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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前尘明灭 莫失莫忘
“你是想让清影离开煜王府?”赵弘瑀略有不悦。
洛清篱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坚定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总是要阻拦他的仕途呢?本王一直不明白,你们是兄弟,你就非要逼着他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洛清篱挑了挑眉,反问道:“殿下真的认为对他而言,身在官场就比在明寂寺中更好?眼下的形势,清影帮不了您任何事情。殿下现在明显处于劣势,让他留在您身边,难道不是更危险?”
赵弘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洛清篱说的是事实,官场就是这么势利,从现在的情势来看,多少人对这个新崛起的煜王避之不及?
见他面色难堪,洛清篱又说道:“从今天开始,臣与太子的接触怕是越加多了。如果清影还留在您身边,那么太子又如何能完全信任臣?”
“那……”赵弘瑀重重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他在你身边应该还安全一些。”
“好。”
“可是,”赵弘瑀仍旧有些犹豫,“他没有任何过失,本王就这么让父皇收回成命显然不妥。”
“这个殿下不用担心,臣的父亲会亲自去向陛下请命。殿下到时只要放人即可。”洛清篱示意他安心。
“那……用不用告诉清影真相……”
“不用。”洛清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这戏越真越好。清影没有什么官场经验,若他知道真相,怕是当下的反应会出破绽,暂时还是瞒着他的好。等时机成熟,臣自然会告诉他。”
“嗯……”赵弘瑀想了想,终是放弃了,“也好……”
见赵弘瑀终于松了口,洛清篱正色拱手请求道:“清影的性格不适合官场,作为兄长,臣请殿下绝不要将他牵涉进来。”
赵弘瑀看着他,知道他是想借机让洛清影彻底脱离这个是非之地,便微微点头:“好,本王答应你。”
有了这个承诺,洛清篱终于踏实下来,从今以后,他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暗中策应赵弘瑀了。
“太子这边殿下不用多想,臣自会应对。倒是曹晖将军那里,殿下要多加联络。曹晖不仅是镇守西卫的将军,他的祖父更是抵御南秪的名将。曹氏一家手握重兵,有他们支持,这事情就成了一半。太子没有兵权,再怎么势强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殿下如今行路艰难,一定要早做安排。”
“本王谨记。”
“另外还有一事,殿下需要仔细查明。”
“何事?”
“关于陛下对您的态度,难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你的意思是……”赵弘瑀有些犹豫。在崑帝对他的态度上,他确实看不透彻。
“陛下想借您来压制太子,您的表现也确实可圈可点。可当太子失了德行,陛下却宁可纵容他,也不去惩罚,反过来倒是要给您一个警示。皇后送来的字条也证实,陛下根本就不愿意给您机会。如此决绝,臣总觉得奇怪……”
赵弘瑀陷入沉思。他忽然想到自己难产死去的母妃,心头一颤。
“这件事必须弄清楚。揣测错了圣意,那便是一丝胜算也没有了。”洛清篱皱着眉头说道,“或许殿下可以问问侯爷,当中是否有隐情。”
赵弘瑀没说话,他盯着几案上的灯花出神,心神突然莫名难安。
良久,他回才回过神,眉宇间暗藏着一丝痛苦:“若是真有隐情,是不是本王就只能用非常手段了?”
洛清篱缓缓点点头。
赵弘瑀叹了口气,眼神却愈加坚定:“本王会想办法查清此事。本王愿意铤而走险,放手一搏。我无意于皇权,只是身为皇子,注定了成王败寇的命运。况且……况且本王不想看到大殷朝毁在一帮宵小之人的手中。本王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本王必须要得到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
洛清篱默默看着他,心中却早已波澜不已。他明白,从今晚开始,赵弘瑀的一切行为都将变得不可预知,皇位之争必定要有人付出血和生命。今晚自己所说的话便是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断了他所有的退路,让他注定了要踏着无数人的白骨一路前行。
恍惚间,赵弘瑀却已经又戴上了兜鍪:“本王会尽快查明这些,之后再想办法与你联系。”
“殿下稍等!”见他要走,洛清篱忙将他拦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副淡青色的丝帕塞给他,“表面上臣还需与您划清界限,以免太子生疑。以后殿下若有事,便以此物为信,臣即会到章延泽的府上与您见面。”
赵弘瑀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将它仔细收好。他轻轻点点头,然后便推门大步迈了出去。
未几,洛清影匆匆推门进来:“兄长……”
他刚唤了一声,就被洛清篱阻止:“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可是既然支开你与章延泽,必然是此刻不能告诉你,你又何须再问?”
洛清影抿了抿唇,复又开口说道:“殿下走时神色凝重……他让我要听你的话。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我实在是想不通……”
洛清篱盯着他,忽然间笑了:“看来平日在咱们的煜王殿下眼中,我洛清篱真是不怎么样啊。”
“兄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洛清篱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这几日还要辛苦你多费心家中之事。我禁足府中,能做的事情很是有限。皇命未下之前,殿下依旧要老老实实跟着章延泽待在殿前司,有什么事情还需要你去转达。”
“是。”洛清影知道从他口中再也问不出一二,便乖乖俯首领命。
“另外派人将杜若的房间再打扫一番,过几日他回来……”
“兄长怎么知道杜若还能再来这里?”
