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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答应了何璐,两桌人互相介绍,认识一番,各自回去。因为她打圆场,厉晓洋看起来稍微缓和,没再提北京的事。白敬轩留了电话号码,跟我坐上黄包车,一路上沉闷无话,不知在想什么。我本来心烦,也不想先与他说。
白敬轩跟着我进了公寓,反锁上门,抓着我胳膊拉进怀里。他身上满是酒和雪茄的混合味道,这味道冲进我鼻腔,慢慢扩散,让我感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晕眩,又从这晕眩里升起愤怒。我想着这些,身子便紧绷起来,不愿理他。
白敬轩察觉到我的反应,只是吻了吻我的脸颊,然后直起身,两只手端着我肩膀,让我看他的眼睛。
“凤儿,”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去法国前就认识她,她对别人也一样,她……”
“你说何璐。”
“对。”
“我知道,你们留过洋的就喜欢抱来抱去,有时候还乱亲人。这没什么,反正她和你说的我也听不懂。”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白敬轩大概以为我要走,神情有些落寞。但我学何璐的样子站好,然后踮起脚,勾住他肩膀,重新贴到他下颌边。
“我要你和我说。”我说。
“说什么?”
“她和你说的法文。”
白敬轩看着我,渐渐笑起来,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他知道我听不懂,所以发音极轻,声调放松,就像自言自语。这不是何璐对他说的那句话,因为我听到了若梅告诉我的两个词,手链上刻着的那两个词,只是中间被几个音节隔开,嵌到一句话里,就像花朵连成一串。
爱,这个词是爱,连在一起是……此爱永恒。
我从他胸前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我也一直爱你。”我说。
白敬轩没有料到我回应,他看着我,瞳孔之中有细微的颤动,就好像什么东西从中裂开。
铁厂设备检验完毕,招来工人,很快炼出第一炉钢,按民用合同卖了出去。自从开工,我每天都在现场,白敬轩偶尔来看,只是翻我的记录,其他不多过问。
周文斌说他没有在西安的时候用心,我知道他是在联络在上海的朋友,时机成熟好做军品。一般的碳钢我已经跟过几炉,他知道不会出问题,所以大体放手。
西安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周文斌除了写稿,依然每月来铁厂整理账目。若梅跟着他和报社吃过几次饭,进了上海文人的圈子。她口才好,人又漂亮,时评也渐渐写得出众,被报社看中,聘去做了记者。
一切看起来还好,外面战火连天,大家都以为这是净土。我只是有些想嫂子和花花,如果当时大家一同出来,或许就没有牵挂。若梅现在和我各有各的事,见面的时间就少,只有偶尔周末,白敬轩会带我去他们公寓,互通消息。
何璐叫我们去聚会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半月。这期间她应当见过白敬轩,其他的事我便不知。
她请了几位同样办实业工厂的客人,大家互相介绍,谈到一处,在客厅点起雪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这次请的女宾极少。我正环顾四周,找不到去处,何璐从后面挽了我胳膊,俯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要拉我到书房去。
她的公寓极宽敞,上下两层,书房就在扶梯一侧,远离大厅,空气新鲜。我跟着她进去,何璐从又外面端来两杯茶,虚掩了门,倚在书桌边。
“玩得可好?敬轩很久以前就和我们熟,但没提起过你。”她说。
“对,去年我才认识他,我……”
她的态度和上次有些不同,让我愣了愣,抿住嘴唇,不明所以。何璐看着我,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一边,渐渐笑起来。
“好巧,长得是有些像,名字也差不多,如果不是他介绍,我还以为……”
何璐停下来,又打量起我,笑容更甚。
“我猜他一定不肯告诉你,当年学校里都知道,这位可是有颗百合心。”
“百合心?”
“法文里的说法,百合你晓得伐?一片片撕下来,每一片给一个人。你堂哥以前一直是百合心,但是后来遇见一个人,那人差点成了你嫂子。”
白敬轩以前有女朋友,他从没避讳过这件事,也没有刻意瞒过我。然而我听着她说,心里还是一空。何璐歪着头,似乎在看我的细微表情,然后端起茶杯,忽然间岔开话题。
“你是一直都叫曼婷?”
