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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言语不通 苏青

话亦有道 鲁迅 3807 2021-04-06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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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言语不通 苏青

  滥兮拆草滥予昌桓泽予昌州

  看官们,有人知道这一段东西的意义不?这是一首越人的歌词,见刘向《说苑》善说篇,乃是用古时方言记录下来的,据说翻译出来应该是这样: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看了译文,才从恍然里攒出个大悟来,言语不通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不要说古今中外的方言各别,口音悬殊,就是今人与今人,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也常常是“我伲”、“阿拉”缠不清楚,粤语吴语讲不通的。

  笔者是个最没有言语天才的人,游苏三月,留杭半载,旅京两年有奇,在上海居住足足有八个年头儿了,但始终乡音未改,一口宁波话。朋友们都劝我何不学学国语,我自己也就下个决心,想把普通话练习好来,但是念不到三天,我马上便后悔了,学会了国语有什么用?言语不通自有言语不通的好处。

  第一,言语不通就不会得罪人。这又可分开两方面来讲:一方面是因为你自己说不通就不爱多说,不多说便不会多错;他方面是:即使你说错了人家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会因彼此言语不同而原谅你。在战事发生以前,我常常住在北四川路一带,房东不是广东人,便是白俄人,我与她们一句言语也讲不通,但是一直也不会发生误会或争执。每天早晨我出去到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路经厨房,她们正在舀水洗脸,见了我总是捧盆微笑,我也点头算是招呼,这样“早安”便通过了。中午我的肚子饿了回来,她们正在煎鱼烧菜,有几碗热腾腾的东西已经放在桌子上了,她们见了我便指着碗,像在请我尝一些似的,我摇摇头,笑着挟书进去,笃笃跑上楼梯,交际礼节也就完毕。我同她们永远不会吵嘴,即使我拍她们一下,她们也以为宁波人表示亲热理会动手,决不见怪。而她们呢?就是当面称我“死猪”,我也当作在喊我“小姐”呢,决不会想到是骂人上头去。这样彼此原谅,大家都从好方面想,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第二,言语不通,照样也可以达意。在电影盛行默片时代,张张嘴,霎霎眼睛,诸般动作,都可以代替言语。虽说有许多地方全仗字幕帮助,但譬如演哑剧,没有字幕,不也能使人看得懂,而且能够受感动吗?假如我们在路上行走,骤然瞧见一个银发玄裳的老婆婆跌了,于是我们赶紧跑过去把她扶起,请她在路旁住宅的石阶上坐一会儿,替她拍去衣角的灰尘,问她可曾闪了腰没有,那时即使她是北人而我们全操南音,我相信她也能够懂得我们的意思。于是她便歙动着干瘪的嘴唇,一面用水汪汪红眼睑的眼睛望着我们,一面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算是道谢,又是告辞。我们尽可以彼此不交谈一句话,或者喃喃自说自的全不管对方懂不懂,但是我们能够互相了解意思,言语不通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若是言语不通的两个人发生恋爱起来,倒应当可以说是“情之正宗”。因为我对于恋爱的见解,总以为是“心心相印”、“脉脉含情”来得深切而且动人,否则若只一味讲究“谈”情“说”爱,用嘴的动作来代替眼的表情,实在索然无味而且易流于虚伪。譬如我们在古诗里所读到的那首:“碧玉破瓜时,甘为郎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由末两句推想起来,在回身就郎抱之间,一定用剪剪双眸凝视郎面,因为她那时已不羞郎,用不着眼睛看别处,扳她也不肯转回身子来了,但也决不会在郎的耳边絮聒,口口声声说:“我爱你呢,我爱你!”或者赌神罚咒,道是琏二爷同鲍二家的苟合之时,才会浪声浪气,乱扯瞎谈,令人闻之作三日呕,此乃情之下品矣。所以言语不通,在情侣看来只有增加神秘及诱惑力,决不妨于轻怜密爱,此所谓“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言而不能达意,必不愿言,故情侣应以言语不通者为原则。

  以上所说,乃是理论,也许有人听了不相信,现在我再来谈谈事实与经验吧。当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一位湖南女同学,与我很要好。我们两个住在一间寝室里,同进同出,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看书,但是整月说不上十来句话,而且说得简单异常。譬如说,我从门房里拿了封信进来,她瞥见便问:

  “信?”她说着指我手中的东西。

  “嗯。”我点头。

  “谁的?”她来看信封上面所写的收信人姓名了,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

  “我的。”我指着自己的名字给她瞧。

  她默然半晌,走开,一会儿又上前来瞧信封上发信人的地址了,然后问:

  “你妈妈写?”

  “嗯。”我把信递过去给她一同瞧。

  有时候她回来得迟了,我正在吃饭,于是我指着饭碗问:“嗯?”(意思是问她“吃过了?”)

  “唔。”她回答。

  或者她摇摇头:“哼!”(意思说“没有。”)

  这样同住了两年多,大家能用顶简单的句子达意,也能用没有句子而光是发音的字眼达意,而其大部分还是一声不响,大家互相看眼色行事,此即所谓“眉语”,你的眉毛一动,我便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要什么了,我们的感情很好,丝毫没有龃龉。

  还有我的孩子,他根本不会说话,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子他是饿了,怎么样子是要撒尿屎了,怎么样子他是感到痒或痛,别人不知道,我都看得出来。尤其使我奇怪的,是他竟也能够懂我,怎么样子我是允许,怎么样子我是不允许,我没说一句话,但他全懂得。假如我露出不允许的样子,他哭了。

  还有一种爱情的电流,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譬如说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静静观剧的时候,有一个不相识的青年在她的侧面或脑后对她通射电流过来了,不自觉地,她会感到他的电力,她只觉得自己的边颊或后颈麻辣辣地有异样感觉,于是她渐渐转过头去—决不会弄错方向—两道电流交错了,不是折回,便是合流。当然啰,那时候他们是谁也不会向谁哼一声什么的,但是她知道他不怀好意;他也知道她并没有什么恼着或拒绝自己的意思。

  记得从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见过这么两句话,便是:“满座兮佳人,独与予兮目成。”在满座是人的时候,若非目成,要用言语来谈成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往往在朋友面前可以滔滔不绝,妙语如珠,但见了爱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透着异样的感觉。而且不但不会说,连见面都有些怕见,此所谓“为郎憔悴却羞郎”,正是此种心曲。

  我平素不喜欢多说话,与众聚坐的时候,我总是默默聆取他人的议论。我也觉得言语顶容易惹祸,假如你说好,则说人家好便是拍马,说自己好便是吹牛,都要惹人看轻;假如说坏吧,则又说自己坏未免是违心之论,说了人家坏更加要当心吃不了兜着走也。故孔子三缄金人之口曰“毋多言”,可见得言语不通正是远祸之正道,我又何必费时费力去学捞什子国语,自找麻烦,自寻苦吃呢?

  (选自《谈天说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3月版) 话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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