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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言 张中行

话亦有道 鲁迅 4314 2021-04-06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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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言 张中行

  不久以前,乡友凌公约我到他家里吃晚饭。凌公带着一个刚成年的女儿,在北京过准《打渔杀家》的生活,父女都上班,照例是饱腹之后才回家,而要请人在家里吃饭,我当然感到奇怪。问缘由,知道是老伴从家乡来了,想做点家乡口味,让我发发思故土的幽情。我既感激又高兴,遵嘱于晚饭时到达。凌夫人年过花甲,可是身体还健壮,仍是家乡旧时代那一派,低头比抬头的时候多,不问不说话。我要表示客气,于是用家乡惯用的礼节,寒暄道谢之外,问娘家是哪个村。答“乔个(轻声)掌”(这是语音,写成文字是“乔各庄”)。这使我忽然想起一个多年不忘的歇后语:“乔个掌的秧歌,难说好。”

  多年不忘,是因为这歇后语的来由,一位佚名的乡先辈的轶事,使我大感兴趣,或说深受教育。据说是这样:若干年前,各村也是有中幡、高跷、小车、旱船等会,每到送走旧年,上元节及其前,要排定日期,邻近各村的会交换,某日聚在一村表演。目的,用旧说是利用农村农闲庆丰年,行“一日之驰”,用新说是,虽然是农民也应该有艺术享受。可是会,不止一个虽然那时候还没有各种花样的大奖赛,但人总是人,性相近也,你不给他奖,他也要赛。评分是非阿拉伯数字的,一要看的人多,里三层,外三层;二要喊好的声音多而响。且说有那么一次,乔个掌的秧歌(指高跷会)表演得很起劲,看的人却不多,喊好的声音大概也不多或没有吧,正在为缺少钟子期而扫兴,听见有人说一句:“难说好!”会内的少壮派正在愤懑无处发泄的时候,听见这句话,当然要火冒三丈。于是找,原来出于一个瘦弱的老者之口。接着是围着质问。老者没有赔礼道歉之意,于是决定拉到场外去打。人间不乏和事佬,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特为就要挨打的老者修建个台阶,是:“大概是刚来,还没看清。让他再细看看。”少壮派同意,于是把老者推到场内,请他细看。表演者尽全力跳闹,可不在话下。时间够长了,少壮派和和事佬都在等待转机,没想到老者淡淡地说了一句:“还是拉出去打吧,难说好!”

  结果是打了还是另有转机,没有下文。也可以不再问,我关心的是这故事使我想到很多与“言”有关的问题,其中心是直言的难易问题。言,人嘴两扇皮,很容易,可是其中有得体不得体的分别,反应好不好的分别。因为要照顾反应,就不能从心所欲。这或者正如孟老夫子所说,“难言也”吧?

  难言,这里也未尝不可以反其道而行,由“易”说起。从道理上讲,言为心声,言应该都是直言。这样说,直言如顺水推舟,不是难,而是很容易。但这是道理,或说架空的道理。道理道理还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如一种是由“自然”方面说,见于《毛诗序》,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一种是由“应然”方面说,见于某学家的文本,是“事无不可对人言”。表现为活动,都是心有所想,嘴里就说。总而言之,是容易得很。

  但人世间很复杂,言不能不受时、地、内容、听者种种条件的限制。就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吧,日记中写“与老妻敦伦”可以,因为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如旧笔记中所记,一阵发疯,头顶水桶,喊“我要做皇上”就不可,因为象征统治权的宝座是决不能容忍自己以外的人坐的,即使只是想想也不成。这类的轻与重可使我们领悟,世路并不像理想主义者想象的那样平坦;如果缩小到政场,那就更加厉害,一定是遍地荆棘。也就因此,皇清某两位大人才有了关于言的重大发明:一位造诣浅些,是少说话,多磕头;另一位登峰造极,是不说话,净磕头。但这不说话的秘诀也不能不受时地等条件的限制,因为时移事异,还会有要求以歌颂表示驯服的时候,那就闭口不言也会引来危险。总而言之,是直言并不容易。

