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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到了汇演那天,我早早起床,在他问我前赶出门,去外面吃过早餐,帮忙整理舞台。
我其实理解白敬轩,我总觉得他做事老成,与我们玩不到一处,所以去哪里从不考虑叫他。但他不过与周文斌同年,比董泰和大不了几岁。一样的未婚青年,独他弄了个清心寡欲的样子,想必也会感到孤单。
若梅她们又对了遍台词,便赶着去后台换衣服。女校很少开放,这次汇演上了报纸,打的展现时代女性的名头,欢迎各界人士观摩评论。在莲湖吃馄饨的时候我告诉盛峰这件事,他也觉得有趣,只说有空便来。
话剧社里有人亲戚在成衣店,所以除了主角的袍子,其它衣服都从店里赁。制式虽然现代了些,好在色调选得素雅,在舞台上也看不大出。
我正搬着椅子摆观众席,若梅忽然从幕布里钻出来,换了身米黄的西洋长裙,脸上的妆画到一半,急着招了招手。
“曼婷,白曼婷!”她喊道,就好像发现什么珍宝,怕被旁人抢去,“来,你别弄了,快过来。”
“什么啊?”我刚刚过去,若梅拉住我胳膊,把我拽到衣架前。大家都换完了服装,衣架上只留了一件裙子,和若梅的颜色差不多,只是偏白,胸前和领口多了蕾丝绣花。
“快,你快试试,我看和你的尺码差不多,好容易赁出来,别没人穿。”她解下那裙子在我身上比了一下,塞到我手里。
“怎么没人穿?”
“她们赁多了,有人带了自己的裙子,比这条合身。”若梅说着,旁边的几个女孩子看过来,捂着嘴笑。
“你快穿,等会随便画点妆,跟我一起上。演侍女嘛,又不嫌多,充场面就可以了。”
“我行吗?我又没跟你们走过场,我……”
“你跟着我上去,站着不会吗?你就站我旁边,我走你再走,又没台词,别笑就行了,有什么难的。”
若梅不由分说,直接把我推进换衣间,拉上帘子。
“你得帮我绑带子呀,这个在后面!”我叫道。方若梅赶着化妆,钻进来便雷厉风行,几下就给我绑了上,也不管服不服帖。我自己拽了半天,又找别人帮忙弄好,随便扑了些粉,扫上眉毛口红。
心里想着上台,时间便过得快。我跟着若梅赶上赶下,她换衣服扮农夫的时候我就在后台等,每次她扮侍女我便跟在她旁边。台下的人并不多,前排有几个报社记者,还有话剧团请的摄影师,偶尔抓拍剧照。
主角的情节大开大合,一会悲怆,一会激烈,但被演的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我用力憋着笑,生怕被若梅发觉,于是每每去看台下,转移注意。
盛峰并没有来,只有周文斌坐在角落。其余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起来多是学生家属,我不认识。
等到最后一幕,那主角在台上夸张地刺瞎眼睛,又念了大段独白。我始终不在状态,大幕落下的时候,外面掌声稀稀落落。大家谢完幕,如同得了赦令,一口气涌到后台。带着妆便闹起来。
那几个女孩上次郊游时和我熟识,这次看到我就一把抓住,促狭起哄。
“曼婷,你知道为什么她们不肯穿这个?”她们笑着,又拉来若梅,惹得她连连求饶,“方若梅你说说,你是不是故意整她?”
