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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旧梦难解 杀机暗生

窃生记 室鞅 34108 2021-04-06 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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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旧梦难解 杀机暗生

  煜王府的人见到自家王爷大半夜背了个奄奄一息的人回来,都吓了一跳。

  欢招眼明手快,见被背着的是王爷的师父,赶紧找了几个年轻奴才来接过人,背到厢房里,再招呼奴婢们铺好床褥,烧好热水,准备好干净衣衫,传了御医前来。

  鞭痕已干,衣服粘在了皮肤上,换衣服的时候,洛清影无意识地闷哼了几声。

  “混账奴才!能不能轻点?”赵弘瑀急得团团转,“欢招,御医怎么还不来?这帮老乌龟!”

  “就快了!殿下!您坐下歇着!”欢招指挥下人已经手忙脚乱,赵弘瑀一着急,他更是满头大汗,“御医马上就到!您快去外间歇着吧!这里有奴才们呢!您别急啊!”

  赵弘瑀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在外间的坐榻上坐下。刚坐下,觉得心里不踏实,噌地又站起来,跑进里间。

  “本王不说话,本王就看着!”赵弘瑀见欢招又来赶人,急急地辩解道。

  御医们匆匆进了来,刚要给赵弘瑀行礼,就被他一把拦住:“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快去救人!有什么差池,饶不了你们!”

  御医局那一帮老头哪受得了这阵仗,急急进了内室,围上去开始诊断。

  赵弘瑀在一边来回踱步,想问又怕打扰了御医诊治,欲言又止好几回。

  “殿下!”一切妥当,御医局提点秦邈恭敬地躬身过来向他禀报,“这位大人虽身受鞭刑,但好在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伤处也都避开了要害,臣等已经上了药,并无大碍。”

  “无大碍?”赵弘瑀眼睛一瞪,“人都快进鬼门关了,还说无大碍?你们当本王瞎吗?”

  “殿下,这位大人之所以昏迷不醒,还是因为之前身子太差,淋了雨、受了寒,又加上郁结幽思,才会如此。”秦邈赶紧解释,“臣等已经开了温补化淤的药,待会儿为他服下,两三个时辰自会醒来。”

  “好!本王且信了你们!欢招,快带人去煎药!”赵弘瑀大袖一挥,“若是耽误了事,小心你的脑袋!”

  “是!”欢招忙不迭带着几位御医下去煎药,边走边叹气。自己这脑袋都已经交代了多少回了?

  煎了药,喂了药,一屋子的御医、下人都退了出去。

  洛清影止不住地发汗,脑门上汗涔涔的。赵弘瑀不大会伺候人,坐在榻边不停地替他擦汗。手脚重了,洛清影便闭着眼眉头微蹙。

  过了一会,赵弘瑀摸摸他的手,不似之前那般冰凉了。

  “殿下,洛公子脸色缓和不少,想必寒气已经逼了出来,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欢招站在一旁,探着脑袋看了看。

  赵弘瑀点点头,没再说话,神色凝重。

  “殿下,洛公子这里奴才伺候着就行了。您都一宿没休息了,我让她们熬了点清粥,做了点小菜,您好歹填补点儿啊!”

  赵弘瑀没有理他,而是似有所思,“你说洛清篱怎么能对自己的亲弟弟下这样的毒手呢?”

  “这个……”欢招不知如何回答。

  “就因为他威胁到了洛清篱的地位?”赵弘瑀叹气,“可是你看看先生,他这般清心寡欲,能和洛清篱争什么?”

  “世家大户,哪一家没有嫡庶之争?”

  赵弘瑀默不作声。欢招知道自己说的话触及到了赵弘瑀的心事,也不敢再说,默默垂着脑袋站在一边。

  “这里交给你了。本王且去休息片刻。”赵弘瑀怏怏站起身,“他醒了,你便立刻告诉本王。”

  赵弘瑀刚走两步,腹中一阵抽搐,差点摔倒。

  “殿下!”欢招一把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无妨。”赵弘瑀摆摆手。

  连着两天滴水未进,又是宿醉,还折腾了一夜,赵弘瑀刚刚才能稍稍放松了紧张的神经,这胃痛便翻江倒海一般地涌来。胃里似有千万根针不停戳刺,他瞬间脸色煞白。

  “快传御医!”欢招冲着门外喊道。

  还没等下人们进来,赵弘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殿下,您可真是吓死奴才了。”

  赵弘瑀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刚有些意识,就听见欢招趴在榻边哭哭啼啼。

  “本王……又没死……哭什么?”赵弘瑀抬手去推他。

  见他醒了,欢招赶紧抹抹眼泪:“殿下,您躺着,奴才给您倒点热水。”

  一盏热水下肚,赵弘瑀觉得好了许多。

  “以后您可不要再这么胡闹吓奴才了。”欢招接着抹眼泪。

  “嗯。”赵弘瑀冲他微微一咧嘴,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吓唬你了。”

  见自家主子难得的温柔,欢招受宠若惊,扑通一声跪下去,抽抽噎噎。

  “先生呢?”赵弘瑀掀起被子就要下床,声音还是有点虚。

  “洛公子前晌已经醒了。”欢招一下摁住他,“洛公子知道您也病了,嘱咐奴才一定让您喝点粥再过去。”

  “嗯?”赵弘瑀眉头一拧,“他醒了?你怎么不早说?”

  “您这不是也刚醒么……”欢招小声嘟哝。

  “反了你了?”

  “奴才不管!总之洛公子说了,不吃完不让您过去!”

  “你把饭菜端着!本王去他那儿吃!”赵弘瑀掀起被子,抬腿就往外跑。

  他踉踉跄跄地扶着门框进了屋,试探着唤了一声:“先生!”

  洛清影看起来已经醒了一会儿,淡色的唇紧紧咬着,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腰后垫着厚厚的锦被,斜斜倚在卧榻上,原本清亮的双眸如今空空荡荡,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

  “先生,你怎么样了?”赵弘瑀跑过去坐在榻边,想查看一番,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一时手足无措。

  “你可是用了膳?”洛清影回过神来,“以后再莫要如此胡闹,把欢招都吓坏了。”

  “我胡闹?”赵弘瑀本以为自己救了洛清影,他必然会对自己感激涕淋,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是责备自己,令人郁闷不已。

  沉默了一阵,欢招带着下人端着食盘进了来。

  察觉到气氛不对,欢招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殿下?”

