏相对你有什么好处?”

  洛清篱坦然地望着他:“臣这么做的目的并不是扳倒苏相,而是为了维护殿下,亦是为了自保。陛下严禁皇子涉军,臣不得不在明面上与您划清界限。满朝文武,谁不知您与苏相关系亲密,臣大义揭发苏相,陛下也就不会怀疑臣与您的关系,臣便有了说话的立场。既然账册中并未提到您,那么您便权当毫不知情,将一切罪责都推脱干净。臣这么做,就是为了在陛下面前替您撇清与苏相的关系,维护陛下对您的信任。您在东宫之位许久,难道不曾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的事情无一不在天子的掌控之中。太子也好,臣子也罢,得不到陛下的信任,被拿掉只是迟早的事情。”

  话一说完,赵弘嘉整个人彻底怔住了。

  他又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太子的位子上坐得越久,他就越不踏实。圣心难测,哪一天崑帝不高兴了,把他给换了,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越是担心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会把所有潜在的对手都当做敌人。肮脏的事情做的多了,便不敢让崑帝知道。藏着掖着,崑帝又怎能不生疑?

  只有让崑帝彻底信任自己,他才会把皇位传给自己。

  赵弘嘉沉思良久,犹疑着问道:“照你说,本宫是要带头参苏相了?”

  洛清篱摇摇头:“那倒不必。苏相协助太子殿下监国多年,太子在这个时候参苏相,倒显得不近人情了。陛下圣心仁厚,必定也不希望看到这种景象。依臣看,殿下只需就事论事即可。”

  “嗯。”赵弘嘉点点头,继而猛地反应过来,快步近前将洛清篱扶起,“是本宫思虑不周,意气用事了。让清篱受了委屈,还望不要见怪才好。”

  “殿下说的哪里话?”洛清篱惶恐推辞,“臣知道您与苏相感情深厚,担心您不能狠下心来,便没有提前与您商议,实有先斩后奏之嫌,还请殿下恕罪。”

  “你一心为本宫着想,不惜冒着被本宫误解的危险,本宫感激都来不及,何来恕罪一说?”

  洛清篱安心地点点头,脸上却似有难色。

  “怎么了?”赵弘嘉追问道。

  “苏相在您身边多年,知道的太多,不论是凝墨还是军资,难免会说漏什么。为免夜长梦多,殿下还是尽快想办法让他闭嘴为好……”

  “你能为本宫设想周全,本宫很是感动。这件事,本宫会好好处理。”赵弘嘉眼神一暗,“本宫只恨那赵弘瑀,竟敢设计陷害苏相,打了本宫一个措手不及。”

  洛清篱听出他这话中的杀意,忙劝阻道:“臣知殿下恨煜王入骨,可齐重卿乃是依法行事,没有真凭实据,断然诛心,那可是陛下的大忌。殿下此时切不可有任何为难煜王之举,以免陛下不悦。”

  此话言之有理,赵弘嘉也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本宫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既然赵弘嘉暂时不再迁怒于自己,洛清篱总算暗自舒了口气。他回到殿前司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见赵弘瑀、洛清影和章延泽齐齐地等在东厅。这三人不住地来回踱步,满屋子乱转,应该是得知了太子将洛清篱请去的消息。

  见洛清篱的身影闪进来,章延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人,您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洛清篱往后退了两步,疑惑地打量着他。

  “太子没有为难你吧?”章延泽焦急不安地问道。

  “他若是为难我,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吗?”洛清篱反问一句。

  “章将军也是担心你嘛。”赵弘瑀看不过去,忍不住插话,“你就不能态度好一点?”

  洛清篱转过头去看着他,赵弘瑀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因自己而起,不由地心中惭愧,缩了缩脑袋默默往后退了退,本来想问事情进展如何,结果也没敢再问出口。

  洛清篱倒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正位坐下:“今日天气闷热,殿下不宜去校场,所以下官决定今日与殿下讨论一下兵法。”

  堂上的三个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面相觑,又见他面色不善,只得小心应承着。

  “殿下,兵法云,明君贤将,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何意?”洛清篱盯着赵弘瑀问道。

  “明君贤将,先知也,自然可胜。”赵弘瑀朗声对道。

  洛清篱点点头,继而又转向洛清影:“何为先知?”

  洛清影一愣,他没有想到洛清篱会直接问到自己。好在兵法他早已烂熟于胸,便清了清嗓子开口答道:“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好。”洛清篱又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战与不战,取决于什么?”

  洛清影大概猜出了他想说什么,便硬着头皮开口:“取决于庙算。”

  洛清篱不置可否,又转而问向赵弘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此为何意?”

  赵弘瑀一怔,继而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便红着脸拱手赔礼道:“明知胜算不多,却匆忙行事,这一次是本王鲁莽了。”

  见他已然清楚自己的意思,洛清篱重重叹了口气:“既知前路艰险,为何不三思而行?”