“他自然会来,你放心。你且派人好好打扫即可。”
洛清影半信半疑点点头:“知道了。”
洛清篱看出他的不安,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话题岔了开去:“我走的这段时间,父亲有劳你照顾了。”
洛清影一愣,神情有些萧索:“兄长说的哪里话。”
“我是说……”洛清篱迟疑了一下,想着怎么才能说得更加委婉,“父亲情急之下说得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洛清影不得不承认那晚洛骁的话确实让自己很是伤心。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都是若即若离,虽然不似洛清篱那般直接表现出厌恶之情,却从未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过什么话。这次洛清篱受到无妄之灾,洛骁对自己的态度可算是十分明显了。洛清影当下甚至觉得,也许是因为母亲的出身,让父亲在内心中永远存了一份轻视。
“父亲其实很是在乎你。”见他神色异样,洛清篱轻声安慰道,“可是人老了,总是挂不住面子。他不能当面与你说,便叮嘱我来给你赔个不是。”
洛清影一怔,愧疚之情汹涌而出。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敏感,兄长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着急也是应该。何况此事也确实因自己而起,被骂几句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想及此,他似是开解了一些:“兄长放心,这些事情我还是能拎得清的。”
“那就好。”洛清篱点点头,“天色不早,你早些休息吧。”
说完,他抬脚就要离去。
洛清影一步上前将他拦住:“兄长在此稍等片刻。”
说完,他便匆匆出了门去,不多时端了一个白瓷盅回了来。
他轻轻将瓷盅放在书案上,回身说道:“趁着兄长与殿下详谈的时机,我让吉叔按照杜若的方子熬了安神汤。好在杜若走之前留了很多药材在府中,并没有很难。”
“你……”洛清篱想说什么,犹豫片刻却没有说出口。
他走了过去,坐下来,端起药盅,将那温热的安神汤慢慢喝了下去。
苏向庆的案子终于算是有了交代。赵弘嘉奉命将审结的奏章送到了宁寿宫,交到崑帝手上。
崑帝看了一半,一脸嘉许:“基本都没什么问题了,苏向庆罪该万死,判他一个斩首算是便宜他了。念在他辅助你多年的份上,对他的家眷就网开一面,判个流放也显得你不是刻薄寡恩之人。嗯,很好。”
“父皇圣明。”赵弘嘉立在阶下,低头答道。
“听说你让杜若挨了板子?”
崑帝故作随意地一问,却让赵弘嘉有些慌乱:“是,儿臣确实仗责了他。儿臣是想以儆效尤,杜若以下告上,儿臣怕助长这种气焰。”
“你这板子是打给洛清篱看的吧?”崑帝放下奏章,抬头看着他。
赵弘嘉知道瞒不过,便将头压得更低:“父皇圣明。”
“也好,你这顿板子不仅仅是给洛清篱看,也是给满朝文武看一看,让他们有个教训。长幼尊卑,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崑帝却丝毫没有生气,只平静地问道,“洛清篱你是怎么处置的?这字看得朕头疼,你说说吧,朕听着就行。”
“儿臣认为,洛清篱得知杜若的身份之后应该及时向父皇禀明。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一边先暗中派人去查明杜若身份,一边又将杜若留在太尉府中。当时天雄军污名未洗,他这么做就有窝藏叛臣的嫌疑。”赵弘嘉边说便暗中窥探着崑帝的神色,“儿臣想以此为由来惩治他,小惩大诫。可是儿臣怕会惹来朝臣非议。毕竟……毕竟他是煜王的师父……”
“嗯。”崑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做倒是有理有据,就罚他一年俸禄,迁为殿前司都虞候,好好反省。至于弘瑀,你就不用担心了。朕已经拟了诏书,即日起洛清篱就不再是他的师父了。”
“既然父皇已有安排,儿臣就放心了。”
“你呀,不需畏首畏尾。”崑帝有些不满地拧起了眉,“你是太子,处置臣子天经地义。还有那个杜若,板子挨了,该罚的也罚过了,这揭发之功还是要赏的,他不是少卿吗,就迁为御医局医监吧。”
“是。”赵弘嘉依旧低着头谦恭地答道。
“天雄军叛乱的真相大白,叶洵、叶之雄、陆奇,该平反昭雪的,你就一一去办吧。”崑帝挥了挥手。
赵弘嘉刚想退下,却又被叫住,他回了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还有何事?”
“听说你审问苏向庆时,曾问及叶洵为何对他言听计从,他说是因为叶洵与西卫漠凤勾结,意图谋反。他如此说时,洛清篱和杜若皆在场。如今你要如何处置?”
这件事洛清篱已经为他想好了对策,于是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事关系到天雄军的清名,然而死无对证、无从查询。若是查了,一旦说不清楚,就会激起天雄军新的不满之情。可若是不查,就是纵容内臣与外贼勾结,危害极大。所以儿臣觉得应另案处理才好。”
崑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做着一些取舍:“依朕看,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叶洵的事情已经查不清楚了,反正也未酿成大祸,就别再查了吧。”
“那……父皇的意思是,审结的文书中就不再提及此事了?”赵弘嘉试探着问道。
“嗯,不提了。这事你不提,杜若和洛清篱自然也不会提。朕都不追究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异议?”崑帝站起身,程丘几步上前扶住他,“好了,这件案子到此为止。剩下的你自己去办吧,朕累了。”
“是。”赵弘嘉弓着身子退出宁寿宫,内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苏向庆揭发叶洵勾结漠凤一事,本就是他无中生有,为了保护太子而泼的脏水。可是这罪名太大,他赵弘嘉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说不查了。现在崑帝发了话,只要不查,这事就算稀里糊涂过去了。
赵弘嘉怀里揣着奏章,只觉得心里压着的千金重石化为乌有。
苏向庆的案子终于审结。只不过这案子的结果实在是让人可笑。苏向庆斩首,天雄军平反,杜若晋升为御医局医监,这些都是情理之中。可是带着杜若到御前告发苏向庆的洛清篱却受到了惩处。从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贬为都虞候,禁足一个月,还被莫名其妙责令不再教授煜王赵弘瑀。
朝堂之上,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案子虽是太子亲审,可是这最后的判定却是崑帝首肯的。明摆着,崑帝这是要以儆效尤,替太子树威。洛清篱是煜王师,洛清影是煜王的伴读,崑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朝中的风头顿时调了一个大弯,原本如坐针毡的太子又一次稳稳地坐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案子定了,污名被洗清,天雄军自然也归于平静。朝堂之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闷之气。
这一日,崑帝的宁寿宫迎来了一位稀客,多日不上朝的洛骁突然求见。
听见通传崑帝有些惊讶,他转头吩咐程丘:“你去煮些上好的白茶来。”
程丘领命从一旁退出,他前脚刚走,洛骁就颤巍巍地进了来。
“哎呀,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在府中休养,到朕这里来做什么?”崑帝几步下了御阶,上前一把扶住他。
“陛下,臣是来请罪的。”洛骁说着就要跪下。
“洛太尉戎马一生,为我大殷立下赫赫战功,哪来的罪?瞧你这话说的……要是你有罪,那满朝文武估计都要去宫门外跪着了。”崑帝一把拉住他,开怀大笑,“也好,朕也是许久没见到你了,今日咱们好好闲叙一番。”
崑帝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宫女上前来搀着洛骁入座。崑帝见他无碍,便也回了自己的龙椅之上。
崑帝刚一坐下,程丘便带着一队宫女奉了茶来。
“这是今年极品白毫银针,如今趁着暑热还未散尽,还能少喝一些。你今儿可是有口福了!”