  “知道了!”赵弘瑀憋着气,气鼓鼓地走过去坐下端起粥,“是我胡闹!下回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欢招也不敢说话,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弘瑀,再求救似的看看洛清影。

  洛清影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赵弘瑀大口喝粥的背影。一小碗粥,赵弘瑀两三口便已经喝完,喝完了也不动,把白玉金丝碗重重摔在桌子上,直坐着生闷气。

  “谢谢。”良久,洛清影轻轻开口。

  “嗯?”赵弘瑀不可置信地回过身,愣了一下。然后他摆摆手让欢招带人把食盘端了出去。

  洛清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弘瑀坐回床榻边,“我不是非要你谢我,我只是……”

  “我都明白。”洛清影刚说一句,急急咳了起来,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眉眼顿时皱到一处。

  “先生,没事吧?”赵弘瑀想替他拍一拍背,又怕自己不知轻重帮倒忙。

  洛清影摇摇头,咳嗽太急,双眸殷红湿润。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断断续续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我没什么……可说的。”

  赵弘瑀愣了愣。确实,他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很想知道这洛氏兄弟之间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洛清篱如此下狠手。

  可是洛清影不想说,他便不能问。

  “没关系,你先好好养伤。在这煜王府中,无人再能伤你。”

  “嗯。”洛清影闭眼扭过头去,不想再说话。

  赵弘瑀想着他本来身子就差,如今又大伤元气,多说话也是伤身,便默默帮他掖了掖被角,退了出去。

  刚刚喝了粥,又是一夜未睡,赵弘瑀实在是乏了。他躺在卧房中,一闭眼,又仿佛看到昨日洛清影那个惨不忍睹的模样。

  本想着等他醒了,好好寻问一番。可是他那个样子,完全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赵弘瑀越想越郁闷,怎么也睡不着。明明自己救了他,为什么要这么窝囊?索性站了起来,朝厢房走去。

  进了外间,他却犹豫着要不要进里间。正徘徊不定时,洛清影的声音飘过来:“人都来了,还躲在门口做什么?”

  赵弘瑀一撇嘴,大步进了去。

  “先生……”

  “等我好了,就回明寂寺。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为什么?”赵弘瑀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心下一着急,也顾不上他是不是疼了。

  洛清影极力忍着痛意:“人生在世,凡事讲求一个缘分。你我相识一场,缘分已尽。”

  赵弘瑀意识到自己失了手,赶紧缩了回来,“先生,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洛清影咬着牙摇摇头。

  赵弘瑀憋红了脸,看洛清影没反应,又接着说下去:“先生,你说凡事顺应天意。可是,你可曾想过,这样逆来顺受,何时是头?凡事不去争一争,又岂知高下?洛清篱忌惮你,猜忌你,厌恶你,你以为一味忍气吞声就行了吗?我不懂,本是同根生,为何要把事情做到如此决绝、如此无情?”

  “你并不了解兄长。他也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洛清影看着赵弘瑀,心中涌起一股悲伤,“我走,是因为我自己烦了。你是皇子,是新晋亲王,风光无限却如履薄冰。我不愿过这样提心掉胆的日子,也不愿活得如此复杂。”

  “先生……”赵弘瑀不能相信这样的话出自洛清影之口。他承认,两人初相识一场,并无深知,可是,他敞开心扉视他如师如兄。洛清影当初也说过,绝不弃自己独自离去。如今想来,这些话难道都是假的?

  而洛清影这话说的虽是残忍,却是事实。赵弘瑀虽然表面风光一时,暗地里却又潜藏着多少危机?他有些泄气,可又无法反驳。如果洛清影真是为求自保而不愿趟这个浑水,自己也没什么理由强留人。

  “先生,我知这些不是你的真心话。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问。你且好好养身子。御医说了,你底子太差……”

  “殿下!”洛清影打断了他,“御医说我这皮外伤没什么大碍,过两日,我便回寺里。”

  一句“殿下”,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开了很远。赵弘瑀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他:“先生,我生在宫中,出生那天母妃便难产而去。舅舅把我带到军中,虽然远离后宫那些肮脏龌蹉之事,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开心。没有母亲、没有朋友,我就如断了根的藤蔓浮在这世上。不知何时,世间大浪便会将我吞没。我想尽兴地活着,却又不得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如今,你也要离我而去。环顾四周,却无一人可陪我,这样的感觉,你能明白吗?”

  洛清影又如何能不明白?他于他而言,简直就是翻版。

  赵弘瑀的身边还有齐重卿,可是他身边有谁?他才是真真正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人。

  但是洛清篱那天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太子不会容下赵弘瑀。若是自己还与他来往,太子定不会饶了他,也不会饶了洛氏一族。如果为了一己私欲而置整个洛氏于危险境地,洛清影是万万做不到的。他已经是洛氏门楣上的耻辱,不可以再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任何麻烦。

  然而自己却与赵弘瑀这般一见如故,如果这个时候就这么抛下他,自己着实于心不忍。

  沉默了很久,洛清影终于鼓起勇气,将自己心底那一点秘密说了出来:“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我喜欢上一名官宦人家的姑娘。我告诉父亲和兄长,想去提亲迎娶她。没想到,兄长大怒。他质问我是不是想入仕想疯了,说我意在借助联姻逃离洛府,培养自己的势力,与他为敌。任我百般辩解也没有用。兄长说,这一辈子都不会让我踏入官场一步,除非他死了。”

  “后来呢?”赵弘瑀忍不住追问道。

  “那个时候的我,自然是不服。我与他争辩,他便下令将我关了十日。我依旧不服,他便罚我跪在宗祠之外。京城秋雨连绵,我在雨中整整跪了两天,从此留下了病根。”

  “他怎么能……”

  “后来我才知道,那名女子早已爱慕兄长多年。”洛清影摇摇头,苦笑着,“你道是他不能容我,却不知我曾经伤得他有多重。”

  “那这名女子后来如何?”

  “兄长断了我的念想,却也无法再迎娶她。那姑娘忧思成疾,一年以后,香消玉殒。”

  赵弘瑀长大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兄长独居多年,父亲也曾托人替他寻觅如意之人,可他始终不愿成亲。那姑娘生前独爱琼花,如今的揽月阁外,已是琼花成海。”

  说完,洛清影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原来,洛清篱也是如此重情之人。”赵弘瑀站起身,“是我误解他了。可是他也不该如此计较。事已多年,你当初也并非存心,男欢女爱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他应该大度一些,早早放下,何必非要守着这个心结不愿解开?”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像你这般豁达。谁的心底里都有那么一些不忍提、不能提、提不得、却又忘不掉的事情。于兄长、于我,这件事情恐怕到死都是解不开的了。”

  “所以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就是为了赎罪吗?他能明白你的用心吗?”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你回明寂寺,也是他的意思了?”

