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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没再和白敬轩去过酒场,上海到底与西安不同,也可能是今年与去年的不同,毕竟我没看到现在的西安城里是什么模样。我只知道最近上海街上,每隔几天都会有人分发传单,有时候毫无预兆从高楼上洒下来,五颜六色飘落一地。
若梅去采访过几次,与我再见面时,看起来就有些不同。她早已和十几岁的时候判若两人,不再和我说新出的话本,也很少聊流行的裙子样式。她现在几句话就要提到自由和国内形势,又常说总工会反童工、抗议薪资不公的事。
白敬轩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只是身在其中,有所耳闻。我们开的薪水算高,又没雇过童工,所以虽然厂里的人比西安的难管些,向来也没出过事。
不知怎的,从那次在西餐厅遇见后,若梅又见过几次厉晓洋,虽然都是与工作有关的契机,听起来也有些古怪。她不知道我们在北京的不愉快,一起吃饭的时候便当做趣事来说,周文斌在旁边听着,只是微笑,并不插话。
铁厂正常运转,碳钢的板材也卖了几炉,白敬轩却始终没见开心。我不敢问他,于是在对账的时候悄悄去问周文斌,原来收支大体相当,更不用说补上西安时的亏空。我知道他始终惦着做军工,也只有军工才能赚到那笔钱。只是白敬轩大约找遍了关系也没有门路,加上厉晓洋和兵工厂的关系,这件事就更难,几乎没有可能。
嫂子始终没给我们回信,等到了五月,西安的电报线路彻底被截断,更不用说邮局。
白敬轩小心翼翼,在家里绝口不提打仗的事。但我从报纸上看得明白,西安城外的大火烧了几十里,城内围困,水泄不通。
我竭力不让自己细想,思维却难以抑制,变作一遍遍重复的噩梦,让我在深夜醒来。
我打开门的时候,客厅里的台灯开着,空中一股咖啡味道。白敬轩不知从何时起坐在沙发上,报纸摊开放在一边,也许是和我一样醒来,也许是一直没有去睡。
“你在看什么?”我说。白敬轩并不回答,只是看了看我,将报纸收到另一边,空出旁边的位置。
“睡不着?”
“我……我梦见哥和嫂子,”我坐到他旁边,见他的眼神没有异样,继续说了下去,“张婶抱着花花,他们在跑,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盛峰,我梦见他被炸死了,就在城外那条路上。你记不记得?就是回家的那条路,他……”
“那是假的,是做梦,不用怕。”
“我不是怕那些,我是在想,如果商会不和我们作对,我们会不会还在西安?就算被困住,好歹和大家在一起,我……”
“你是后怕,”白敬轩打断我的话,拢了拢我耳边的碎发,“凤儿,我早就想通了,在哪建厂都一样,在这和老家,没什么区别。我去年要去西安建,很多人劝我,但我就觉得非去不可,我想活这么多年,得去看看真正的父母,他们在的地方是什么样。后来真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在西安城转了几圈,这股劲也就淡了,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事没什么如果,我当时也不是真想找谁,就是想看看,可能折腾这一趟,就是想遇上你,把你带出来。就算没有商会,我们迟早也要搬。”
他说话一向正经,从不故意哄人开心,句句发自肺腑,所以听起来更感人。我想着他难得说这种命中注定的话,于是抱了个靠枕,蜷在他旁边,才觉得有些安心。
“要在这睡?”白敬轩看了看我,把盖毯拉起一角,放在我身上。
“睡不着,你在想什么?”我说。
“没什么,吃喝玩乐的时候,大家对你都好,但你要是想做点事,就没人帮你,因为这事不赚钱。”
我知道他说的是做军工,我始终以为他这样找门路是因为军工比民用赚得多,听他这样说,不由直起身来。
“怎么会不赚?”
“比现在是多些,但也少,太费心力。你知道怎样赚得多?做进口,比如用我的关系联络法国或者日本的厂家,直接下订单进口成品,这样除去关税也比自己制造成本低,而且省事,只是做中间商。”
“那你为什么不做?”