“老臣这是沾了陛下的光啊。”洛骁谦恭地端起面前白玉金边的茶盏,送至嘴边浅尝一口。
“如何?”崑帝笑眯眯地问道。
洛骁抚了抚花白的胡须,似是回味无穷:“汤色清亮,滋味醇和,香气清鲜,确是极品啊。”
“老太尉喜欢,一会儿朕便让人给你包一些带回去。”崑帝笑着说道。
洛骁忙放下茶盏,连连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地方上敬献给陛下的贡品,臣岂敢染指,横刀夺爱?”
说到这,崑帝脸色微微一变,他放下杯盏,似乎很是伤感:“唉,可惜啊,苏向庆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利令智昏,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见崑帝变了脸色,洛骁慌忙起身跪下请罪:“老臣真是不会说话,惹得陛下感怀了。”
“诶。”崑帝示意宫女将他扶起来,待他重新落座,又接着宽慰道:“老太尉别这么拘束,朕也是上了年纪,总是容易生出一些感慨罢了。对了,今日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陛下圣明。”洛骁拱了拱手,面有愧色,“臣年老体衰,蒙陛下体恤,近一年来殿前司中之事多由清篱代劳。老臣耳聋眼瞎,没能好好教授清篱为臣之道,导致他有失为人臣子的准则,为人诟病。老臣有罪,今日是特来向陛下请罪的。”
“老太尉严重了。”崑帝摆了摆手,“你也知道,这苏向庆辅助太子监国多年,毕竟也算师生一场。如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太子脸面上也无光。清篱这事做的并没有什么错,于公而言,朕不该罚他。可于私而言,朕作为父亲,也能体会儿子心里的难言之痛,所以只能委屈清篱了。老太尉也是父亲,应该能理解朕的苦心吧?”
“陛下说的哪里话?老臣只恨教子无方啊,给陛下徒添烦心事。”洛骁小心翼翼地答道。
见他如此惶恐,崑帝有意缓解这紧张的气氛,便笑呵呵地说道:“你这话说的严重了。清篱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太子就是未来的储君,咱们这帮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啊?朕千秋之后,还得仰仗清篱多多辅助他啊。清篱一直以来都太顺了,难免心高气傲,这一次也是朕有意为之,让他受受挫。清篱文武兼备,前途不可限量,可这朝堂之上谋人谋事的心思还要再磨一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现在受一点小委屈,朕想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小心眼吧?”
“陛下仁慈,为清篱如此计深远,是老臣和清篱之万幸啊。”洛骁连连点头俯首,千恩万谢。
“你回去也和清篱说说,他的事情朕另有安排,让他不要多想,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老臣代清篱谢过陛下。”拜谢之后,洛骁又犹豫着说道:“老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崑帝抿了一口茶,悠然地望着他。
“蒙陛下厚爱,臣的幼子洛清影被封为黄门侍郎,做了煜王殿下的伴读。您也知道,臣这两个儿子素来不合,老臣实在无计可施。之前也是无奈,清篱才做了让步。陛下与老臣都是父亲,自己的儿子虽然都是一样疼爱,可做父亲的看着他们如此较劲,心里也是着急。清影的性子比他哥哥更为固执,而且也不懂朝政之事,怕是帮不上煜王殿下什么忙。所以臣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撤了清影的官职。”洛骁一字一句说得恳切,崑帝听得心中不免动容。
“这……”崑帝迟疑了一下,“朕倒是能下这个旨意,可如此一来是不是太过偏颇?清影心中难免不平啊……”
洛骁似乎有些着急,连着咳了几声,面上涨得通红:“唉,老臣也着实没有办法了。老臣想着,如果清影真的想入仕途,就让他跟着他哥哥学。一来有清篱看着老臣也放心,二来等他学有所成,再为朝廷效力也不迟。再者,老臣也有私心。以前他们兄弟二人常年不在一处,互相并不了解,难免有隔阂。若是能待在一处,一来二去,或许还能缓和一些。”
崑帝连连点头:“父母都是为孩子们操碎了心。你的心意朕明白了,你这个小儿子朕虽然未曾接触,但也听闻了他的一些事情。检校司的设立有他的意思,看来政务上也很有见地,只不过阅历不够,还需历练。而且弘瑀病危之时,若不是他舍命试药,怕是……朕虽然上了年纪,眼睛看不清了,但是这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你这两个儿子日后必然都是我大殷朝的股肱重臣啊!”
“陛下过誉了。”洛骁谦逊地拱了拱手,“老臣年事已高,早已力不从心。老臣不求他们光耀门楣,只盼着他们兄弟俩能尽释前嫌,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就好。”
“是啊,家和万事兴。”崑帝感慨地长叹一声,“好,既然老太尉开了口,那朕就下这个旨!”
听到这话,洛骁起身复又跪拜:“老臣谢陛下体恤。”
“怎么又跪下了?这里也没外人,如此拘谨作甚?”
崑帝皱了皱眉,程丘眼尖,几步上去将洛骁扶起。洛骁起身,刚要说话却连连咳嗽不止,竟似喘不过气一般。
崑帝看的心惊,忙说道:“看你这身子也确实让人担心啊!之前有杜若在你府中照应还能好些,这段日子他在刑部受审,怕是也耽误了你的休养。现在案子也已经审结了,朕看还是让他接着去你府上照顾你吧!”