  洛清影默不作声,赵弘瑀却完全明白了:“你若要走,我没有权利强行留人。只是,你甘心吗?事到如今,别再说什么因缘际会的话自欺欺人了!你走,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思,而是洛清篱替你做的决定。如果你真的甘心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里,那我便不留你!我赵弘瑀的师父,不是这种甘为鱼肉,没有原则和底线的懦弱之辈!”

  赵弘瑀说得急,胸口起伏,眼睛瞪得浑圆。

  洛清影听他如此贬低自己,莫名有些烦躁:“这师父,是你硬要逼着我做的。如今正好还我清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弘瑀着急上火,洛清影别过脸去不看他。

  “我……先生……你……唉!”赵弘瑀一跺脚,在塌前来回转悠了几圈,复又坐下来拉着他的被角,恳切求道,“先生,我求你留下来吧!”

  “先生,你说过,为兄为师都是一辈子的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又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呢?”赵弘瑀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洛清影实在没法,只得睁开眼。他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赵弘瑀若是接着激他,他可能真的就会一走了之。如今赵弘瑀服软,几句可怜话一说,他反而狠不下心了。

  “我并非言而无信。只是,如果我再与你来往,只怕兄长会……”

  “我会怕他?”赵弘瑀冷笑一声,“如果他这么威胁你,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那太子呢?”洛清影神色严峻地问道,“如果兄长和太子站在一边,你将如何自处?”

  “我……”赵弘瑀顿时语竭。太子赵弘嘉,那是怎样一个狠角色。这么多年,要不是自己装着没心没肺,一派不问政事、闲云野鹤的架势,再加上齐重卿暗中保护,估计他早就下狠手了。

  前太子赵弘启一夜暴毙,御医说是饮酒过量,纵欲而亡。可坊间流言蜚语从未停过。当年,赵弘启虽贵为太子,却处处比不上赵弘嘉,赵弘嘉心高气傲,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个皇兄。

  如果说赵弘启死了,唯一的受益人是谁?明眼人一看便知。

  若是赵弘嘉现在要对付自己,赵弘瑀真心不知能不能自保。倘若再加上一个洛清篱,那恐怕就是必死无疑了。

  既然知道自己前途未卜,为何还要硬拉上别人一起受苦呢?

  思及此,赵弘瑀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先生,你说的对。明日一早,我便亲自送你回寺里。”

  “为何?”

  “什么为何?”赵弘瑀不解,“我不应该把你拖进这样的漩涡里。”

  洛清影无奈地笑笑,看他如此模样,再也无法硬着心肠说一些违心的话:“你怕拖累我?”

  “嗯。”

  “算了,我看我这身子也确实太差。要养好,还不得一年半载?”

  “啊?”赵弘瑀一时没反应过来。

  洛清影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你又不愿收留自己的师父了?”

  赵弘瑀一愣,待明白过来,竟喜极而泣:“愿意!当然愿意!先生想待多久便待多久!”

  洛清影直起身,有些无奈地拍着他的后背:“好了,都多大的人了?既然我选择留下,就不得不好好想想以后要如何应对兄长和太子了。”

  “嗯!”

  “以后的路也许会很难走……”

  “我不怕!”赵弘瑀握紧了拳头,“只要我足够强大,便没有什么可怕的。”

  洛清影笑了笑:“在你强大之前,我还是先回明寂寺待着吧。”

  “好!过几日待我安排好,便送你回去。”

  这边两人刚和好,那边欢招急急地小碎步趋了进来:“殿下,殿前司的章延泽将军来了。”

  “他来做什么?”赵弘瑀不解地看向洛清影。

  洛清影也是一脸疑惑:“章将军自小在兄长身边,与兄长关系甚密。他这个时候来……”

  “嗯,我且去会会他。”赵弘瑀起身来,“欢招,你在这好好伺候先生。让人把章将军请到前厅,本王这就过去。”

  章延泽被人一路引入前厅,进门便抱拳跪拜:“末将参见煜王殿下。”。

  “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将军不用拘礼。”赵弘瑀细细打量着他。章延泽脱了盔甲,着了一件淡青色的常服,看起来少了许多杀气。

  “上次在天雄,章将军救过本王一命,本想登门拜谢,可是回京之后事务繁杂,一时还未抽得出空。你这次平乱有功,又被父皇封为殿前司马军都指挥使。这样的大喜事,本王也不曾来得及去恭贺,实在是有愧。”

  “保护殿下安全乃是末将的使命,区区一箭,殿下就不要再提了。平定天雄之乱,末将也只是辅佐殿下和洛大人而已,并无什么军功值得炫耀。殿下如此说,确是折煞末将了。”章延泽微微躬身,然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棕色的小瓷瓶,“殿下,末将是背着洛大人偷偷来的。这是末将在军中得到的上好的金创药,对付皮肉伤甚是有效。请殿下将此物转交给二公子。”

  “哦?”赵弘瑀接过药瓶,微微挑眉,“你为何要背着洛清篱做这些?据本王所知,你与洛清影好像并无什么交情。”

  “殿下明察。末将虽与二公子没有什么交情,但常在洛府见面,也算是熟人。二公子的脾气,末将也是了解一些。这一次,洛大人做的确实有些过了……所以……”章延泽顿了顿,“二公子就是性情冷了些,不善与人交往。但凡他能服个软,大人也不至于……”

  说着,章延泽偷偷瞄了他一眼。

  “你不用拐着弯替洛清篱说好话,他们兄弟俩的事情,外人也不便置喙。”赵弘瑀似乎并未上心,“章将军的好意本王替洛清影领了。”

  章延泽听出送客之意,随即躬身施礼:“二公子就烦请殿下照顾了。末将偷着出来,时间不宜太久,免得洛大人起疑,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赵弘瑀点点头,章延泽躬着身慢慢退了出去。

  赵弘瑀慢慢踱步至门边,盯着章延泽的背影,手中摩挲着那个药瓶,眼神不觉凌厉起来。

  章延泽出了煜王府,骑上马向殿前司奔去。

  刚到府衙门口落了马,一名小将便过来传信:“将军,洛清篱大人已经等您很久了。”

  “等我?”章延泽皱了皱眉,“好,我这就过去。”

