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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白敬轩回来得晚,叫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要下班。他核算出的数值和我有些不同,所以他当着我又算了一遍,检验哪里出错。我坐在桌对面看他列式子,眼角便瞥见台灯下的东西。那是根金色链条,很细,看长度应当是戴在手上,两端相接的地方额外垂下来一段链条,末尾缀了只圆片。
我之前并没见他桌上有这个,所以这显然是那信封里的东西。我四下看不到那信封,也没问他。白敬轩算完了数,又让我重新演算,几次的值终于相同,才终于确认无误。
“你等下有没有空?”他说。
“怎么?”
“帮我把这个给张叔,可以拿到当铺,钱他留着,当这个月奖金。”他盖上钢笔,看了看我,目光落在那手链上。
我没多问,拿过东西就出了门。链子在阳光下很漂亮,我翻着看了看,那金属圆片上刻了些法文,正面是几个单词,背面只有两个字母,不知是商标还是什么。我用指甲试了试,链子上没有缺口,扳不下来,于是去现场找了只钳子,小心拆下连着圆片的那段,装进口袋,剩下的拿给张叔,毫无痕迹。
我不清楚为什么要留下它,只觉得非这样不可。白敬轩一直没什么异常,我也没见他派人去邮信。那车萤石和废钢运来的时候,盛峰依然带了人保护。他对我和以前一样,直接又坦荡,似乎总没有所求。这让我觉得是我思虑太重,渐渐把他当做朋友。
这一炉铬钼钢的出产没有往常顺利,中间取样检测总不合格,反复多次。白敬轩始终在现场,天气很热,炉子边更呆不下人。我在久了头疼,他就叫我回去,取样检测的时候再过来看。
等到做出合格的结果,前后已经过去半月。这批钢坯出来,重新加热上了锻压机。工人们第一次锻,处处多加小心。好在不急进度,慢慢也锻出一批管子,机加后尺寸合格,在木箱里码成几排。
盛峰对这些感到新奇,也来车间看过。不出我所料,他果然发现这管子规格眼熟,问了白敬轩几次,都被敷衍过去。
他和人从来不提枪管的字样,我想是怕被工人传出去,惹来日本人。然而世上的事往往难以预料,大家说事在人为,但那冥冥的高空中似乎永远悬着一只眼睛,他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再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令人群感知,渐渐蔓延。
第一批钢管就快填满木箱,我们日日加班,从没休过周末。白敬轩本来联系了下周的货车将这些运走,再清理现场。街上的孩子跑来报信的时候,张叔其实并不相信,但他还是一口气跑到车间,先是叫上我,然后在锻压机旁边拉住了白敬轩。
“日本人,他们说有日本人来,”他说,“不是小野先生,下午下的火车,就住在车站旁边的旅馆。三个人,外加一个中国翻译,其中有一个姓高桥,那翻译跟老板打听铁厂在哪,说要技术支持。老板让人来报个信,他们来支持,为什么提前不和我们说?”
张叔的声音大,那几个工人顿时停下来,看向这边。
“高桥?那不是……”我愣了愣,立即记起在北京签合同时的事,他是总工程师,当时特意强调过不得用于军工,让我印象深刻。
“先停工,所有人过来收拾干净,箱子搬到地下室,去拿苫布裹上。”白敬轩说着,自己走到厂房中央,四面望去。我知道他的感受,锻管正铺开来干,到处都是证据,想掩盖也无处下手。我正要帮忙收铁屑,白敬轩迅速赶过来,抓起机器旁的工艺记录,几份胡乱收到一起,塞进我手里。
“所有文件和记录收起来放好,你按原来的时间做一份,找大家补签字。文件按锻造接管的试验件做,图纸在我抽屉里,你现在去找,下班前做完。”
“试验件,什么试验件?”
“高压化工设备上的大锻管,一个近一吨,正式做之前要做试验件验证性能。我合同签了两份,明面上的写的就是化工大锻管,你现在去看合同和图。本来这批管出厂后就要补一套文件和记录给日本人看,你抓紧做。”白敬轩拍了拍我,便找人去叫周文斌。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早有谋划,只是没想到日本人来得这样突然。高桥他们突袭也一定是听到风声,所以检查一定仔细,不会轻易放过漏洞。我想着,刚刚跑到厂房门口,忽然记起什么,折返回来。
“不对。”我说,那些工人正清理地上剥落的氧化皮。白敬轩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并没理我。
“不对,你说做试验件的文件,但试验件最多一两个,对不对?你锻两件,加工两件的设备磨损和现在一定不一样,或许磨损不好查,但你看那,”我指了下车床旁的铁屑箱,“这些最明显,就算你把铁屑都收了,这锈蚀状态也能看出来是常用的,如果你只做过两个试验件,这些东西不会这样。这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感觉。他们有这个感觉就会找文件里的破绽,肯定能找得到。”
“我知道,我来想办法,你负责文件,下班前做出来给我,今天晚上一个都不许走。”
“盐酸,”我说,“你得用盐酸,把这些都洗一遍,库里不够得先去买。”
“我知道要用酸,”白敬轩一边催我快走,一边叫来张叔,从衣袋里抽出钢笔,连写下几张字条,“找靠得住的把这些送去,十万火急,切记不要泄露消息。”
张叔接了字条去找人,我跑回办公室,先去他抽屉里翻了一阵。
合同和图纸果然在,白敬轩应当提前算过,材料用量和含量与实际中用的大体能对得上。我看明白合同,照样编文件和操作记录,到天快黑的时候已经做完整套,又拿着去现场找白敬轩,他看完挨个找工人补记录的签字。
所有人都在现场清理痕迹,周文斌也赶来核对台账。我快补完签字的时候,盛峰一个人赶进来,马背上带了桶密封的浓盐酸。
白敬轩的字条大概写了三四张,来的只有他一个。我没问他盐酸是从哪得来,只找了容器稀释,倒进铁屑箱和熔铸池,挨个擦洗。铁厂里灯火通明,盛峰也帮忙到半夜,只说有事再来找他。等到第二天清晨,整个车间已经变了样子,看上去几乎一尘不染,就像还没有开工。
白敬轩只在早上睡了一会,交待完工人就叫我回办公室,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神色如常。到了九点,果然厂门口开始喧闹,张叔一脸惊喜来报信,白敬轩从二楼上下来,对着高桥一行张开双手。
“高桥先生怎么不先发份电报?”他说,“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否则一定好好款待,为大家洗尘接风。”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