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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其实没听太懂白敬轩的话,罗锦程改名换姓来到上海,这让我觉得奇怪,就好像地底暗流涌动,有什么将要发生,却看不清楚。
我一直不太理解自由这个词,白敬轩始终说,我们两个相互独立,他不干涉我自由,我也不要干涉他。
但其实他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要出去便告诉我,事做完就回家,从不鬼混,最多在抽雪茄的事上不听人劝。我也是一样,他在这,就算告诉我全世界都可以自由的去,我又能去哪里。
在那之后的凌晨,我们被起伏的枪响惊醒。白敬轩推开门,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捂住我的耳朵。
“别开灯,别开!”
我伸手去摸床头台灯的开关,被白敬轩按住。他是怕引人来,枪声停了一阵,又忽然继续,像一轮轮的扫射。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格外震人心魄。
四下昏暗,我钻进他怀里,他拉紧窗帘,心跳很快,和我相同。
“你别动,等天亮我出去看。”白敬轩拢了拢我的头发。就在这时,客厅里响起电话铃声。
白敬轩一开始没理会,只是那铃声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他终于放开我,走进客厅,从沙发前接起电话。
枪声渐渐疏落,客厅里是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那边在说什么,白敬轩只是听,最终答应了几声挂掉,在沙发上坐着,一动不动。
“出什么事?”
我走出去,白敬轩抬起头,客厅窗外的灯光落到他身上,让我看清他的眼神。
“凤儿,他们说政府在逮捕工人纠察队,”他说,“明天看情况,你跟我一起去,我们几个开厂的商量商量怎么办。”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死了多少人,第二天的晨报上并没有这件事。只是街上的大门紧闭,巷子里的地面偶尔残留血迹。
白敬轩不教我乱看,我跟着他来到聚会的人家,那早已聚了几个人,窗帘拉得紧密,也不敢开吊灯。
我看着那几个人眼熟,应该是以前聚会见过,只是叫不上名字。他们见白敬轩来,忙不迭地握了手,在沙发上坐成一圈。
我听了一会,明白他们是在商议取出上海银行里的钱,换成外币,存到租界里去。再盘算怎样处置各自的产业,盘出土地,如何出国投奔。
白敬轩始终没表态,只是顺着他们出了几个主意,说得中肯,大家连连附和,话题便转到他身上。
“敬轩兄一直不说自己的谋划,是已经找了路子,要回法国?”
“他最容易走,路都是现成的,所以不用和我们讨论。我们请敬轩来,也是沾沾光,听他高论,是不是,敬轩?”
白敬轩还没回答,已经有人接了话头。那些人都看向他,他没说话,忽然笑笑,摇了摇头,转而看我。
“凤儿,你都听懂了,你觉得怎么办?”
他突然这样问,让我措手不及。我其实恐惧在这种大事上做决定,就像我们从西安来到这,一念之间,或许便隔生死。白敬轩见我愣着,抬起手拍了拍我后背,转向众人。
“我们先不走。钢铁毕竟和诸位的行业不一样,局势越乱其实越有销路。兵工厂也还开着,要说怕大罢工,世界经济都一样,到处都罢工,不是换个地方就能逃脱,还要看自己厂里的处理方式。”
“敬轩兄是要搏一搏,发笔横财。”
“我不涨价,薄利多销,怎么算横财?”白敬轩耸耸肩,从沙发上起身,拿起手杖,“从接到电话我想了半夜,当初我回来,对形势有预判,现在发生的事并没偏离太多。现在国内物资紧缺,能出一分力就出一分。人各有志,当然不能苛求大家,只是我自己决定要坚持。”
我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有数,便随着他起身。白敬轩正与那些人寒暄告别,我走到窗前,拨开窗帘缝隙。
天色阴沉,不知何时已经下起小雨。外面的声音早已投进客厅,让我有所准备,然而亲眼看到,心中仍然一颤。
我见过几次罢工,但我从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从街尽头涌过来,似乎永远看不到头。他们每个人服装各异,步伐也不整齐,有男有女,却都举了抗议的字牌,口号一阵高过一阵。
我向里面看着,眼前忽然一亮。在即将走来的人群里,方若梅穿了件鹅黄的短袄,加上那张被雨淋湿的标致面容,看起来格外醒目。
“若梅,若梅在里面!”我喊道。寒暄声忽然止住,白敬轩跑过来,在我身后看了一眼,拉着我便冲下楼。
“若梅,方若梅!”
我只冲人群里喊,白敬轩一头扎进去,分开两侧的人,径直抓住若梅。方若梅并没防备,等她看清我们,顿时挣扎起来。
“周文斌知道吗,报社的工作你不要了?!”
白敬轩拉不住她,索性放了手。人潮汹涌,我们被裹挟在她旁边,方若梅并没理他,反而看了看我。
“曼婷,你只知道听他的。今天他们屠杀工会,抓工人和共产党,明天就会抓到我们头上。你以为现在和你没关系,等到他们抓你的时候,就不要后悔今天没有站出来!”
“你在报社上班,谁会来抓你,你……”
白敬轩说到一半,街那头忽然传来汽车马达的声响。尽管隔着前面的人山人海,看不到是什么情况,他仍然警惕起来,放弃劝说若梅,抓着我向街边挤去。
“若梅。”我隔着几个人冲她喊着,被淹没在新一轮的口号声中。白敬轩一直把我推到街边,几乎贴在墙上才放开手,我望过去,方若梅已经随着人群走远,身影再看不见。
“别过去,前面有车响,今天可能抓人。”
“抓人?可是若梅还在里面。”
“她在就在,你能怎样。你是技术负责人,你被抓进去,留个案底,铁厂怎么办,以后能不能开工,你想过没有!”
白敬轩正对我喊,远处的人群外一阵骚乱。没有等我回头,枪声如同凌晨时一般响起,不同的是离我们更近。
白敬轩把我按在墙上,我什么也看不见,直到这一阵枪声停止,他转过身,我才看到从街尽头来的军队,他们端着枪驱赶人群,有几个当兵的从我们旁边跑过。我们离得远,并没在游行的人群里。他们只是看了眼我们的装束,径直走了过去。
他们对前面的人群开了枪,我看不到若梅在哪。那辆吉普车已经开到街心,有个国民党军官跳下车,拿着枪和下属交代几句,走向人群。
那是厉晓洋,从上海改换政府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投诚了国民军,看起来依然颐指气使,抿着那双薄唇,与以前并没什么不同。
有几个当兵的给他开路,厉晓洋扫过人群,忽然站住脚,向身后摆了摆手。
“方小姐?”他说。
这喊声在嘈杂里格外刺耳,我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方若梅夹在人群中,只露出些鹅黄的衫子。厉晓洋调转方向挤进去,一把抓住若梅。
“方小姐,你的相机在哪?这很危险,你不该来采访。”
方若梅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在那一刻,人群中又有几个人喊起口号,同时冲向警戒线。
厉晓洋并没有犹豫,他左手抓住方若梅,拉到身前转过半圈,另一只手抬起毛瑟枪,瞄准人群连开几发,血在尖叫声中溅开,枪枪命中。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