  洛清篱一般在东阁处理公务,章延泽未做耽搁,直接进了门去。

  “怎么不在煜王府多聊一会儿呢?”章延泽行了礼,洛清篱却没有抬头,看着书案上的公文漫不经心地说道。

  章延泽一惊,复又跪下:“末将私自做主,大人息怒。”

  洛清篱抬起头盯着他,继而微微一笑:“延泽确实什么事情都不会骗我。”

  “大人……末将实在不放心二公子的伤势,送了一瓶金疮药过去而已……”

  “罢了,去便是去了,也没什么。”

  “大人,末将去时听王府下人说,二公子貌似伤得很重……殿下叫来了大半个御医局的御医才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

  洛清篱听着,眼色深沉。

  “大人……”

  “先别管了。人,我是一定要带回来的。”

  “可是,依末将所见,煜王殿下对二公子的事情着实上心。现在去找他要人……”

  章延泽话没说完,门外便有侍卫禀报,说是东宫的一名公公来传话。

  他与洛清篱对视着交换了眼神,继而快步出门迎接。

  太子传来口谕,约洛清篱今晚去藏雪楼小聚。

  送走了小太监,章延泽不安地问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洛清篱略一沉吟,神色凝重:“看来,太子对天雄之事仍是不放心。”

  “那……”

  “那日太子殿下派密探来军中传令,我并未完全按照他说的去做……”

  章延泽一惊:“太子难道是要秋后算账?”

  洛清篱不置可否,又问道:“之前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末将派人潜入天雄城内,拿到了部分军资转运账目。上面所登数目与兵部调用数目是对得上的。”

  “这么说,这些军资是按时按量发放的?”

  “从账面上来看,确实如此。可是,王洎临死前不是说过,朝廷这些年苛扣军资严重,官兵根本没法活?如果朝廷的军饷确实按量准时送到,那么王洎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洛清篱踱着步子深思一番:“这么说,应该是有明暗两套账册了。你见到的是被动过手脚的,当然不会有问题。你可有机会见到陆奇?”

  章延泽摇摇头:“没有。一回京,陆奇便被太子殿下的人押走了。说是奉了圣谕,关入刑部,等候陛下亲审。现在根本没有人能接近他。”

  洛清篱不由地皱紧了眉头:“当时战事紧急,我没法详问陆奇。太子的命令又下得如此紧迫,让我即刻斩杀王洎,以儆效尤。如今看来,这些事情确实蹊跷。”

  “当日太子先是遣密使来与大人见面,并未直接强行下令。大人没有遵从太子之意,太子必然不悦。所以最后才直接派人带了密令来,不留叶之雄活口,杀了王洎,不审陆奇。如今看来,实在是难逃杀人灭口之嫌。”说到此处,章延泽似是想到了什么,“大人!太子当初为了一己私欲,罔顾手足,不管大局,竟然暗示你把煜王殿下派到最危险的地方……这么看来,煜王殿下那里也已经不安全了!”

  洛清篱心中一沉:“煜王那边你最近多留意。我可能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处理清影的事情了。”

  “那今晚……”

  “我自己去就行。”

  “可是……”

  “怕什么?太子是聪明人,现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轻举妄动。这件事情,我自会小心应对。”

  章延泽还想再说,洛清篱转身又处理公文去了,他只好闷闷地退了出去。

  天色已沉,乌云密布,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味道,又夹着点酸味。眼看着雨就要来,可是又死活下不下来,整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洛清篱下了马,也没带随从,只一个人。他望了望天,然后将马交给藏雪楼前的小二,缓步迈进门去。

  “大人,您来了!殿下已经等您很久了。”一个私服打扮的侍卫趋步迎了上来。

  洛清篱微微颔首:“有劳。”

  一路弯弯绕绕,过了一片竹林,才来到一座被掩映着的小楼前,顺着楼梯来到最里面的一间房。

  侍卫轻叩两下门,躬身唤道:“殿下。”

  “请大人进来。”赵弘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侍卫推门,闪到一边。洛清篱也不看他,直直走了进去。随即,侍卫又将门轻轻关上。

  “臣洛清篱参见太子殿下。”

  洛清篱刚要跪下参拜,赵弘嘉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这又不是在朝上,此处除了你我并无外人,本宫已经摒除下人,咱们之间就不要这么拘束了。”

  说着,他径自拉着洛清篱入了席。

  “清篱凯旋回京,又受封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本宫一直想着要好好替你接风,可是近来事务繁忙。今儿好容易抽出空来,还望你不要怪罪啊!”

  “殿下客气了。”洛清篱让手,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陛下龙体有恙,命太子监国。殿下忙于政务,日理万机。臣这点小事,实在不值得殿下记挂。”

  “哈哈。”赵弘嘉大笑,“既然清篱能这么想,那本宫心里就安生了许多啊!”

  “为朝廷分忧,本就是臣份内之事。”

  赵弘嘉举起酒壶,为他斟上:“清篱,你可尝过这湖中雪的味道?”

  洛清篱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湖中雪乃是藏雪楼的招牌,据说酒味甘洌如同浸了冰雪的湖水,甚是奇妙。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

  “那你今日可是要饮得尽兴,不醉不归了!”赵弘嘉笑着给自己斟满,然后举起酒杯,“这第一杯酒,便是要庆贺洛大人平定叛乱,也愿我大殷金瓯永固。”

  洛清篱举杯,一饮而尽:“果然好酒!清冽而不凌厉,一入喉便令人通透无比。”

  赵弘嘉眉峰微挑,轻轻放下手中的玉卮:“要本宫说,这酒最妙之处就是名字。”

  “哦?”

  “湖中雪,便是将融不融,最难形容,最难抓住,最难把握。”

  洛清篱低眉笑笑:“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有殿下抓不住的吗?”

  赵弘嘉长叹一口气:“世间的人心,却比湖中雪更难琢磨。”

  洛清篱依旧垂目,却不答话。

  “放眼我大殷,老臣多已垂暮,朝中沉沉死气一片。如今可以独当一面之人,依本宫看,唯有洛清篱一人而已。”

  听及此话,洛清篱立即起身跪下:“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的?”赵弘嘉将他拉起来,“清篱,当初是谁举荐你为西行营上将军的?”

