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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白敬轩的话停在嘴边,他应当和我一样,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然而那尉官的表现热络,仿佛熟识已久。
“盛峰,车上见过,敬轩兄忘了。”他向上抬了抬帽檐,语气与刚才判若两人。
当时在火车上千钧一发,我确实没记清他的样子。现在看来,他其实长得斯文。这种斯文又与厉晓洋不同,并不刻薄,反而有种类似周文斌良善。所以他要常绷着脸,否则便压不下阵势。
“盛峰?”白敬轩看着他,微微皱眉,放下枪来,“原来是盛……”
“参谋,”盛峰接道,继而一笑,把枪收进腰间,“这么说今天确实是误会,敬轩兄既然在这,下次见面一定喝上几杯。”
“不敢高攀。”白敬轩说得随意,并没客气。哥用力拉了他一下,被他甩开。
盛峰倒没恼,只是笑笑,拉下帽檐,翻身便上了马。
“以后机会还多,敬轩兄怕是推脱不掉。”
我不知道他最后这句是什么意思。等他身影消失不见,大家七手八脚扶起董泰和。董泰和吸了口冷气,竟往旁边躲开,护住刚才被拉的那边肩膀。白敬轩见势不对,也挤过去,拉着董泰和的胳膊验看一阵,不像骨折,倒肯定是脱了臼。
“你这开不了车,我先送你回西安。”白敬轩说着,回头看了看我,“凤儿你收拾东西,一道回去。”
“不用,”董泰和站定了身子,连连摇头,“我车上有司机。”
“那就最好,你别耽搁,我们晚些走。”
他从没说过回去的事,我没想到这么急,只觉得有些奇怪。白敬轩催了我,便嘱托张叔和哥别到厂址去,有事等他回来再说。
我看他严肃,上车后并没怎么说话。我们走得急,没有和嫂子好好告别。我隔着玻璃,看到她和花花的影子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心中异样,就好像再不会相见。
“干什么这样急?他不是说了是误会。董泰和是怎样得罪了那些当兵的,你知道怎么回事?”
“知道,他的事我说没用。不光是我,他这路想得不对,这些军阀的事,他找商会也没有用。”白敬轩看了我一眼,似乎早有预料。
“是董家失礼在先,不然西安这么多商户,为什么偏偏为难他。他们一家说话都直,去年那个徐司令的人来买米,他说人家是土匪,不仅不卖还扬言要报官。没想到最近人家做得大,一直做进西安城。现在不光米白拿,还让他家补二十年的捐税。”
“徐司令?那个徐司令是做什么的?”我总是听到这名字,不由好奇。
“徐俊发,原来在西北军,前些年被清出去,自己拉了个队伍,有溃兵,有土匪,也有跟他一样被清出去的西北军。他和上面关系好,帮政府剿匪,也算半个正规军。董家开罪了他,要么给钱,要么逃难搬家,那是群杀人不眨眼的东西,还能怎样,找商会能有什么用?商会只是为利,不会为了他去得罪军阀。之前洋布坊那二少爷就是被商会盘剥,所以才找人暗杀。会长得了风声,一是告诉巡捕房,二就是拿钱给了个军阀在城外抓人,你觉得他董泰和有多少分量,或者我有多少分量,能让商会出面。”
“但我们不是认识盛峰?”我向车窗外看了看,不自觉放低声音,“他把我们当恩人,我们去求他,他肯定会帮忙,就算董泰和……”
“凤儿,”白敬轩忽然停下来,打断了我。
“你听没听过,升米恩,斗米仇?”他说。
“什么?”
“从前有个人,做狱卒的时候放了个死刑犯。后来过了十多年,他去周游的时候住在一个旅店,发现那个犯人做了富商,就是旅店的店主。店主跟他相认,用最好的房间和食物招待他,等到了半夜,这个人起夜,无意中路过店主窗外,听到他在和妻子说话。
店主说,这个人是我恩人,我得报答他。
妻子说,那我们不收他房费,再送他些特产。店主说那不行,救命之恩,远远不够。
妻子又说,那送他一千两银子,店主还是说不够。妻子一直加到一万两,店主还是觉得不够。最后妻子说,要是这样还不能报恩,那我们就只好杀了他。”
白敬轩讲得平淡,每个字都仿佛理所应当,本来就是这样,却让我觉得后背发冷。我不知道盛峰是怎样的人,却天然地觉得他好说话,或者说容易亲近。我想是我涉世未深,被他的斯文外表蒙蔽。他不认得董泰和,只是问话便卸了他的胳膊,所以这便是他一贯的作风。我应当引以为鉴,不该幻想他对我们与对别人有什么不同。
“后来那个人听到店主和妻子讨论杀他的办法,就收拾东西,连夜逃了,”白敬轩继续道,“别的恩好说,但是救命的恩太大,还不起,所以最容易起杀心。我摸不清他是个什么人,但他二十出头就能做参谋,一定有过人之处。要么城府深,要么手段狠,能在军中混出样来,都不是良善之辈。他若是把车上那段事当耻辱,就更可能杀人灭口。况且就算他不动手,只要把这件事传出去,让直隶府的人知道,我们照样没路走。”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不建厂了?”
“当然建,先招工人,配枪。”他说。
回到西安一周之后,董家米行正式关门。董泰和一家极为低调地连夜迁走,偌大的宅子一夜间废弃,从此再没有回来。那天晚上白敬轩和周文斌都去帮忙,回来后脸色始终不好。我想他虽和董泰和并不交好,也同在商会,算是兔死狐悲,忧虑到自己身上。
我们开始觉得这件事并不会按预定的方案发展,所以建工局的干事找上公寓的时候,白敬轩并没有感到意外。
“白先生,”他说,“我们研究了您的铁路线方案,现在有一点意见,希望可以给白先生看一下。”
白敬轩清理了桌面,那干事从公文夹里抽出折叠的图纸来,仔细打开。
我认得出白敬轩之前画的线条,那时候他在西屋的炕桌上,开着窗。我问他那些断续的线是什么,他说是运煤的铁轨,然后给了我那块宝菲丽。然而现在那条线被红色的铅笔圈起来,在旁边重新画了一条,方向完全不同,终点改在了西安城中。
“我们觉得您的选址有些偏僻,专门修到那实在不合算。而且您知道的,城外不太平,铁轨沿线是否容易被劫也要考虑。而这一段之前就有铁轨,修缮就可以用,”那干事说着,指了指图上的铁轨尽头,“这是大成铁厂,废弃了一年,正在转让。虽然设备都已经拆走,但基础设施还有,白先生有没有兴趣考虑?”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