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寸铁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七十四
我没料到盛峰这样说,斩钉截铁,就算罗锦程来劝也不变分毫。
他伤了心,我怎样说都错,只能先带着多多睡。第二天一早,附近的老乡领了三个孩子去田里玩。我刚收好他们用过的碗筷,盛峰从对面进来,把手里的信纸拍在饭桌上。
“我早上写的,你看有没有问题,”他说,“没问题签字,在这按手印。”
“你吃没吃饭,锅里还有些,我……”
“别说这个,上午我们要走,你快点签。”
盛峰打断我,隔着桌子摆出钢笔和印泥,然后就站在那,不留回旋余地。我擦干手,拿起那两张纸,上面一条条写得清楚,两人因感情破裂协议解除婚姻关系,所育一子一女及全部积蓄归女方处置,以后一别两宽,另行嫁娶,生死各不相干。
“你不去看看孩子?”我说。
“签完我去看。”
盛峰侧过身,不再看我,也不说话。我抓过那支钢笔,推开笔帽。这还是白敬轩从法国带来的那支,当年盛峰用那支女式笔和我换了,用着顺手,就一直随身带,带了这么多年,笔身的漆面上都有些温润光泽。
罗锦程走进来,在我们旁边找了个地方站。我翻着信纸又看了几遍,一狠心,写下名字。
他写了两份协议,我就签了两份,也按了两次手印。罗锦程在旁边看着,在见证人的地方签了字。
盛峰给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手印和签名,所以他只是从罗锦程手里接过去,验看了我们的字,留下一份,另一份折叠成小块,揣进衬衣胸前的口袋,转身就往门外去。
“盛峰!”我喊道。
盛峰站住脚,似乎有所预料,却没有回头。
“协议给我,”我说,“你写得不对,我要重写,你把它给我!”
“手印都按了,还要反悔?”
“婚书上的手印也是你按的,你不也反悔了吗?”
“你别说这些。”
“盛峰!”我扑到门口,抓住他胳膊,忽然感觉以后不会再见到他。刚才他要我签字,我狠下心,写也就写了,但我现在不能让他走出去。
“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这样铁了心?如果是因为敬轩,我跟你解释,你不能一句话都不让我说,你不能就这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过腻味了。”盛峰甩开我,本来冲出了门,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折回来抓住我肩膀。
“婚书拿出来,”他说,见我没有反应,用力将我向后一搡,“我让你把婚书拿出来!”
我没见过他这样,就像着了魔。他力气大,我撞到身后的餐桌,摔在地上。罗锦程喊了句干什么,却没敢上来拦。
盛峰没再理我,他越过我,径直打开那两只大衣箱,翻找一阵,终于翻出那只装证件的皮夹,抽出婚书,撕了个粉碎。
他做事一向缜密。这是怕我把协议毁了,拿着婚书冒充他老婆。我想到这,终于忍不住,咬住手哭出来。那张婚书我保存得好,五年来一直存在皮夹最里层,大红的颜色都没有褪。但它现在被他撕碎了,纷纷扬扬,就像结婚那天洒的玫瑰花瓣,我怎样捡也捡不全。
“盛峰!”罗锦程扑过来,生生把他拉开,揪住领子推到门外。
“敬轩刚走,你就这样对她!”
“我怎样对她!协议你看过,钱和孩子都给她,我什么都没要,她随便改嫁。还要怎样?!”
“字都签了,好聚好散。她现在不是你老婆,你发什么脾气?!”
罗锦程松开手,盛峰怔了怔,顿时也落下泪,擦了把脸转过身,大步走出门,头也没有回。
他最后丢下的婚书残片落在门口,罗锦程捡了它,走到我身边蹲下,递到我手里。
我见盛峰走远,终于不再控制,坐在那大哭了一阵。罗锦程递过块折好的手帕,始终没说话。直到我哭完,他才起身倒了杯水,端到旁边。
“你不用多想,他是怕连累你和孩子。以后我慢慢劝,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看孩子,等那时候见了面,你再和他说。”
他说完这些,把水递到我面前,见我依然攥着手帕抽泣,忽然笑了笑,神态与平常就有些不同。
“白小姐,”他说,“现在是不是又可以这样叫?想听哪一折,今儿是我专场,小姐随便点。”
罗锦程看着我,我噎了一下,顿时制住哭,攥着那些碎片挺直身,擦干眼泪。
我是有些不自在,他现在做大事,我早忘了他唱过戏。戏台上的那个人太遥远,如果不是他刚才刻意压低了声,就一点也看不出梨花落的影子。当年我说尹良杀了他,让他脱身,他就真的改头换面,重活了一次。
我知道他记得这些,所以尽心尽力,保全我们性命,但他突然提到,就让我无所适从。罗锦程看得出我拘谨,起身放下水杯,又笑了笑。
“我会安排人送你和孩子回西安,你不用担心,”他说,“不管你和盛峰以后怎么样,他是我兄弟,你永远是我弟妹。”
罗锦程在堂屋坐了一会,收拾几样东西出了门,没再回来。我等到中午,多多领着弟弟妹妹跑进门,吵闹声老远就听得到。
我迎出屋,多多跑得快,抢先扑到我身上,让我看他用秸秆做的手枪。那个老乡跟上来,远远站在门口,和我打了个招呼。
“老叶走了,跟你男人一块,”他说,“他让你收好孩子的东西,下午有车来,送你们去火车站。”
我心里一空,站在那搂着多多,就有些失神。多多仰着头看我,不知为什么兴高采烈,怎样也抑制不住。
“妈,怎么了?”他在我怀里跳了几下,踮起脚抓住我胳膊,迫使我看他,“爸爸跟我说了好多话,他还表扬我,说我长大了,他不在家我得管好弟弟妹妹。”
“爸爸都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要去打坏人,让我听你的话,好好上学,等我长大他就回来看我。爸爸还说如果他不回来,就和舅舅一样。舅舅变成星星了,他也会变成星星,我和妹妹想他就往天上看,他认得我们。”
多多说完这些,转头望了一眼桌上的瓷坛,用力拍了拍我。
“妈,你不是说这个是舅舅?爸爸为什么说他变成星星了,他怎么变的,为什么爸爸也会变?”