  “是殿下。”

  “本宫给了你机会,你也确实用行动证明了本宫没有看错人。”

  “臣谢殿下提携之恩。”

  “本宫那个顽劣的弟弟也有劳清篱照顾,此次得以在父皇面前崭露头角。”

  洛清篱听得他话中有话,便轻声解释道:“攻打天雄时险象环生,煜王殿下一马当先、率先垂范,险些中了叛军的箭,伤及性命。幸好上天庇佑,才未酿成大祸。臣考虑不周,未能好好照顾煜王殿下,辜负了殿下的期望,还请殿下恕罪。”

  洛清篱此话明面上是自责,实际上却是为自己辩解。太子交代的事他做了,要怪只能怪赵弘瑀命硬。

  赵弘嘉哈哈一笑:“清篱已经做得很好了!本宫认定的大殷第一功臣,谁敢说半个不字?”

  “殿下……”

  “清篱啊,你是聪明人。路,本宫已经为你指了。怎么走,便要看你了。你可不要做那湖中雪啊,让本宫难以捉摸。”

  “臣愧不敢当这第一功臣的殊荣。这一生,誓死守护大殷的天下。”

  “好!”赵弘嘉抚掌大笑,“来来来,清篱,今天可必须要不醉不归啊!”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章延泽在太尉府门口来回踱步,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洛清篱一个人骑着马晃晃荡荡回了来。

  他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牵紧缰绳:“大人,怎么样?太子他……”

  洛清篱下了马,朝揽月阁走去:“进府再说。”

  章延泽将马交给侍卫,紧跟其后走了进去。

  洛清篱坐定,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子暂时应该不会再生疑心。”

  “那煜王的事情,您是怎么说的?”

  洛清篱拿起案上的折扇,轻轻摇了摇:“太子是想借叛军之手除掉煜王,所以他传话让我将煜王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天雄关是叶洵的老巢,听起来应该是最险要之地,但实际上,那个时候天雄军已经四分五裂,手握军权的叶之雄将精锐都带到了出川。我让煜王去攻打天雄,表面上危险重重,实际上只要能快刀斩乱麻,并无太大难处。何况,他走之前我已经将整个计划嘱咐清楚,还派你随他前往,护他周全。煜王攻打天雄时,差点身受重伤,这也是军中人人皆知的事,所以太子并未多加追问。”

  五六月间,燕安城多雨水,每至大雨之前很是闷热。

  章延泽热了一脑门汗,也顾不得擦:“叶之雄投火自尽,大人后来也遵循太子之意杀了王洎,将陆奇一家隔离起来送至京城。就算太子心有疑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虽然暂时解除了危机,但太子心思阴沉诡诈,我自然是不愿与其为伍。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之后这段时间你要约束好自己的人,千万不要惹是生非,尽量低调处事。”

  “是!”

  “太子既然已经对煜王起了杀心,我们就尽量不要与煜王一派有什么瓜葛。父亲在朝中一直洁身自好,不曾拉帮结派,也不曾树敌,所以陛下才会多年信任父亲、倚仗父亲。这么看来,朝中很快又将掀起一场风暴。清影若是继续与煜王来往,那必将会为我洛氏一族带来隐患。”洛清篱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延泽,今日你去煜王府之事,我便全当不知。你与清影素无交恶,想个办法尽快把他送回明寂寺去。”

  “大人放心,末将过两日再去趟煜王府。此事要不要和太尉商量一下?”

  洛清篱想了想,摇摇头:“太子之事不要让父亲知道。他年纪大了,常年征战又落下无数伤,还是让他少操些心吧。”

  “是!”

  “还有,你继续盯着那些派出的探子,戍边军资的事情务必弄清楚了。”

  “末将知道!一旦有消息,末将便会速速向大人禀报。”

  “好!”洛清篱点点头,“你先下去休息吧!”

  章延泽刚要退出去,又被洛清篱叫住:“你的伤怎么样了?”

  “蒙大人惦念,这点皮外伤算不得什么,早就好了。”

  “嗯。你于煜王殿下有恩,他自然对你会少一些戒备。恐怕以后和煜王相关的事情少不得要麻烦你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章延泽一步向前,跪地拱手说道,“末将的命都是大人给的,末将这辈子也无法报偿大人的再生之恩!只要大人吩咐,末将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洛清篱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如今朝局动荡,国事不稳,人臣居于高位,理应为国效命。只是奸人当道,我也不知以后命途如何。万一我有个……”

  “大人!”章延泽狠狠打断了他,“太尉和大人一心为我大殷,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圣明,不会被小人蒙蔽双眼。大人不要乱想!”

  洛清篱见他这般认真,便又笑了笑:“好!我不说了,你心里明白便好。”

  章延泽默默退了出去。

  雨还是没有下,云却是更重了。

  揽月阁外的琼花已经落得差不多,只剩稀稀拉拉几只蔫了的花球兀自垂着。

  章延泽扯了扯衣领。山雨欲来却无风。

  心烦气躁。

  煜王府中,赵弘瑀也是各种燥热难熬,宽袖被他撩到了胳膊肘。

  “这雨到底下不下了?”

  欢招跟在后面,不停地扇着扇子,也已经是一脑门汗珠。

  “殿下,您就坐下歇一会儿吧!您这走来走去的,奴才都快跟不上了!”

  赵弘瑀夺过扇子,自己扇了起来。

  送走了章延泽,赵弘瑀跟洛清影又说了一会儿话。他身子还是虚,说了不一会儿便困了睡下。赵弘瑀只好一个人在书房待着,热得上蹿下跳。

  傍晚时分,侯府的亲兵快马传来了齐重卿的书信。赵弘瑀接过信打开来,不外乎就是恭喜他这次首战告捷立下战功,荣升亲王之位。并且提醒他回京之后不可得意忘形,小心提防太子一党。

  赵弘瑀不露声色焚了信,问道:“舅舅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侯爷自那日马不停蹄回到穆州,便是夜以继日处理各种事务。如今穆州已过雨季,灾情得以控制。各地大大小小的暴乱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已经被侯爷肃清的差不多了。侯爷日夜操劳,不甚辛苦。侯爷说,大概十天半个月便可回京呈报。”

  “舅舅如此辛苦,本王却不能替舅舅分忧。你且速速回去,告诉他本王一切安好,他交代的事情本王定会仔细,让他放心。”

  “是!”侍卫领命退下。

  赵弘瑀盯着焚了的灰,想了一会儿,站起身。

  侍女端着一只翠玉碗进了门,欢招立马接下端过来:“殿下,奴才命人熬了点莲子粥,用冰块镇过了,您喝一点吧!”