  “本王知错了。”赵弘瑀虽是皇子,但秉承了武人直爽的脾气,知道错了便大大方方承认。

  洛清篱见他认错,便也不再纠结。他看向洛清影,淡淡说道:“我知你已将兵法烂熟于心,可你真以为它只是助你沙场征战杀伐的利器吗?兵法亦是人法,官场亦是战场,你需谨记。”

  “是。”洛清影闻言,羞愧难当。

  “洛大人……”赵弘瑀终于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问道,“太子那边已经妥当了吗?”

  洛清篱点点头:“暂时应该没有大问题。”

  “可是他与苏向庆关系如此亲密,他怎么就……”

  洛清篱下巴微扬,凌厉地打断了他:“殿下,你想过太子到底在怕什么吗?”

  “怕什么?”突然被这么一问,赵弘瑀竟完全呆住了。

  太子怕什么?怕他赵弘瑀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怕崑帝要用他赵弘瑀来制衡他的权力?

  洛清篱见他这个反应,不由地正色说道:“太子最怕的是崑帝不信任他。在太子的位子上坐得越久,越是会疑神疑鬼,越是会患得患失,也越会害怕。所以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陛下已经对天雄军饷的事情有所耳闻,并且开始派曹晖秘密调查,而一旦调查展开,查到的可就不仅仅是苏向庆一人了。”

  赵弘瑀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所以太子就会担心父皇会因此事而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他暂时就不会再有任何营救的行动了。”

  想了想,他似乎还有些疑惑:“可是太子还是会因为你直接告发苏向庆而嫉恨你……”

  “殿下糊涂了。”洛清影忍不住插了话,“兄长这么做,是为了替太子斩断他与苏向庆的联系,在陛下彻查之前就将祸事终结在苏向庆身上,毕竟陆奇的账册中只牵涉到苏向庆一人而已。太子不仅不应该怪罪兄长,还应该感激兄长才对。”

  “这么说来,太子不会再怪罪大人了?”章延泽听到这话,稍稍宽下心来。

  “只是暂时而已。”洛清篱,“毕竟苏向庆侍奉太子多年,在太子身边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太子到底能为他做到什么份上,谁心里也没数。”

  “事不宜迟,本王会抓紧让曹晖行动起来。”赵弘瑀握拳说道。

  “嗯。”洛清篱赞同地点点头,“趁着太子还在犹豫,没有采取任何解救手段之前,必须再给陛下吃下一颗定心丸。”

  “是啊,父皇不许任何人见苏向庆,也不查抄他的府第,总是不让人放心。”赵弘瑀不无忧虑地说道,“生与死只是父皇一句话的事情,黑与白也全在父皇一念之间。如果我们无法帮父皇选择,那么就逼着父皇去做决定,将苏向庆死死按在断头台上。”

  洛清篱看着他,眼中有欣慰亦有疲惫:“殿下学有精进,臣深感欣慰。今日便到这里吧。”

  “本王这就回去,看看曹将军的回信是否已到。”赵弘瑀立刻起身,与洛清影一道匆匆拜别而归。

  二人一路飞奔到王府,马不停蹄回到芙蓉阁。

  方一进门,赵弘瑀便询问欢招:“可有回信?”

  “有。”欢招狡黠一笑,递上一个锦囊,然后便屈身退出殿外。

  赵弘瑀坐在案边,抓住袋口轻轻一抖,半片玉珏和一张字条便掉落在几案之上。

  洛清影并没有着急询问,只是在他对面坐下,耐心等着他的反应。

  “好。”赵弘瑀看完大笑,随即将字条递了过去,“曹晖已经开始行动了。”

  洛清影仔细看完,掐指一算:“使者回来之时曹将军便已经着手,那么估计这秘奏不出几日便会送到陛下面前。”

  赵弘瑀冷冷笑着:“是啊,苏向庆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赵弘瑀伸手取回字条,移过案上的油灯,将它仔仔细细烧了个干净。

  洛清影盯着这跳动的火苗微微有些出神。

  赵弘瑀将油灯和铜匣放好,抬头轻声问道:“心情好些了?”

  “嗯?”洛清影猝不及防,不由一愣。

  赵弘瑀了然地笑了笑:“今日回府的路上见你时而分神,我便知你定是又生了许多感慨。你曾说过,小时候最羡慕洛骁亲授洛清篱兵法,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与他们一起谈兵论道,今日可算偿了心愿?”

  洛清影低头抿唇不语,良久才似是平复了心绪:“兄长一直在暗中照顾我。可我却总是为他招来无尽的麻烦。这一生,我怕是都要欠他的了。”

  赵弘瑀闻言,默默垂下眉眼:“这一次确实是我们拖累了他。”

  洛清影叹了口气没再接话。

  沉默片刻,赵弘瑀又抬起头来,眼神却很是黯淡:“我曾以为,我们两个是同样的人,都是被血亲所抛弃的倒霉蛋。可是现在想来,你还有洛清篱一路默默照顾,而我呢……我才是那个真正一无所有的人。”

  洛清影听的心中发酸,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也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师父,有我在,你怎能妄自菲薄?如此顾影自怜,可不像你的做派。”

  赵弘瑀眼眶泛红,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是啊,你看看,我本想安慰你,结果成了被安慰的那个。”

