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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盛峰没再说话,只是展着那张报纸,神色有些悲戚。
厉晓洋是他对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只是担忧若梅有没有逃出来,于是一把夺过报纸,从头读了下去。
这报道笔法娴熟,用上海军官被情杀做噱头,加上若梅的大幅照片,完全走的桃色新闻的路子,博取眼球。前几段写他们自由恋爱,冲破门第之见,后面写婆媳矛盾,说若梅个性要强,儿子出生后因为养育方式和婆婆闹僵。
我看到她生了儿子,心中诧异,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下面“杀夫自尽”四个字,胸口猛然一拧,坐到床上。
“她杀了厉晓洋,就对自己开了一枪,头炸掉一半,”盛峰在自己额上比了比,垂下眼睛,“她当场死的,厉晓洋一直等到老夫人过来,又看了眼孩子才断气。”
他说得详尽,我眼前发黑,翻过报纸,并没找到这些。
“报上没有,营部里传得厉害,毕竟是同僚。”盛峰补充道。
“她不是情杀,”我控制不住,哭出声来,“我了解她,如果是为那些琐事,她会离婚,或者出走,有人能帮她。她不会情杀,当初周文斌走的时候都没有,现在怎么会……厉晓洋一定,一定……”
我想说他一定发现了什么,方若梅才立即杀了他,接着自杀。这样就算有人要查也无从查起。她做决定前一定处理了所有证据,所以传言和报道才都是情杀,没有人怀疑她私通共党。
盛峰自然明白我的推断,只是我们怕隔墙有耳,都没说出口。
“你别乱想,这种家事难说,尤其厉家,是容易动杀心。”他说着,却侧过脸,抿住嘴唇。
我知道他自己都不信这说辞,只是想敷衍过去,避免我乱来。
“儿子都有了,怎么下得去手,”盛峰到底绷不住,说出这句,身子才渐渐松懈下来,“别和人说你认识她,不然他们都会来问,弄不好引出别的事。”
“我知道。”
我吸了吸鼻子,捂住脸。盛峰怕孩子们看见,转身迎到院里,把多多堵在门口。
他到底善良,对我心软。不然那次大雪天撞到我,他就该杀了我,和若梅一样。罗锦程惯于暗杀,他知道怎样逃,若梅组织过,她也知道。她销毁了物证,没有泄露身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逃走,反而把命赔给了他。
我抓着报纸上的照片,忽然想起白敬轩说的那句话。那时候我们刚和厉晓洋打过牌,白敬轩窝在餐椅里等着我切法棍,目光戏谑,没个正经样子。
“老婆找那么漂亮,要折寿的。”他说。
他一早就看透了厉晓洋的心思,加上若梅的性子和身份,他知道他们没有好结果,所以后来一直疏远她,但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件事收场会这样惨烈。
我想写封信,把这些事写下来,和剪下的报纸一起寄给周文斌,但我很久前就已经失去了他的联系地址。
周文斌和白敬轩一样,当时天天见,并不觉得可贵,也没想过有一天四散分离。但是现在,他们与方若梅一同隐藏在只言片语的音信里,听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其实找得到白敬轩,我知道三叔在法国的厂址,就算他没在那上班,也能托人转交,再由他转告给周文斌,但我不能这样做。
他们自由,他们把我留在北平。我想有一天收到白敬轩的音信,或许就是他死了,又或者我死了,有人辗转去告诉他。这是朋友应当做的事,我现在没有办法。
我在那坐了一会,擦干眼泪,就去给他们做饭。莹莹的奶粉正好喝完,我倒空了罐子,放进纸条,等到盛峰上班,拿到杂货铺交换。
多多带着莹莹在院里和别的孩子玩,我不太担心,于是提着新的奶粉罐慢慢沿着街走。
这一段过了广和楼,前面有一所教会的女校,平时我送多多上学,偶尔看到八九岁的女孩子跑进跑出,我从没停下看过。
现在放假,学校里并没有人,铁栅栏门锁着,只开了扇小门。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停下来,望着那红砖的围墙,就好像在西安的时候去找若梅。
我站了一会,里面的冬青和刺梅长得茂盛,有个修女从校舍里走出来,向我打了个招呼。
“夫人有什么事?”
