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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铁厂的所有证照都在那文件袋里,我自然不敢和白敬轩说这件事,好在他没问我进度,可以瞒过几天。
我把那张写了号码的纸条塞进口袋,想着过一周就打给盛峰,无论如何要回资料,另作打算。
我想着这些事,心中惴惴,便到若梅的报社里去。自从去年局势不稳,我们四个就取消了周末的聚会,后来白敬轩生病,我就更少有机会找她。
她刚到上海时就说要和周文斌订婚,还拉我一起看过礼服,可后来却迟迟没有动静。他们两个工作都做得顺,尤其周文斌不止写小说,现在时评也写得好,换了十几个笔名,抨击时事,当局、租界和日本人,几乎一呼百应。我说这不太像他以前不问世事的样子,白敬轩说人总会变,他是近朱者赤,天天被若梅熏陶,自然变得敏锐。而他的敏锐也只限与文字,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文质彬彬,从不与人争吵。
若梅急着赶稿子,见我来也来不及倒茶水,只从抽屉里抓出一把奶糖,洒在桌上。
“你今天来得不巧,等周末我去找你,他最近好些?”
我知道她问的是白敬轩,于是点点头,剥了颗糖吃,其它的装进包里。
“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花边新闻,”若梅抬起头,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去年还好,今年什么也不让写,只能写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知道吗?昨晚纺织厂死了个人,我们都知道,但不让报道。”
“啊?”
“传说是暗杀,死的是个……是个共产党。”
若梅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听不见。我也听到些风言风语,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暗杀?为……为什么?”
“你害怕了,”若梅看着我,忽然抬起手,在我肩上拍了两下,“最近你们少出来,白敬轩一定知道,他只是不和你说。”
纺织厂和我们只隔了两条街,我确实有些怕,不自觉紧了紧领口。
“你还知道什么?和我说说。”
“没知道什么,街上的传单你没见过?”方若梅站起身,双手捧住我脸,用力晃了晃,“你是不是在铁厂呆傻了,只知道周围那点事。人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你们那也不是孤岛,能永远自给自足,总要关注当下形式。”
我被她揶揄一顿,本想说说遇到盛峰的事,却没逮到机会。她急着赶稿,一边说周末再聊,一边几乎是把我赶了出去。
正是上午,街上的人来来往往,我往铁厂的方向走,想着不远就没叫车。街边卖烟的小贩捧着木盒子来回叫卖,夹杂电车和卖报的声音,惹人心烦。
街心里正过一队国民军,不知道要做什么,队伍看不到头,车辆纷纷避让。我忽然想到盛峰,于是往队伍旁边找那一两个穿军官制服的看,却一个也不是他。
我于是低了头,捡着僻静的地方走,几乎紧贴两旁的店面。然而依旧有个人跟过来,与我并排,不远不近,却也甩不掉。
“小姐,”他说,口音听起来并不像本地人,“买珠宝吗小姐,我们新进了一批货,巴黎的款式,小姐一定喜欢。”
“不要。”我瞥了眼旁边的军队,只想快点过去,苦于无法到街对面去。那人却不放弃,竟从怀里拿出个盒子打开,直接伸到我面前,里面明晃晃的不知是胸针还是什么,我没细看。
“我不要,你别跟着我。”
“小姐,您先看一眼再说要不要。”那人的声调柔和,不急不恼,听起来不像坏人,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随着他的话音抬起头,盒子里是一支发卡,纯银质地,上面嵌了排南洋金珠,光彩夺目。
这是在西安时,白敬轩托何璐邮来的首饰。夹在大衣箱里,一共两支,一支在北京被罗锦程抢了去,威胁要栽赃陷害,另一支我就再没戴过。
我怔了怔,顿时停下脚。那个人带着帽子,脸被帽檐的阴影遮挡,看不真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他见我看过来,忽然一笑,微微抬了抬帽檐,合起盒子,在我眼前晃过。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他语速极快,但字字清晰,一出口便听得出是《牡丹亭》里那折游园惊梦的唱词。这折戏我在西安听过,又在北京听过,但都没有听完。
他是罗锦程,从我放他逃走已经两年,我从没想过能再遇见他。也许因为很久没唱过戏,罗锦程的气质与在北京时截然不同,虽然脸颊眉目依然俊秀,神态却毫无过去的影子,完完全全地像是另一个人。
“我姓叶,叶道临,天津来的,店面在那。”罗锦程见我愣着,指了指身后,那有家珠宝店,牌匾看起来崭新,上面绕了圈彩色霓虹。
“这个当见面礼,小姐如果有需要随时来看,也欢迎带朋友来玩,我那有茶座,不收钱。”
“叶……什么?”
“叶道临,”罗锦程递过盒子,从西装口袋里抽出张名片,放在我手里,“敢问小姐芳名?”
我想着他是明知故问,又不知他要做什么,不由提高警惕,四下望去,并没接话。
罗锦程看着我,只是笑笑,跟着我望过去,继而退后几步,做了个再见的手势。
“白小姐,”他说,“那下次有空再聊。”
他态度转变太快,我来不及反应,只是晃神的当,他已经推开几步。
“曼婷,白曼婷!”就在我往他消失的方向看的时候,街对面有人喊我。我转过头,白敬轩应当是从铁厂出来,神色匆忙,见我要往那边来,对着我抬起手杖。
“你别动!”他喊着,盯着队伍看了一会,趁两队间的空档跑过来,抓住我肩膀。
“你去哪了,凤儿,你刚才和谁说话。”
“去报社看了看若梅,她忙着,我就回来了,”我想了想,随手装起那只盒子和名片,“是个卖珠宝的,推销员。”
白敬轩对着我眼睛,大概看我不像说谎,终于呼了口气,松开手拄起手杖。
“你最近想去哪和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最近出什么事,若梅也这样说,你……”
我看他神经紧绷,便从包里摸出颗糖,塞到他手里。
“若梅给的,新牌子,你尝尝?”
“凤儿,你现在大了,你有你自由,”白敬轩接过那糖,并没剥开,“但我是怕你跟一些人走得太近,包括方若梅。你记着,这个社会有分工,我们应当各管各的事。有些事不该我们做,我们只负责生产,用公平的价钱卖出去,保证品质最优,不出口、不涨价就对得起大家。政治倾向、游行、请愿,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