  洛清影微微笑着,又轻轻拍了他几下。

  “话说回来,你那兄长的态度也实在让人受不了。我做错了,骂我一顿就好啊。非要拐弯抹角打着教习兵法的幌子来责怪我……”赵弘瑀缓过心境来,情绪也好了许多。

  “你想想,他被我们拖下水,又费心费力与太子周旋那么久。回来见到我们这些罪魁祸首,心里有火也是应该的。”洛清篱安抚他道,“何况兄长今日所言,兵法亦人法,官场亦战场,确实让我心有顿悟。”

  “你呀,洛清篱刚对你好一点你就急着帮他说话。”赵弘瑀坏笑,“我又不是白眼狼,他做的我统统记在心里。”

  洛清影见他又没了正形,狠狠瞪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

  “诶诶诶!”赵弘瑀着急将玉珏收好,快步追出去,边跑边喊,“干嘛去?”

  “捉狼去!”洛清影不想再搭理他,脚下的步子放得更快了一些。

  赵弘瑀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却也不生气,只嘻嘻笑着:“光天化日,哪里来的狼?你尽会嘲讽人!诶诶诶,等等我。”

  赵弘瑀追出去,见他稍稍放慢了脚步,便也就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芙蓉阁前的小花园里走着。

  走了半晌,赵弘瑀猛地驻足,犹豫着问道:“你说,洛清篱为什么一定要让此事止于苏向庆呢?”

  洛清影停下脚步,拧着眉盯着他:“你忘了皇后的字条?”

  “自然是没有。”

  听他如此信誓旦旦,洛清影便放缓了口吻,认真解释道:“你白日里说过,生死皆为陛下一念之间,那太子之位也是一样。他目前没有撤换太子的意思,甚至为了包庇太子而强压众怒护住苏向庆,你现在若贸然出头,硬拉太子下马,就不怕逆了龙鳞?何况账册上并无太子的名字,苏向庆若是一口咬定太子与此事无关,你怎么办?”

  赵弘瑀闻言,急忙赔笑说道:“嘴上认了错,骨子里还是没改了这个冒失的毛病,我真是没记性。”

  他虽是笑着,可面上却隐隐有些不自然。洛清影看在眼中,莫名有些不安。

  察觉出洛清影眼神中的异样,赵弘瑀轻咳一声转过话头:“除了曹晖的秘奏以外,还有另一封奏折很快也会送到父皇面前。”

  “什么奏折?”

  “燕安府尹的奏折。”赵弘瑀扬了扬嘴角,“你还记得之前小玉说的话吗?”

  洛清影想了想:“你是说奉宸库的那几个侍卫?”

  “嗯。”赵弘瑀似是有些得意:“这些侍卫便是助苏向庆将凝墨偷运出宫的帮手。苏向庆心狠手辣,为了掩人耳目,先将这几人打了板子,要去了半条命,然后逐出禁军,再暗下杀手。燕安府尹的人赶到时,只剩下一个活口。”

  “如此一来,苏向庆身上又背上了几条人命,只怕陛下再想袒护也是无济于事了。”洛清影点头说着,顿了顿,又疑惑地问道,“可是这燕安府尹怎么会掺和进来?侯爷与他素无往来啊。”

  赵弘瑀神秘地笑了笑:“舅舅确实与他并无交集。只不过巡视京城、除暴安良乃是燕安府尹的职责所在。舅舅只不过差人给他送了个匿名的消息,告诉他京城某处正有重大命案发生,他便不得不去了。”

  “原来如此。”洛清影似乎有些懊丧,“可惜我们发现得晚了。否则出了人命官司,即使兄长不亲自带杜若出面,我们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把苏向庆拉下马。”

  “这下倒是你糊涂了。”赵弘瑀摇了摇头,“就算出了人命,父皇也很有可能顾及苏向庆多年功劳而放他一马。即使父皇可以公允处置,太子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为他说尽好话。仅凭几个侍卫的命就想换堂堂丞相的命,难如登天啊。”

  见洛清影沉默不语,赵弘瑀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兄长的安危。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去配合好洛清篱和杜若,按照既定计划行动。再说了,为天雄的将士平反,这恐怕也是洛清篱心中所愿。”

  “你说得对,也许是我想多了。”洛清影长吁一口气,“虽然太子暂时稳住了,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一旦他回过味来,察觉出端倪,就一定会报复兄长。”

  “你放心。”赵弘瑀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郑重向他承诺,“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将此事处理完毕。一旦除掉了苏向庆,下一步就是太子。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洛府的周全。”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曹晖的密奏和燕安府尹的奏章一前一后送到了崑帝的手上。

  “陛下……”程丘担心地看着崑帝脸色由红变白,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崑帝将曹晖的密奏甩在案上,重重倒向身后,靠在龙椅上,右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对程丘说道:“你亲自去一趟太子府,把太子叫来。”

  “这……”程丘犹豫了一下,“陛下,您的身子要紧……”

  “都什么时候了?”崑帝突然坐直了身子,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大声吼道,“快去!”