  “你还藏着这等好物?”赵弘瑀咧嘴一笑,接过碗就要喝,突然间又想起什么,“给先生也送去一份。”

  欢招嘿嘿一笑:“奴才已经吩咐好了!您就放心吧!”

  赵弘瑀满意地点着他的脑门:“要不说你机灵呢?”

  喝了几口,赵弘瑀又嘱咐道:“明日你替本王去一趟明寂寺,告诉觉明,先生在府中养伤需要几日。等他好些了,本王自会送他回去。”

  “是!”

  “另外,带一些银子过去,给寺里做一些添用。”

  “明白!”

  “你要记得提醒觉明,让寺里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先生回去以后,本王不希望有人私下打听。一切照旧即可。”

  “是!”

  赵弘瑀勾勾手指,冲着欢招坏笑:“过几日,恐怕你得陪着本王演一出戏。”

  “演戏?”欢招耸眉,“殿下,这个奴才在行。什么戏?”

  “哼!”赵弘瑀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平日里尽学这些旁门左道了!既然太子和洛清篱都不愿先生与本王往来,那本王只能演一出与先生撕破脸皮的戏码了。”

  “这个没问题!”欢招听了,嘿嘿笑着,知道自家主子脑子里肯定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又过了四五日,朝中一片平静。崑帝未提审陆奇,天雄叛乱一事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

  洛骁从清远汤泉回到京城,身体已是大不如前。连洛清篱都能明显感觉到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正在加速衰老下去。

  洛骁早年征战沙场,浴血半生,落下累累伤痕。当年与西卫一战,洛骁率领十万大军,打得西卫从此不敢东下,双方才有了几十年的安宁。也是在那场战役中,洛骁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后背正中一刀,刀深见骨,差点送了命。如今年老,这旧伤久治不愈,每及发作,甚至夜不能寐,只能趴着。他又有哮喘的毛病,每到季节更替之时就极易发病。这几年他虽挂着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名,却很少处理公务,基本都是洛清篱代劳。这次天雄叛乱,他临危授命,镇守京城。虽未动用一兵一卒,却已经让他的身体吃不消了。

  洛清篱派人秘密将洛清影押送回府之日,他便知道这个幼子又一次触到了他哥哥的逆鳞。果然,洛清篱回府以后,便以休养为名将他送去了清远汤泉。

  洛骁心里清楚,这两个儿子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拧。洛清篱虽然十分生气,但是表面上云淡风轻。越是这样,他越能预感到接下来的电闪雷鸣。他明白洛清篱是不愿让他插手此事,更不愿他两难,索性便将他送走,眼不见心不烦。

  他年纪大了,管不了了。外人看来,洛骁总是认为自己在洛夫人的事情上有所亏欠,所以纵容了自己的长子。只有他自己知道,洛清篱做事情自有分寸,对于这两兄弟之间的事情,他已经很少插手。

  这次回府,听闻洛清影被煜王带走,他很是震惊。

  这一日,洛清篱难得清闲,父子二人在后花园的凉亭中煮茶谈天。

  “父亲,这是今年上好的雀舌新茶,您试试。”洛清篱将黑釉兔毫盏斟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洛骁接过茶盏,没有着急品尝:“清篱,阿影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

  洛清篱回身坐下,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父亲,当初清影发誓绝不与京城名流贤达结交,终身不入仕途。他必须信守承诺。”

  洛骁有些担忧,将茶盏搁下:“可是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煜王殿下,你若坚持,难免要与他为敌。”

  洛清篱正色道:“即便他有煜王这个靠山,我也必须把他带回来。”

  “清篱,凡事不可强求。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如果强行要人,与煜王有了隔阂,只怕……”

  “父亲,您既知我的心思,便不要再管了。让清影回来,可能得罪了煜王,可是如果让他留在那里,得罪的可就是太子。当年是我做的决定,这件事情,我便更不能听之任之。”

  “这……”洛骁听他这么说,不禁也有些犯难,“为父又何曾没想过,涉及皇子之争,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为父本以为煜王生性喜欢自由,不涉朝政,清影跟着他也算是远离朝廷是非之地,却没想到太子这一层……”

  洛清篱点点头,神色严峻:“煜王他既为皇子,面对权位之争,难保不会失去本性。再说,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安逸一生,要不要去争,不在于他想不想,而在于他的对手想不想。经过天雄一役,太子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自古以来,宫闱之争都是黑暗血腥,我不想看到府中有任何一人被挟裹进这场斗争里。”

  停了停,他又开口道:“父亲,即便煜王不似太子那般权欲熏心、阴险狠毒,您不要忘了,他可是由齐重卿一手带大的。齐氏当年做的恶,您难道都忘了?”

  洛骁沉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

  “父亲,您身体不好,还是多休养。这些事情,就由儿子去处理吧!”

  洛骁摇着头站起来,声音有些沙哑:“我洛氏四世在朝为官,承蒙圣恩和祖上荫德,位极人臣。在为父眼中,这些虚名都如浮云,富贵贫贱,自有命数。父亲老了,唯一惦念的就是你和阿影。而你,又是为父最不放心的。你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仍是家室未定,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你让为父怎能放心?”

  “儿子不孝。”洛清篱跪下,低着头说道。

  “罢了罢了!”洛骁摆摆手,蹒跚着走出凉亭,“你们的事情,为父是管不了了……”

  洛清篱目送着下人将洛骁搀扶而去,慢慢站起身来。

  他知道,这次一病,洛骁的身体恐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他正想着,就听章延泽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人!”

  “什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没有规矩!”洛清篱轻轻拂了拂衣摆。

  章延泽喘了口气,凑近一些:“才刑部传出话来,说是陛下要处死陆奇一家!”

  “什么?”洛清篱大惊,“陛下还未曾审问过陆奇,怎么就突然下令?”

  “末将也不知道!”

  “行刑之日定在何时?”

  “后日。”

  “快!与我一起速速入宫!”

  “是!”

  洛清篱一路上都在努力试图理清这一整件事的脉络,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叶之雄的谋反一定另有隐情。而这件事情多半与太子有关。

  “洛大人!洛大人!”

  半路上,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洛清篱勒马停住,回头一看,原来是苏向庆。

  “苏大人!”洛清篱略一颔首。

  苏向庆撩开车帘,客气抱拳问道:“洛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怎么?”洛清篱下巴微扬,“苏大人难道也是同路?”

  “呵呵。”苏向庆笑着捋了捋胡子,“老夫哪有这个荣幸可以与洛大人并辔同行?太子殿下特命老夫请大人前去一叙。”

  “哦?”洛清篱笑笑,“太子殿下当真是神机妙算啊!”

