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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从白敬轩那次自杀未遂,我有五年多没见他。罗锦程说船票是去法国的时候,我是想过可能会再相见,但没想到会这样快。
也许男人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并看不出衰老,他没怎么变,和记忆里几乎分毫不差,只是风尘仆仆,像刚走了远路。我望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抓住多多,坐直了身子。
“爸爸说那是舅舅,怎么了,你不认识舅舅?”
多多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着我的表情,目光疑惑。
“舅舅买了好多东西,这是我给你挑的糖,你吃一颗,吃一颗就有力气坐车。”
多多从兜里摸出颗牛奶糖,带着包装纸就往我嘴里塞。我抓住他,把糖握到手里,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吸了吸鼻子。
“凤儿,”白敬轩抬起头,起身走到床边,从多多腋下抱起他,提到半空,“来,舅舅跟你玩,让你妈歇会,好起来赶路。”
我很久没听过别人叫我凤儿,顿时愣了愣,看了看周围摆的东西。
“他……他爸爸呢?”
“我让盛峰带行李先走,你儿子要等你,他就带了两个小的,”白敬轩把多多抱到身前,腾出一只手收拾桌上的杂物,“都守在这干什么?天津港要封,他必须赶上明天的船,只要他走了,你们好说,大不了我送你们到法国。”
盛峰如果要抛下我,一定会带走多多,但他没带多多,反而带了长安,就是等我和他汇合。但如果白敬轩送我们去法国,路上至少要半个多月,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他。白敬轩猜到我怎样想,忽然笑笑。
“我从天津下的船,跟朋友来送点东西,在急诊室门口正好撞见。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想不看见也难,”他说着退了几步,把多多放到椅子上,“你下床试试,没事我去办出院,现在走来得及,能赶上明天的船。”
我听他说从天津下船,猜他是刚回国,但没细想,匆忙整理好衣服,下床试了试。白敬轩说我是轻度脑震荡,问了我头不晕,就去叫医生复查出院。
我和多多收好东西,他刚好办完手续回来,一手领了多多,提上包裹就向外走。他走得快,我追出去,见他方向笃定,不知要到哪去。
“凤儿,”白敬轩回过头,直接抱起多多,“你快点,我刚问了,医院拉货的车直接到天津站,我跟司机熟,赶上能坐。”
他五年前去了法国,为什么会和这的司机熟?我来不及问他,只跟着跑上去,绕到医院后面的大路上。
白敬轩远远地喊了声司机的名字,抱着孩子在驾驶室窗前说了几句,回身向我招了招手,让我到后面的车斗里去。
这车后面搭了遮雨棚,入口也被油布遮住,看不到里面半分。我掀起门帘,刚要钻进去,黑暗里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几双眼睛抬起来,幽幽地反射着门外的微光。
白敬轩说这是货车,我没想到里面有人,顿时捂住嘴,只觉得背后一阵寒颤。
“别叫,自己人。”
白敬轩推了我一把,带着多多爬上来,连说了几句不好意思。车里有人打着了火,里面的木质货箱堆砌,占了一多半空间,其余地方零零散散做了四五个人,穿着各异,看起来做什么的都有。白敬轩拉着我找了个货箱坐下,重新抱好多多,紧绷着身子,长舒了口气。
“凤儿,这就没事,”他说,“到了天津站直接买票到塘沽,下车离港口近。盛峰走的就是这条路,你们坐后一班车,到了一样能赶上船,这样最好。你们先睡,到了我叫你,不然坐船累。”
“你也睡会,路上有时间。”我说。
他计划周密,显然对周围的交通了若指掌。我正想问他最近在做什么,多多抱住他脖子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舒服位置爬到他身上。
“舅舅,你为什么叫我妈妈凤儿?我妈妈不叫凤儿,我妈妈叫白曼婷。”
“我知道。”白敬轩一愣,低下头从身后搂住他,轻轻拍了几下。
“那是你妈妈的小名,”他说,“就像你,小名多多,大名盛卫国,是不是?以后你长大了,别人也是叫你盛卫国,多多只有亲戚叫。快睡觉。”
“哦。”多多似懂非懂,拱了拱身子。白敬轩用胳膊垫高他的头,在他后背又拍了拍。多多却扭了几下,看起来愈加焦躁。
“怎么了?”他说。
“我……我想我爸爸,他会回来吗?他让我们滚,我妈妈说要离婚,他们总吵架,我害怕离婚。”
“多多?!”
我从没想把这些告诉白敬轩,我只想他知道我过得好,就像哥和嫂子一样。多多被我叫住,抿了抿嘴,眼睛里的泪光骨碌碌地滚,白敬轩却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看我,只是把多多抱了起来。
“多多,”白敬轩笑了笑,凑近多多,几乎碰到他的额头,“不管你爸妈怎么样,你要记住,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附属品,没必要夹在中间,想着一定要帮谁,保护谁。这是他们的事,你爸爸和妈妈要各自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你也只需要负责你自己。你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认准了就去做,其他的不要管。这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但真正属于你的只有你自己。因为除了你自己,所有的事都会变,包括你爸爸妈妈的关系,并不是说它们变了,你就会变。你不能被外界影响,明白吗?”