  “是是是。”程丘连连弯腰俯首,快速退出宁寿宫,带上人一路朝太子府奔去。

  “程公公,您慢点。”随行的小太监跟着他一溜小跑,气喘吁吁。

  “怕是要变天,慢了得出事啊!”程丘拧着稀稀疏疏的眉毛忧心忡忡地说道。

  赵弘嘉听见通传,心中隐隐觉得大事不好,迅速亲自出来迎接:“程公公,何事这么着急?”

  “殿下啊,陛下即刻就要见您,您准备一下赶紧随老奴进宫去。”程丘下了马车,一路快步进府,走得急了,上气不接下气。

  赵弘嘉客气地试探着问道:“公公可知出了何事?”

  “唉,老奴也不知道啊。”程丘不敢乱说话,只好假装不知,“陛下方才在看奏折,不知怎么的,脸色就变了……”

  见从他嘴中也套不出什么话,赵弘嘉心中一沉,稳了稳神:“那就有劳公公稍等片刻,本宫更衣之后便随你一起入宫。”

  “好好。”程丘低着脑袋不住点头。

  一路之上,赵弘嘉面色阴沉而焦灼,他猜定必然是涉及苏向庆和天雄军资一案,于是便暗自想着待会儿应对崑帝的说辞。

  自从苏向庆出了事,崑帝从未直接问过他。而那日洛清篱告诉他崑帝早已疑心苏向庆与天雄叛乱的关系,他便更加小心翼翼,一句求情的话也未曾说过。

  他也派人多方打探,可是宫中消息一丝不透,到目前为止也不曾探得一星半点。

  崑帝不问,他也不说。真到万不得已,他也已经做好舍弃苏向庆这颗棋子的准备。可现在崑帝又如此着急唤他入宫,他隐隐不安,却又不知为何,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是一步了。

  赵弘嘉迈步进了宁寿宫,程丘刚准备跪下回话,就见崑帝摆摆手示意他站在一边。

  “儿臣给父皇请安。”赵弘嘉跪下伏身拜道。

  良久没听到崑帝的声音,赵弘嘉也不敢造次,便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终于听得崑帝长叹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起来吧。”

  赵弘嘉低着头乖顺地退了一步,立在一边。

  “弘嘉,你看看这份奏章。”

  程丘会意,快步走上前去接过崑帝手中的奏章,然后躬身给赵弘嘉递了过去。

  赵弘嘉迟疑片刻,接过奏章,缓缓打开仔细看了起来。

  “这……”看到最后,赵弘嘉面色惨白,他抬头看着崑帝,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此事儿臣确实不知。苏相如此糊涂,东窗事发竟会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崑帝意外地没有发火,他暗哑着嗓子,痛心地盯着赵弘嘉:“燕安府尹的折子递上来的时候,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向庆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偷盗贡品纵然是罪责一条,可罪不至死。朕定会念在他往日的功劳而赦免他,他犯得上为了此事伤人性命吗?”

  赵弘嘉不知崑帝此话有多少试探之意,也不敢贸然给苏向庆求情,便顺着他的意思附和道:“父皇说的是,苏相这是老糊涂了,怎么会……”

  崑帝摆手示意他噤声,继而又举起案上另一份奏章,转头看着程丘说道:“把这份奏章也给太子拿去。”

  “是。”程丘小步趋着,将奏章递给赵弘嘉。

  这一次,赵弘嘉看到一半便已经冷汗湿透了后心。

  曹晖来报,苏向庆克扣军饷、逼得叶之雄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天雄。天雄将士一致要求朝廷严惩苏向庆,为天雄军平反冤屈,用苏向庆的脑袋祭旗。将士们的怒气撼天动地,曹晖虽然已经竭尽全力在安抚将士的情绪,可是若朝廷再无说法,恐怕天雄又要激起新的乱局。

  “这……”赵弘嘉张了张嘴,看着崑帝。

  “这你也不知道,是吗?”崑帝紧皱着眉头审视着他,眼中的寒意令人心惊。

  “儿臣知罪。”赵弘嘉惶恐地又伏下身去。

  “你有何罪?”崑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从高高的御阶之上冷冷俯视着他。

  赵弘嘉此刻心如乱麻。从本心上来说,他是想要为苏向庆开罪的。毕竟苏向庆在朝中辅佐自己多年,左膀右臂就这么突然断去,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可是洛清篱提醒过他,崑帝早已对他生了疑心,如果贸然开口替苏向庆求情,很有可能适得其反,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没有想好如何应对,便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崑帝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缓缓说道:“苏向庆是个聪明人,为了掩饰偷盗之事而去杀人,这种蠢事他做不出来。除非,他要隐匿的是更加大逆不道的罪行,或者……或者他是在替别人掩盖事实。”

