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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白敬轩送我回天津,就是自投罗网,打定了主意会死。
他解脱了他自己,就像五年前在上海开的那一枪。罗锦程没有想到这一点,是他决策失误,让白敬轩钻了空子,他一定在后悔。
天色渐暗,这辆车不知开出多远,驶入一小片村落,地形隐蔽。罗锦程领着我下了车,绕到村头的几间土坯房里。
这一家院里空旷,看着赤贫,我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多多喊了声妈妈,从屋里扑了出来。
我抱着东西,没法抱他,只摸了摸他脑袋,把瓷坛放到堂屋的桌上。
“那两个孩子呢?”我说。
“在里屋,昨天路上累,吃完饭睡了。”那本来坐着两个同行的人,见我进来都拿起毡帽,走到外面,和罗锦程打了个招呼。
里屋炕上铺了床旧棉被,莹莹和长安裹在里面睡得正香。盛峰背对着门坐在旁边,听到我进来并没动弹。我走到他身后,刚刚伸手碰到他肩膀,他突然站起身,甩开我走到堂屋,在瓷坛前站住了脚。
“白曼婷,你出来。”他怕吵醒孩子,尽力压低了声。我听得出他在克制怒火,心中忐忑,摸了摸莹莹才跟出去。盛峰等着我走近,忽然侧过身,一把抓住我手腕,把我拖到院里。
“妈!”多多喊道。
“盛峰,”罗锦程赶上来,死死抓住盛峰,“你儿子看着,打女人算什么?!”
“我不打她,我问她几句话。”
“那你放开,放开!”
罗锦程瞪着他,盛峰僵持一会,忽然松开手,后退几步,对我撇了下嘴角。
“白曼婷,”他说,“昨天你往车下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孩子?!”
他问得平静,我自知理亏,咬紧嘴唇,看向罗锦程。
“帮我把多多带进去,”我说,“我没事,我跟他说几句话。”
“爸,”多多听见,顿时扑向盛峰,被罗锦程拦腰抱起,扑腾个不停,“爸爸不要打妈妈,我要妈妈,我要我妈妈!”
“爸爸不会打妈妈,爸爸只是生气,是妈妈惹他生气,妈妈有时候也会惹多多生气对不对?”我拉住多多的手,他渐渐平静下来,眼中还有些惶恐。
“对,但多多生气不会打妈妈。”
“爸爸也不会打,爸爸只是很生气。你和叔叔玩一会,妈妈跟他道歉。”
“白曼婷,好人都让你做了,是不是?”盛峰喊道。
罗锦程带着多多走进屋,我转过身,垂下目光,双眼就开始酸痛。
“昨天对不起,敬轩他……我不能把他留在那,我……”
“你不能把他留在那,对,他死了你难过,我也难过,但是我呢,孩子呢?!你知道那危险,你跑下去三个孩子都跟着跑,我一个个把他们抱回去,一步都不敢离。你不怕死,你和白敬轩一样,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管别人。他当年在上海自杀就没考虑你,现在也是,他非要死在你面前,就是要你记他一辈子!”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这辈子从来没为自己活,都是为你,为孩子,为了维持这个家。你要养长安,我不愿意,我又能怎样?我为了你还不是要带着他!我留不住你,我不够,那这两个孩子够不够,你自己生的两个孩子够不够?!”
他打断我,一口气吼完这些话。是我不负责任,关键时刻撂了他的挑子。我没什么可辩驳,只站在那,忍不住流泪。
“你昨天问我为什么下车,我告诉你,现在世道乱,很多人一走散一辈子都见不到。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不和你走散,但在站台上,是你和我们走散了。敬轩在那,如果你上车,是不是就真的没人管,巡捕房不管,还是他朋友不管?”
“就算你不忍心,你要留下,我们那样喊你,你能不能回头和我说一句话?哪怕说让我们走,约个时间地点见面,我也好安排。但你昨天跪在那,就像死了一样,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你忘了你结过婚,你有孩子,你都忘了。当年在上海,他走了,你发疯,现在他死了,你也发疯,一疯就什么都不顾。”
他看着我,忽然摇着头笑了笑,眼角也有些泛红。
“我知道你这样,当年你和我结婚,就不是很情愿。你是没得选,又挑不出我的错,就那么糊涂着从了。你以为我感觉不到,你觉得我以前对你好,你得还回来,所以你生孩子,做家里那些事,都是在还,不是在用心做。我是哄着你,以为生几个孩子就会好,就算是块石头,时间长了也会热,但有些事不会变。白曼婷,你就是不爱我。”
他从没有一下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提过爱不爱。他是觉得自己心知肚明,觉得我一定不爱,所以这五年始终小心翼翼,什么事都妥协,把我看得紧紧的,就是怕我离开这个家。
我没有说话,盛峰从我身旁走过去,隔着那道门望向罗锦程。
多多正在地上玩弹珠,不知不觉就跑到里屋去。罗锦程向里看了看,转身迎出来,就像事先约好了什么。
“你来之前,他们给我传过话,我想问你作不作数?”盛峰站在那,忽然说出这句话,我一愣,顿时止住泪。罗锦程并没看我,他靠在门边,在微弱的灯光里望向院心。
“自然作数。敬轩是为了你们,你们两个都这样走了,我没法交代。我这折了一个人,你得给我补一个。”
“你说的什么,什么补一个?你答应过,做完了事帮我们走,不能说话不算。他在那边是少校参谋官,照片档案都有,你让他到哪去?!”
“夫人急什么,我又没说送他去南京。”罗锦程站直了身,忽然一笑,院子里的树影摇曳,落在他脸上,就像劫我出廖府那天。
“人总有一死,要么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要么回家种一辈子地,东躲西藏,改名换姓,到老了死在病床上,和儿孙都没有故事讲。夫人喜欢哪个?”
罗锦程说得平缓,就像在上海的叶记珠宝行,对着镜子问我喜欢哪条项链。他这辈子轰轰烈烈,一直在刀尖上活,拿生死别离并不当回事。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想做事,但我总想要有保障,我做不到他那样无牵无挂,我舍不下。
盛峰以前也舍不下,但凡有一条路可走,没人想抛妻弃子。白敬轩说得对,日本人打到了山海关,民族危难,个人的悲欢再难承受,又算得什么。血总要流,只要在这民族的血脉里,每个人都躲不过。
盛峰刚才说我和他走散了,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我现在才知道他是要一个人走,于是从身后叫了他一声,他的背影一滞,依然对着罗锦程,并没有回头。
“我跟你走,但有个条件,”他说,“我要先和白曼婷离婚,你做见证人。”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