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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高桥并未客气,只寒暄几句便进了技术室。我桌上故意弄得乱,看起来毫无准备。他们要查技术文件,监督冶炼流程是否规范,白敬轩就叫我去找。我在他们眼皮底下好不容易找齐文件,拢成一摞递给高桥,那翻译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就像小野刚来时的样子,高桥他们毕竟在谈合同时见过我,所以没有大惊小怪。
“之前出了一批碳钢板材,文件在这里。现在在产的是铬钼钢大锻管的试验件,”我说,“一共两件,这些编制都是我,批准是我们董事长,他是技术总负责人。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如果我不能回答再由他来解释。”
“高桥先生说白小姐进步很大,上次在北京见面看起来还是学生,现在可以独当一面,或许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翻译说着,高桥对我示意,从文件里挑出几个地方核对。白敬轩自然没有像我说的那样,等我不会再来解释。他始终在高桥旁边,应对很快,几乎用不到我开口。
文件大体查过一遍,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高桥提出要去车间,于是取了几身安全工装,他们各自穿戴防护,一道去看锻压机。
不出所料,高桥一行刚进去便感叹设备整洁,对我们只做了两个试验锻件的事没有提出异议。他们核对我们的操作记录和车床磨损,并未找到把柄,又沿着马丁炉和高炉转了一圈,神情渐渐放松。
我想他们并未得到消息,更无证据,只是出于经验的判断,提前审查时间。然而白敬轩始终没有懈怠,他看起来姿态自然,话却比往常都少,这样外人看不出端倪,我却觉出与往常的不同。他是怕话说多,不自觉露出破绽,谈论食堂的时候都草草带过,把话题引到北京的饭店去,不肯聊日常的伙食用度。高桥大约觉得无处入手,与那翻译说了一阵,挑起话题。
“白先生,这次我们来是技术支持,上次小野君回去,说白先生很容易沟通,所以这次对设备有什么疑惑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会尽力解答。”
“运行中还没发现,或许明年检修会有,到时候还要给您发函询问。”白敬轩笑笑,仰着头望了望高炉的顶端,并未接话。
“白先生此前在法国做冶金,这些年一定积累经验,难道对我们的设备没有技术上的见解?”
“技术见解,”白敬轩重复道,“贵公司用的是西门子马丁炉系列,与我们以前用的底吹转炉不同。我始终觉得马丁炉有很大改进空间,关于燃料利用率和出铁时长,不知你们有什么更好的控制办法,或许改进防火砖材质,或许改进风道,我曾经想过一个方案,应该会节省能源。”
“对于蓄热室和通风的改进,我们也有一些方案,在下一代产品中会付诸实践,白先生如果感兴趣,等下可以去办公室探讨简图,”那翻译正说,又停下等高桥补充了段话,重新转向我们,“这并不是核心机密,只是我们工艺流程中的一小部分。实际上交流一下没关系,高桥先生的意思是可以当做理论交流,实际上对您的生产来说可能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对,制约技术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整个社会的工业发展程度,或者说,是社会环境的发展和接纳程度,”那翻译继续道,“高桥先生的意思是,其实我们并不担心您改进设备。直白些说,就算你们知道怎样做,在这里也做不出来。比如蓄热室,就算白先生做出改进方案,也不会在这里找到烧制厂家。”
他看着白敬轩,在这里三个字发音格外重,又重复两次,实在令人不适。白敬轩没说什么,只是冷下了脸。我几乎想问那翻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但听到他的本土发音,又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或许他只是翻译高桥原话,就连带语气神态带入进去,惟妙惟肖,假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这样便没什么好说。
“白先生对这些没有看法吗?”高桥追问,白敬轩看着他,笑了一笑。
“我大体同意你的看法,”他说,“之前我也和小野先生讨论过,转炉炼钢的质量就是受制于工业制氧的规模。如果有一天工业纯氧可以普及,成本足够低,转炉一定会取代现在的西门子马丁炉,风靡世界。同样,如果电力变得廉价,以后电控炉也会成为趋势,或许实现自动取样检测,控制更精确。这是整个社会对技术发展的制约,这种制约永远都在,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或者法国。高桥先生一定也感受到了日本社会的制约,地震、萧条、大罢工,这些年哪里不是一样?但该做还是要做,就算现在被条件限制,我们现在把方案做出来,十年、二十年以后总会有人做,这是一个连续的过程,需要几代人把精力投注进去,并不能以一个人的职业生涯去衡量。这就像建殿堂,总要有人心甘情愿做地基,就算一辈子看不到现实的殿堂建成,但在他奠基的那一刻,也就在心里看到了完成后的全貌,后人做的不过是把这些从他的思想里显现出来,所以这事说不好是谁吃亏,先来有先来的好处。”
他这段话说得长远,是我从没想过的事。我以前始终认为他是想赚钱,看中这些年钢铁短缺,所以克扣工资,冒险做军品,想要捞上一笔。但其实高桥说得对,工业水平制约技术发展。白敬轩如果只是想卖钢材,完全可以继续在法国,或者去他养父的产业里工作。他那天说他回来是为了给他亲生父母看,我觉得或许是这样。这条路从利益上说不是他能选的最好的路,但在感情上或许是。这不能说他不理智,因为更高层的理智总是与情感交融,指向一生中唯一的那个答案。
那翻译逐句转达了这些话,同是技术行业的人,高桥似乎也有所共鸣,说了些邀请白敬轩去日本公司任职,大家合作一定有所作为的话。我不知他是客气还是真心,但后来的几天他对我们也客气许多,没再揶揄这里的环境制约。
高桥走后,天气已经过了夏季里最热的时候,早晚开始转凉。这次停产一周,锻管的进度耽搁,货车也要重新约定。但没被日本人发现已经是万幸,不能计较其他损失。白敬轩督促我们做完管子,封好木箱,便联络兵工厂的采购处来验货。
盛峰没有问我们要浓盐酸的用处,我想他也心知肚明,所以在高桥在的日子里,他从未来过铁厂,就好像刻意规避嫌疑。他一直是个聪明人,就算看起来赤诚坦荡,也会审时度势,所以在军中混得开,没得罪过谁。
锻管出场那天,白敬轩低调行事,甚至没有让盛峰知晓。然而货车来的时候,正有一辆汽车开到门口,下来的人西服革履,都带公文包,不知是否巧合。
“我们是工业局的干事,”他说,“白先生最近有一批货被人举报,涉嫌违规制造军品,所以领导要我们实地勘察,不知是否属实?”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