  赵弘嘉不寒而栗,冷汗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崑帝声音不大,却像是给了他一击重杀。洛清篱的猜测完全没错,崑帝心中什么都明白,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赵弘嘉极快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伏在地上,稳了稳有些颤抖的声线,开口说道:“父皇圣明。苏向庆辅助儿臣监国多年,儿臣却没有及早发现他行为不端,更没有加以劝说制止。儿臣监察不严,有失职之罪,请父皇责罚。苏相一时间被私欲蒙蔽了双眼,贪图财物、利欲熏心,私自扣了贡品,坏了操行。以常人之心度之,尚能理解。可是涉及到戍边军资,那是稳定社稷之根本,是万万不可觊觎的。安邦定国之良才,竟然败给了一己私欲。儿臣听闻此事,真是痛心疾首。”

  “他辅助你多年,在你身边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儿臣知罪。”

  “身为储君,你要明白,不管一个人有如何经天纬地之才,他都只是你定国安天下的工具。你要依赖他们,要赏他们,更要懂得如何控制、驾驭他们。赏无度则费而无恩,罚无度则戮而无威,恩威并施方可行。”崑帝说完微微阖上眼睛,仰头道,“你起来说话。”

  赵弘嘉低着头,手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身。

  “殿下,小心。”程丘见他站立不稳,一步上前轻轻扶了一把。

  “不妨事。”赵弘嘉扯了扯嘴角,朝程丘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怎么了?”见他从进门以来一直就俯首顺耳,不曾顶撞一句,又见他现在面色苍白,精神不济,崑帝怒气消了大半,假装不在意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赵弘嘉站直了身子,依旧垂着脑袋:“苏相出事,儿臣自知难逃监察不力之罪,日夜反省、心中难安。而说到底,苏相毕竟辅佐儿臣这么多年,他犯了事,儿臣心中除了震惊愤怒以外,还有不舍、难过。于公,儿臣深知赏善而不罚恶则乱的道理,苏相身为百官之首,却知法犯法,偷盗贡品、贪污军饷,做出如此罪大恶极之事,实在是罪责难逃。于私,他与儿臣而言,却是亦师亦友。儿臣痛心疾首,一腔愤懑之情却无人可诉,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精神大不如前。”

  “让御医看了吗?”崑帝问道。

  “无妨,这点小事不用兴师动众。”赵弘嘉老老实实答道。

  见他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崑帝大为不满:“这怎么能是小事?你是储君,你的事就是天下的事。程丘,一会让秦邈去太子府为太子好好看看。”

  “是。”程丘俯首答道。

  崑帝看了赵弘嘉一眼,然后返身回到御座上坐定。

  “弘嘉,朕还是那句话,这天下迟早是你的,只要朕决意给你,那么谁也夺不走。你要做的,就是如何保持朕对你的信任,而不是处心积虑对付别人。朕只有两个儿子,朕不希望你和弘瑀有任何一方出事。”

  崑帝这话明显不似方才那般冰冷,赵弘嘉心中一暖,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崑帝正紧紧盯着自己,不觉又是一阵紧张,复又垂下脑袋。

  崑帝见他如此惶恐畏缩,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故意冷着脸:“弘嘉,你说的对,苏向庆与你而言亦师亦友,朕本想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次、放他一马,可是你也看到了曹晖的秘奏,如果不给天雄将士一个说法,怕是众怒难犯……”

  “父皇。”赵弘嘉猛地抬头,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对苏相的处置,儿臣听凭父皇做主。”

  崑帝闻言,很是欣慰:“好,你有如此大义,朕略感心安。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置,朕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了。你是太子,你做主吧。”

  “啊?”赵弘嘉一愣,不知崑帝何意。

  “这案子怎么审,苏向庆如何发落,都由你去办吧。”崑帝揉了揉太阳穴,歪着身子,似是累了。

  赵弘嘉有些吃惊,他以为崑帝早已有了主意,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他给推了出来。苏向庆这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崑帝却仍旧坚持让他去审,无非就是还想最后试探他一次。

  赵弘嘉定了定神,跪下领命道:“儿臣遵旨。”

  “你下去吧,一干人证物证都由你调遣,一个月后朕等你的结果。”崑帝摆摆手。

  赵弘嘉没再多说什么,行了礼躬着身子准备退出殿外。

  “等一下。”崑帝突然叫住他,赵弘嘉回了身子低头等着训话。

  “洛清篱你打算怎么处置?”

  赵弘嘉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崑帝的意图,他疑惑地说道,“洛清篱和这件案子并没有什么重要关联……”

  “怎么能叫没有重要关联?”崑帝皱了皱眉,“杜若是他带进宫的,要是没有他,杜若哪来的机会站到朕的面前?”

  “父皇是认为洛清篱协助揭发有功?”

  “你呀!”崑帝指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朕知道你欣赏他,可是你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只是你的臣子而已,就像你狩猎的鹰犬一般。鹰犬最重要的品性是什么?不是多么矫捷凶猛,而是要听话,知道听从主人的号令。”

  “这……”赵弘嘉有些混沌,“可他是弘瑀的师父,儿臣怕弘瑀多想。”

  “弘瑀是你兄弟,你能考虑到他的心情固然是好,可该敲打的时候必须要敲打。尊卑有别,不可乱了次序。”崑帝缓声说道,“你好好想想吧。”

  宫里很快便传出了消息,崑帝下旨由太子赵弘嘉全权审理苏向庆的案子。

  赵弘瑀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好在殿前司和章延泽一起整理今年的马匹征用情况。

  “洛清篱回来了吗?”赵弘瑀问道。

  “大人回来有一会儿了……”章延泽话还没说完,赵弘瑀便一脚踏出门去。

  “殿下!”章延泽刚要喊住,见洛清影也跟了出去,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洛清篱!”赵弘瑀没等得及通传,直接推门进了东厅。

  洛清篱微微皱了皱眉,抬头见他们三人先后进了来,赵弘瑀又是一脸着急,便知他们已经得到消息。

  赵弘瑀上前一步,面色焦灼:“大人可有收到宫里的消息?”