他说得郑重,就好像我真的要和盛峰离婚。我有些不自在,又怕他吓到孩子,然而多多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并没有闹,反倒渐渐安下心来,拱进他怀里,不再乱动。
我知道多多是要睡,不敢发出声响。白敬轩拍着他,直到睡熟才松了些手,撑在旁边。
白敬轩是真心喜欢多多,才见了半天,举止就已经亲昵无间,多多也不认生,对他像对我一样。我想血缘或许是会吸引人,就像当年我在醉云楼的人群里一眼就望见了他,而他也望见了我。
我给多多理了理衣服,把他的腿搭到我腿上。白敬轩始终没开口,却清了清嗓子,不知在想什么。
“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还小,又听不懂。”我说。
“听得懂,这些事就要从小教,大了就来不及。”白敬轩望着前方,忽然笑了一声,自己摇了摇头。
“盛峰打过你吗?”他说。
“没有,只是一般的吵架,平常夫妻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他其实顾家,我没有……”
“到了法国你去我爸厂里,”白敬轩突然打断我,不容置疑,“横竖是亲戚,等这几个孩子上学,你就去做技术员,盛峰那小子不敢怎么样。他要实在犯浑,该离就离,不用惯着。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你不开心,多多跟着你也不开心。你得给他做榜样,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哪怕一天做一小时,先自己过好才能管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鼻腔酸痛。白敬轩沉默一会,似乎觉得刚才太强硬,又笑了笑,靠在身后的货箱上。
“我在医院第一眼见他,还以为孩子都是你的,我说五年三个,你们还挺能生。”
“那个小的是方若梅的。”
“我知道,他和我说了。”
“若梅,若梅她……”我想告诉他方若梅的事,又想问周文斌的下落,一时不知从哪说起。白敬轩却接过话,就像早想好了怎样说。
“我知道,周文斌也知道,”他说,“他一直没结婚,也没回来过,我和他半年能见一次,他就是想忘了国内的过去,专心做些事。”
“做事,他现在做什么事?你呢,你……有没有结婚?”
白敬轩愣了一会,转过脸来看了看我,又很快移开目光。
“日本人都打到山海关,我和谁结?”
“日本人,你不是在法国?”
“在法国呆了一年,没意思,”白敬轩笑笑,呼出口气,“人得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是要做材料工程师,法国不差我一个,我家厂里也不缺我。我是想振兴中华民族之工业,建立冶炼体系。罗锦程说得对啊,要变天,那就变。”
他突然提到罗锦程,就好像熟识已久,这让我觉得奇怪,我望了望对面的人,没继续问他在怎样变天。从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大家都知道要打仗,这些事让我后背发冷,紧了紧衣领,却也想到小野和高桥,还有那位姓山田的工程师,一时五味杂陈。
“你没去找你亲生父亲?”我说。
“找什么?我爸是你三叔,我就是白家的人。你说的那叫生物学父亲,跟我有关系吗?”
白敬轩说着,立起大衣领子,向后靠实,拍了拍自己肩膀,“困就靠这睡,别在那耗着,你亲哥,怕什么?”
卡车颠簸,我是有些倦,于是动了动多多,把头靠在他肩上。白敬轩身上的味道没有变,和在上海的时候一样。这让我感到恍惚,朦胧中就像回到那所旧公寓,又想起照顾他静养的那几个月。
“你一个人,有没有再犯病?”
“还好,刚去法国的时候犯过一次,家里没人,我以为要死了,也没打电话。结果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天亮自己醒了,还活得好好的,后来就没犯过。”
白敬轩说完,没再开口。他坐得直,肩头不怎么晃动,我放下心,只阖了会眼睛,就觉得做了个很长的梦,再睁眼时晨光就透过了防水布的缝隙,落在货箱和多多身上。车厢里已经没有人,车也停着,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下的车,只以为到了地方,于是动了动,坐直身子。
“还没到,他们是提前下,你再睡会。”白敬轩说着,多多却也哼了几声,扭着爬起来,抱住他脖子,睡眼惺忪。
“舅舅,到爸爸那了吗?”他说,“我想我爸爸。”
“记不记得昨天买了几块米糕?”
白敬轩抱起他,多多听到米糕,顿时精神起来,叫着要够他旁边的包裹。白敬轩笑了笑,从包里翻出一块糕,顺便把多多递给我,又去拿了水壶。
“你把这块吃完,再喝点水,一会好好跟你妈妈上火车,等到了站就能看到你爸爸。”
“舅舅,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舅舅要做事,以后有空来看你。你记住舅舅的话,好好对你妈妈。”
多多吃着那块米糕,车又开了半个小时,才真正进了天津站。白敬轩领着我们跑进去,打听最近的车次。车站的人只说铁路故障,上一趟车晚点两小时,刚好进站。白敬轩买了票,抱了多多,径直往站台跑。
“这就是盛峰那趟车,你上去找他,找不到下车一定在站台等,你快点!”
他喊着我,从车尾向着车头跑,一路隔着玻璃望里面的人。我刚刚跟上去,只听他喊了句盛峰,把多多举过头顶,从车窗里塞了进去。
“妈,妈!”
莹莹喊着,和长安一起扒在玻璃后,露出小脸。盛峰接了多多,顿时跑出来,在车门口拉住我。
“曼婷!”他或许后怕,眼角又有些泛红。我正要上车,忽然想起白敬轩,于是回过头。
白敬轩远远地站在那,身后是来往的人流。他看着我喊了声凤儿,忽然一笑,又摇了摇头。
“凤儿,我挺累的,真挺累的,可是我……”他说着,擦擦眼角,冲盛峰挥了挥手,没继续说下去。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我说。
我当时没有理解他的话,心中充斥着分离的悲凉和解脱,只能尽力遏制,生怕掉下泪。等到白敬轩转过身,我走进车厢,刚把装吃食的包裹递给盛峰,就听到了站台上的两声枪响。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