“不,是去年他帮我改的。”
“那就对了,”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抿了口茶,笑着放下茶杯,打开陈列架的玻璃柜门,“你就不好奇,你这个曼字,是从哪来的?”
柜子里有一排书,旁边是几寸高的天使雕像,上面洒了金粉,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我感到指尖的凉意,它沿着我的胳膊袭上脖颈,让我收紧领口。
何璐的手从那排书脊上划过,然后精确地抽出一本,翻开书页,找出一张照片。那是个女孩的黑白影像,看起来有些年份,长头发,小洋装,手抬在耳边,似乎整理头发,腕上的装饰链有些反光,看不清样式。她背靠着栏杆,后面是从高处俯瞰的街景,在天空和泛黄边框的交界处,有人用钢笔写了一竖排小字,笔迹娟秀:顾曼容,1920年春于巴黎。
他俩都挺喜欢给照片题字的。
我想着,没等记住她的脸,何璐翻过照片,忽然笑笑,呼了口气。
“顾曼容,一开始我先认识她,后来她说要去法国读书,我就写信给敬轩,让他帮忙照顾女孩子。他们都学材料,在同一个学院,只是曼容小两届。那时候敬轩看她法文不好,跟不上课,就给她写了本笔记,中文的,和法文教材对照看,而且重点都划出来,很容易懂,几乎是把大学的材料学教材翻译了一遍。敬轩当时写信给我们说这件事,我们还笑他,后来过了半年,他再写信回来,就夹了这张照片,说顾曼容答应做他女朋友。”
她说的事熟悉,我进铁厂前看的就是那本笔记。我一直以为白敬轩写它是为了自己复习,然而现在想来,他若是为了自己,便没必要写得那样深入浅出,又有很多注释,排版整洁,好像生怕人看不懂。
客厅里的声音始终继续,他们高谈阔论,雪茄的味道透过门缝,淡淡地侵染进来。何璐又看了看我,然后移开目光,放回那张照片,望向窗外。
“他们真正在一起只有上学的两年,后来敬轩去工作,就聚少离多。去年年初,曼容回来说要在上海结婚,我们都以为她是和敬轩,但她说已经和敬轩写信说了分手。后来她家里安排了些上层的男孩子跟她相亲,她相上了个当官的,认识两个月就结了婚,跟着去了广州。”
“去年?”这时间太过紧密,我不由地打断她,何璐点了点头,依然笑笑。
“曼容九月结婚,敬轩是十月到的上海,”她说,“他没收到那封分手信,还去曼容原来的公寓找。后来他跟我们聚,喝多了酒才说出来,那时候两个人因为异地吵了一年多,曼容就自己回来上海,他以为冷静几个月可以再谈判,没想到曼容狠了心,一刀两断,一点后路也没有给他留。”
这些事在何璐的话里渐渐串联起来,让我理清脉络。我在西安遇见白敬轩大概是十二月,他刚知道女朋友嫁了人,大概把上海当做伤心地,所以在醉云楼才口无遮拦,说要娶几房姨太太,又借着酒说要找我提亲。
我当时万万想不到他是我名义上的堂哥,后来又想不到他是被收养,这一年的事仿佛被什么推动,到今天我站在这里,与之前天差地别,就像做了一场梦。
那块宝菲丽自然是他带给顾曼容的求和礼物,只是到了上海,他发现出了这事,后来才把它送给我,这并不奇怪。
后来的后来,我让他帮我起名字,他就把这个曼字给了我。无论如何,他只是在人前叫我曼婷,没有旁人的时候,他都是喊我凤儿,我有什么好多心?
何璐说这些的时候始终看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端起另一杯茶,只是点头,并没接话。她又笑笑,退后几步,打开书房门,从钱夹抽出一支纸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摇曳着走了出去。
“你们倒不等我,”她说,“下周我做东,还是这些人,咱们去红玫瑰玩玩。”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