  “刚收到不久。”洛清篱见他还要继续发问,便挥手制止了他,“殿下,今晚章府说话。”

  赵弘瑀欲言又止,见他一脸凝重,又知这殿前司虽然暂时还未发现太子的眼线,但毕竟是衙门,人多眼杂,不好多说,便回头看了洛清影一眼。

  洛清影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那好,本王先回去了。”赵弘瑀转头对洛清篱拱了拱手。

  “殿下,请吧。”章延泽朝着门外作势一引,赵弘瑀有些泄气地看了他一眼便往外走去。

  洛清影担忧地望着洛清篱,崑帝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按照计划,铁证如山,那苏向庆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一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崑帝会把审讯的权力交给太子。

  太子不可能再给苏向庆网开一面的机会,但是,审讯的过程中他会不会睚眦必报,对洛清篱、杜若等人下狠手,谁也不能确定。

  “你还有事吗?”洛清篱见他久久没有离去,抬头问道。

  “我……”洛清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着没有问。既然洛清篱说了晚上在章府见面,那么自己还是安心等到晚上再说。

  临出门之前,洛清影始终放心不下,小声叮嘱一句:“兄长,你要小心。”

  洛清篱略显疲倦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放心。”

  洛清影刚迈出门外,一阵风突然打着旋儿吹过来。他掩面而立,却没想到还是被一两粒沙子眯了眼睛。

  他心中惴惴不安,隐隐觉得烦躁。

  “你怎么了?”

  洛清影寻声抬头望去,看见赵弘瑀一路寻了回来。

  “我与章延泽走了一半,发现你没跟上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赵弘瑀见他衣袖掩面,不知发生了什么,走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洛清影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走吧?”赵弘瑀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嗯。”洛清影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快步离开。

  午后,刑部的一封传讯打乱了赵弘瑀的所有计划。

  太子赵弘嘉有令: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洛清篱、御医局少卿杜若即刻奉命前去刑部,接受苏向庆一案的审讯。

  章延泽接到东厅侍卫的传话时,一时愣住。

  待他缓过神时,洛清影早已飞奔出门。

  “你去哪里?”赵弘瑀跟在洛清影身后,身手矫捷地跃了出去。

  章延泽转头看着侍卫问道:“大人在哪里?”

  “大人领了旨便让小的来传话,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在殿前司门口了。”

  章延泽一拧眉,一撩衣摆追了出去。

  洛清影赶到殿前司门口之时,洛清篱正准备跟着刑部的马车离开。

  “兄长!”洛清影一步冲上去,甩开众人。

  他拽着洛清篱的手腕,大口喘着气,想说什么却又碍于人太多,只能将话又咽了回去。

  说话间,赵弘瑀和章延泽也跟了过来。

  “让开!你们这帮奴才不要命了?”赵弘瑀一股怒火窜上心头,刑部的人一见煜王亲自出来,也不敢得罪,齐刷刷跪下给他请安。

  赵弘瑀也不搭理他们,冲上来忧心忡忡地望着洛清篱。

  “殿下不用担心,臣只是去做个证,说完该说的话,很快就回来。”洛清篱见他们三人皆是满面忧虑,微微一笑宽慰着说道,“延泽,看好殿下。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督促他好好熟习军务。”

  “大人……”章延泽咬了咬下唇,恨恨跺了一脚,“末将领命。”

  洛清篱欣慰地点点头,又看着赵弘瑀和洛清影叮嘱道:“等我回来以后,我会好好检查殿下的学业。”

  “兄长……”洛清影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我会监督殿下,你放心。你早点回来。”

  “嗯。”洛清篱拍拍他的手,默默推开,转身上车。

  刑部的车马走得老远,洛清影依旧站在原地。

  上午不祥的预感竟然应验得如此之快,他有些措手不及。

  “走吧!”赵弘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洛清影依旧盯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中七上八下没个落定。

  “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担心。”赵弘瑀轻声说道,“你不用说,我都懂。我向你保证,洛清篱一定没事。”

  有了夜色的掩映,赵弘瑀和洛清影很容易地从后门溜进了章府。

  这一次章延泽没有在回廊里站着等他们,而是在院中银杏树下来回焦躁地踱着步子。

  “殿下!”见他二人进来,章延泽几步迎上去,“我方才去了一趟太尉府,杜若也已经被带去了刑部。”

  赵弘瑀一把抓住他的手:“走,进去说。”

  三人进屋,围着几案坐在一起。

  洛清影难掩心中忧虑,急着问道:“父亲还好吗?”