“我……我没事,能不能进去看看?我想捐些钱。”
“夫人信教?”
“不,不信。”
修女笑了笑,没有再问,示意我从角门进去。
“我只是觉得女孩应该上学,我以前上过几天,和我朋友一起。当时我们很快乐,还排过话剧,在市里公演的。”
我说着,忽然哽咽。那修女回了句上帝保佑,神爱世人,就领着我进了教室。
几间教室都不大,和西安的女校想比差得远,但桌椅整齐,黑板擦得干净。我们转了一圈,看过活动室里的体育道具,回到院心。
这对着教室的大门,门上挂着木雕的耶稣受难像,与屋脊上的十字架形成一条垂线,把天空分为两半。
我在这站了一会,看着这些,忽然想起了白敬轩。
他说凤儿,你要进窄门。人一辈子短得很,专心做成一件事就不错,你得把它当信仰,不能太贪心。
白敬轩没有贪心,他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一心一意,耗尽心血做铁厂,但他没做成,我不知道是谁的错。
从上海铁厂破产,我是一直颓唐,所以就这样结婚、过日子,连着生了两个孩子,那张铁碳相图压在箱底,从没有打开看。
我以为我忘了他,忘了他领我进的窄门,但那并不是忘记。我只是受了挫,所以躲到盛峰身后,让他给我遮风挡雨。现在过了快五年,那些伤口渐渐愈合,让我想再用心力做些事。
我捐了几块银元,出了女校,提着那罐奶粉回家。方若梅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茶余饭后爱说这个,又爱添油加醋。我听不得,背地里哭过几次,也就习惯。我想等下次见到罗锦程,一定要问他整件事的真相,但始终没有机会。
厉家人丁稀少,到了这一代,厉晓洋是长房独子,顶门立户。从他死后,他的父亲、叔伯陆续事发,被仇家抓到把柄,入狱的入狱、破产的破产,老夫人顶不住变故,没几个月也过了世。
他们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秋风渐凉的时候,大家开始闲谈厉家的下人如何侵吞财产,把没成年的小姐卖到酒场。厉晓洋是杀过很多人,这是不是他的报应,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盛峰没当着我提过这些,但我看得出他不开心,大概世态炎凉,兔死狐悲,就算是对头也是一样。
我照常照顾家里,只是偶尔得闲,拿出以前的材料学书看,周末带着两个孩子散步,去教会学校捐几块钱。盛峰知道这些,并没说过我。
就这样过了一年,天越来越冷,我翻出一家人的夹袄,晾晒干燥,顺便也晒了白敬轩留下来的大衣,防止虫蛀。我刚做好这些,就有个和多多一起玩的孩子跑进家属区,远远地见了我,扯开嗓子喊。
“婶,门口有人找你呢!”
“谁,怎么说?”
“不认得,是个老太太,说找盛峰,盛参谋的夫人。哥让我传话呢。”
他说的哥就是营部门口的哨兵,我不认得什么老太太,只想到会不会是老家的亲戚,于是擦干净手,急忙往大门口去。从我和盛峰结婚,每年过年要么我怀孕,要么孩子小,要么就是他单位有事加班,我们一次老家也没回过。加上结婚前在上海和西安的时间,算起来已经快七年。但来北平以后,我和嫂子一直有通信。她如果要来,应该在信里写,或者先发电报,没有突然来的道理。
我心中惴惴,不知道有什么变故,等跑到门口,那周围却只有一个陌生妇人,看起来四五十岁,农妇打扮,皮肤却保养的还好,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
“你……你找我?”我站在那,狐疑了一阵,没敢上前。那妇人看到我,双眼忽然明亮,径直从哨兵旁跑了过来。
“夫人,”她叫道,“夫人是不是白曼婷?”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