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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我推开他的手杖,没给他辩解机会。事实就是这样,我决计没冤枉他,也再没什么好说。
我打定主意,如果他纠缠我,我就辞职。大不了另找个厂子做技术员,或许还比在他这工资高,有什么好怕?
白敬轩没有再跟上来,我想这证明我说得对,他无可反驳。况且我不是单纯地与他怄气,我们之间从来不平等,我要在他面前做一个对等的人,就只有远离他,戒掉那些已经养成的亲近习惯。
我这么想着,眼角就有些酸痛。白敬轩说得对,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若是沿着懈怠的惯性让自己快乐,人就会堕落到毁灭里去。要永恒,要长久,要正果,就要去找那少有人走的窄门。
这其实和嫂子说过的话一样,嫂子不会用这些词,她只会说,你要珍重你自己,不可轻许人。不可轻许,便要自己立在这世上,谁也不依赖,到哪里都可以自己活。
铁厂里没人察觉发生什么事,一切照常运行,因为搬到宿舍,我不用担心回家太晚,所以去现场的时间更多。白敬轩最近常常不在,不知去运作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只是检查我的记录,有对不上的地方便问几句,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锻压机到厂那天,白敬轩拿了叠图纸到我办公室,故意开着门,能看到外面走动。
“图纸会看吗?”他说。
他给我的书里有本画法几何,为了看之前的厂房布置图,我自己看过一些,只是一种表达方法,用三个平面上的投影表示物体结构,加上尺寸标注,并没什么难的。
“会。”我隔着桌子接过图,翻了一翻,只是一些管子,标了外径壁厚和粗糙度,公差也不很严。
“要做锻管?”
“你先看看,锻压机的厂商会来给工人做培训,到时候你也参加,主要是这,”白敬轩说着,食指从我桌上铁碳相图的最左端划下,那的碳含量很低,强度会降低,但塑性会好些,“最后一页是化学成分表,我会再进一批造渣剂和废钢,你看看有什么困难?”
我抽出那张成分表,磷和硫含量很低,铬钼元素成分都有要求,与之前出厂的那批碳钢很不相同。
“为什么成分这么严,这不好控制。”
“这种属于承压材料,要能承受压力和热,还要耐磨,要求自然高些。”
白敬轩看着我,指节敲了敲桌面,“有问题随时来问我,辛苦你加加班,排产方案写完给我看,这批做出来给奖金。”
承压材料?我看了眼图上的尺寸,就像竹节那样细的管子,能装什么带压力的东西,还要耐热耐磨?我忽然想到我哥的话,他家在国外有产业,当年就是靠卖军用钢材起家,后来才做得大。
“你……你做枪管?”我顿了顿,几乎怕这话被屋外的人听去。但白敬轩不以为然,向外看看,耸了下肩膀。
“不算枪管,枪管的原材料,我又不给他车膛线。”
小野刚走,技术协议里白纸黑字地写了,所产材料不允许以任何形式用于军工。就算没有驻厂监察,这些图纸和标有成分的工艺文件都要存档,他们来审的时候不是照样会被发现?
“合同、图纸、工艺记录文件,还有你买造渣剂和材料的记录,日本人来都要查的。就算合同里不体现枪管用的字样,这个性能要求和尺寸,我都能看出来,日本人当然能看出来。他们肯定会告你,你……”
“你不用管这些,”他说,“告也是告我,不是告你。你只管正常做,其他的我安排,就算把我告破产也和你没关系,怕什么?”
我想或许从马丁炉进口那天,白敬轩想的就是要做枪管。他想走他养父母的老路,照当年的样子在这里再来一遍。
他应当已经联络兵工厂,只等做出材料。我连夜算出铬钼用量,第二天放到他办公桌上,待他再核一遍。
白敬轩直到中午也没有回来,我去看了锻压机的使用说明,又去食堂吃过饭,趁着午休在铁厂门外闲逛。
张叔看到我,招了招手,让我到他门房里去。
“丫头,”他说着,举起一封信,“你一会是不是回办公室?给少东家带个东西,上午刚送来。”
我接过来,那信封里面很厚,应当有三四页纸,当中还夹了条细细的链子,按起来硌手。我对着阳光照了照,并看不清形状。信封上的字在这光亮里格外显眼:白敬轩亲启,落款何璐,邮票上的戳子是上海邮局。
我记得这个何璐,去北京前那箱衣服里的信就是她的。我当时问白敬轩,她为什么不要那块宝菲丽,他没有承认。
我忽然感到有惆怅,这很奇怪。我认识他才不到一年,却好像从来都认得他一般,连这种老相识的关系都想过问,这并不应当。
我想着,刚刚放下信封,便看到街对面的人。那是盛峰,从舞会上被白敬轩打断之后,他有一周没来过铁厂,我知道那天白敬轩做得太过,驳了他面子,应当向他道歉。但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不知道怎样对他开口。
“曼婷,最近营里忙,我过来看看,敬轩下次什么时候运货?我排下时间。”他走过来,便看到我手里的信,我的手向身后缩了一下,没来得及收起来。
“何璐,你嫂子?”他应当也从亲启和那明显的女名中看出暧昧,对我笑笑,和往常一样,毫无防备。
“不知道,不认识,”我折起那信封,塞进口袋,不知怎的有些低落,“他今天没在,等回来我告诉他,让他给你传口信。”
我大概有些敷衍,盛峰看着我,抿了下嘴唇,似乎下定决心。
“曼婷,”他说,“我明天休假,正好有两张电影票,最近很流行的,你看有没有……”
“我要加班,最近要做锻件,可能没时间。对了,你等着。”我打断了他的话,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我便在这间隙里跑开,一直跑到办公楼,先把白敬轩的信扔到楼上,又去技术室拿了那支女式钢笔,跑回大门口去。
盛峰始终站在那,笑容渐渐勉强,他应当感觉到我要说的话,只是无法用已经发生的事推导出这个结果,这不符合逻辑。
“这个还给你,我买了支新的,墨水洗干净了,以后遇见合适的女孩子可以送给她。”我说着,递过钢笔盒子。盛峰并没有接,反而侧过脸,笑了一下。
“曼婷,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他说,“你……家里给你定亲了?”
“没有。”
“那干什么不敢交朋友?”
朋友?我愣了愣,不知怎样回答。盛峰只是微笑,刚才的失落转瞬即逝。他一直是这样,似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很快过去,不会陷入其中。
“我和敬轩,和你,都是朋友。朋友之间,看到合适的东西就想互相分享,没什么欠的。人总不能一个人活,我没家人,就喜欢交朋友,经常见个面就不孤单。现在形势这样乱,我也没有想成家之类的事,你干什么有负担?”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