“这怎么行……这……”
洛骁刚要推脱,就见崑帝一瞪眼:“怎么不行?御医局养了这么多御医,闲着也是闲着。一会儿朕就传个口谕,让他再去太尉府。”
崑帝笑着示意他坐下,君臣二人又闲聊片刻,见崑帝有些乏了,洛骁便起身请辞。
待洛骁走远,崑帝轻声笑着看向程丘:“你说,洛骁是不是个老滑头?”
“啊?”程丘一缩脑袋,“老奴不知……”
“不知?”崑帝仰头大笑,“朕看你也是个老滑头。”
崑帝笑够了,转过头来招招手,程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只听他小声说道:“他呀,就是不想掺和弘嘉和弘瑀那些事情。朕这次给了洛清篱一棒,洛清篱不明白,他洛骁可精着呢!他看出朕的意图是让洛清篱认清以后的主君到底是谁,所以才来请求朕撤了洛清影的官职。什么兄弟不和?都是借口。”
“那……陛下既然看出是借口,为什么还要应允他呢?”
“因为朕正愁着应该找个什么理由让洛清影离开弘瑀,洛骁正好给了朕一个台阶。”崑帝冷眼笑了笑。
“陛下圣明。”程丘一脸谄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京城里哪一家不是指着自家的孩子能一朝被天子看中?只怕洛太尉的两个儿子最后还是要为朝廷所用的。”
崑帝听完他的话,指着他的脑门大笑起来:“说得好!你呀,你才是宫里最聪明的人啊!”
赵弘嘉绝处逢生,自然心情是好的。近来多事,他也未与苏祓有过来往。
这一日傍晚时分,他处理完公务,坐了一辆马车,轻快地来到沉香阁后门。
“哎哟我的爷,真是好久没来了啊。”杜妈妈听见来报,妖娆扭捏着迎了上来。
赵弘嘉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杜妈妈尴尬地赔了个笑脸,一转脸对小厮吼道:“快!让苏姑娘好好准备一下!送公子过去。”
“不必了。”赵弘嘉摆了摆手,“你找个人照顾好本公子的马就行。本公子自己过去,人多了闹腾。”
“是是是。”杜妈妈讪讪地退了下去。
赵弘嘉上了楼,想着许久未见,禁不住笑出了声。
没想见那扇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苏祓站在门边,盈盈笑着望向他。
“还未进屋就听见笑声,殿下想必是心情极好。”苏祓上前迎了几步,搀着赵弘嘉进了屋去。
“多日未见,祓儿难道就不惦念本宫?”赵弘嘉坐下,苏祓拿过去一个锦绣的软垫,让他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
“想啊。”苏祓顺势偎在他身边,娇嗔暧昧,“可是殿下一直在审案子,没个人影,也没个音讯。”
赵弘嘉大笑几声,将她拥进怀中:“唉,本宫也想来看你啊。可是本宫差点自身难保,哪里还有闲情……”
苏祓坐起身,清亮的眼眸里那一汪秋水百转千回:“苏相的案子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他是殿下的股肱之臣,这次遭此劫难,殿下在朝中怕是要暂时处于下风了。”
赵弘嘉却是神秘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此话怎讲?”
“本宫失了一个苏向庆,却得了一个洛清篱。”
苏祓不解:“洛清篱不是煜王的老师吗?他弟弟还是煜王的伴读,当日还舍命为煜王试药……他们洛家和煜王府的关系可谓深厚,他能真心为殿下所用吗?”
“哼。”赵弘嘉冷笑一声,“洛清影那小子和弘瑀怕是同病相怜,都是家中不受宠的幼子,两个可怜虫抱薪取暖,各取所需而已。可是洛清篱是个明白人,若保不了一家老小,再好的交情有什么用?”
“看来风头正盛的洛清篱大人如今在朝中被人当头一棒,这都是殿下计划中的事情了?”
“本宫哪有这个本事?”赵弘嘉调笑着轻抚过苏祓圆润的下巴,指尖过处如凝脂般细腻,“父皇铁了心要训诫洛清篱,本宫也没有办法。不过本宫已经委婉地告诉了他,这一切都是父皇的意思,本宫拼死求情也无济于事。他吃了哑巴亏,只能忍着。”
苏祓低头想了想,沉吟着缓缓说道:“殿下这么做就是要给他一棒,再给他颗甜枣。做个顺水人情,再让他吃个教训,让他谨记这朝廷里到底谁才是他的真主子。如今大势已定,谁都看得出来,在陛下心里煜王殿下永远只能做一个亲王而已。这天下,迟早还不是殿下您的囊中之物?”
赵弘嘉扬起眉峰戏谑一笑:“祓儿就是这么冰雪聪明,一点就通,比府里那些个庸脂俗粉胜过百倍。”
说完,他猛地坐起身来,凑近了些,细细嗅着苏祓鬓发边的幽幽暗香:“不说这些了。前些日子实在是事务繁杂,也没能来看你。苏向庆本来已经查到你父母的线索,如今他不在了,这线索也就跟着断了。”
苏祓闻言,不觉眼神落寞,微微哽咽:“这原本也就是祓儿的命,或许注定要伶仃漂泊、孑然一身了。”
赵弘嘉拉起她的手,轻啄一口,又将她搂在胸前,柔声说道:“你不是还有本宫呢吗?说什么傻话。”
苏祓伏在他怀里小声抽噎:“殿下身边莺莺燕燕往来不绝,总有一日就会忘了沉香阁里还有一个苏祓的。”
“莺莺燕燕是不少,可是能进到本宫心里的,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赵弘嘉好心情地抚着她的肩头朗声笑道。
苏祓娇嗔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媚眼之中风情万种:“殿下尽会取笑人。”。
赵弘嘉很是得意,过了片刻,却又有些无奈:“苏向庆查到了你父母的身份,应是边陲的贩马商人。本想顺藤摸瓜帮你找到双亲,如今恐又要大海捞针了。”
听到这话,苏祓突然挣脱起身。她那眼神如泣如诉,直叫赵弘嘉一颗心都要碎了:“殿下,可否让曹将军再接着替祓儿打探?”
