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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我早该想到,方若梅放不下她的孩子。
她杀死厉晓洋的前几天,因为孩子哭闹,彻夜失眠,和厉家的保姆桂姨聊了一晚。她说如果以后她和厉晓洋都出了事,厉家又没人能靠得住,就把孩子送给我。桂姨以为她是产后多虑,并没多想。只是当时方若梅把我在北平的地址写给了她,并在那张纸里裹了套金首饰。
现在厉家破败,那几房里的姨太太瓜分家产,打得头破血流,自然也没少打这孩子的主意。老夫人过了世,就更没人能护他。桂姨心善,怕把他留下遭了毒手,出走的时候就抱了他。
她本来不知道把他送到哪,又不忍心扔给育婴堂,路上要卖那包金首饰,打开纸包,就记起了若梅那天的话。
桂姨是个好人,她按照这地址找来,果然把孩子送给了我,我接过来抱着看看,他脸上是有些厉晓洋的影子,眼睛和方若梅一模一样。
“这孩子大名厉云荪,小名长安,少爷和少奶奶商量着起的。夫人以后要是养着他,可以起个夫人喜欢的名字,以前的名字知道就好,”桂姨说着,拿起地上的包裹,抹了把眼泪,“这里是孩子的东西,喜好和习惯都写在这张纸上,背面是名字和生辰八字,没有漏的,夫人放心。”
“我和你们少奶奶有交情,从小一起玩的,孩子在这你放心。”
我接了包裹,从里面抽出那张纸验看一遍,不觉中也掉了几滴泪,听她又说了遍孩子的习性。
她怕长安哭闹,用惯用的摇篮歌哄睡了他,又教了我几遍,才把他放到我怀里,作势要走。
我出来得急,摸遍了衣兜也只有几块银元,全给了她作为答谢。
桂姨三步一回头,终于走远不见。我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忽然感到有些懵懂,就像在做梦。
长安小小的心脏贴着我,就像莹莹和多多小的时候。他只比莹莹小半岁,两个孩子其实可以一起养,都让多多领着。
我想到这,横竖没有退路,干脆咬起牙,抱着孩子和包裹回了家,路上有人问就说是亲戚的孩子,托我照顾。
多多正带着莹莹在屋里拼积木,见我抱了个弟弟来,一下蹦起老高。
“先别吵醒他,”我蹲下来,给他看了看长安睡着的正脸,“他没有爸爸妈妈了,以后就在咱们家住,你和妹妹要带他玩,不能打架,好不好?”
“好,好,这回就有人陪我玩打枪,”多多叫道,“我早就想要个弟弟,妈,妹妹不爱玩打仗,每回就我一个人跟别人打。”
“你是哥哥,以后你带着他们,他们都要听你话,你也得保护弟弟妹妹。”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又问了莹莹几句,起身把长安抱进屋,放到床上,然后打开包裹,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玩具摆到床边,其他的分类归置。
这些东西很全,看得出桂姨用了心。我坐在床边,预备着等他醒了哄他。这孩子长得像若梅,尤其睡着的时候,看着亲切,也就喜欢。
那只包裹已经收拾完,只剩几样小东西不知该归到哪,暂时放在桌上。
我听着多多和莹莹玩闹,随手抓起一只红布缝的荷包,这上面绣了蝙蝠,有淡淡香味,看着像护身符。我抽开锦绳,荷包里是些干桂花,中间埋着张折好的纸条。
我打开它,若梅的笔迹崭新,就像昨天刚刚写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她不知道这孩子和荷包会落到谁手上,所以她只能这样写,我和罗锦程看得懂。
方若梅这是托孤,她想让长安活下去,我不会辜负她。
我喜欢这孩子,名字也喜欢。厉云荪,改成盛云荪也好听,只是一股书香味,和盛卫国、盛莹莹听起来不像一家人。
我想到这,院子里忽然一阵声响。我听到多多扯着嗓子喊了声爸,立即塞好荷包,起身迎出去。
现在没到下班时间,盛峰一定是听到有人传信,特意赶回来看。我心中忐忑,怕他吵醒孩子,堵在卧室门口。
他从进家就阴沉着脸,也不理多多和莹莹,径直推开我,到床边看了一眼,回身抓住我手腕。
“这是谁的孩子?!”
“若……若梅的。”
“方若梅的孩子,为什么给你?!”盛峰瞪着我,丝毫不避讳外面的人。我想他是觉得这事横竖会传出去,不如他亲口宣扬,于是挣了几下,尽力柔和声音。
“你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孩子?他可以陪多多玩,我们都说好了,在这总好过回西安。我总不能再把他送给别人,我……”
“白曼婷,”他打断我,“这不是养猫狗,这是个人,他是厉晓洋的种!就算厉家死绝了,她娘家也没人了吗?!”
