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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铁轨修缮很快,四月份的时候,厂房基建已经准备完成。高炉分段运到厂里,随后来的还有日本的电焊和检测工人。白敬轩雇了吊车,炉子立起来那天,很多人在厂外围观。
当局怕惹出事端,从早上起便有人巡视。张叔认出带队的是盛峰,于是打过招呼,中午来厂里吃饭。
从莲湖回去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中间隔了近一个月,毫无音讯。午饭人多,都在厂房外搭的凉棚底下。办公室里本来只有我和白敬轩,因为他来才添了几道菜,有些花样。
“好久没见你执勤,去哪了?”白敬轩拉开椅子,随口问道。
“出了点事,”盛峰并没见外,坐下便夹起菜,他看起来比以前白了些,像是换了文职,“休了半个月假,一直在卫生队。”
“卫生队,你怎么了?”我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天的汇演。
“没什么,在外面没注意,让流弹扫了下。对了,正好在你们汇演前一天,所以没去成,”盛峰说得轻松,又对我笑笑,“你们汇演怎么样,敬轩兄去了吧?”
“他是去了,也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我听出他话里的可怜,于是放下碗,把菜往前推了推,又觉得不够,把那盘肉沫豆腐从白敬轩面前换了过去。
“够不够?我让张叔再加些。”我说。
“够,对了曼婷,”他扒了几口饭,忽然停下来,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个盒子,“我们司令昨天娶了房姨太,这是给我们发的回礼,还没拆,像女孩的东西,你帮我看看。”
“女孩的东西?”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依然被那盒子吸引,接了过来。那是个细长锦盒,蓝粉相间,中间系了条银色丝带,确实好看。
白敬轩瞥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开口。我拆开盒子,那里面是支钢笔,笔身明亮崭新,比一般钢笔纤细,我在女校见别人用过,却不知道哪里有卖。
“女式笔,你们怎么送这个?”
“有时候是抵税的东西,那正好我放着没用,你试试顺不顺手。”
“我……”我本想推辞,只是握着那支笔转了转,重量恰好,便有些舍不得。
“差点忘了,敬轩兄,你这有没有笔?”
“什么笔?”白敬轩摸了下上衣口袋,那是他随身的钢笔,极少拿给别人。
“下午要开会,早上走得急,来不及回宿舍拿。”
“那你先用这个。”我刚拧开笔管,连忙拧回去,往前递了递。
“女式的我怎么用,再说这太细,我用不顺。”
“那你等着。”我看了眼笔筒,又觉得不好拿白敬轩的东西做主,于是跑到楼下,把我原来用的那支拿了上来。那支也不旧,是我刚开始看材料笔记的时候白敬轩给的,才用几个月,只是太重。
盛峰吃得快,吃完便叫着他的人赶出去。白敬轩中午要看报纸,我就在他那拆了笔管灌墨水。
“德国钢笔当回礼,他们司令挺大方。”他刚才始终欲言又止,现在终于忍不住,扔过一句。
我听他说德国,于是转过笔管,果然看到串烫金洋文。
“我原来那支是哪产的,哪个贵一点?”
“也是德国,但女式的都贵,比普通款翻一番。”
“你怎么知道?”
我似乎终于问到点子上,白敬轩坐直了身,从报纸上看着我,笑了一笑。
“给以前的女朋友买过。”他说。
下午的日头热,我不想去外面,便在办公室看书。到了下班时间,白敬轩依然没回来。我去大门口晃了圈,想着吃完饭再来等他,但没想到盛峰会在那,看样子已经和张叔聊了一会。
“曼婷,”他看到我,挥了挥手,“敬轩兄怎么没一起,正好还你钢笔。”
“他要加班,我吃了饭也得回来,”我看了眼他手里的笔,有些犹豫,“我……我不要了,你要是顺手就留着。我哥说你那支挺贵的,你看看还差多少,我补给你。”
“钢笔这东西,刚上手都生涩,要会用的人用段时间才好,主要看手法。你那支用得好,写字顺,所以不见得哪个更贵。”盛峰说着,却把笔插进口袋。他说我手法好,就是写字好。我的字白敬轩一向看不上,总要我练,第一次被人夸,还有些开心。
“要么这样,你要是不好意思就请我吃顿饭,正好我还没吃。你们中午的菜是在哪订的?分量也大,那肉真不错。”
“平时是伙房做,这几天人多,在前面面馆订的。”我和张叔说了声,带着他就找过去。
那面馆在书局旁边,吃得人多,每次去都满座。我好容易占了个靠窗的桌子,叫来菜单。盛峰没有忌口,我只知道他中午吃的多,便按那菜式点,少不得肉末豆腐。
“这些够吗,丸子汤要不要?”
