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国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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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国境线
王苏辛
“那年阴历闰六月,中秋和国庆连着过。我想着,老窝着不是办法,怎么也得出去一趟。可是去哪,我和东阳一直没想好。最早是想沿着栾江一路走,东阳还说可以请个长假,带佰佰一路我们开车到塔什干去。听得我心惊肉跳,可我觉得他就是一说吧。不过他说了这话,我还真有点紧张。倒不是觉得他真能开过去,只是觉得他哪里不太对。但我没法说。我和东阳,好几年没法说了。有时候,东阳下班回来,就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但我知道他不是累了,他就是拿这个当借口不跟我说话。反正他说话越来越少了,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们结婚十年,说长长不过一辈子,但他心里想什么,我肯定看得出来……我就怕他有事瞒着我。但东阳好像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似的。他回来得很准时。九点半他班上下自习,十点半之前他肯定到家。比他话多的时候还老实。可能就因为这个吧,我也没觉得那段日子特别怎么,但也就是没特别怎么,我就觉得奇怪……那年我跟东阳说好,二十八号我们从西客站坐车到程州,然后从程州坐飞机去广灵,最后可能还要从广灵往西国境线走。但到二十七号他突然不同意,说要往东走。我就奇怪,我们不就在东边吗,为什么要往东走?东阳说要去最东边。我说去哪儿?他就说要跨海。我说跨海那不出国了?东阳就不说话。我直接买了到东面群岛的机票,想着反正一定要走,就先走着……本来说好九月二十几号就出去,最后拖到国庆节晚上。也不能说晚上,我们出去的时候天还亮着,地铁还有一小时封站……但不知道那天怎么了,我们都走错路了。后来还是佰佰说,我们走反了。我赶紧和东阳往回走,一急还拉了佰佰一下。佰佰当时就摔倒了。我记得,就是佰佰站起来的时候,天刺棱一下就黑了……”
柳方蒙在徐虹对面坐着,一边看着她双手不断上下比划着,一边手中的笔不住假装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但其实本子上没有什么有效信息,他不禁觉得尴尬。
“他就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带学生在北京考试的时候也没有?”
“打的啊。”徐虹突然说,“可跟不打也没区别。”
“怎么?”
“就一直听电话那边是接通的,但他就是不讲话。”
“不讲话?接通电话不讲话?”
“对。如果他的呼吸声算,那也可能是讲了。”女儿郑佰佰在她座椅背后玩着橡皮泥,并时不时把橡皮泥粘在椅子两侧,再撕下来。
“那之后呢?”柳方蒙看向外面走廊里若隐若现的摄像头,“郑老师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
“他不能说是不说话。”徐虹站起来,双手像拎小动物一样把佰佰提起来,不太温柔地把她按放在红色沙发上。沙发后背靠近落地窗,正是佰佰的脑袋朝着的方向,身体摆成大字,阳光照在她身上,她眼睛望向外面。从柳方蒙的角度看过去,她像对他翻了一双巨大的白眼。
“一定问他的话,东阳是说的。他就是不交流。”徐虹看着柳方蒙,有一丝凝重的东西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但柳方蒙知道一定不是泪水,或者说比那更复杂,因而节制。
“两个月前,我问他结婚纪念日要不然我们单独过,问了三遍。他没说话。但是到了日子,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晚上去文化路的一个餐馆。是个融合菜馆,内厅贴着蓝色墙纸,我们吃饭的那个包厢是星夜间。他就坐在‘星空’下面的圆桌边上,挥手让我坐在他对面……”
“那天他说了很多?”
“除了‘来了’‘坐’,只说了两句。我问他怎么选了这家餐厅。他说,在‘星空’下吃饭比较安静。我说为什么?他说蓝色的星空是拒绝的意思,拒绝很多,所以安静。”
柳方蒙皱着眉,圆珠笔在本子上来来回回画着凌乱的笔画。
“那是他最后一次跟我交流。”徐虹艰难地说,“最后一次跟我们说‘无用的’话。”
“我知道了。”柳方蒙本想说“我明白了”,但还是把“明白”咽了下去,“最近很多家长投诉,郑老师班级不开家长会,下课之后连学生的提问也不回答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在家里,除非佰佰生病的时候,他偶尔跟我交流。其他时候,就是‘吃饭了’‘回来了’。”
“除了家,郑老师不去其他地方?”