“你是指曹晖?”赵弘嘉一愣。
苏祓见他面有难色,便又笑了笑:“祓儿说笑了,殿下不用在意。曹晖将军毕竟是外人……”
赵弘嘉爱怜地抚过她的脸颊:“说起来祓儿与曹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件事情本宫心里有数,本宫会去想办法。”
苏祓一听,立刻破涕为笑。她莞尔一笑,柔若无骨地伏进了赵弘嘉的怀中:“祓儿谢过殿下。”
尘埃落定,杜若也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太尉府。
章延泽闻讯,一大早便赶了过来:“杜若回来了?”
杜若闻声,放下手中的活,刚要起身便被眼前一阵风的人影按住了。
“你我又不是外人,你受了刑就别来那一套虚礼了。”章延泽笑嘻嘻地坐下来,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嗯,确是瘦了。”
杜若无奈地摇摇头:“大难不死,能保住小命就已经很好了。刑部那种地方,你还盼着我能胖起来?”
说话间,洛清影端着药盅走了进来,见章延泽在内便微微一笑:“方才吉叔说你来了,我还说怎么没见到人影,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什么?”章延泽揭开他手上捧着的药盅,探首一闻,立刻捏住了鼻子:“好重的药味。”
“他这刚回来,又受过刑,兄长交代要好好休养几天。”洛清影说着,将药盅给杜若递了过去。
“怎么能有劳二公子亲自送来?”杜若起身去接,却不小心牵动受伤之处,咧着嘴哼了一声。
“还没好?”章延泽扶了他一把,恨恨说道,“太子下手够狠的。”
杜若笑了几声:“太子一肚子怨恨无处发泄,可怜杜若的屁股就开了花。”
一句话逗得章延泽也跟着噗嗤笑出声来:“你还有心思自嘲?话说回来,这药方是你自己开的?”
杜若点点头,吹了吹,喝了一口,眉头立刻拧到一处。
章延泽见状,笑得更欢了:“自己给自己开这么苦的药方,杜御医啊,你也真能对自己下的去狠心啊!”
知道他是因为见到杜若平安归来心情大好,洛清影便也跟着笑道:“医家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杜御医这是以身试法呢。”
见他二人如此嬉笑,杜若翻了个白眼,继续喝药。
章延泽收了笑脸,盯着他认真说道:“你能熬过这一次,以后就再也不必战战兢兢藏着掖着,如履薄冰地度日了。”
三人嘻嘻闹闹聊得正欢,洛清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章延泽问道:“你一大早怎么有时间过来?”
章延泽答道:“今日休沐,军中有一些事情需要与大人相商,又听闻杜若回府了,我便过来探望一下。”
“有劳章将军惦念了。”杜若微微欠身对他让了一礼。
章延泽刚要再说,就听见门外下人通传:“二公子,吏部的文书到了,大人请您去正厅。”
洛清影愣了一下,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却见他们也是一脸茫然。他迅速站起身,吩咐道:“你去告诉兄长,我这就过去。”
“案子不都已经结了吗?吏部怎么又来找事?”章延泽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边弯腰扶起杜若,一边疑惑地问道。
“我也不知。”洛清影有些忐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文书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章延泽一路照看着杜若,三人匆匆忙忙赶到了正厅。
见三人一齐进来,洛清篱略有诧异地抬了抬眉,然后指着吏部来人对洛清影说道:“吏部刚送过来的,你看看吧。”
洛清影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接过竹简缓缓展开。看到一半,他便将竹简合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将它重新又塞了回去。
他垂着眼睛冷着脸,淡然开口:“如今便是一切都随了兄长的心思。”说罢,略施一礼便转身快步离去。
吏部来人眼见着这尴尬的一幕,觉得不便久留。反正文书已经送到,他匆匆请辞离了开去。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变了脸色,章延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人,这怎么回事?”
洛清篱指了指竹简:“自己看吧。”
章延泽拿起竹简,杜若也忍不住凑了过来,待看完那上面的字,才了然的对视一眼。
章延泽叹了口气:“陛下让二公子去做待诏,这是要断了太尉府与煜王府的一切来往啊……”
“其实也好,风头浪尖之上,退则保身。”杜若接过竹简,不动声色地放了回去,“只是二公子与煜王殿下一见如故,算是莫逆之交。这个时候让他退,料想他心中定然不是滋味。”
章延泽深以为然:“大人,听二公子方才的口气,怕是对您又心生怨怼之情……你们好容易解开心结……这……”
洛清篱轻轻抚了抚案上的竹简,语气平和:“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延泽,你来府中可是殿前司有事?”
