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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心话 邵洵美

　　天下事过犹不及，中庸之道虽然宣传了几千年，但是真能不偏不倚的，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人。文明进步，世界上的事情一天复杂于一天，故有的标准均已动摇；做错了事情，便尽有不少推托：花言巧语，靠嘴吃饭的人便一天多似一天。自从有了报纸的发行和社会的组织，目睹耳闻便都是些假话；假话来，假话去，口说无凭，心照不宣；渐渐地说假话听假话的人自己也厌烦地起来，于是便又有了一种要求说“真心话”的风气。他们说，只有大家说了真心话，才可以肝胆相见，一切的合作才有希望，争端误会也可以因此消除。我说这也是“过犹不及”；原来真心话也不可以多讲，多讲便成废话。真心话与真话不同：真话划一不二，人事来往，商业进出，全靠一句话作为标准，是个“信”字，所以真话有用；真心话偏于“情”，凡是相交已深，不分你我，也无利害关系的时候，偶然吐露一两句真心话，也许说话的人罪孽深重，但讲话的一刹那却是心地清白，其气魄超凡人圣，不过这话或者对自己不利或者对人家不利，因为心头苦衷，为自己着想者多，为人家着想者少，传播开来，说话的人虽免身败名裂，所以真心话的名贵在此，多讲了成为废话也在此。

　　真心话和真话可以说是程度上的差异，说真话有好处，说了真心话或者反而有坏处。譬如答应了为朋友死而无怨，临大难舍身救人，可见说话有信用；但若说起牺牲不过是为了在世界上得个令名，向贵友讨个欢心，其卑鄙便和袖身旁观者一样不足道。再如朋友来往，若说明是互相利用，这也不失为一句真话；但若开明账目，说出占便宜的是我，确是真心话，交情却会因此决裂。再如申言为国为民，继以埋头苦干，这句话也可以当作真话；但若说出我们一举一动不过是掩人耳目，威信既失，大事也许反而不可收拾。再如最近文学杂志上，有人曾五论“文人相轻”，说明现文坛龌龊不堪，确乎气概不凡；但若招认自己的反复指斥，也无非是要打倒异己，其人人格便也堕地。所以真话可以讲，真心话却非郑重出之不可。而且待人接物，能说真话，已是难得，更不必每人每事都说真心话也。文人和艺术家和一般人不同便在此地。原来文人艺术家可以不必说真话，但非说真心话不可。一篇文学作品和一张医生的丹方不同；一件艺术的作品和一只日用的凳子不同，也在此地。文人说月亮像花，事不可靠，你也不会相信；但这是他心头的灵感，是真心话，你当会被他感动。艺术家雕刻一个人像，也许只有三分像人，不必率真，你也不必怪他指鹿为马；但这是他心头的印象，是真心话，你了解了他心神自会愉快。所以常人只要说真话，不必说真心话；而文人艺术家虽不必说真话，而非说真心话不可。明乎此，你不必再去要求文学艺术的定义也自然领悟了。

　　林语堂先生最近在《文饭小品》发表一篇文章叫做《说本色的美》，他要求文学作品有真实的描写，在《人间世》上他也提倡“特写”之类的文字；但一方面他又沉醉于性灵派文学。我常对笑话，说他有双重人格，因为前者要求说真话，而后者要求说真心话也。二者当然并不矛盾，但真话浮浅，真心话方才深刻；真话虽然听来冠冕堂皇，有时还未免迁就环境；真心话目空一切，说的人爽快，听的人或则大爽快，或则大不爽快。文学艺术之高贵在此，有时成为废话也在此。

　　（原载1935年9月20日《时代漫画》第21期） 话亦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