我把菜单向他推了推,他没有接,目光从我肩上扫过去,不知在看什么。
“曼婷你等我一下。”盛峰站起身,我以为他要去拿饮料,并没在意,可是他忽然加快脚,径直冲角落里开了一枪。
白敬轩的枪始终拉上保险,他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但盛峰完全没有这动作,开枪极快。火药灼烧铁器的味道顿时随着那爆响飘散,我双耳嗡鸣,伏到桌边。那角落里的客人已经尖叫跑散,他的枪打在一个人的后脑上,子弹穿过头颅,炸开那人面容,血和脑浆四溅。一些组织带着血丝粘在盛峰手上,然而他恍若未觉,只是抬了抬枪口。
死尸对面的女人挽着头发,穿了件绒布旗袍,眉毛画得很细。她牢牢抓住手包,没有喊,也没有跑。
“夫人请节哀,”盛峰对着她,平静淡漠,仿佛刚才打碎的不过是只瓶子,“跟我走一趟吧。”
那女人没有动弹,她的嘴唇颤抖,似乎被吓得厉害。盛峰看了她一会,忽然掉转枪口,拨开那死尸的衣领,验看胸前内袋。就在这时,那女人的手伸进手包,因为颤抖而摸索了片刻,握住某样东西。
“盛峰!”我喊了一声,盛峰抬起头,顿时冲对面连开两枪。女人的袖珍枪已经露出边缘,然后随着她的手坠落。那血洞贯穿她胸口,几乎是立即毙命,没有挣扎的机会。
我忽然有些晕眩,胸口被什么堵住,咽不下也吐不出。就像杀死尹良的那个夜晚,他脑后的血在黑暗里凝固,那把枪在我手里散发硝烟味道,手臂酥麻震痛。
“曼婷?”他折回来,在我旁边叫掌柜去连队报信。我下意识地躲了躲,收紧衣领。
我等他交割完,回公寓的时候已经深夜。白敬轩早锁了卧室门,餐厅里收拾干净。
我没心情找东西吃,回房倒头便睡。这一夜噩梦纷纷,不知为何我梦到罗锦程,他在那枪声里跑出去,然后我在越过尹良的尸身,用雪一遍遍洗掉手上痕迹。
白敬轩叫我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从没反锁过门,所以他一定敲门不应,就自己进来。
我只是觉得头脑昏沉,缩进被子。他在我额头试试,叹了口气,坐到床边。
“昨天出去吃的什么,东西不干净?”他说,“我那有体温计,会不会用,发烧就吃片阿司匹林。”
我看他穿戴整齐,应该要去铁厂,于是没说话,只等他走。
“他欺负你?”白敬轩坐了一会,忽然问道。
“你还不去上班。”我吸吸鼻子,脑袋越发胀痛。
“也可以晚去两小时。”
我翻了个身,躺在枕头上。他难得一本正经,不像前几天的样子,开口就冷嘲热讽。
“你有没有开枪杀过人?”
“怎么了?”白敬轩看着我,没有确认,也没否认。
“我杀过。”
“我知道,你那是自我防卫,没有错。”
“我昨天看见盛峰杀人了,一男一女,在书局旁边的面馆,穿的都还体面。他说他们是潜逃的杀人犯,我不知道……”
“北京的事你和他说了?”
白敬轩忽然打断我,严肃异常。
“没有,我怎么会……我又不傻。”
“怕你时间长了,把他当自己人,就会犯傻,”他说,“他在军中,履行职责就是要杀人。现在局势不稳,以后少不得要上战场,你如果接受不了就少见他。”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