“进口到底是受制于人。就像洋钉、洋火,进口是便宜,质量好。但不能为了这一点利益荒废了自己的生产力。中国四万万人,需求永远都在,你自己不能造,就等于把权力让给对方。如果他们想制约你,就随时可以制约。到时候国内没人做这个,造不出就是造不出,这没办法,就逼着你向他们低头。”
我知道他性子的执拗,就像当初执拗地选择西安一样。白敬轩不只是想赚钱,支撑他的是另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西安的时候周文斌说过,他的设想很大,不是十年二十年可以完成。我起初不太懂,现在渐渐明晰,就有些理解他体会到的苦。他说要进窄门,要心无旁骛,这事才能成。可我从没问过他,若是这事到底不能成,他在窄门里要怎样过。我越想念嫂子,嫂子和我说过的话就越明晰,她说凤儿,你不一样,女人遇到什么事都有办法活。
我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白敬轩就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煮了多少咖啡,只是醒来的时候衣服上沾满味道。
因为纺织厂解雇女工,最近的罢工闹得厉害。要涨薪资,要公平待遇。
我见过纺织厂密集的街道,一边霓虹大厦,一边破败低矮,污水横流。工人里许多六七岁的孩子,从早上六点一直做到天黑,一年四季手指皴裂。
白敬轩说只要好好做铁厂,造出产品就可以救人,但那些纺织厂明明一直在出产合格布料,送到制衣店或者百货楼,摆在明亮而高贵的橱窗里,他们的工人却依然贫苦,什么也没有改变。
日子就这样过,直到入秋,西安始终没有消息。街上的游行弄得人心惶惶,白敬轩也渐渐减少去聚会的次数,几乎每天去铁厂上班,代替我检查设备。我知道他怕再出事,所以没等铁厂的工会提出就早早开会涨了薪资,又叫周文斌来帮忙做表。
这场会开到中午,等工人代表回去,我们关了办公室门,整理资料账目。
周文斌坐在那对了一会,终于放下笔,抬起头来。
“敬轩,”他说,“你这样不行,我们来这就背着西安的债。你现在原材料不能消减,日常开支又比西安翻倍,薪水再涨上去,看起来一个人涨得不多,加起来也是笔钱。我们这几个月合同还算多,以后局势动荡,也不一定能接到。就按最多的月份算,近四五年也要一直亏。”
“我知道。”白敬轩站在那张办工桌的对面,身后那张铁碳相图从西安搬来,没再挂帘子遮挡,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他当然算过这笔帐,否则怎么会整夜睡不着,靠咖啡和午休提神。
“等接到军工的合同会好些,现在这有那套旧的冶炼设备,日本人就算来也难查到。今天晚上我约了人,去谈一谈,也许有门路。”
白敬轩说着,抿了口咖啡,又拿出雪茄,在桌面上戳齐。我想他又要抽烟,于是转身打算去开窗。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声响,就好像什么东西掉下书架。
周文斌喊了一声,丢下账本。我转过身,白敬轩不知何时坐到了椅子上,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用力按住胸口,雪茄从指节间滚落,脸忽然白得厉害。
“敬轩,白敬轩!”我扶住他,白敬轩的身体冷而紧绷,眼神发直,所有力气都用在手上,几乎按进胸骨里去。周文斌反应过来,隔着他的手锤了几下。白敬轩喉咙里咳出一声,渐渐顺过气,脸色缓和。
“你是不是咖啡喝太多?”周文斌拿起桌上那半杯咖啡给我,向外面使了个眼色,“倒掉,换些水,别让他喝这个。”
“我没事,别动。”白敬轩摆摆手,在椅背上靠了一会,便要去捡雪茄。我按住他胳膊,他看了看我,脸上就有些不快。
“你得休息,去睡一会,晚上别出去了。”我说。
“我自己有数,你不能干涉我自由。”
白敬轩忽然说出自由这个词,让我愣了愣,收回手,不知怎样应答。周文斌拉住他,为我解围。
“我跟若梅说一声,晚上和他一起去,”他说,“你不用担心,我让他早些回来。”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