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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这本书发行不久,到了八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开始撤军。
盛峰和罗锦程都写了信来,我拿到办公室,逐个裁开。从上次盛峰回家,已经过了九年,中间只有一次因为受伤发了电报,让我去见过一面。如果算上之前的三年,他就走了整整十二年。
他说他命硬,我信。当年那把左轮枪一共六个弹位,一颗子弹。厉晓洋对着他连打了四下,都没打到有子弹的那一发。所以我这些年带着孩子,倒也心安。他在信里说要转业,问了孩子的近况,就开始写部队的事。
“曼婷,你说老叶以前叫罗锦程,唱过戏,还是北平的名角儿。我从来不信,因为我没见过。我们胜利了,昨天在剧院庆功,有几个演员唱京戏。散了场大家列队回营房,老叶就拉我去后台慰问。我不懂这些,他和剧团的人聊得好,要看他们的首饰和戏服。大家说给他试试,他就自己化了个全套的妆。没敢唱,就在台上走了几圈,那架势好看。剧团的团长说他是行家,我才想起你说的话。”
我看着他的字,忽然记起罗锦程的扮相,不自觉地想笑,就先放下这张,抽出另一封信。
他们走的这九年,罗锦程也时常给我写,盛峰知道。他爱开玩笑,但有分寸。有时候两封信一起到,我就一起回,只是盛峰的里面多装几张孩子照片。
“白小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白小姐。”罗锦程的字一如往常,比盛峰的文气,甚至有些娟秀。
“老盛应该和你说了,他在申请转业。等他回家就和你正式办复婚,所以以后不能再这样开玩笑,而是要叫夫人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信里告诉你。我昨天唱戏了,其实也不叫唱,没出声,只是扮了扮。在西安第一次见到白小姐,我就是扮的杜丽娘,昨天也是。
当年从广和楼逃出来,本想着这辈子恨唱戏,但现在我们胜利了,我说要变的天也不远,再看到这些就感觉有些奇怪。
我七岁被母亲卖到戏园,天天挨师父打,恨是真很,但我对那些戏也是真喜欢。我想好了,白小姐。等彻底赶走日本人,我也去和组织上提转业,回家养几只鹦鹉,一边唱戏一边教,教好了就给白小姐寄去,你唱一句它就会接,是不是有趣?”
罗锦程说话一向没边际,我见他又开始乱写,就收起信纸,打算有时间再回。那之后没过几天,盛峰忽然给我办公室打来电话。我以为他有急事,他只说出来开会,正好有打电话的机会,随口问我有没有收到信。
“收到了,”我说,“本来想找时间回,打过电话就省事。你的转业申请怎么样?打完仗总该回来,岁数也大了,又受过伤,不像年轻时候。”
“回去还早,得服从命令。有些日本人没撤,过段时间可能派我们去,还没有定。转业的事就算能批也得在这之后,你先别急。”
盛峰说着,我听到有人在他旁边笑了笑,声音有些像罗锦程,却听不真切。
“老叶也在?他是不是也要办转业?”
“对,他前几天刚提,组织上说一起考虑,如果能批下来,我和他时间应该差不多。”
“那你和老叶一起回来,和领导说说,都安排到这。他又没家,一个人能去哪?等回来我给他介绍个媳妇,我厂里就有,以后咱们住得近,互相都好照应。”
“那我可真谢谢你。”罗锦程凑近话筒,忽然插了一句,听语气不像好话。
盛峰紧接着笑笑,开始问我多多的事,岔开了话题。
那是我最后一次联络罗锦程,如果当时我预料到这一点,或许会接过他的话,开几句玩笑,但我那时只觉得他聒噪,并没理会。
因为打过那通电话,他和盛峰的信我都没有回。等到我想要联络的时候,他们已经被调到高邮,清缴残余日军。
这一仗打得快,速战速决,大获全胜。我听了广播里的战报,就让多多和莹莹收拾房间,腾出地方准备放盛峰的东西。
这样过了三天,所有东西都安排好,我正准备给他写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天早上他却忽然打了我办公室电话。部队里电话不便,着急也是发电报。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但听到他的声音如常,并没多想。
“我转业的事组织上批了,办完手续就回家。”盛峰停了一会,我正要接话,他打断我,继续说了下去。
“老叶没了。”
“他什么没了,他的转业没批?”
我没有反应过来,连着问了几句。盛峰没回答,我感到他那边的肃静,耳边开始蜂鸣。
“盛峰,”我喊道,“你在哪呢,盛峰?”
“老叶昨天晚上没的,因为中了流弹,我在旁边,”他终于开口,音调变得很低,“我在领导这,今天我的申请批了,领导问我有没有别的要求,我说想给你打个电话。除了我们,他就和你熟,我得告诉你。”
我怔了怔,他写在信上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边,就好像真的由他说出口。
“白小姐,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白小姐。”
我只是觉得眼眶疼,捂住话筒,尽力压抑声音哭了出来。有人推开我办公室门,拿着叠文件站在那,叫了声白厂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曼婷,我把他的东西带回去,你收拾好家里。我先挂了,不能打太长时间。”
我说不出话,只是听着盛峰挂掉,自己攥住听筒,眼泪怎样也止不住。
在那之后几天,我收到盛峰的电报,告知车次和时间。自从长安懂事,我们没提过他是被收养的事,他应当不知道,还和莹莹一起准备接站。他比多多小三岁,还没长成大人样子,但也不再是小孩,眉眼间有些厉晓洋的样子。我怕盛峰看到要说,于是收好东西,特意把他拉到厨房。
“我带他们两个去,你在家看着火,”我说着,指了指炉子上的烧水壶,“等开了沏些茶,在家等我们,别乱跑。”
长安低着头,看了看炉子,又抬头看我,目光有些黯淡。我拍拍他,正要转身,长安忽然叫了我一声,看着我眼睛。
“妈,”他说,“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什么?”