我早上哭过一场,用冷水洗过几次脸,才勉强看不出眼睛红肿。多多这样说着,我又有些想哭,忙拉开他,回头擦干净饭桌。
“吃饭吧,”我说,“叫着弟弟妹妹,吃完了我们要回家。”
盛峰说我不爱他。我和他结婚五年,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像他,我对着多多,就像对着他的影子,我怎么会不爱他。
罗锦程说他怕连累我,我不知道怎样算连累。这些事我本来是主谋,不是一纸协议就能保得下,他到底还是要抛下我,才能透过气。
我说到回家,多多他们都以为是回北平的家,欢呼雀跃,念叨起一块玩的伙伴。我解释了是回我小时候的家,他们只觉得新鲜,倒不扫兴。
罗锦程安排的人和我们一道走,路上帮忙搬行李。白敬轩的瓷坛不好安置,我怕碰碎,用布包了几层,单独捧着。
我走了九年,走的时候和白敬轩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是,只多了三个孩子。
哥接了电报,早在村口等我。我远远地望见他,下了吉普车。莹莹和长安有些怯,多多不认生,脚一沾地就跑出去,像出笼的鸟。
哥头发白了大半,身子佝偻,看着已经是个老人,但他只比白敬轩大五岁。他看到我,起初有些不敢认,接着就跑过来,摸了摸瓷坛,又叫多多来抱,流了满脸泪。
嫂子在家擀面,倒是没怎么变。花花已经十三岁,看不出一点小时候的影子,吃饭坐在我对面,只顾看着弟弟,不怎么与我搭话。她弟弟小名二喜,比多多小一岁,几个孩子正好一起玩,热热闹闹。
“张叔张婶呢?”我喂了莹莹和长安,才发现家里只有我们几个,以前的长工一个都不见。
“那年逃难走散了,就再没见。没法找,现在也雇不起人,找着也没用,”嫂子说着,又给我添了些面,把乱动的多多按在凳子上,“西屋里还有你做姑娘时的东西,都给你放着,你去看看。”
白敬轩来的时候是冬末,现在也是。他当时要住西屋,花花说叔叔,你会住到夏天吗,那我和姑姑住哪啊?后来哥堵着我,不让我去找若梅,我从大门折回来,从开着的窗里看到了他。
他说凤儿,你来。
“你这屋太冷了,外面有太阳呢。”
我站在那,那句话挂在嘴边,就像刚刚才说出口,然而那窗子已经很久没人开过,缝隙都被窗纸糊得严实。
这间屋现在是花花住,我把瓷坛放在桌上,拉开床头的柜门,柜角里有一只放手表的皮匣,一柄直尺,下面压着张折好的纸,墨迹晕开,边缘已经发黄。
“姑姑。”花花见我动这些,从堂屋进来,似乎想说什么。我回过身,叫她过来,抽出那张纸展开。
那是白敬轩当年画的厂房布置图,细节详尽,但后来我们盘了西安城里的铁厂,就废弃了这方案,没再提过。
“姑姑,娘说这是叔叔画的铁厂布置图,你们走了,别人都看不懂,你们以前真的建过铁厂?”
“这上面画的没有建,我们去西安城装的马丁炉,后来又搬到上海。”
我指了指图上马丁炉的位置,看着花花。花花不大懂,从上扫到下,目光就落在图纸边缘的间断线上。
“那是什么?我小时候就问过娘,娘说不知道。”
“铁轨,”我说,“需要建一段铁轨运煤。”
花花没再问,而是坐到炕沿上,看起来没多少兴趣。
“去玩吧。”我拍拍她,等她跑出去,重新放回那张图,关好柜门。
哥去通知了族人,又给法国发过电报,很快定下白敬轩下葬的日子。他父母没法回来,礼数和地点都是哥看着办。哥说他一定要入祖坟,但三叔三婶以后不一定能回来葬,就把坟地选在了我们父母旁边。
等这些事忙完,下葬那天,我把那只皮匣放在了瓷坛边,里面是那块从法国带来的宝菲丽,和他送给我的时候一样,表盘崭新,没一点划痕。
哥带着多多走在前面,等送完了葬,回家就开了坛酒,自己喝到天黑。嫂子不管他,他喝得半醉,在院心唱了几句,就走到我门前。
“凤儿。”哥扯着嗓子,摇摇晃晃,花花要去扶他,被他摆着手拒绝。
“你这个堂哥,我知道毛病多,你看不上。当年他没少扣你工钱,但他是……”
哥说着,忽然停下来,哽住声音,擦了把眼泪。
“但他是实心实意对咱们,跟咱家有缘分。你不要管为什么,哥知道他可怜,从生下来就可怜。你三叔那一支到这算是断了,等以后我们都没了,你得跟你的孩子说,把他当亲舅舅那么祭拜。”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