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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说了你也不信

　　奚同发

　　“咚”一声，铁锤似的拳头砸在吕旭旺面前的小桌板上，让他想到自己曾用过的榔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身子往后一躲。眼前那道太阳光斜斜地从迎面的小窗中射进来，他注意到那一拳砸起许多我们平时所不注意的微尘，在阳光照射下快速翻飞。

　　“你不招，我们也可以根据掌握的证据给你定罪。你明白吗？”警察这样说时，与他仅隔一鼻子的距离，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

　　“说了你也不信。”吕旭旺话音未落，警察又抬起手，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干脆闭了眼，心说，打吧，最好一拳打死我拉倒。但那拳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在空中画了个弧线又收了回去。

　　警察双眼通红，飞起一脚踢在小桌腿儿上，“啪”，他能听出来桌腿儿的木裂声响。不知道怎么招他们才能信，所以开始前他第一句话就是 “说了你也不信”。警察平静道，没事儿，你先说说看。

　　被抓时，他已逃亡半年，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跑了。这半年中，他没有睡过一次踏实觉，却一遍又一遍地对人说“说了你也不信”，最后变成了口头禅。有一次在酒吧跟一些陌生人碰杯，喝着喝着喝高了，他说：“说了你也不信，我是杀人犯。”对面那位刚入口的酒便喷出来，然后笑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有意的。”他转了头对人耳语，“真能吹啊。”是啊，就他这样，不足一米七的个头儿，戴着眼镜儿，一副瘦弱而手无缚鸡之力且猥猥琐琐的样子。他也曾对招到房间的小姐说：“说了你也不信，我是个杀人犯，杀人碎尸那种。”小姐眉头一蹙：“别说得那么吓人好不好。”然后继续在他身上按的按、揉的揉。这次抓捕，全市扫黄打非，他跟一个小姐同屋被捕。他对警察（一看就是协警）说：“说了你也不信，我是杀人犯。”人家一撇嘴：“看看你这熊样儿。”后来，跟一堆男女手抱头蹲在酒店大堂，他又说：“说了你也不信，我不是嫖娼的，我是杀人犯。”一警察冲他喊：“闭嘴，找抽是不是？”最终，他们把身份证扔给他，让他打电话给家人来交罚款。他说：“证是假的，我也没钱了，我真名叫吕旭旺。”其中一名警察立刻去网上搜。片刻等待，眼见回来的警察脸色都变了，几人瞬间把他按趴下。虽然他一再喊：“别……别这样……我不跑，就等你们……”他说得断断续续，头还是被死死地压在水泥地上。

　　手铐、脚镣伺候，被押回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大学毕业后，他来到这里，一直没挪窝。审讯开始前，他还是那句话，说了你也不信，先给我一张纸。然后他写下了作案过程。那天大中午的，他想在床上跟妻做一次，她拒绝后像往常一样冲他一顿吵吵：“总乱七八糟地喝酒，然后就干女人（没别的意思，只对她，不指别的女人），胸无理想，庸俗不堪……”这些话说多了，他也没啥感觉。他拿了个榔头，想砸核桃吃，结果跟她在走道上对脸。妻子发狠说：“咋啦，还敢砸死我不成，你来试试。”他至今也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真的一榔头砸在她头上，仅一下她就倒了。岳母听到动静跑过来——平时也如此，妻跟他一旦发生争执，岳母便立刻加入战争。永远都是二对一，无论他是对是错，永远都是错。岳母独身把女儿带大，即使女儿婚后，她也一起过来生活。他回家都颇有压力。岳母看到女儿倒在血泊中，刚喊了一声，他的榔头再次砸了过去。仅仅几分钟，变成两具尸体，静静地躺在那儿，再也没有往日的聒噪。生命如此脆弱，一榔头便化为乌有。吸了几支烟，他出门买了水泥、香料、空气净化剂、铁丝、编织袋之类。碎尸，不是他多残忍，当时想法很简单，这样才能把尸体运出去。而后，他把尸块混了水泥、沙子装袋放到地下室，收拾了两天屋子，以最快的速度把房子卖掉，开始逃亡。

　　说了你也不信，没有预谋，就在那一瞬，假如没拿榔头，假如拿了榔头她没说那句话，后面或许都不会发生。自逃亡始，我多次思考这个事儿，想得头皮都疼，也没想明白是什么直接理由让我杀了她们。与妻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一起生活了几年，还有个两岁多的孩子。说了你也不信，我们之间的矛盾，就是生活的琐碎，虽然争执多，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儿。

　　他把写的文字对着屋角的摄像头晃了晃说：“说了你也不信，这样写给你们。我知道你们还会连续疲劳审讯，希望我再多招一些什么，其实没了，真的没了。如果三天不睡觉，或许我会胡说八道，但那些肯定不是真的，希望以此为据。”

　　“说了你也不信，我再强调一次，真的没预谋。”

　　“那你说说为什么把孩子送到哥哥家？”

　　“这纯属偶然，当晚孩子不想回去，要跟哥哥的孩子一起玩，我们计划过两天去接她的。”警察无语，吕旭旺明白他们几天不审，自然是找了高手来。可让他们失望了，真的没什么特别理由，没有隐瞒，即使当下社会许多人身有戾气，杀人事件频频，他不相信自己也会如此。做什么事总要有理由，没有理由本身是不是一种理由，有时候环境什么的呢？

　　“说了你也不信，真的如此，说不太清楚。”吕旭旺最后道，“只求速死，别无他想，说了你也不信。”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第18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