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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周围的人一阵骚动,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甩开盛峰,跑下车门。
站台上人四散跑开,白敬轩站在那,带着背后的两个血洞晃了晃,向前跪倒下去。
“敬轩,白敬轩!”
我看不到是谁开枪,只跑过去,跪到地上,一把抱住了他。这两枪贯穿后心,血从前后湿透大衣,汩汩地流出袖口。白敬轩靠在我怀里,叫了两声凤儿。然后挣了几下,慢慢阖上眼,口鼻都呛出血来。
“敬轩,”我说,“敬……”
他听到我喊,眼睫细微抖动,却说不出话,继而身子向我臂弯里一沉,再也没有声息。
盛峰和几个孩子在车上叫我,我听到身后的鸣笛和呼喊,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去看。
白敬轩说可是,可是什么呢?
有人要暗杀他,他一定知道,所以刚刚才叫住了我,又不把话说完。
方若梅说,上海那个许愿池很灵验。当时我许的愿是,我想知道,会不会有样东西,一辈子不会改变?
求仁得仁,现在我知道了。
我始终抱着白敬轩,车站的巡警来看过,这两枪打穿左肺和动脉,血流过站台,又从边缘淋淋漓漓地淌下去,人已经没有急救的必要。
盛峰一开始在车上喊我,后来声音就听不到。火车已经开走,晚点的车次顺延,我就算坐下一班,也已经赶不上下午的轮船。他善良,就算嘴上说着不要长安,也狠不下心真的扔了他。现在三个孩子都和他亲近,他能把他们带大。
以后怎样我不知道,或许就当我死了,或许我去法国找他。我顾不得这些事,我只是不能丢下白敬轩。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巡捕房的人还没有来,只有巡警戒严了站台。我擦着白敬轩脸上的血,理了理他的头发,就听到多多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妈。我心里一惊,回头望去。站台上已经没有旁人,也没有火车停靠。盛峰抱着莹莹站在多多后面,长安坐在行李箱上,手里拿了半块米糕。
“妈,妈妈,”多多喊着,撒腿就往这跑,“是舅舅吗,舅舅怎么了?”
“别过来,”我怕吓到他,擦了把眼泪,把白敬轩按到怀里,“到你爸爸那,听话,你别过来。”
“多多,来看着弟弟妹妹!”盛峰叫住他,放下莹莹走过来,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他在我面前俯下身,看了眼白敬轩,咬着牙深吸了口气。
“你怎么没走,”我叫道,“我以为……我以为你走了,你为什么下车?!”
“我为什么下车?”盛峰站在那,重复着这句话,忽然扬了下嘴角。
“曼婷,离婚吧,”他说,“离婚,我去自首。事都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你带好这几个孩子,把他们养大。”
我愣了愣,只抓着白敬轩,挺直了后背。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是我拖累了白敬轩,又拖累了他。
我们身上还有钱,我可以劝他先去塘沽,买下一趟出国的船票。白敬轩说天津要封港,我不知道能否赶得上,但我不能和他一起去。
我要给白敬轩入土为安。他没结过婚,父母又远,这件事就只有我来做,不能交给旁人。
盛峰一定不同意我这样说,否则他刚才就不会下车。他不肯自己走,哪怕带着他的儿子。他要我和他一道,我没有办法。
“曼婷。”他叫了我一声,忽然抬起头,望着进站口的方向,向后退了几步。
多多听他的话,带着莹莹和长安分米糕吃,并没有过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入口处走来一行人,穿的便装,不像警员,模样却个个精干。他们给车站巡警看了工作证,上了站台径直冲盛峰走来。
我心知不好,顿时站起身。盛峰盯着他,右手伸进大衣,就要拿枪。
他们人多,盛峰不会傻到对他们开枪,不顾孩子的安危,坐实罪名。他是见过营部里刑讯的手段,要先自裁。
“盛峰!”
我拼了命抱住他,手上的血蹭了他一身。那几个人见状加快脚,从左右扑上来,不顾我撕扯将他制住,卸下手枪。
“爸!”多多看着,扔掉米糕跑过来,被其中一个人拦住,架着胳膊提到半空。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他,别碰我孩子!”
我喊着,盛峰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制住他的那人俯下身,在他身上看了看,放低声音。
“盛峰,盛先生,”他说,“不用怕,我们是叶道临的朋友。”
叶道临,那是罗锦程现在用的假名。我愣了愣,松开抓住他的手,对盛峰摇了摇头。
“刚来的消息,天津港已经封了,这几天都出不去。夫人如果留下,盛先生和孩子就先和我们走,有地方可以避,等夫人办完事再汇合。”
“去哪里避?”我问道。
“这不能说,我们会留下人给夫人带路,一会巡捕房的人来,夫人不要说话,他会安排。但盛先生要马上走,等巡捕房来就不好办。”
那人说着,盛峰理好大衣,接过多多,看着我犹疑了一阵。
“事不宜迟,”那人催促道,“老叶说如果你们不信,我就和夫人说,白小姐,那个唱戏的不是你姐姐。”
这句话让我一怔,当年在西安,白敬轩意气风发,因为那块宝菲丽撂倒董泰和,砸了罗锦程的场子。罗锦程要罢演,我一急,就叫了他声姐姐。
他带着杜丽娘的妆看着我,忽然笑了笑,说小姐,我不是你姐姐。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改了名字,现在甚至没人知道他唱过戏。一定是事态紧急,他来不及找信物才提起它。我推了把盛峰,只让他放心,又领来莹莹和长安,亲手交给了他。
他们果真留下一个人陪我,剩下的带着盛峰和孩子离开,很快不见踪迹。等到巡捕房的人来,留下的人说是白敬轩的朋友,替我录了口供,只字没有提到盛峰和我的真名。
他说白敬轩是做进口生意的商人,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预先编好的谎言,也无心分辨。我只等走完巡捕房的流程,有人送来一只行李箱,让我核对遗物。
我在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和他一起处理白敬轩的后事。我不能耽搁太久,所以焚化炉找得急,去之前只清理了他身上的血迹,换了身行李箱里的旧衣。
那些骨头并没有烧完,我把它们捡进瓷坛,扫进温热的余灰,封上坛口。我抱着瓷坛走出焚烧间,有个人已经等在门口,和先前的那人一起,帽子压得很低。
“曼婷。”他看到我,微微抬起帽檐,露出遮在阴影里的脸。那是罗锦程,他以前要么叫白小姐,要么叫夫人,从没叫过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
我走过去,上了他们身后的汽车,罗锦程跟着我坐到后排,看了看我手里的瓷坛,没再说话。车开得慢,等出了天津城,窗外渐渐荒凉。我向外看着,目光就扫到罗锦程的侧脸。他比盛峰还大一岁,只是脸型紧凑,又有股少年意气吊着,反倒显得年轻。
他见我抬头,也动了动,望着前面的挡风玻璃。
“知不知道天津为什么封港?”他说。
“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白敬轩的事,没想到是这句不相干的话。罗锦程没理会我,自顾说了下去。
“敬轩是在走私,走私阿司匹林,还有麻醉剂,他从法国找的渠道。那些药国内黑市上卖得太贵,我们收不起,但又必须用。我和他联络了三四年,之前还好,最近海关查得严,主要是日本人。他们这次下船就已经被盯上,大家掩护他到北平,说好了躲段时间,避过风头。我走的时候他只说送你到北平站,我才答应,我没想到他会回天津。整个天津港的日本人都在找他,他知道。杀他的这个人是日本的间谍,报巡捕房没用,但我们会查。”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