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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大成铁厂并不远,我随白敬轩去看了几次,厂房和宿舍都在,建筑需要检修,总体没有大碍。
全盘接手缩短工期,白敬轩敲定了这事,便只等日本的炉子到厂。铁厂一共招了十几个工人,多半是原来在大成的老炉工。白敬轩想找个亲信看门,正好张叔怕被军阀报复,于是搬进铁厂,工资比在老家翻了一翻。
我跟着打扫出宿舍和办公室,白敬轩占了最大的一间,几乎把书都搬了进去,只给我留下正在看的几本,放在楼下技术室。我见他扫净墙面,从书里翻出张图来,搬来椅子便往墙上钉,于是过去帮忙。
白敬轩钉了四角,又往上看了看,量了量长度。
“明天找人在上面做个帘子,单面拉就行,平时盖着防灰。”
“绒布吗,什么颜色?”我说。
“嗯,素一点,别太亮,”白敬轩跳下椅子,目光划过图上的坐标线。这图纸很厚,油墨耐用,但显然已经用过多年,表面有些黄晕,有的地方还有铅笔标的洋文,笔触已经有些模糊。
“眼熟吗?铁碳相图。”
这图我在他的材料学笔记里看过,只是没这么大。横坐标是碳含量,纵坐标是炉温。不同碳含量的铁水冷却中结晶过程不同,最终产出的材料性能也就不同。我看了一会,总觉得少了什么,皱了皱眉。
“这上面怎么没有结晶图?你笔记里面画的……”
他那本笔记很细,从图上引出了很多正圆的放大图,里面画着晶体结构,黑白相间,细致异常。
“那是为了初学方便,看熟了就不用。是铁还是钢,全在这上面,你可以抄一份挂你那。”
抄图可以,只是挂墙上太过张扬。我照着他笔记里抄了一份压在桌上,在技术室看书的时候就能瞥上一眼。
渐渐开春,天气变暖,墙边的柳树冒出芽来。若梅来公寓找我的时候,我刚收起毛衫,把春天的衣服晾上阳台。正是周末,白敬轩却也早早去了铁厂。我锁上门跟她跑下楼,却见周文斌不知从哪里开了辆车,等在街边。
“好久没见,我早都想你了。”若梅攀着我的胳膊,身上的新衬衫有股好闻的洋布味。
“我都回来一个月,你上周末就知道,怎么不来找我?我想着你有事,又不好直接去你宿舍。”
“上几周我确实有事,我加了学校的话剧社,周末要排练的。”
“话剧社?”
“对呀,先不说这个,你知道我今天带你去哪?”若梅上了车,扭着身子趴在副驾靠背上,神神秘秘。
“有位上海来的先生在西大讲课,他能带我们进去。”她说着,又看了眼周文斌,眼里光亮起来,“讲西方近代史,法国大革命,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喜欢。”
“西大一向喜欢请名人讲学,”周文斌接道,“去年暑假请的文学名流就不必说,爱因斯坦你们知不知道?讲光速、时间、相对论的,他的中国学生也来讲学。敬轩喜欢这些,可惜他去年不在。”
“真的啊?”我奇道,这些事我虽然不大懂,也有所耳闻。白敬轩和周文斌是一样的人,他们在一个更明亮的世界里,视野开阔,看什么都有趣。
西大离这不远,周文斌开得慢,等我们到了,课已经开始。教室里人多,我们找到位置,一直听到中午,去食堂里吃了饭。
下午若梅要回女校排练,周文斌本来说顺路送我回去,只是我好不容易出来,想在周围转转,于是和他们道了别,自己在西大门口站了一会。
那有张很大的广告牌,上面是巨幅海报,摩登女郎。女郎的卷发画得逼真,发丝一根一根,应该是用水粉刷子细细刷上颜料,也不知画了多久。我想着,就听到身后的人声。
“曼婷?”他说。
除了白敬轩,通常没人叫我曼婷。大家都叫我白小姐,比如周文斌,比如罗锦程。但这声音显然不是白敬轩,我回过头,盛峰站在路边,换了套春秋制式的军装,似乎怕我认不出,抬了抬帽檐。
“曼婷,你怎么在这?”
“我……我来听课的,”我有些意外,理了下头发,“你是来找人吗?”
“日常值勤。”
“值勤?你值勤不是在……”
“不,我平时值勤在西安城里,那天是临时有事,实在是巧。”盛峰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眼我身后的校门,“我们连部就在后面,拐过去挨着百货店。你有事可以来找我,就说找盛参谋,他们都知道。”
“哦,”他说得恳切,倒让我不自在。我干什么要去找他?若是有事去找,就一定不是好事。
“你家住哪?”他见我犹豫,停了一会,掉转话锋。
“茶行楼上,我哥接了大成铁厂,这些天都在那上班。”
“大成铁厂,你们不回去了?”
“先不回,那块地放着,主要是不好做铁轨,外面不太平。”
“你现在去哪?”盛峰听到不回去,表情便有些明亮。他问得极快,我不知为何有些心惊,只想借口逃脱。
“我……我要去一趟铁厂,下午还有些事。”我说。
“那我送你。”
他没有开车,说是送,也不过两人一起走过去。我没有推脱,或者说不太敢推脱。白敬轩说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我始终小心翼翼,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
等到了铁厂大门,他并没有回去的意思,反倒说要与白敬轩叙旧。我带他进去的时候,张叔表情有些复杂。然而白敬轩始终见过场面,他只说了个进字,我推开门,就见他坐在桌子后面,只抬起头来。
“盛参谋什么事?”
“没事,正好遇到曼婷,看看敬轩兄这里有没有需要帮忙。”
“托徐司令的福,不需要帮忙,盛参谋今天不值勤?”
“刚交接,交个朋友,以后常来聊天。”
“聊什么?”白敬轩向后一靠,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耸了耸肩。
“我知道敬轩兄的顾虑,是怕我心思歹毒,恩将仇报。”
“没,没有恩,”白敬轩连摇了几下头,没有掩饰,“各自为了活命,我让你忘了我们名字,你也没忘。现在想聊什么?”
盛峰站在那,忽然一笑,向前几步,从腰里抽出枪,轻轻放在桌上。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跟上前去,预备拉他胳膊。白敬轩始终看着他,簇起目光。
“敬轩兄做铁厂,所以有些事比我在行。我这把是德国驳壳枪,才用两个月,打过二十发子弹。敬轩兄那把柯尔特用了多久?”
白敬轩愣了一下,似乎回忆。
“有十年,”他说,“本来早该换,没舍得。”
“打过多少发?”
“我这都是打着玩,一共可能打过五个弹夹。”
“那你可以比一下,这两个枪管的磨损哪个严重。也就是说,德制的枪管,和美制枪管的材料具体有什么不同。”
“有点意思,”白敬轩听着,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