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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听出是罗锦程,稍稍放下些心,但也怀疑是出了事。
他见我没挣扎,顿时放开手。我回过身,捡起地上的袋子,正要拍上面的土,罗锦程忽然拉住我,塞过来只信封。
“明天下午的轮船,从天津港去法国,一定要上去,”他压低了声,语速极快,“回去和你先生说,照片底片可能泄露,今天你们先出城,带好东西和孩子,下午一点我会派人接应,具体地点在里面,开车送你们去天津。”
我怔了怔,只感到一股寒气涌上后颈。从我答应他传情报开始,我就预想过这一天,如果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罗锦程拍了拍我肩膀,并没停留,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心跳得厉害,强迫自己定下神,回家把值钱的东西塞了两只大衣箱,提前喂两个孩子吃完饭,去幼稚园接回多多,让他去营部传话。
“直接去找你爸爸,别人问不要说,就说妈妈老家有事,必须带你们回去,让他马上回来送我们,记住了吗?”
多多有些懵懂,让我催着复述了一遍,却不急着走,只站在那看我。
“怎么了,快去。”我说。
“妈,回老家,你和弟弟妹妹跟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我们一起走。”
“那爸爸呢?”
我不敢乱说,抿着嘴理了理他的衣领。
“妈,我想爸爸,爸爸和我们一起去行吗?”
“你先去传话,等爸爸回来再说,好不好?”
多多点了点头,被我推出门,向营房里跑去。我回去收了孩子们日常用的东西,眼眶一酸,坐在床边流了会眼泪。
盛峰回来得快,大概以为我和他赌气,终于忍不下他的冷落。他把多多领进院子,进来把莹莹和长安也轰了出去,回身反锁上门,逼到我面前。
“白曼婷,你干什么?!”
“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我喊道,顺手抓起茶杯,掼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吵架从没砸过东西,盛峰怔了怔,我趁这时候冲他使了个眼色,扔过那封信,手上却没停下,紧接着摔了只盘子,趴到桌上大哭起来。
“我要回老家,去找我嫂子,我没办法和你过,中午我们就走!”
家属区的房子都挨着,我起初是哭给别人听,但一开了头就停不下,反而越来越真,连着这几个月的委屈都喊出来。盛峰看了船票和纸条,站在那半天没有说话,然后看了一圈家里,走到我身后。
“曼婷。”他说。
他很久没这样叫我,语气柔和,就像我收养长安之前。我吸了吸鼻子,渐渐止住哭。盛峰按着我肩膀,让我转过头。我感到他手臂的颤抖,他望着我,忽然流下行泪,生生转过脸去。
这让我有些怕,怕他丢下我和孩子,于是顺势抱住他。盛峰抓住我胳膊,用力把我扯开。
“我这一辈子,就是毁在你手上。”他望着我,忽然擦了把眼角,转身走到门口。
“你走就走!”他吼道,莹莹在门外听见,顿时大哭,引得长安也喊起来。盛峰推开门,谁也没理,径直冲了出去。
那封信在他身上,我看到他揣进怀里,所以他是要借送行的机会和我们一起走,只是心里有气,冲我发泄。
我明白他,他这个人要的不多,没什么远大理想。他小时候家里穷,想吃饱饭,徐司令收留他,他就给徐司令卖命。后来投诚,他就再没提过西安的事,在谁手下就给谁做,一样得赏识。
他要的一直是现实的利益,要赚钱,要家,要孩子。他本来已经有了这些,是我不安分,是我打碎了它。
盛峰出去半个小时,左右的邻居来劝我,都是劝和不劝分,让我把长安送个好人家。
我只是哭,给三个孩子拿了路上吃的点心,挨个交待,叫他们听话。等到盛峰回来又和我吵了一架,只说西安太远,如果我想冷静,就去郊区给我们租套房子,等我想清楚再来找他。
我顺着他拱起火,他就扔出那两只大衣箱,让我带着孩子滚出去。我心里知道他是吵给别人看,却也难过,眼泪止不住。盛峰吼得差不多,就进去看几个孩子,多多一直听着,见他进来,一把扑到他怀里,绷着小脸,怎样也不松开。