“啊?”章延泽一愣,继而点头,“是,京畿戍卫的马军部有一批老马要退役了,末将是来和您确定数量,并商量新征马匹的事情。”
“那二位大人先议着,臣就先告退了。”杜若识趣地俯身施礼,退了出去。
待章延泽与洛清篱议完公事,已是半晌时分。
立秋已过,中午的暑气却依旧盛烈。洛清篱留章延泽在揽月阁用了饭,饭席间,章延泽吞吞吐吐想再问问他对洛清影的事情如何打算,但是都被洛清篱委婉地岔开了话题。
“你最近见过苏姑娘吗?”洛清篱不经意问道,却让章延泽一口汤水差点喷了出来。
“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章延泽咕咚咽了下去,被呛得咳了几声,有些尴尬地嘟囔着,“每日都是惊心动魄,意外之事一件连着一件,哪里还有心情想那些有的没的……”
“也是。”洛清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确实是太过曲折。不过她毕竟与太子关系非同寻常,你要好生斟酌。”
“末将只要跟在大人身边就好,其他的事情没想那么多,大人就不用担心了。”章延泽置箸于案,顿时没了任何胃口。
洛清篱愣了愣,继而无奈地笑着说道:“延泽,我从未把你当做下属,这你是知道的。你与清影一样,都是我的兄弟。终身大事本也应该由我替你操心,可我却一直未能尽责。苏祓身份特殊,不管她对你如何,终不是能与你举案齐眉,相伴终生之人。京城之内,若是你看上了哪户人家的姑娘,你便尽管告诉我,我……”
章延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打断了他,“大人不用说了,末将都明白。苏祓的事情末将自有分寸,绝不会惹出事端。至于终身大事……末将现在还未有任何打算。”
章延泽说完,见洛清篱依旧满脸担忧之情,便强颜欢笑道:“大人放心,若是末将真的看上了某家姑娘,一定会请大人帮着去提亲的。”
洛清篱知道拗不过他,便只好点点头:“你能中意便是最好的。”
章延泽嗯了两声,复又低头举箸。午饭之后,他稍事休息,言及殿前司还有公文要发,便匆匆离去。
洛清篱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然后似是想起什么,起身出门,穿径而过,轻步来到偏厅。
踌躇了一番,他叹了口气。正在喟叹之时,却听门扇吱呀一声打开。
“兄长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洛清影侧身立在门内,面上似有笑意。
洛清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缓步走了进去。
“兄长可是为了吏部文书之事而来?”
洛清篱点点头,却没说话。
洛清影微微一笑:“兄长不必多虑,清影并未生气。假作真时真亦假,既要做戏给人看,总要做足了。”
洛清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还想该如何和你解释,看来已经不需要了。”
洛清影会意地眨了眨眼睛:“公文到了府中,必是送到揽月阁,兄长却大费周章安排在正厅,不就是因为兄长将府中耳目都摒除在揽月阁之外了吗?兄长是想让那些人以为我因此事又与您心生嫌隙,对吗?父亲入宫求陛下撤了我的官职,恐怕也是兄长安排的吧?父亲此举,便是暗合了陛下的心思。吏部的人回去一定会向陛下复命,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陛下放心。”
洛清篱欣慰地笑了笑:“我本以为你会心生怨怼,没想到你心思细致,倒是让我省心了不少。”
“兄长说过,朝中为官不啻于沙场浴血。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若还是不能体察兄长苦心,岂不是没心没肺?”洛清影忽然收起笑意,认真说道,“这件事情煜王殿下应该也是知道吧?那日你与他密谈,就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否则他也不会叮嘱我一定要听你的安排了。”
知他已洞察一切,洛清篱便也不再隐瞒:“是,我与你终究是选了一样的路。不过你要答应我,在煜王成就气候之前,不可再轻易以身犯险。他已经答应我,若非事成,绝不会再拉你入局。”
洛清影抿着唇犹豫了片刻,继而郑重答应道:“只要能帮到他、帮到兄长,清影做什么都可以,绝无怨言。”
停了片刻,洛清影似是下定了决心:“兄长,我想向陛下请辞。”
洛清篱虽然大致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依旧问道:“为何?”。
洛清影恳切答道:“既然要让外人以为你我再生嫌隙,好让太子以为有机可乘,那么我辞了官岂不是更好?一来我对官职并无眷恋,二来没了官职我来去自由,或许能更好地协助你们。”
洛清篱想了想,点头同意:“这样也好。陛下担心你与煜王来往过密,这么做倒是了了他的心病。你不在朝堂之上,有些规矩便无法约束你,而且不容易引人注意。”
“既然兄长无异议,我即刻便去准备。”洛清影应承道。
洛清影亲自向崑帝上书,以洛骁年老体弱无人照拂为由,请辞了待诏的官职。不出意外,崑帝很是爽快地同意了,并且还专门下旨对洛清影的孝心大肆夸赞。
赵弘瑀那边没有音讯,也没闹什么乱子。在太子看来,他是看清了形势,不得不弯腰低头,所以不由得内心里又得意了几分。
这一日,煜王府的欢招带着一辆马车突然来到太尉府,说是依赵弘瑀的意思,把之前洛清影留在王府里的一应用度都送了回来。
洛清篱有些意外,洛清影的东西本就不多,他也已经安排了人不日就去取回,没想到赵弘瑀却大费周章让欢招亲自送了回来。
欢招机灵,瞅着无人之际塞过一张字条。洛清篱心中了然,脸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客客气气地将欢招一行人送了出去。
待人走后,他如平常一般回到揽月阁,打开字条一看,原来是赵弘瑀约他今晚章府相见。
如此关头,赵弘瑀宁可冒险与他见面,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洛清篱拧眉沉思,完全没有意识到洛清影走了进来。
“兄长?”
洛清影唤了一声,洛清篱一惊,忙收回神来,他轻轻招了招手:“你过来坐下。”
洛清影撩起衣摆端正跪坐下,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兄长方才送走欢招公公便匆匆回了揽月阁,我怕是有什么事情,所以跟过来看看……”
“嗯,煜王确实是有事。”洛清篱不作声色将字条烧掉,低声说道,“你今晚与我一同去一趟章府。”
“他约你见面?”洛清影紧盯着燃烧的火苗问道。
“嗯,若非十万火急,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你先去准备,天色一黑我们便出门。”
“是。”
红日西沉,夜幕降临。洛清篱与洛清影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快马加鞭,不消片刻便赶到了章府后门。
彭妈早已等候多时,替二人牵了马缰,然后将二人引了进去。
没想到赵弘瑀已经在堂中坐定,他身着殿前司侍卫服,一言不发。章延泽立在一边,神色焦急。
见二人进来,章延泽忙迎了上去。
“大人可算来了!傍晚时分,家童传话说殿前司有人来送东西,末将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煜王殿下闯了进来。”章延泽似乎见到救星一般,朝赵弘瑀的方向努努嘴,“一进门就呆坐在这里。末将问他,他便说在这里等你。末将也不知究竟,只好让彭妈去后门等着……”
洛清篱点点头,迅速瞄了一眼身旁的洛清影,然后快步走了进去。
洛清篱刚准备行礼,就被赵弘瑀一把拉住。余光过处,见到洛清影也在,他有些吃惊:“你也来了?”