  “太尉怎么可能好?”章延泽重重叹了口气,“他老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桩贪污案,更是太子和……”

  说到这里,他稍稍顿了顿,瞥了赵弘瑀一眼:“……是太子和煜王的权力之争。大人被卷了进去,他怎么能不急?杜若也不在,太尉府乱成一锅粥。”

  听到这里,洛清影不禁急上心头:“不行,这个时候我必须回去。”

  赵弘瑀见他情绪激动,忙安慰道:“一会儿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洛清篱不在,洛太尉就靠你照顾了。可你先不要着急,咱们要先想想对策。”

  章延泽赞同地使劲点头:“殿下说得对,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理清来龙去脉,想好周全对策。二公子,你也别太担心。毕竟大人手握重兵,又是煜王殿下的老师,太子一时半刻应该也不敢对他如何。”

  “章将军说的是。”赵弘瑀虽然也已乱了头绪,可一见洛清影已经慌了神,便只能摁下心内的不安,轻声宽慰,“我想你兄长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见洛清影低了头,情绪似乎稳定一些,他又转头看向章延泽:“事发突然,据说父皇是昨日半夜让程丘亲自去请太子入的宫,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把审案子的权力交给他了?”

  “末将也不知道详细情况,只是听宫里人说,太子出宫的时候脸色惨白,后襟都被冷汗浸透了。”章延泽亦是疑惑不解,“这么说来,陛下必是责骂了太子,却怎么又会把这生杀大权交给他?”

  赵弘瑀刚要再说,就听洛清影低头插了话:“可能我们对太子逼得太紧了些。”

  “什么?”章延泽侧头追问。

  洛清影长长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我们只是想到如何能做到对苏向庆一击必杀,绝不给他翻身的机会。可是却忘记了陛下要的制衡。虽然我们很清醒地没有把太子牵扯进苏向庆贪污的案子,明面上来看没有伤及太子,可事实上却对太子的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太子在军中没有势力,他在文官中的权力交涉又往往都是由苏向庆代劳。苏向庆一倒台,太子元气大伤。反过来看,通过这件事,煜王虽然什么也没做,却在权力的角逐中意外地由弱变强。这恐怕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你是说……?”赵弘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父皇让太子审理苏向庆一案,是为了给他机会,让他铲除异己?”

  洛清影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如果陛下的心思真的如我所想,那么兄长是你师父这件事就很可能成为他的致命要害。”

  “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赵弘瑀见他神情痛苦,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兄长位高权重,也许父皇只是想让太子借此机会威逼利诱,再趁机拉拢他。何况你兄长在这个案子中是什么角色?连个人证都算不上,太子就算想找他麻烦又谈何容易?再说了,曹晖也已经按照计划在天雄军中不断地煽动反对苏向庆的情绪,父皇和太子再怎么样也不得不考虑到守边将士的军心稳定。”

  “是啊,二公子。”章延泽也开口安慰道,“我知道你担心大人,但关心则乱,你不要胡思乱想。说到天雄军,我想陛下将此案交给太子,也许还有借机让太子收买天雄军心的意思。”

  “嗯。”赵弘瑀若有所思,“苏向庆是太子的人,这无形中让太子和天雄军结下了梁子。以后若要让天雄将士对太子死心塌地俯首称臣,那就必须要解开这个结。父皇让太子去审,也许就是要让太子对天雄军做出一个姿态,以平军心之愤。”

  洛清影定了定神。事发突然他确实有些惊慌失措,而且说到底,洛清篱是被自己拖进了这个漩涡,如果他有任何意外,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味着急无异于自乱阵脚。洛清篱提醒过自己,虽然整件事已经周密计划,难免会有突发状况,到时候只能随机应变。

  洛清篱意外被传唤,能解除危局的只能是他们这些表面上还未参与其中的人。

  赵弘瑀见他没回应,以为他又在自责,便轻声说道:“如果明日洛清篱不回来,我就亲自去向父皇求情。”

  “不可。”洛清影猛地抬头阻止他。

  “为何?”赵弘瑀不解。

  洛清影想了想,尽力理清了些思绪:“兄长费劲心机,宁可自己出面都不让你卷入此事,就是害怕陛下把简简单单的贪污案联系到你与太子的权力之争上来。诚如你所言,兄长在这个案子里连个人证都算不上,只是正常被传去陈述情况而已,你贸贸然去求情,求的什么情?”

