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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上一次他来车间,还是在西安的时候。那时日本人来检查,我向他要了浓盐酸,清理痕迹。而今不到两年,他却是站在我们对面,生死相博。
白敬轩看着他,并没退却,反而上前走去,逼到盛峰面前。
“盛参谋不为自己留条路?”他说。
盛峰转过头,嘴角的冷笑更甚。他知道他们不敢开枪,因为他的人就在百米之外,但凡有些异响,没人能逃得出,只能同归于尽。
“什么路?是你走绝了你自己的路。你说你要做军工,我敬佩你,也帮你办了许可,”盛峰说着,又看了看罗锦程,抿住嘴唇,“可是你却要窝藏乱党!”
罗锦程大概没想到他们认识,眼神诧异。白敬轩看着盛峰,手上却忽然一紧,压下那把柯尔特的保险。
“对。他要杀万鸿,不是为了他自己,我也敬佩他。就像在西安,你说我要做枪管,无论如何你都要帮,你也不是为了你自己。我没想发国难财,但这些人在这,我的事就做不成。我的设备都在,我会做,也能瞒过日本人,可是他们盯着我,我做不成。”
白敬轩说着,不知怎么又说到这,眼眶有些泛红。
“你是我兄弟,在西安,在这,我都把你当兄弟。我知道,你先查洋布厂就是给我放了口子,不然你也不会把他们留在那,你自己过来找。你放就放到底,这事没证据,上海滩乱的很,等过了风头,没人会追着这事不放。”
“就为了做枪管?”盛峰听着他说完,停了一会,问出这句话。白敬轩握着枪,忽然笑笑,摇了摇头。
“为四万万同胞,为党国,”他说,“他不是为了杀万鸿,是为了杀这亲日媚外,残害同胞的风气。”
“是为四万万同胞。”罗锦程重复道。盛峰咬着牙,向旁边退后几步,忽然抬起枪口。
“北边角门没有人,出去一直向北走,过了桥就没事。”盛峰轻描淡写,终于收起枪,退到厂房门口。白敬轩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抓住罗锦程走到厂房里去。等他们穿过另一边的大门,身影再看不见,盛峰看了看我,神情与刚才有些不同。
“曼婷,你过来,”他说。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走过去。
“你现在哭。”盛峰侧对着我,忽然冒出一句。
“什么?”
“我出去,等工人进来找,你要一直哭,谁问也别说话,懂吗?”
他是要我做戏,好圆过在这里的时间。只是他刚刚放了罗锦程,我和白敬轩也算死里逃生,我哭不出。他看着我,大概见我实在掩不住开心,便也笑了笑,抬手碰了下我的头发。
盛峰一向谨慎,从未做过这种动作。我一时愣住,并没有躲。
“军令状的事我没告诉敬轩,他不知道最好。相识一场,留个念想,好聚好散。”
他说完这句,转身便从那些杂草前走出去。我忽然记起这件事,他说他立了军令状,要么抓到刺客,要么他自裁。我认识盛峰两年多,他和罗锦程不一样,罗锦程会骗我,他从来不会。
我回过头,白敬轩和罗锦程已经走远,身影消失不见。风掠过那片野草,偌大的厂房里空无一人。这让我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就像天地悠悠,怆然涕下。我站在那,难以抑制地哭出声,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干脆蹲到地上,埋着头大哭起来。
这一场吓坏很多人,工人们闻声找来,把我劝进办公室。我趴在桌上,一直到白敬轩回来,眼泪还是止不住。
“怎么了?”他关上门,在身后拍了拍我,顺势把下颌贴到我耳边,“差不多行了,这没外人。”
“他走了?”
“走了,我看着出去的,桥那边没人巡逻,一会天黑就更找不到。”
“我说盛峰。”
我打断他,白敬轩愣了愣,从窗帘的缝隙望向外面。
“他还在搜,可能到半夜。”
“我去做点吃的。”
“干什么?”
“我给他做点吃的送去,要吃饭了。”
我站起身,白敬轩按住我,忽然沉下脸。
“等风头过去,我去请他,怎么谢都行。现在你别多事,晚饭我让食堂做了,公事公办,别人挑不出毛病。现在是他查我们,我们就不能单独给他送东西,这是忌讳。而且你刚刚演了那一场,现在又去找他,算怎么回事。”
白敬轩盯着我,迫使我点了点头。但他始终没放开我,天已经变暗,旁边的车间里亮起灯光,照进窗帘。这让我想起他在西安受伤的时候,那时就是这样,我们在办公室,盛峰和周文斌他们在外面忙碌,不过那时不是在搜查。白敬轩似乎也想到这,他按着我肩膀,然后偏过头,吻到我唇上。他很久没有吻得这样长,就像在他办公室里的第一次那样,只是这次没有人打断。但我想着那些事,始终不能沉浸其中,白敬轩察觉我的心不在焉,终于抬起头,握着我肩膀,嘴唇重新在我额上碰了一下。
“凤儿,你听话,没事了,”他说,“今天别出去,到我办公室里面睡,我睡沙发。”
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多,他一向正经,正经到近乎刻意。何璐说他是在我面前装教父,我知道。但这世上的东西,并不是说假装的就不好。
他不是对以前的女朋友都这样,他只是对我这样。他以前交女朋友,个个水到渠成,什么都做了,最后却没有一个走到头。顾曼容和他在一起五年,他大概把她当妻子,她却转头就嫁了人。他是觉得以前自己轻浮,倒让顾曼容反过来轻浮了自己。他在她那受的伤害深,所以这次就想和以前不一样。
他没给我编织幻梦,而是从一开始就和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存。他给我的都是真实的东西,比如这次帮我放走罗锦程,比如给我那本笔记,教我做技术员,又让我记得自己为自己负责。
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也尽力让我清醒。他是珍重和我的事,他从来没有诱拐我,所以有些事是他自己苦,没有办法和我说。
外面搜查的声音嘈杂,厂里空旷。他们连着废弃的地方也要清理查看,几乎要掘地三尺。白敬轩让人收拾了几间宿舍,供那些当兵的倒班休息。我不知道他们搜了多久,只是到了清晨,我从白敬轩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撞见几个工人在抬杂草。我跑到厂房后,那片野草已经被悉数锄掉,地面上的东西一览无余。
盛峰若是想做样子,这便是做足了样。我想着这些,正要去看看他在哪,便听到远处的一阵枪响。
这变故出人意料,所有人都停下来,往枪响的方向张望。我跑进厂房,白敬轩正和几个工人出来,他抓住我,沿着路走到大门口。盛峰刚集合了他的人,从街尾便开来一辆吉普车。我们离得远,听不清车上的人命令了什么,只是看到盛峰叫着人往街上去。
在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预感,于是我挣开白敬轩,向前跑了几步。
“盛峰!”我喊道,盛峰回过头,只是看了我一眼,又转身走远。
我当时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他大概也这样想,但是白敬轩并不知情。他跑过来,拉住了我。
“你别闹,干什么?”
“我要去看看,”我说,“你帮我开车,我要去看。” 寸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