“啊呀没有,那就是她的尺码,我给你们拉人来撑场子,你们还这样。”
方若梅笑得厉害,我扯了扯裙子,刚才穿得急,在台上也没细看。上面的蕾丝绣花确实比一般裙子细密,颜色米白,与日常的衣服是有些不同。
“你自己说,还是让我们说,我们说的话看她怎样打你。”
“曼婷你别听她们的,这只是有些像。她们去成衣店赁礼服,怎的能赁到婚纱?婚纱那样贵,又不好洗,不可能赁给我们用的。她们就是事多,看到像便不肯穿,还让我找人来穿,打你也要打她们。”
方若梅笑着躲到人群后,其他人还嫌不够,不知从哪拿了块纱,蒙到我身上。我忽然反应过来这衣服的奇怪之处,顿时脸上一热,扯下那纱,追着若梅便打出去。后台人多,若梅被大家堵着,慌不择路,只好闯到外面去。
台下的观众早已散了,我跑过去的时候,正瞥见门口的光亮里有个熟悉人影。我愣了一下,回过头,也顾不上再去抓若梅。
那是白敬轩,一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里是只极大的蛋糕纸盒。
我忽然记起他说已经在艾莉丝西点房订了周末的野餐蛋糕。我当时以为他是为了气我,故意乱说,没想到他是真的订过。
白敬轩看到我,表情有些意外。我想到这身衣服,于是站好,理了理头发,只是手里的纱不知要扔到哪去。
“你不是说不来吗?”我说。
“改主意了,”白敬轩走过来,随手把蛋糕放在席位上,看了眼台上的幕布,“订都订了,放家里干什么?”
方若梅算是得了救,压着声音冲后台喊了句那是她哥。那些女孩子们失去兴趣,一个个缩回身,去忙各自的事。
白敬轩看着我,抬起手杖,对着前面的照相机一晃。
“照一张?你今天穿这个好看。”
“不……不太好吧?”
“跟哥照怕什么,怕人说闲话?”
“就是,哪怕你以后真的嫁人,过门前也得先跟娘家人照呢。”方若梅走过来,在我肩上拍拍,转身便去找摄像师。
我不好推辞,正要把那块纱扔到蛋糕边。白敬轩忽然拿住纱的另一边,两手抖了开,在我身后比了一下。
“别动,这个好看,”我正要躲,被他叫住,把我耳边的发卡松了松,两边正好夹住纱的两端。
他做完这些,自己拄着手杖跳上台,在幕布前站定,对我招了招手。
“来,”他说着,重新穿了遍外套,扶正衣领,“照一张嫁妹子。”
我只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来,便被若梅催着上了台,直到镁光灯闪过,脑海中始终空白。
等到话剧社合完影,若梅分了蛋糕,大家就一同回去。白敬轩走出门,回头看了眼礼堂外的宣传单,用手杖指了指。
“一群女孩子,怎么想到演俄狄浦斯王?”
“女孩子怎么了?”我反问道。
“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这是集人伦悲剧之大成,男人的课题,女孩子怎么演得出?”
“我提过意见,若梅选的,后来她们投票决定,我就帮忙翻译了些。”周文斌道,“现在男女界限不是那么明显,新女性也可以出来工作,也会对男性课题感兴趣,这是时代风潮。不过演员上来说,确实请个男生会好些。”
“剧本翻译不错,可以卖到剧院去,赚点稿费。”
他说得轻飘,若梅碍着面子没说话,倒是我心中不忿。白敬轩似乎看出我生闷气,笑了笑,试图解释。
“我是来得晚,”他说,“但我来的时候你们个个都挺开心,说明没人真正入戏。你演悲剧,最后氛围不沉重,就是不对。我不是说你们能力有问题,是这课题太大,你们太年轻,本身没有体会,理解不了所以演不出,下次应该选些轻松的剧本。”
“我怎么理解不了。”我咕哝道。
“那你说说你怎么理解。”
他问着,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那天惊醒我的那句台词。
你虽然有眼也看不见你的灾难,看不见你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同居。
这句话梗在胸中,没办法说出口。然而白敬轩始终等着我,让我不得不组织语言。
“我是说不好,那你倒是说,里面为什么写有眼睛也看不到灾难?”
“人的眼睛并不能看到真相,反而容易被假象蒙蔽,”白敬轩接道,“王后自杀,是把问题留给俄狄浦斯王,所以结局他刺瞎双眼,自我放逐到荒野,就是在赎罪。这种重量的罪责,选择活着比死更难,一般人无法承受,所以这故事才称得上古希腊悲剧之首。你们如果能体会这层意思,就不会演完了嬉嬉笑笑。所以我说你不懂,有没有冤枉了你?”
白敬轩这段说得严谨,我和若梅都没法反驳。周文斌拍了拍他,倒让他更加得意,举起手杖一笑,特地看了看我。
“下个月高炉到厂,明天开始全厂加班,除非生病,不能请假。”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