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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真话 张梦麟

　　人家都知道萧伯纳是丑角，说他善于说笑话。萧伯纳说“我说的是真话，世间最大的笑话，便是说真话”。

　　说真话—这便是萧老先生五十年来大声疾呼的口号。他的论文，他的小说，他的剧作，都是以这个使命为中心。几十年来，他不厌烦地把那些说假话来遮盖自己的行动的英雄，说假话的中产阶级，说假话的普罗列达里亚，说假话的女人，说假话的政府等等指给我们看。把他们言行不一致的滑稽暴露出来，叫我们看看这便是近代文明。

　　愈是自私自利的人，愈是说得出正大堂皇的理由。愈是贪赃枉法的官吏，愈是会说保障人权；愈是会享乐的摩登男女，愈是说得出跳舞救国，等等。于是我们就常在报章上看见许多言论，劝这些人照着所说的话去做。萧伯纳说，这便是理想主义者—不敢直面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言行不一致的人，是因为他不敢直面他所行的真实理由，所以想了一个假的，用正大堂皇的理由来代替。同样，这些劝他们照着所说去做的人，也是在遮掩视实，理想地以为人类果能如所说的那样高尚地去行动。现实主义者，就知道全不是这回事。人们还在进化的过程中，还不能完全，这些所说的嘴上道德，还谈不到。所以人类的自私自利，贪婪享乐，当然是意中事。可是我们若能直面这个现实，还可以想出改善的办法，人还是不断地向前进化的。所以萧伯纳的主张，便是人怎样行动都行，照着你的本能去做，可是不要做的是一样，想的又是一样！——说真话！他要求我们的不是要我们行如我们的言，是要我们言如我们的行。这一点，萧伯纳又把我们的因袭思想给颠倒过来了。他常常玩这个把戏。

　　那么，照萧伯纳的主张，岂不是善恶都不分了吗？萧老先生，就在Major Babra中回答了这个理想主义者的问题。

　　“善恶！”你以为你活了许多岁了就可以辨别善恶吗？哼！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自苏格拉底以来，几千年中，绞了无数上智者的脑血，还争论不出一个结果呢。你以为你就能了吗？

　　所以人们只有照着本能所命地做去。直面你为什么这样做的动机。到了你本能地觉到这种行为不对的时候，你就会想法子改了。假若你只会用口实来遮盖着这现实的话，你一世也改不了，便是你一世也进化不成，再高等的动物。那么，就有比你更高等的动物，（萧老先生所谓超人）出现了来，拿你对待猴子的手段，来对待你了。

　　萧伯纳说人类是现在最高等的动物。可是生物的进化，并不是到人类即止，因而人类非保存不可，并没有理由。你对待其他下等动物的手段，为什么比你更高等的动物，不能拿来对待你呢？

　　据说一两年前曾有一位大杂志的编辑先生，不远千里，跑来问萧老先生一个问题，在他以为这个问题的萧伯纳式回答，一定使世人感觉很大的兴味。他的问题是在萧伯纳的意中，现代谁是最宝贵的，是文化，进步最不可缺的人。他问“假若人类突然遭了全灭的运命，而你老先生，就如创世纪中所载的诺亚一样，可以有力，留一点人种，那么你留哪一个人呢？”

　　萧老先生带着谜似的微笑答道：

　　“我一个也不留。”

　　萧伯纳对于现代人类，非常悲观，可是对于生物进化，抱有极大的希望。

　　现在他到中国来了，不幸正当帝国主义的日本侵略我们的时候，这个使我们想起他在欧战时的态度来，在那个时候，英国有人说他，“协约国一面和德国打仗，一面和萧伯纳打仗。”全英国人民都在痛诋德国人的时候，他却出人意外，大骂起英国政府来。若是在中国的话，早被枪决了。

　　当时他的态度，可以在戏曲《伤心之室》中看出。战争是近代文明的结果。受近代文明影响的，不止是这一国，而没有那一国，不止是这一阶级，而没有那一阶级，近代文明所堕落的，是全人类。所以德国人固然该骂，英国人更该骂。全英国人民在骂别人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因此，萧老先生只好出来说真话了。

　　第二次大战又要开始了。也许萧老先生还要说一次真话！

　　（原载1933年2月19日《申报·自由谈》）

　　张梦麟（1901—1985），贵州贵阳人。1930年毕业于日本国立京都大学文学系。历任东京中国留学生监督处学务科长、上海私立大夏大学英文系讲师、中华书局编辑、贵阳第二联大外文系教授、贵州贵阳第一中学校长、重庆英国大使馆新闻署编辑、四川三台东北大学外文系教授、中华书局编审、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部编审等职。著有《在喷烟之后》《和解》等，译有《悲惨世界》《红字》《杰克·伦敦短篇小说集》《马克·吐温短篇小说》等。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