  “对。”章延泽点头附和道,“二公子说得对。殿下,您现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太子心思颇深,他明知大人与此案没什么关系,偏偏要刑部的人当着您的面把大人带走,就是为了要引您上钩。”

  “那……”赵弘瑀低头想了想,“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曹晖再上个奏折,逼着父皇尽快了结此案。”

  洛清影点点头,似乎安下些心来:“陛下有这样的安排,也是想借机试探你。如今我们是守势,只能见招拆招、以不变应万变。”

  顿了顿,他又说道:“比起兄长,目前有直接危险的应该是杜若。太子有气必定会撒在他的身上。”

  “恐怕杜若是难逃皮肉之苦了。”赵弘瑀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就算是父皇要拿此事做文章,给我一个下马威,杜若在他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马前卒,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一个洛清篱,一个杜若,皆是前途未卜。洛清影思来想去坐立难安,便又起身来回踱步:“兄长当日担心杜若,是害怕陛下会为了掩盖真相而对他不利。没想到我们的药下得太猛,各地检举的奏章,再加上曹晖的秘奏,陛下只能舍弃苏向庆去保太子,自然也就不会刻意为难杜若。可是太子就不同了,太子有气,一定会找他的麻烦。”

  “明日我再派人去刑部探探消息。”章延泽心里亦是着急,“既然不能乱动,那我们也就只能以静制动了。”

  “静观其变吧。”洛清影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明日还是要和往常一样去殿前司。兄长临走之前仔细吩咐你,你便按照他说的去做吧。一切如常即可。”

  “好。”赵弘瑀郑重地点点头,继而又问道,“你这就回太尉府?”

  “是。父亲年纪大了,禁不起太多事情,我必须得回去陪着他。”

  “二公子,我送你吧。”章延泽站起身来,作势便要送他出去。

  “不用了,人多反而惹眼。”洛清影摆摆手,转头看着赵弘瑀说道,“明日殿前司见。”

  洛清影回到太尉府,不待通报便往洛骁居住的后院奔去。

  吉叔听见消息,一路小跑迎了上来,抹了抹眼睛忍不住哭诉:“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父亲如何?”洛清影焦急地问道。

  “太尉晚上粒米未进。您知道他老人家一直身体不好……”

  “我这就过去。”没待吉叔说完,他迈开大步便朝后院走去。

  “父亲。”洛清影走进卧室,见洛骁一反常态拄着拐杖直立立地站在窗下。

  听见呼唤,洛骁转过身,一见是他,着急地迎了上来:“阿影,你快跟为父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兄长只是去说明情况,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您不要太担心。”

  “说明情况?”洛骁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使劲摇了摇头,“阿影,你还是不想说实话吗?府中的御医是天雄副将陆奇同母异父的兄弟,这件事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苏向庆一案的背后是不是有煜王殿下的势力?清篱在这个案子里根本连人证都算不上,为什么要把他带去刑部?他是不是卷入了太子和煜王的斗争之中?”

  面对洛骁一连串的问话,洛清影不知如何回答。

  洛骁一生谨慎,从不涉足朝中任何党争,也从不与任何人结党营私。正是这种近似滑头的孤立之姿才让崑帝一直对他信任有加。洛清篱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寄托。若是洛清篱因为此事而仕途受挫,那洛骁必是无法承受的。

  洛骁使劲攥着洛清影的胳膊,攥得他生疼。

  洛清影沉默了片刻,忍着心中的痛楚开口说道:“父亲,你要相信兄长。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原则,也有他追求的道义。”

  洛骁苦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用这一套说辞来对付为父!可是你们在捍卫你们的道义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一个老父亲的感受?”

  洛清影扑通一声跪下道:“清影知错。父亲,请您相信兄长,也相信我。”

  洛清影心里清楚,现在的情况,自己都差点乱了阵脚,若是再告诉洛骁实情,不知他还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少一个担心的人,就少一份纷乱。何况洛骁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再禁不起任何打击。

  他下定决心,即使洛骁骂死他,他也不能泄露一个字。

  “你!”洛骁高高举起手中的拐杖作势就要重重打下去,却又猛地僵在半空。

  “唉!”洛骁将拐杖摔在一旁,一把将他推开,又气又恼,“清篱那个倔性子,问他什么他都不说,现在你也来气我!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洛清篱跪在地上,纵然心如火烧也不敢泄露半分,只一个劲儿地磕头:“父亲,清影保证,兄长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洛骁痛心疾首地大声吼道,“你以为靠着煜王就万事大吉了吗?!官场险恶,你太稚嫩,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你兄长根本不会以身犯险,带着杜若去宫中揭发苏向庆。苏向庆是什么人?他是太子的心腹,更是当朝丞相,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你们要用他来打压太子,可曾想到你们也是狠狠打了陛下一巴掌?你要追求大义,为什么要拖上你的兄长?”

  洛骁的话如万箭齐发,直穿透了洛清影的心。

  洛清篱问过自己,事态危急,是不是要放弃。可是自己却一意孤行,坚持要继续辅助赵弘瑀。洛清篱放心不下,所以才会亲自出面帮自己摆脱困境。

  可事到如今,却将他拖进了一场凶险万分的危局。

  至尊的权力之争,哪可能那么简单?危机四伏,一不留神就满盘皆输。

  赵弘瑀和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你出去吧。”洛骁仰天长叹,也不再看他,转身颤巍巍进了内室。

  洛清影垂着头跪在屋里,心如刀割。一直守在屋外的吉叔轻轻走了进来,将他扶起来:“二公子,太尉也是着急才说得重了,你不要多心。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

  洛清影有些恍惚地点点头,闭着眼任由吉叔搀着出了去。 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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