  “请吧!”苏向庆仍旧满面堆笑。

  洛清篱看了看身后的章延泽,小声说道:“赶紧去煜王府,把这个消息告诉煜王。齐重卿不在朝内,如果我见不到陛下,只能靠煜王了。”

  章延泽领命默默退开,洛清篱随着苏向庆的马车朝太子府奔去。

  章延泽赶到煜王府的时候,赵弘瑀正与洛清影在水榭边对弈。

  “什么?!”赵弘瑀听到这个消息,大惊着跳了起来,“审都没审就要杀了?父皇不至于糊涂至此啊!”

  “大人要去宫中一问究竟,半路却被太子派苏向庆阻拦,带去了太子府。”

  “那你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洛清影盯着章延泽问道。

  “是大人让我来的。”

  赵弘瑀回头看着洛清影,不知道洛清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兄长有吩咐过什么话吗?”

  “大人说,淮安侯不在朝中,能见到陛下的只有煜王殿下了。”

  “嗯。”洛清影若有所思。

  “先生,看来现在只有本王去面见父皇,求他放人了。”

  “且慢。”洛清影放下手中的棋子,“你去见陛下,说什么?怎么说?”

  “本王自当问清楚为何要杀了陆奇一族?陆夫人是本王救出来的,本王不能看着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杀了。”

  洛清影抬头反问道:“你以为是谁要杀陆奇一家?”

  “是……”赵弘瑀不解,“难道是太子?”

  洛清影看向章延泽:“太子之前和兄长是否有过私下来往?”

  “这……”章延泽有些犹豫,支支吾吾。

  “将军,事态紧急。兄长的意思很明显是想让殿下去救人。可是如今我们对整件事情毫无头绪,贸然去面圣,只会无功而返,甚至把殿下搭了进去。”

  赵弘瑀听得明白,不禁懊悔:“我一着急,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之前事事都有侯爷为你打点,殿下自然是不会多想的。”洛清影不知是安慰还是讽刺,赵弘瑀顿时面红耳赤。

  “二公子说的对,末将确实不该隐瞒。”章延泽定神言道,“之前攻打天雄时,太子就多次派人秘密来到营中,令大人无论如何定要就地斩杀叶之雄和王洎。叶之雄自尽以后,大人无奈杀了王洎,并且把陆奇一家全部带回了京城。”

  章延泽大致说明了情况,只是隐去了太子谋害煜王的那一段。

  洛清影眉头微蹙:“兄长早就知道这一切与太子有关?”

  “是!回京之后,太子曾邀大人去藏雪楼一叙。”

  “太子说了什么?”

  章延泽无奈,只得实话实说:“大人只身一人前去,末将不知详情……大人回来以后,只说了太子暂时不再对他有疑。可是……”

  “可是什么?”赵弘瑀听出了话中的不安。

  “大人回来以后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兄长既然已经起疑,有何举动?”

  “大人一直令我暗中调查天雄等边城关隘的军资转运情况。”

  “可有问题?”

  “账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账目与实物并不相符。”

  “有人在克扣军资?”赵弘瑀皱眉,“如果真是有人这么做,那叶之雄最后一日在城上所说的话就能说得通了。”

  “他说什么?”洛清影问道。

  “他骂父皇昏聩,朝中奸佞当道。”

  “看来克扣军饷之事已非一朝一夕……”

  “那现在怎么办?”章延泽很是着急,“大人被太子带走,陆奇后日便要问斩。这……”

  “这件事定与太子逃不脱干系。”洛清影心下了然,“兄长是西行营的主帅,依他的智计,不可能察觉不到这其中的问题。太子也知瞒不过他,便软硬兼施让他不要插手。这时带走他,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太尉府的动向已经在太子掌控之中,二是太子并不想为难兄长,只是想让他罢手而已。从太子对兄长的态度来看,拉拢多于打压。”

  赵弘瑀亦是赞同:“毕竟当初是太子向父皇推荐的洛清篱,如今洛清篱建得军功,便算是太子卖给了他一个人情。这样来看,太子是早就想拉拢他了。眼下朝中老将迟暮,太子作为未来的君主,要保证朝廷的稳定,必须早日为自己找到合适的股肱之臣。苏向庆已经是他的人了,朝中文臣便多数归其麾下,而武将……看来,他属意之人便是洛清篱。”

  经此分析,章延泽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现在大人被控制,侯爷尚未回京。陛下很久不早朝,大小事务一律由太子处理。大臣们想见陛下一面都很难,基本上只能由程公公通传……这个程丘又是一只老狐狸,墙头草,根本靠不住。”

  “你什么时候见过无根之人能靠得住的?”赵弘瑀冷哼一声,“这种人两面三刀、八面玲珑,只求自保,何来节操?”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依本王看来,这杀人的诏令必是太子授意,旨在杀人灭口。本王必须想个办法,保住陆奇。”

  洛清影似有心事,小声叮嘱:“章将军,兄长吩咐你暗中所查之事,你需更加小心。”

  章延泽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二公子放心。”

  洛清影安下心来,又道:“如果兄长回来,你告诉他陆奇之事不要再插手,我自会想办法。”

  赵弘瑀转身盯着他:“先生,你有主意了?”

  洛清影嘴角微扬:“殿下不是最擅长演戏吗?”

  “演戏?”赵弘瑀来了兴致,在他身边坐下,等他继续说。

  “殿下明知这件事是太子的意思,却又故意逆其意,与他庭上据理力争,你觉得胜算有多少?”

  “没多少……”赵弘瑀撇撇嘴。

  “既然知道人力不可为,那咱们让陛下顺应天意。”

  “天意?”

  “陛下这些年沉迷修仙炼道,心思早已不在朝政之上。于陛下而言,上天的意思才是最应遵循的神谕。”洛清影神秘地笑了笑,转头又看向章延泽,“章将军,我记得兄长和钦天监的刘楚风是老相识?”