“清影已经猜到殿下与臣的约定,所以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他,臣便带他一起过来了。”洛清篱说道。
“嗯。”赵弘瑀低着头缓缓坐下,“你们都坐下吧。”
三人相继入座,洛清影从一进门便察觉出赵弘瑀的异样,他忍不住心中的担忧,小声唤道:“殿下?”
赵弘瑀闻言,转过脸来对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笑容却十分惨淡,这让洛清影不禁心口一揪。
赵弘瑀却只是转向洛清篱,沉痛着开了口:“你之前让我去问舅舅,我去问过了。舅舅本不愿说,他说这个秘密他是铁定了心要带进坟墓。我百般恳求,他这才告诉我真相。”
他顿了顿,环顾一圈,见这几人皆是抿唇锁眉,不置一言。
赵弘瑀干笑了几声,看向洛清影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陆骞的案子吗?”
话音刚落,洛清篱和洛清影皆是变了脸色。
洛清影稳住颤抖的声音,轻轻点头:“自然记得。”
“那件案子的起点便是我的长舅,因为这件事长舅被杀,舅舅因护驾有功得以免罪,母妃因为身在宫中,并不知晓此事,也未受到追究。可是母妃是一个极度重视血亲之人,因为此事,她对父皇怨恨暗生,郁郁寡欢。父皇一直都明白母妃的心思,却也没有明说。再加上文美人从中作梗,父皇对母妃日渐疏远。宫中是个人在人情在的地方,失去父皇宠爱的母妃地位一落千丈,日子十分凄苦。舅舅那个时候也是承蒙圣恩才得免一死,自身难保,更没有能力照顾母妃。前朝、后宫,齐家人都似是瘟疫一般的存在。”赵弘瑀缓缓道来,声音却越发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垂目而坐,平复片刻,又继续说道:“幸得苍天眷顾,母妃有了身孕。她本就心情沉重,孕期之中更加忧思繁苛,对父皇也是越发冷漠。父皇认为她是心存怨念,大发雷霆。一惊一怒之下,母妃早产,生下了我。”
说到这里,他盯着洛清影,一手紧紧抓着胸口衣领,似是喘不过气来:“母亲生我之时确实艰险,都说母妃是死于难产,可事实上当时并非不可挽救。御医秦邈前来请示,父皇却一言不发。文美人在一旁看出父皇难言之隐,就旁敲侧击说离心离德之人将来怕是无法好好养育皇子。于是……于是父皇就默许了文美人的意思……舅舅赶到之时,母妃已经香消玉殒。他深知,没有母妃庇护的皇子在后宫之中绝难求得一线生机。于是舅舅豁出去,向父皇请求由他来照顾我。父皇一时无计,便同意了。”
一席话说完,赵弘瑀只觉得五内俱焚,失魂落魄。他顿了片刻,又苦笑一番:“本王乍听此事时亦是不敢相信。舅舅说他入宫之时,父皇的神色十分诡异,他当下便心生疑窦。之后他做了淮安侯,手握皇宫大内戍卫之权,才有机会找到当年的宫人,几番打探才得知真情。洛清篱,本王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父皇与本王有杀母之仇,以本王的出身而言,断然是做不了太子的。”
洛清篱低头沉思片晌,虽是震惊却似乎并未全然灰心:“之前臣便与殿下下定决心,哪怕剑走偏锋也要助您登上皇位……若真是如此,那么留给殿下的恐怕只有一条路了。”
赵弘瑀明白他的意思,却怅惘若失:“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皇权于我,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如今我恨不能找一个边陲之地,无人相识,了此一生。父皇对我提防之深,实在是超出了我的预期,而且个中内情也着实让人心灰意冷。若是硬来,本王怕会害了你。毕竟太子一心要拉拢你,你的前途坦然光明……”
“兄长助你,难道只是为了博得一个光明前程吗?”洛清影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眼内似是灼烧着熊熊烈火,“兄长从不屑于朝中权力角逐,他之所以选择帮你,只是因为他想为天下黎民黔首求得一位英明的君主。”
赵弘瑀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不由地张口愣住。
洛清篱见状,忙以眼神将洛清影安抚下来,继而又对赵弘瑀说道:“殿下,清影的话虽然直白了一些,但却是臣等的心愿。臣明白,初闻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任谁都会心下伤痛,无法接受。可是臣等不改初衷,希望殿下能够体察。”
赵弘瑀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清影说的对,你说的也对。可是本王真的心力憔悴,暂时没有心情在去筹谋其他的事情。你们可否让本王缓一缓?让本王把思绪理清楚再做商议?”
“那是自然。”洛清篱点头示意他宽心,“这段时间本来殿下就不要妄动。殿下正好可以仔细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臣还记得当日殿下慷慨激昂,誓为天下百姓立德、立功、立言。臣可以等,等殿下想清楚为止。”
“那本王便先行谢过大人了。”赵弘瑀心中一动,欠身拱手。
洛清篱看了看天色,准备起身:“时间不早,臣还是早些回去。毕竟禁足令在身,不好再生事端。”
“好!”赵弘瑀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迟疑片刻,又犹豫着问道,“可否让清影留下片刻?本王心事无人可诉,唯一的好友也被父皇夺了官职,无法在身边……”
洛清篱转头看了洛清影一眼,见他神色严峻,便俯首道:“既如此,清影便多留片刻。臣先行一步。”
“延泽,你随我一起出去吧。”洛清篱唤了章延泽一声,章延泽有些不安,却也不敢违逆他,只好默默随他退了出去。
出了门来,章延泽担忧地小声问道:“大人,二公子看起来很生气,他们不会吵起来吧?”
