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寸铁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二十一
白敬轩最终给自己放了半天假。等到他去铁厂的时候,我已经退了烧。阿司匹林药效显著,我在床上吃了他留的面汤,翻出以前的话本。
若梅自从谈了恋爱就少看这些。以前我总把上面的故事当做范本,照着样子在现实里寻找,现在才觉得每一篇都虚假。这些故事为什么一定要起承转合,波折丛生,要么求而不得,要么横生枝节,没一个一帆风顺。
我忽然有些羡慕方若梅,家里给她介绍周文斌,就是看中他工作安全,脾气又好。这种事嫂子看得清,所以她说得对,我也该去认识个教员,收起心过安稳日子。
高炉检验那天,马丁炉生产线的材料也陆续到厂。正赶上月底,我上会计那领了工资,买上果脯肉干放到办公室,防备加班太晚,没法出去吃饭。
白敬轩要求极严,检验和马丁炉铺设过程都要我详细记录,晚上回办公室还要将这些整理成报告,格式必须整齐。
我知道他把我当技术骨干,一周下来也累脱一层皮,下班只想睡觉,再没心情考虑其他。
西安城外愈发不太平,商会中有人被劫了货,押运的伙计死伤过半,报官后也抓不住流寇。我给家里捎信让嫂子小心,盛峰担心我们的火车被扒,每次运煤和矿石便骑着马沿途巡视,平时也会去看,防止有人撬动铁轨。
我其实有些过意不去,从上次撞见杀人之后,他又叫我去过一次面馆,我没有应。那之后他来就只找白敬轩,谈论国外见闻,世界形势。这让我觉得是白敬轩与他熟识,所以不管推辞还是酬谢,都轮不到我。
日本的安装检验人员工作严谨,每道序都有签字卡片,交接清晰。他们的工程师姓小野,二十七岁,会中文,但有的词还要用英文。他给我们讲过几次整体结构,人很谦逊,几乎有问必答。白敬轩对这些熟,我听不懂英文的时候他便想一些词翻译,然后写下英文的拼法,对应列给我看。
“我们以前转炉用得多,”白敬轩听完他讲,看了眼我的笔记,收起钢笔,“只需要向炉底吹空气,不用额外加热,出钢快,虽然性能不如马丁炉产的,我总觉得那是个趋势。”
“白先生原来在法国,那的矿石磷含量高,所以用转炉是因地制宜。不过世界范围来看,还是马丁炉应用更广。”
“那是当然,但我始终觉得马丁炉需要改进,首先它要加热,能耗就大,而且占地多,成本就高。小野先生有没有想过更好的方案?”
“在我看来,我们公司已经将马丁炉优化到极致,”小野看了看我,将刚才讲过的马丁炉图纸折叠起来,“白先生说得没错,转炉其实是更成熟的设计思路,甚至可以说超前。制约钢坯质量的不是转炉,而是吹到里面的空气。我记得转炉刚研发的时候,它的设计者就提出过应当吹入纯氧,制氧只能用低温液化分离空气,现在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制氧机,纯氧成本过高,所以无法实现。这是整体工业水平的制约,冶炼方式体现的是一个社会的发展程度,换句话说,社会里其他行业的发展会限制钢铁产业。也许等到哪天纯氧普及,转炉自然会替代马丁炉,解决这些问题,白小姐认为呢?”
他忽然提到我,让我愣了一下,我并没了解过转炉的原理,于是只含混着点了点头。
“马丁炉的加热确实需要很多燃料,如果能省下自然是好的。”我说。
“是这样,其实我很钦佩白小姐。”小野微微欠了下身子,忽然岔开话题,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对着白敬轩。
“实不相瞒,”小野笑道,“第一次见到白小姐,还以为白小姐会是秘书之类的文职。我们公司从没有女性做技术员,女职员通常会在结婚后辞职,方便照顾家庭。她们职业生涯很短,所以通常不会参加这种培训。”
“我……我结婚还早,而且这种技术工作,只要弄懂原理,我想就算结婚也可以继续上班,并不影响。”
“那也许要看白小姐的夫家是否同意。”小野半开玩笑。我确实没想过这些,因为我还未见过身边人被夫家严格管制。村子里确实有人打老婆,但那不是我家,便觉得离自己遥远。我来铁厂全赖嫂子开明,就算有人说闲话也全被挡了回去。若梅的际遇更好,周文斌非但不限制她,还鼓励她上学工作,报名女校。
这世界仿佛分为两端,我有幸站在光亮里,便无法理解阴影里的事。所以更要擦亮眼,抓紧新思潮,不要坠落到旧的漩涡里去。
天气渐渐入夏,最后一车铁矿石运来的时候,设备已经验收完毕。开炉时间定在次日,下午就下了一场雨。盛峰并没有留下吃饭,我看到他和白敬轩在厂门分别。雨已经停了,空中有细密的雾气,往人脸上扑。白敬轩没有打伞,他走到我旁边,递来串牛皮纸包的点心,往无人的大门口望了一眼。
“小兄弟给你带的东西,他们战友老家的特产,他说你躲着他,托我给你道个歉。”
我哪里能躲开他,我一直在白敬轩的楼下,分明是他躲开我。我没说话,按了按牛皮纸包,大概摸出些果脯的形状,顺手挂到窗台下面。
“谁还没几个朋友,这人做朋友不错,仗义。以后你给他介绍几个女校同学,要是成了不也挺好,”白敬轩看出我不高兴,向外面摊了摊手,“今天放个假,提前下班。上高炉那看看?”
这些天除了在现场,他回办公室就是看那张铁碳相图。我知道明天开炉,他心里不稳,又不能表现。全厂这么多人,全靠他支撑士气。若是他意志摇摆,铁厂也就散了,所以他只能踌躇满志,做出一往无前的样子,绝不透露分毫的不安。
雨后的树木青翠,我跟着他转过厂房,就看到从树冠之中钻出的大半个炉身,在雾气里明亮而高耸,就像一座钢铁城池。白敬轩一直没说话,自己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偶尔用手杖打开路上的石子。
“这批钢坯做出来,打算运去哪?”我说。白敬轩似乎终于找到话题,抬起手杖挥了挥,舒了口气。
“有几家轧钢厂来联系,还没定。现在轧机和锻压机没到,等到了就可以不卖钢坯,直接卖板材和成品,利润高些。”
“张叔说近来城外乱得很,那些设备……”
“怕什么?再怎样乱也要做事,太平当然最好,打仗的时候钢需求量也大,同样是建设,战时产钢是为了保卫家国,这事认定了就要去做,心得赤诚,不要想能不能成。”
路面湿润,一些蜗牛被雨雾吸引,探着触角爬得满地。我们一路走过来,脚下不注意便会踩到螺壳,传来爆裂声响。
白敬轩站在那,用手杖指了指前面,那只蜗牛离我们很近,螺壳大而透红,正慢慢向路中央爬去。
“你看它,人不知道它为什么要爬到那,但它就是要去。它只看得见自己的路。看不到你我,也看不见车轮。因为它和这些相比太渺小,就算看到也没法躲,这不是它做得好就能控制的事。所以它不能想这些,要么爬过去,要么粉身碎骨,谁也说不好。人也是一样,人控制不了结局,只能在当下顺从本心,问问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尽力去做,就算碎了也不后悔。”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