  “刘楚风的小儿子之前在京城中被恶少所杀,是大人不畏压力,帮刘大人抓到了凶手,绳之以法。刘楚风因为此事对大人感激不已。”章延泽笃定答道。

  “好!”洛清影满意地点点头,又满怀期待地看向赵弘瑀,“殿下,这出戏能不能成,就看你了。”

  “看我?”赵弘瑀不太明白。

  见洛清影招手,他半信半疑地凑上前去,如此这般听了一番,不禁哈哈大笑:“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这边交代清楚,洛清影又与章延泽耳语一番。

  章延泽心领神会:“末将这就去找刘楚风。”

  他刚要出门,又被洛清影唤住:“出府之时要小心,不要让人发现你与煜王府有来往。找到刘楚风之后,一定速速回太尉府,等着兄长回来,让他静观其变即可,不要给太子留下什么把柄。”

  “是!”章延泽躬身退下。

  一出好戏即将开演,赵弘瑀戏谑地看着洛清影:“先生原来也如此顽劣!”

  洛清影无奈地瞪他:“正面交锋,你斗得过太子吗?”

  “斗不过。”

  “既知斗不过,还要硬来,那我岂不是硬生生让你去送死?”

  赵弘瑀一脸嬉笑:“先生才舍不得让我去送死!”

  见他这般胡闹,洛清影沉下脸来:“事关重大,兄长仓促应对恐怕也是措手不及。他之所以能让章延泽来找你,说明在他心中你值得托付。”

  赵弘瑀却不以为然:“或者他并不是觉得我值得托付,而是相信你一定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洛清影一愣,没有说话。

  见他不说话,赵弘瑀眨眨眼:“先生,那我就先去准备了啊!”

  煜王府一时间乱成了粥。

  午膳之后,煜王赵弘瑀突然中了邪一般,整个人不停抽搐,胡言乱语、大喊大叫,趴在兰溪台阁楼的窗台上就要往下跳。

  欢招急得一把将他抱住,“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般魔怔了?”

  “滚开!”赵弘瑀红了眼睛,一脚将他踹开,“你们这帮小鬼!不要来碰我!我这就要登仙!”

  “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呀?”欢招死死抱住赵弘瑀的大腿,冲着一旁的下人吼道,“去宫中通传的六子回来了吗?陛下怎么还不来?还有御医,御医在哪里?”

  这边乱做一团,那边王府门口的小奴远远见到崑帝的御辇浩浩荡荡过来,忙不迭地跪在地上磕头。

  “你们这帮奴才!统统该死!”崑帝从御辇上颤颤巍巍地下来,狠狠骂道,“你们都做了什么?对弘瑀做了什么?”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满地的奴才瑟缩着战战兢兢。

  “你们确实该死!朕要把你们统统拉出去斩了!”崑帝急匆匆入了府,边走边喊,“阿瑀呢?朕的阿瑀呢?!”

  “陛下,您慢点!”程丘扶着崑帝,朝着跪了一地的奴才问道,“煜王殿下在哪儿?快点带路!出了事你们能有几个脑袋扛着?”

  “是是是!”一个年长点的小太监弯着腰站起来,快步将崑帝引到后花园的兰溪台。

  离的老远就听见兰溪台里乱作一团。崑帝听得揪心,顾不得腿脚旧疾,快步上前。

  程丘撑着一口气全力扶住他:“陛下!您小心啊!”

  “阿瑀!阿瑀!”崑帝一心在儿子身上,哪还顾得上其他。他踉踉跄跄上了阁楼,一眼看见赵弘瑀半个身子已经挂在了窗外。欢招坐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嗷嗷直哭。

  “阿瑀!阿瑀!”崑帝挣开程丘就要过去,不料赵弘瑀像是受了惊吓,颤栗不已。

  “你是谁?不要过来!”

  “朕是你的父皇啊!”崑帝着急,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小声哄着,“阿瑀,你快进来!那里危险!你不要吓唬父皇啊!”

  程丘一见这混乱的阵势,忙指着欢招喊道:“欢招,别尽顾着哭!快告诉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欢招死死抓着赵弘瑀,涕泪横流,脸上还有几道红红的抓痕,惨不忍睹,“前半晌还好好的,午膳之后殿下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就突然这样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骂奴才们是妖魔,误了他登仙!”

  “御医呢?!”崑帝指着一屋子奴才大骂,“你们这帮奴才,是存了心要害死朕的儿子吗?还不传御医?”

  “奴才遵旨!”几个小太监屁滚尿流地爬出去找御医。

  崑帝转过身,稍微平复了点情绪,张开双臂试探着向赵弘瑀走过去:“阿瑀!朕不是妖怪,朕是来助你登仙的!”

  “你……当真是……来帮我的……”赵弘瑀半信半疑,眼中血丝爆裂,头发散乱,看得崑帝心里一惊。

  “是啊!上天派朕来助你!你快点过来!来朕这里啊!”崑帝见他不似之前那般狂躁,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抓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程丘一使眼色,旁边的禁军一拥而上,终于把赵弘瑀从窗外拉了进来。

  “你们干什么?”赵弘瑀手脚乱蹬,继而指着崑帝大骂,“你这个骗子!我就知道你要害我!”

  “朕不是骗子!”崑帝把赵弘瑀抱过来,老泪纵横,一边抚着他,一边试图让他安静下来,“朕的孩子啊!朕怎么会害你!”

  “骗子!”赵弘瑀一掌推过去,崑帝站不住,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程丘、欢招和禁军侍卫纷纷过去拉人,登时乱作一团。

  正在此时,一名小太监冲了进来高声喊道:“陛下!御医来了!”

  “快快快!”程丘指挥禁军把赵弘瑀按住,然后将崑帝送回榻上坐定,“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御医请进来!”

  秦邈带着几名御医进了来,刚要上前诊断,赵弘瑀一个龇牙做势就要揍人。

  秦邈等人上前不得,只得跪伏在崑帝脚边:“陛下!殿下这个样子不像是病了,倒像是中了邪!”

  “中邪?”崑帝一把揪起秦邈的衣领,“好好的,怎么会中邪?”

  秦邈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程丘开口替他解了围:“陛下,老奴看殿下的样子确实奇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不会是有小人作祟吧?”

  “作祟?”崑帝一拍桌子,“谁敢?谁敢动皇子?”

  “这……”程丘吞吞吐吐,“殿下年轻不禁事,刚从战场上回来,戾气太重,也是有可能的啊……”

  “是啊是啊!”秦邈等人也频频磕头,“战场上死了多少人啊……殿下年轻,万一……”

  “滚!”不待他说完,崑帝一脚将他踹开,“你们这帮学艺不精的混蛋,自己没本事,还要编些鬼话来糊弄朕!”

  “陛下!”秦邈踉踉跄跄爬回来,捣蒜一般磕头,也不敢再往下说。

  崑帝气得脑袋充血,歪在榻上直喘气:“给朕好好治!治不好,谁都别想活!” 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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