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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们没有做军品,是化工用的,”白敬轩说着,指了指木箱上的唛头,那上面写的是化工厂,所有纸面文件和合同都用的这个名头,因为距离远,又跨省,实际上很难查证。
“开箱看看吧白先生,”那人走过来,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看着眼熟,“有个人在西安城外被土匪劫了,报了案。巡捕房从土匪身上搜出些东西,辗转交到我们这,白先生看看上面是不是大成铁厂的印章?”
他这段话说得奇怪,土匪从来是杀人越货,怎么会放人回去报案,还能被巡捕房抓到,搜出文件?况且就算搜出来,又有谁会看得懂,还要交到工业局?
我接过那叠文件,当着白敬轩的面展开。那是这批锻管的化学成分和尺寸检验记录,下面写着合格,盖了大成铁厂的红章。
这文件只有一份,我们是当着兵工厂检验的人出报告,又是当场盖章给他,当做商业机密封进他的公文包。我们质量高,兵工厂的人是低价进货,又想长期合作,万没有可能自己把这事抖出去。我想他应当是在回程路上真的被劫,但不知道是被谁劫。那个人知道我们可能做军品,也监视到了兵工厂检验员的出入,能抢劫,并且知道这文件是证据,精准地把它交给工业局,时间恰恰赶在实物出厂之前。
除了铁厂里的人,能知道这些的只有盛峰,但他不可能这样做,这对他没好处。
我想到好处,忽然记起周文斌写在话本里的故事。那军官看上女孩,女孩家里不允,他便不动声色,背后害人家破人亡,再买女孩做姨太太,女孩不知内情,竟一生对他感恩戴德。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但谁知道呢?
白敬轩从我手里夺过文件,直接翻到最后,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那人已经说了,他是太原兵工厂的检验员,这次来就是到大成铁厂采购枪管原材料,白先生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不如先开箱看看,里面是不是记录上的这批管子?”
白敬轩买高炉和马丁炉的协议里写了不得用于军工,所以没做过军工制造的备案。这种事通常没人查,就算举报也难取证,况且他准备了代替的合同和技术文件,谁想到会人赃并获,坐实到这种程度,毫无回旋余地。
铁厂里气氛凝重,工业局并不许其他人来。白敬轩一个人上了他们的车,连那箱锻管也用货车一并拉了去。
我在办公室等到天黑,张叔终于从厂门迎着白敬轩进来,一直跟到屋里,反锁上门。
“怎么样?”我拉开椅子,白敬轩坐到那,眼神有些直,过了一会才有所反应。
“要钱,”他说,“五万银元,而且扣下这批货,不然他们去起诉。”
“五万银元,他怎么不去抢?!要么就让他去告,看会不会判这样多。”我叫道,张叔拍了拍我,大概让我不要火上浇油。
“比日本协议里的赔偿金少,”白敬轩语气平静,半垂着眼帘,似乎深思熟虑,“他现在举报我,就是看到日本人刚走。如果我被起诉,做军品的事一定会传到日本人耳朵里,日本人也会来向我要违约赔偿,我赔不起,整个铁厂都得抵账,所以我不敢让他去告。”
“就算这样,他们好歹有政府公职,就这样明目张胆要钱,不怕你反过去告他,没人管吗?”
“没人管,各敛各的财,这怎么回事大家都明白,税局还不是一样。”
“东家想想工业局里有没有朋友,你嫂子娘家在西大,认识的先生多,或许就有人在局里。我明天回去问问,总得打通关系,”张叔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东家是得罪了谁,若是想到便去找他,横竖是要钱,给到点子上,能少几万也好。”
“张叔,我刚才在想……”我想着之前白敬轩在舞会上驳了盛峰的事,却不知怎样开口,白敬轩打断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说,“不是他,我了解盛峰,他和这事没关系,而且你不要找他帮忙,那样更麻烦。”
我没明白他说的麻烦是指什么,只应了一声。白敬轩没再谈这事,他匆匆催我们回去,便把自己锁在办公室。
第二天张叔果然回家找了嫂子,白敬轩也出去打点关系。铁厂里人人都知道了这事,所以没人干活,我去现场看了几次,督促也没有效果。热火朝天做了几个月,一夕之间就变作散沙,我听他们议论一定发不了工资,许下的奖金更化为泡影,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白敬轩扣我工资是扣得厉害,但他平常还给我零花钱。这些工人每月都要十六七块,又包食宿,实在比其余地方要好得多。都说树倒猢狲散,他们中很多人经历过上次大成铁厂的倒闭,对这些更习以为常,世态就是如此,只是我心里难过。
张叔从嫂子那找了位在工业局就职的远房亲戚,一番疏通谈判,罚金从五万减做三万,限期交齐。
周文斌联络朋友凑了几千银元,没要利息。白敬轩发了越洋电报,从家里要钱周转,只是年景萧条,打来的钱只有他要的一半,只得去银行贷款。在这期间就已经错过每月发工资的日子,外面流言蜚语,说我们要连夜逃债。盛峰听到风声,来看过几次,都被白敬轩挡回去,没有要他帮忙。
铁厂几乎停工,炉子很久没开,工人照常吃住,日常开销渐渐亏空。白敬轩一直住在办公室,有时去安抚人心,并没提裁员的事。我想他一定相信资金只是暂时断裂,人和设备都在,只要熬过这一阵,总能重新投产。
我从公寓出逃的那天带了些值钱东西,包括那双羊皮底鞋和秋天的呢大衣。我想横竖用不上,便把它们包了拿到当铺,被老板挑拣一番,又说羊皮底鞋穿过便一文不值,最后一共当了十几块,给一个工人的工资都不够。我包好钱,回去的路上买了些熟食,想着给白敬轩拿去。走到铁厂大门的时候,正撞见商会的王会长领着几个人出来,有说有笑,不知道为什么事。
“会长好。”我打了个招呼,让开出门的路。王会长上下打量我,笑容更甚,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让我觉得奇怪。
“白小姐最近过得不错?”
“您知道的,最近我们都在凑钱,不过也还好。”我勉强笑笑,王会长点了点头,径直从我身边经过,让我一头雾水。
我没管他,转身正向办公楼里去,就见张叔在院心冲我招手,表情急切,压低声音指着楼上。
“怎么了?”我跑过去,张叔似乎说不出什么,只叫我快去。我直接跑上楼,办公室的门敞开,地上散了些凌乱文件。白敬轩本来坐在那,现在忽然起身拉开抽屉,拿出枪就往外走,顺手扯下门边的外套。
“白敬轩!”我看他脸色不对,顿时扔了东西,抓住他胳膊就往办公室里拽,“白敬轩你干什么去,你拿枪干什么?!”
“我去找他谈。”
“找谁谈?不管什么事你明天再去,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再叫上周文斌,你现在自己要干什么?!”
白敬轩不说话,脸色就显得愈加可怕。他力气大,几下便挣开我。张叔他们听到喊声,几个人拉拉扯扯,硬是把他拦进屋,按到椅子上。
白敬轩这次挣不脱,只是握着那把枪,任张叔怎样劝也不肯松手,眼角逐渐泛红。
“是商会,”他说,“你知道吗?是商会举报我,从头到尾都是商会。”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