  直言,在道理领域内容易,在现实领域内不容易,怎么办?当然要让道理跟现实协商,以求化不协调为协调。但现实是最顽固的,所以结果必是,名为协商,实际是道理不得不向现实让步。具体说是要用“世故”的机床把直言改造一下,使不合用变为合用或勉强合用。这种改造的努力也是由来远矣,如关于直言,常见的说法总要加点零碎,如说“直言不讳”,“恕我直言”,言外之意是本不该这样说的。不该说而说,影响大小,要看听者为何如人。可举近远两类为例:近者如掌家政的夫人,充其量不过饭时不给酒喝,可一时忍过去;远者如恰好是已经稳坐宝座的,那就不得了,会由疑由怒而恨,也就会有杀身甚至灭族的危险。

  为了避免杀身或灭族,要精研以世故改造直言的办法。古人的这方面用了不少力,成就自然不会小。依照造诣的低与高,常用的办法可分为四种。一种程度最低,是换为委婉的说法,如连中学生都熟悉的触詟(新说是触龙),劝娇惯孩子的赵国掌权老太太允许儿子出国当人质,里边提到“一旦山陵崩”,这比说“有一天你死了”委婉得多,就不会有惹老太太生气的危险。附带说一句,还是古人人心古,要是皇清末尾那位那拉氏老太太,大概说“崩”也不成。再说第二种程度略高的,是讽喻或影射,所谓声东击西,指桑骂槐。也是连中学生都熟悉的白居易《长恨歌》,开头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便是。第三种程度更高,是说假的。这非绝顶聪明办不到,所以举例,只能请荣宁府中最拔尖儿的凤丫头出马,那是老色鬼贾赦想吃鸳鸯的天鹅肉,糊涂虫邢夫人大卖力气系红丝,找她求援,她先说真话,失败,改为说假话的那些。因为话太精彩,碍难节录,全引如下:

  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的?—我竟是个傻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

  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哪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红楼梦》第四十六回)

  把两段的画龙点睛之笔挑出来,是“我竟是个傻子”,“到底是太太有智谋”,对比着欣赏,就更值得一唱三叹。再向上还有程度绝高的,是第四种,上面已经表过,是不说话,净磕头,不重述。

  闲话到此,好像世故获全胜,直言被斩草除根了。其实不然,如我的乡先辈“难说好”先生就是突出的例外。还有,如果世风日下的原理不错,到所谓古那里搜求一定会更有收获。为篇幅所限,只举一位我最感兴趣的。那是南唐“酷喜老庄之言”的潘佑,对李后主的不干正事、跟大小周后混日子,江北有赵宋的强敌而看不见,他十分着急,连上七疏,却换来免官,只修国史,于是着急化为愤激,上最后一疏。幸而有陆放翁作《南唐书》,这篇妙文保存下来,只引应加圈的部分:

  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卷十三本传)

  说李后主是亡国之主,百分之百的直言,也百分之百的正确,可是换来的是被收的自刭。这是死心眼儿,或说迂或愚一类。其实杀他的李后主,在这方面也不比他聪明多少,如到汴京成为阶下囚,对答昔为属下、今为宋太宗特使的徐铉探问的时候,竟一阵发神经,由口里迸出一句:“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与刘阿斗的乐不思蜀相比,这话说得太直了,咎由自取,所以换来牵机药,从潘佑、李平于地下了。

  纵观历史,因直言而从潘佑、李平于地下的人究竟有多少呢?显然,这是数学家也毫无办法的事。不能办的事且不管它。还是想想直言与世故间的纠葛,就我自己说,其中是充满酸甜苦辣的。直言向世故让步,成年以前是大难,俗话说,小孩说实话,委婉,以至于假,他们不会,也不想学。成年以后,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如有所谓造各种假的专家(包括一些广告家),当然说假的比说真的更为生动逼真。至于我们一般人,放弃直言而迁就世故,就要学,或说磨炼。这很难,也很难堪,尤其明知听者也不信的时候。但生而为人,义务总是难于推卸的,于是,有时回顾,总流水之账,就会发现,某日曾学皇清某大人,不说话或少说话,某日曾学凤丫头,说假的。言不为心声,或说重些口是心非,虽然出于不得已,也总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苦会换来情有可原。但这是由旁观者方面看;至于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罗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乡先辈“难说好”先生,东望云天,不能不暗说几声“惭愧”。

  (选自《张中行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9月版)

  张中行(1909—2006),原名张璿,字仲衡,河北香河人。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49年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职。著有《文言津逮》《作文杂谈》《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文言与白话》《负暄续话》《禅外说禅》《诗词读写丛话》《顺生论》《负暄三话》《横议集》《月旦集》《流年碎影》《散简集存》《望道杂纂〈顺生论〉外编》等。 话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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