“他周六晚上会去附近体育场踢足球……足球队早不带他玩了,现在他就自己追着球跑。他进去的时候,很多认识他的人就自觉退了出来。如果有陌生人一定要跟他说话,他就跑开。”
“您见过他跟其他人交流的情景?”
“没有。”徐虹看着他,“东阳不回避我们跟着他,他可以当我们都不存在。我跟过他去超市、书店、停车场,去过烟酒店、服装店,但除了结账的时候,我没见他张过嘴。好像,从不跟我交流开始,他也不再跟其他人交流了。”
“除了刚才那些,还有其他的变化吗?”
徐虹看向佰佰:“他生活得更规律了。工资卡、奖金也都给家里。和以前一样,在家看书、浇花,备课……”
“郑老师有网友吗?”
“没有。”
“您为什么这么确定?”
“从他不跟我交流,也开始对我没秘密了。手机、电脑……只要我想拿过去看,他绝不阻拦。”
徐虹继续说:“微信微博,或者其他什么,他会点赞,但不会评论、转发。他像个影子一样看着所有这一切,包括股票和房地产广告。”
“哦。关于郑老师……”柳方蒙张张嘴,“他有没有特别关注过什么?或者有一些,其他的朋友?”
“没有。”徐虹看向别处,“他倒喜欢站在窗边看他养的花,有时候也会看向远方。说起来挺有趣,每当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我就觉得他在背对我说话……尤其是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声音传来时,我就觉得他的声音也藏在那些声音中。”
“如果是现在呢?”柳方蒙突然说,“家里有人说话时,他也不吱声吗?”
“那他还会更安静,不光不吱声,还会坐着不动弹。屋里有一个人始终不说话,会显得说话的那个人特别傻……我有时候觉得,我可能不是不高兴他不跟我交流,只是不高兴自己显得很傻。”
她站起来走了一圈,深蓝蛇纹高跟鞋在地面上划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您在家也穿高跟鞋?”
“方便随时出去。”徐虹说,“但好像也没有真的出去几次。”
从小区出来,柳方蒙本想打个车,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地铁。
晚上七点半的地铁,不像六点半前后那么拥挤。人们在电梯上散乱地站着或走着,有的人并行站在一节梯子上,也没有让人觉得厌烦。或许因为队伍松散,他们反而呈现出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秩序感。柳方蒙双手插进裤兜,穿行在人群的缝隙中,随时能捕捉到一些平时不易察觉的信息。
一个看起来七八十岁的干瘦老先生,五官很有棱角,戴着四五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时兴的爵士帽,蹬着做旧款乳白平底浅口羊皮鞋,身上套着一件宽大但衣料厚实板正的半长款浅蓝风衣,领口露出一角米白色衬衫。这些衣物套在他身上,显得人更瘦了,似乎让他很不自在。他不住晃动自己的双腿,或者交叉摆放,或靠着一侧栏杆,眼神不时看向巴掌大小的智能手机和外面晃动的地铁广告。
“下学期我就不当班主任了。”郑东阳这么说的时候,站在学校走廊的栏杆处。从他站着的方向朝前看,能一直望到财富大厦——那是全城最高的建筑。只在晴天的时候能一眼望到。如果赶上阴天,财富大厦只是一块藏在雾霾中的扁平铅灰色阴影。
柳方蒙掖了掖衣角,把松掉的鞋带重新绑好。他想伸手扶栏杆,但右手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又塞回外套口袋。他想起最后一次跟郑东阳说话时,他也是如此——走到一半,突然转身,然后挥舞一下右手,又转回去继续走。只是郑东阳最终选择把手塞回裤兜——这可能是因为他手臂长。在办公室里,郑东阳的手臂经常会被拿出来说。大家善意地提起此事,把它作为活跃气氛的元素之一。有时候,也会说到柳方蒙。
“老婆回来了?”偶尔有人冲他露出一副和日常的严肃不相符的表情。直到柳方蒙的妻子真的一直没有回来,大家便开始避开此事。甚至很少有人再跟他闲聊,除了郑东阳。
“你知道安息海峡吗?据说要建安息海峡大桥,把亚洲欧洲非洲都连起来。”郑东阳扶了扶眼镜框,“你想想,如果把太行山和丘山还有白螺山连在一起,或者整个东部的山都连在一起……”
“那是假新闻吧……”
他看向远处:“真假很重要吗……如果连在一起,那这些山,还有它们之间的城镇,就像一个平行世界了……有的人在山下,有的人就在山上。这样算,山上也是一个起伏的平地了,像在山下的平地上,又起了一层高楼……”
“立交桥不就这样吗?”