“爸,不走好吗,”多多扳着盛峰,让他正对自己,“妈妈是吓唬你,就像我不听话,她也吓唬我,我和你说,妈妈不会离婚,你别让我们滚。”
“你不懂,你要听妈妈的话。”
盛峰拍拍他,硬把他从身上拽下来,起身脱了军装大衣,进卧室一件件换成常服。
别人都以为他是方便送我,只有我知道,他现在脱下这身衣服,这辈子就没机会再穿。我不知道他怎样想,这衣服穿了七八年,就算再怎样厌倦也已经和他长在一起,分开来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我给孩子们穿好外套,又确认了一遍没有落下重要东西,才给自己穿戴整齐,一手抱了莹莹,一手领着多多出了门。
我是要装吵架,于是始终冷着脸。盛峰用布兜了长安,绑在身前,提着两只衣箱跟上来。
他说一会就回来,甚至没有锁门。大家让我为了孩子再想想,都被盛峰挡回去。他一门心地赶我出了营部,坐上租好的车,却始终不与我说话。
我看着车窗外,北平的街道渐渐远去,鼻腔就有些酸痛。莹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路上扭动身子,闹个不停。
我们赶在中午出城,在到达约定地点前打发走了租车的司机。罗锦程说的旅店在小镇边缘,还没等走近,我们远远地就望见了他。
他穿了件长大衣,帽子压得很低,见我们来只是微微示意,快步走出来,向院子里的车招了招手。
“孩子都带好,我得看着你们上车,”他走到我们身前,隔着长安抱住盛峰,又很快放开,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就像鼓舞士气,“我晚些也去天津,不坐一辆车。司机是我们的人,路上有事会找人接应,你们放心。”
“路上要多久,那封信到底怎样泄露,来不来得及?如果我们还没到,抓他的命令已经发下来怎么办?”
我抓住罗锦程,怕他敷衍而过。罗锦程并没回应,而是抽出胳膊,从盛峰手中抢过一只衣箱塞到车上,紧接着去抱多多。
“有空我会细说,现在不是时候。”
他让我们从天津港出国,以后怎么会有机会见面?我不知道再怎样问他,盛峰放了衣箱和长安,催着我抱莹莹上去,自己却站在那,回身和罗锦程握了握手。
“我不是因为白曼婷,”他说,“部队里什么样我知道,大家都明白这样不行,但没办法,我做的事由不得我自己,惟独这一件,我是为我自己,我这样心安。”
盛峰说完,和罗锦程互道后会有期。我没想到他突然这样表明心迹,只抱紧了莹莹,让他们两个挨着行李坐好。
那司机坐在前排,看着年轻,像个学生。罗锦程说他是自己人,我问了他几句,他应答拘谨,看起来比我们紧张。
“不用怕,你只是帮忙开车,就算有人追也是抓我们,和你没关系,”我说,“你多大了,还在上学?我们孩子多,时间不太紧,还是开稳些。”
“十九了,是上学。夫人放心,我开车熟。”他侧过脸笑笑,略微放松,然后像是要证明自己,径自打着了火,踩下油门。
我知道他是要开一段试试,然而就在车开起来的时候,轮胎下格外颠簸,他并没停下,反而打了下方向盘,加大油门,就在下一刻,车右侧的前轮一声爆响,就像压到了什么东西,整辆车顿时掀翻一侧。
盛峰抱着长安,还没上来。我拼命抓住莹莹和多多,挡到他们身下。
“白曼婷!”
罗锦程喊了一声,那股力道裹挟着我重重撞到车窗上,我只觉脑后钝痛,眼前顿时杂乱,耳中嗡鸣。
多多和莹莹撞在我怀里,应当没事。我这样想着,那些杂乱的碎片就忽然沉寂下去,什么也再听不见。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房间里亮着电灯,四周一股酒精味道。
“妈,妈!”多多见我醒了,顿时扑腾着跳上床,把手里的新风车举到我眼前,几乎贴到脸上。
“莹莹呢?莹莹……”
我抓开他的手,尽力坐起身。这是医院病房,墙和天花板都刷成纯白,我没看到盛峰和莹莹,也没有长安。
在这张床的对面,紧贴着墙放着把椅子,有个人坐在那,见我醒了,反倒低下头,抿了抿嘴唇。
那是白敬轩。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