洛清篱叹了口气:“你我于殿下而言,还有君臣之别,可是清影与殿下,却算是莫逆之交,些话怕是不愿与外人道来。细细想来,殿下身边竟无一个可以说话之人,让清影劝劝他,殿下若是愿意敞开心扉,并无什么不好。”
章延泽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跟着洛清篱沿着石板小径往林荫深处的后门走去。
赵弘瑀见四下没了人影,一直撑着的那口气猛地散去,浑身无力地瘫软下去。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问着:“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出息?”
洛清影也觉得刚才的邪火来得不明所以,便缓步挪了过去,坐在书案旁的台阶上,背对着他喃喃说道:“刚才是我不对。看到你突然间如此颓靡,我有些担心。我一心想着你的功业,却忘记了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之人。听闻至亲之间如此惨剧,你又怎么能不痛心疾首?”
赵弘瑀木然地盯着他的背影,泪水似是决堤般汹涌而出:“他怎么能如此对待母妃?眼睁睁看着她挣扎于生死一线却置之不理、袖手旁观,任其自生自灭?难道皇室的血真的都是冷的?皇兄为了皇位不惜要置我于死地,父皇为了皇权不惜害死陪伴自己多年、又为自己诞下孩儿的母妃?那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洛清影默默听着他撕心裂肺般的控诉,心里一阵绞痛。他转过身凑上前去,轻轻抱住痛哭不止赵弘瑀,一只手抚着他因为抽泣而不断颤抖的后背,仿佛兄长安抚伤心欲绝的弟弟一般。
赵弘瑀闷在他的肩头,一开始还只是闷声抽泣,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似孩子一般,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嚎啕大哭,一声一声,肝肠寸断,渐渐喘不过气来。
“哭吧,就在今日,把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洛清影拍着他的背,轻柔地劝着。
月影斑驳,泻下满庭银白。夜风吹起银杏树叶,婆婆娑娑。整个庭院里静谧无声,只有赵弘瑀断断续续的抽泣,以及风吹树叶的簌簌声。
赵弘瑀哭累了,趴在洛清影肩头,盯着远处地面上摇曳的树影出神。
突然,他猛地直起身来,声音嘶哑不堪:“这个京城,已经再无我的立足之地。”
“你要去哪?”洛清影觉得肩头一轻,待回过神来,赵弘瑀已经直直坐在自己对面,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因为母妃,父皇始终对我心存芥蒂。他是我的父皇,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不知要如何面对他。”赵弘瑀说着,再度哽咽,“既然他不放心我,那么我就去做个戍边的将军,不再回来了。”
洛清影虽然理解他的心境,却忍不住低声提醒道:“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与你说功业之事有违人情,可是你不能感情用事。夺嫡之路,你已经浴血,这个时候退却,你有想过后果吗?现在的你已经不是孤军一人,在你身边有侯爷、有兄长、有章延泽、有我。不说其他人,若是你一走了之,侯爷将如何自处?侯爷年事已高,迟早要交出兵权,没有你的庇护,太子能饶过他吗?那个时候别说是保护侯爷,就是你自己怕也难以周全。”
赵弘瑀愣愣地听他说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洛清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微一笑:“这些话,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想明白。只是你现在心绪难平,又突觉人情寒凉,才会如此不顾一切。”
“先生……”赵弘瑀咬着下唇,似是又要哭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洛清影了,这一声呼唤也让洛清影微微一怔。
“先生,我心里想什么,你竟是全都知道。”
洛清影笑了笑,替他抹去脸上的泪痕:“我是你师父,自然什么都知道。”
赵弘瑀破涕为笑,笑容却是惨淡:“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让你见笑了。”
洛清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伤情之时,委婉缠绵,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你这样,不过至情至性而已。”
赵弘瑀的情绪已经平复不少,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地面,缓缓说道:“我寒心,不为权力无法夺取,只为如此凉薄的夫妻、父子之情。虽然文美人是害死我母妃的帮凶,可若是没有父皇点头,她这样阴狠的心思又如何能得逞?”
说完,他抬头看着洛清影,眼中泪水未干,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不怨任何人,命运携裹我而来,我便只能认命。我只恨前二十年荒废了岁月,白白蹉跎,母妃在天之灵必然不能安息。你说的对,该怎么做我心里都清楚。那些人对我做的一切,我发誓一定会加倍奉还,以慰母妃英灵。”
洛清影刚要接话,赵弘瑀已经起身,他走到回廊下,闭上眼仰起头,整个人沐浴在清辉之下,有种莫名的凄厉。
洛清影跟着走过去,并肩而立。认识他已经一年多了,洛清影没有留意到,这短短的一年里,赵弘瑀竟然又窜了窜个子,俨然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些。
“你既已心中有数,我便不再多说。只是还要提醒你,你当初选择这条路,是因为你有为天下苍生立命的满腔热血。如今你心中有了仇恨,切不可忘记当日初衷,被仇恨蒙蔽了心扉。”洛清影淡淡说道,语气里却满是沉重。
赵弘瑀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点了点头。
洛清影见他如此,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再说下去反而适得其反,便也缄了口,只是陪着他静默而立。
夜风袭来,携着秋日的飒爽之意。银杏叶落,浓绿与金黄交杂,飞飞扬扬擦过鬓间眉脚,翩然落至两人的肩头。
“秋风萧瑟,又是一年。”赵弘瑀睁开眼,眼中没有了方才的雾气,熠熠生辉,“你先走吧,悄悄地回府。我再待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洛清影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好,若有事,便让人来传话与我。”洛清影想了想,其他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他走下回廊,章延泽早已在拐角处等他:“殿下他……”
章延泽刚要问,洛清影便摆摆手制止了他。
“殿下没事,他只是伤心至极,愤懑伤感之情需要发泄而已。”洛清影叹了口气,“他说还想再待一会儿,你便由他去吧。”
“二公子放心吧,殿下不走,我定不打扰他。”章延泽低声说道。
洛清影回首,但见赵弘瑀仰首望月,嘴角紧紧闭着,苍凉而坚定,就像他当年在思远崖上见过的青松一般,虽被山雪层层覆盖,却仍旧坚毅挺立,遒劲有力。
那夜之后,洛清影再也没有见过赵弘瑀。 窃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