我盯着他,不知道怎样答话。盛峰用力抓着我手腕,把我拖到客厅,松开手就往卧室走。我心知不妙,拦腰抱住他,“盛峰,你干什么,他才一岁,你干什么!”
“我送他去育婴堂,”他说,“我不管为什么,你要非把他留在这,信不信我摔死他!”
“盛峰,盛卫国!”我冲外面喊道。我很少叫多多的大名,多多会意,冲进来就抱住盛峰大腿,莹莹不知道怎么回事,哇地哭起来,惹得屋里的长安翻了个身,哼唧几声。
“爸,我要弟弟,爸!”
“你放开,出去玩去!”盛峰不敢甩开他,只好站住,多多倒更用力,几乎把整个身子挂在他腿上。
“弟弟能陪我玩打仗,爸!”
“你妈妈生的才是弟弟,抱来的是野种,野种我凭什么给他养!”
野种,我愣了愣,忽然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法国来的那封信上说,白敬轩是我的母亲和日本人偷情生的野种,所以我父亲逼她送走了他,但长安是方若梅的孩子,我没有对不起盛峰,是我亏欠方若梅。
莹莹哭着跑过来,我一把抱起她,把她的耳朵护在怀里,挡到盛峰面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是野种,有人生没人养,就是野种!”
盛峰毫无退缩,我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眼角泛红,就像多年前把我和白敬轩堵在办公室,可我现在并没有做错事。
“如果是你兄弟托孤给你,我会不会这样说?!我有嫁妆,我也能挣,我不用你养!我清清白白地嫁给你,孩子生了两个,为了你天天守着这个家,你还要怎么样?!我今天告诉你,我没卖给你,他叫盛云荪,我要养他,他就是我儿子!你敢动他一下,我带着孩子跟你离婚,这三个你一个都别想见!”
我一口气吼完,才觉得有些畅快。盛峰始终瞪着我,眼睫渐渐抖动,咬起牙来。
“为了一个野种,你要跟我离婚?”他说。
我说了这么多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抓住这两个字,就好像早就防备着,终于逮住我说出口,好让他借机发挥。
我并没有真的想离婚,不然也不会说这孩子姓盛。我只是想威胁他,让他同意我收养长安。然而盛峰忽然移开目光,摸了下莹莹的后脑,然后蹲下去,抱了抱多多。
莹莹还小,只揪着我的头发玩,多多察觉到气氛的凝重,顿时乖下来,也不再闹着抱他大腿。盛峰站起身,猛地拉开我,冲进卧室。
我来不及拦他,他从柜里扯出几件换洗衣服,又去床头拿了我缝过的替换枪带,冲到门外。他动作重,长安早被吵醒,看着周围陌生,一边喊桂妈妈一边大哭。我抱着莹莹追出去,多多跟上来,抓住门框。
“妈!妈你别走!”他喊道。
盛峰是可以走,他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我不能。
盛峰在办公室住了一个星期,我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长安哭了两天,渐渐和我混熟,跟莹莹学着喊我妈妈。
盛峰回来的时候买了些菜,他大概熬不住,想他的两个孩子,所以陪着他们玩到洗漱上床。多多粘他,一定要他抱着睡,他就躺到多多和莹莹中间,我在最里面哄长安。等到孩子们睡着,盛峰看了看我,就收了自己的被子,出去铺到沙发上。我放下长安出去拉他,他只是甩开我,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他没再找过长安的麻烦,每天照常陪孩子、吃我做的饭,除了不肯睡床,也算相安无事。我不敢再惹他,于是两个人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各自和孩子亲近。
长安的体质和另两个孩子不一样,稍微着凉就发烧,吃的也要注意。我拉扯着他,磕磕绊绊,就过了阳历新年,盛峰买的阿司匹林几乎都用在了他身上。莹莹的奶粉一直没断,我又分了些给长安,两个孩子一起吃,交换罐子的间隔就比以前短得多。
从搬到沙发上睡之后,盛峰极少给我新的消息,我不好问他,只写自己亲眼见的,尽量详细。
我送完奶粉罐,隔了几天,照常送多多上学。莹莹已经会带着长安在床上玩,我用枕头砌了床沿,院子里又有邻居听着,不用太担心。我回来的路上经过广和楼,又去买了些菜。天气还冷,街上人不多。我转过几条胡同,渐渐远离人声,四周安静。
这条路我走得熟,并不害怕,但我刚刚转过拐角,有个人忽然闪出来,一把扭住我胳膊,从身后捂住我的嘴。我没喊出声,一袋子菜掉在地上,不敢妄动。
“是我,”那人说,“夫人别怕。”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