“我哥叫卫国,姐叫莹莹,为什么我叫盛云荪?”
“他俩的名字是你爸起的,你的是……是我起的。”
我说着,多多正好从外面进来,抿了抿嘴。长安噢了一声,转身去看水壶。多多跟着我出来,回头看了看,按了下我肩膀。
“妈,其实我弟他……”
“你别说了。”
我知道他记得当年的事,盛峰想要这个家,我这样维持着,我没有办法。长安从小跟我亲近,他觉得出盛峰不喜欢他,邮东西从没有他的份。越是这样,我越没法告诉他,我也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我想我要等到他成年,或者参加工作,等他不再需要我,才能说出这些事。
盛峰的车晚了点,我们在站台等了一个小时,等到火车进站,我脑子有些麻木,向人群里一个个看着,并不敢随意认。
莹莹拉着我,目光漫无目的,只有多多逆着人流跑过去,突然喊了声爸。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有个人刚下车,一手提了一只衣箱,头发斑白。我认得他身上那件旧呢大衣,那是我在北平买的,但我已经认不出这人来。他比上次见的时候更瘦些,两颊凹陷松弛,除了那双眼睛,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多多?”
他站在那,放下衣箱,从上到下看着多多,有些不敢认。他见过孩子们的照片,但和亲眼看着还是不同。多多擦了擦眼睛,正要过去,我松开莹莹,抢在他前面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盛峰。
那天我们回到家,又叫上哥和嫂子,吃了顿团圆饭。罗锦程的遗物只有一只木匣,被盛峰收在衣箱里,他打开给我看,里面是把旧手枪,没有子弹。当年是我打空了它,隔着夜风中的细雪和火光,把它扔到了他手里。
“罗锦程,”当时我说,“你不是不想再唱戏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但他后来再没有唱过戏。
盛峰这次珍重,特意选了个日子,背着孩子和我办了结婚证。那枚绿宝石戒指我在食指戴得惯,就再没换回去,他也没提。
办完这些,他去政府报道,正式上起班来。他单位离铁厂不远,下班顺道接我,一家人一起吃饭。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多多参军的事批复下来,过了体检,我们又送他上了火车。
外面的战火没有停过,我开始盼着多多的信。盛峰在家不习惯,一开始整夜失眠,在卧室挨着我架了张行军床,后来才慢慢撤了。莹莹和长安都与他隔阂,饭桌上聊几句就各干各的。这样过了几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莹莹中学毕业进了剧团,长安报了大学的冶炼专业,在家等了几个月,通知书一到就去了东北。
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嫂子家的花花早结了婚,调到省里,二喜留下做了工人。
盛峰照常上班,只是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对着房间发愣。我知道他难过,他想一天天看着多多和莹莹长大,但他走了十二年,他没给过他们陪伴。
他现在回头看,觉得他的一生没有按照他愿望里的样子过,可谁又不是呢?
我并没有执着地想要和谁在一起,我只想大家平安。我的愿望,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破灭了。
多多休探亲假回来的时候,这场战争的余烬已经熄灭。他是完完全全地长大了,顶门立户,比盛峰还要高些,脸颊留了道被弹片划伤的疤痕。
盛峰和我都请了假,在家住过几天,盛峰说想老战友,我们就一起去了他打过仗的地方。时隔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最后一战的纪念碑。黑色大理石的碑面,立在陵园里,在刚下过雨的松树间寂静无声。
在那些名字里,有一列格外长,一眼就看得到。那是罗锦程,后面跟着几个字:曾用名,叶道临。
我一只手拿着花束和那本材料学,另一只手放在碑面上,雨水还没有干,覆着大理石,点点滴滴。在那些名字的旁边,有只蜗牛爬过碑身,螺壳大而透红,渐渐向上远去。
多多没想打扰我们,所以站得远。盛峰在那名字上看了一会,回过头,忽然怔了怔。我随着他望过去,多多背对着我们站在栏杆旁,身姿挺拔,让我也有些恍惚。我知道他把他的儿子看成了谁,因为有时候我也会看错。
“这孩子是像他舅舅。”我说。
多多听到我提他,忽然转过身,那幻象就不复存在。
“妈,我哪像我大舅?你又说我小舅舅,是不是?”
我没说话,盛峰等着他走过来,拍拍他后背,笑了一下。
“你妈妈和你舅舅……”盛峰停下来,看了看我,目光并没有变,“感情很深,就像你和你弟弟妹妹一样。”
多多点了点头,我和盛峰分别又相见,这么多年的时光,在他这句话里渐渐变得安稳温柔。
他们两个站在旁边,我低下头,把那本书压在花束下,一起放在碑前,又略微整理,露出封面上的字:《金属材料学》,作者:白敬轩,白曼婷。
多多看着我做这些,摘了帽子,没有说话。盛峰扶着我起身,我们三个在那站了一会,才慢慢转身,准备回家。
青空高远,陵园的松树层叠,如同波涛。在那墓碑下的花朵里,一只白蝴蝶无声无息地飞过,盘旋着直到半空,翅膀与云色融在一起,就再看不见。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