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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说话 金克木
人一出生就要学习,也就是在这世界上,宇宙中,探路,一直探到这一生的终点。
一出世就大声啼哭,这是学习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动手动脚试探活动,睁开眼看光和影,用耳朵听声音,学习分别事物,于是接触到了母亲的奶头,用口和舌试探吮吸,学会了做人要活下去的第一要义:吃。这大概是一切人共同上的第一课。
真正算得上学习的是学说话。这不仅是探路而且是走出第一步的路了。这一课好像是人人一样。其实是各个不同。学说话可以影响到人的一生。也可以说,人的一生都在学说话,学表现自己,与外界沟通,一直到不能再说话。
我现在快到不再说话的时候了,探路也快到终点了,这时才想起走过的路,想想是怎么一路探索过来的,也就是怎么学习这个世界和世上的种种人,一直到夜间仰望星空探索宇宙。想想路上的碰壁和滑坡,幻想和真实。心里想,是自己对自己说话。写下来,是对别人说话。想到自己,讲到自己,不能不从学说话讲起。
第一课的课堂是家,第一位教师是母亲,这就不是人人一样了。各人有各人的母亲。
第一个对我说话的,也就是教我说话的,尽管我记不得,也知道一定是我的母亲。可是我小时候有两个母亲,正式说是有五位母亲,我见过的只是两个。生我的是生母,还有一位嫡母,是我父亲的继室。从父亲的“神主”或说牌位上看,父亲有原配和两位继室先去世了。父亲突然去世时我名为两岁,实际只有八个月。他留下一位多病的妻子和准备继任而未能如愿的我的生母。她原来的任务是服侍那位继母,后来生了我,地位一再提高,原来的不好听的身份也就不再提了。我父亲是淮河流域的八公山下人,大概说的是家乡话,和我的三个哥哥一样。给我学说话“开蒙”的两位母亲说的话都和我父亲不同。
我出生时父亲在江西,我的生母是鄱阳湖边人,本来是一口土音土话,改学淮河流域的话。但她所服侍的人,我的嫡母是安庆人,所以她学的安徽话不地道,直到二十几岁到了淮河南岸一住二十年才改说当地话,但还有几个字音仍然只会用仿佛卷着舌头的发音,一直到七十五岁满了离开世界时还没有改过来。那位嫡母说的也不是纯粹安庆话,杂七杂八。回到老家后,邻居,甚至本地乡下的二嫂和三嫂都有时听不懂她的话,需要我翻译。她自己告诉我,她的母亲或是祖母或是别的什么人是广东人,说广东话,还有什么人也不是本地人,所以她的口音杂。我学说话时当然不明白这些语言区别,只是耳朵里听惯了种种不同的音调,一点不觉得稀奇,以为是平常事。一个字可以有不止一种音,一个意思可以有不同说法,我以为是当然。很晚我才知道有所谓“标准”说话,可是我口头说的话已经无法标准化,我也不想模仿标准了。
举例说,我应该叫嫡母做妈。很可能是我自己的发明创造,在前面加了一个大字,叫大妈。自己的生母也该叫妈。我想一定是她自己教我的土音土话,妈前面加的那个音很特别,我不知道汉字怎么写,也不知道汉语拼音中该用什么平常不用的字母。我的小名也是自己起的,原来大家只用一般叫小孩的叫法。到我三岁时,大侄儿生了一个小男孩,算是我的侄孙,我成了爷爷。家里人说,两个娃娃怎么分别。我便抢着说,我是老的。于是我不满三足岁便成为叔祖父,自称老了,别人也就叫我老什么,一直到我上小学才改为“小老四”,因为我有三个哥哥,另有三个姐姐不算。可是我的两个妈妈在没有外人时仍旧叫我的小名。
严格说,正式教我说话的第一位老师是我的大嫂。我不满三足岁,她给我“发蒙”,教我认字,念书,实际上是教我说话。她不是有意教,我也不是有意学,不过现在看起来,那不是教念书而是教说话。这以后八十几年我一直在学说话的路上探索,或者说是对语言有兴趣,可以说都是从学大嫂说话开始的。
关于大嫂的说话,我现在才能总结出来。她说话的特点是干净,正确,说的句子都像写下来的。除了演讲、教课、办外交以外,我很少听到人在随便谈话时像大嫂那样说话。她不是“掉文”,是句句清楚,完整。她会写账,打算盘,但不会写信。她读的书主要是几部弹词:《天雨花》《笔生花》《玉钏缘》《再生缘》《义妖传》(《白蛇传》)等等;会唱昆曲,会吹箫,有《缀白裘》《六也曲谱》;会下围棋,有《桃花泉》《弈理指归》。她教我的是《三字经》。她梳头,让我看着书,她自己不看,背出两句,叫我跟着一字字念,念熟以后背给她听。过了将近三十年,我在印度乡下,佛教圣地鹿野苑,请法善老居士教我念梵文诗时,开头他也是让我看书,他背诵,吟出一句原文,再改成散文句子,再作解说,和中国与印度古书中的注一模一样,说出来的就是散文,吟出来的是诗。我恍然觉得和大嫂当年教《三字经》和唱念弹词给大家听完全相仿。我竟不知大嫂是从哪里学来的。她是河南人,讲的不是河南土话,是正宗的“中原音韵”吧。她七十岁左右,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对我诉苦,仍然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讲她的仿佛从书上学来的话。
人的一生是同外界对话的全过程,有两种表现:一是刺激—反应,仿佛是被动的,无意识的;一是观察—思考—表达,仿佛是主动的,有意识的。表达一是言语,二是行动,都是探索外界的反应。这些都是需要学习的。不过大家平常注意到学习的多是表达,用有声音的言语符号,或者是用有形象的文字符号,用音乐或是用图画。
我探索人生道路的有意识的学习从三岁开始。学说话的老师是从母亲到大嫂。学读书的老师是从大嫂到三哥。读书也是说话。当大嫂教我第一个字“人”和第一句话“人之初”时,我学习了读书,也学习了说话。说话的底子是我的生母打下的。当她教我叫她那个写不出来的符号时,她是教我说话和对她做思想交流。到大嫂教我时,我觉得学读书和学说话一样。怎么发展下去的,那就要“下回分解”了。
(选自《游学生涯》,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8月版)
金克木(1912—2000),字止默,安徽寿县人。1935年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1938年任香港《立报》编辑。1939年任湖南桃源女子中学英文教师,同时兼任湖南大学法文讲师。1941年赴印度留学,兼任《印度日报》编辑。1946年回国后在武汉大学哲学系任教。1948年任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全国政协第三、四、五、六、七届委员。著有《蝙蝠集》《梵语文学史》《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旧巢痕》《难忘的影子》《雨雪集》《燕啄春泥》《燕口拾泥》《书城独白》《文化猎疑》《无文探隐》《旧学新知集》《长短集》等,译有《通俗天文学》《云使》《印度古诗选》《甘地论》《我的童年》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