“那是个交通设施……”郑东阳像自言自语,“不属于整个我们生活的世界。”
直到现在,这些词句在柳方蒙脑中回环,他仍觉得很古怪。这些话里仿佛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密码,闪烁不停。柳方蒙的目光慢慢扫过人流里每个鼻梁高挺的人,仿佛一不留神,就能看见郑东阳从自己面前走来。他摸了摸手机,轻微的震动声让他恍惚以为是苏翎来了电话。他把电话按掉,再看向黑而光洁的屏幕时,感觉背后有一块高大的影子在压向自己,而屏幕再次亮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个事。”是徐虹的声音。柳方蒙仿佛听见她的鞋跟踩踏着地板,从卧室到客厅,直到封闭的卫生间……然后突然,类似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接着她关上窗。
“……郑东阳。”她停顿了一下,“东阳曾经跟我说过,财富大厦周围的房子,可能要拆了。”
“……如果拆,我们就能一直看到灵慧寺一角了。”她说,“然后一直往东,一直,可能就看到亚欧大陆桥了。”
“亚欧大陆桥不在我们这儿往东的方向吧。”柳方蒙愣了愣,但还是平淡地说,“就算在,那是多远的东西……”
“加上旅游那次,他说过好几次往东,但我怎么就只记得旅游那次了呢。你说,东边到底有什么?”
柳方蒙看着十字路口的人群,他们穿过他站的位置,并分别朝四个方向走去。他被四条人流包围,但所有人都合理绕过了他。像处在一块被刻意屏蔽的区域,又或者被社交网络上的友邻设置为“不看他的主页”,柳方蒙觉得自己站在一块静止的平地上。他站过了几个红绿灯的时间,人行道把他围起来,让他感到安全。他也确实是安全的。但只要稍稍挪动一下,哪怕只是挪到人行道边缘,也会有细心的交警走过来,提醒他往里走。柳方蒙弓着背,匆匆随着新一波的人流往家的方向走。他步子极慢,右手一直在上衣口袋里紧握着已经发烫的手机。他的食指按着关机键,接着再按开机键。一直到走上单元楼,他都这么按着,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变得平静。
他甩了甩钥匙,第二下才准确插进孔里。门“嘭”地一下,像背后有什么东西把它用力弹开。他没有换拖鞋,径直走向书房。所有陈设还是苏翎最后一次打扫时留下的模样,只是现已积下一层薄薄的灰。柳方蒙把目光移向白色墙壁,以及墙壁上巨大的世界地图。
地图按照海拔高低绘制,高海拔的区域统一标注成赭石色,而他所居住的这块东部沿海地区,则被标注为浅蓝色。海峡是紫色,裂谷是绿色。还有某些内陆国家直接是一片朱红色。而他的目光一路朝东,看向那些蓝白相间的群岛,还有那些死火山密布的区域。在一撮撮群岛的东边,他看到一整片被标注为白色的大洋。洋面上有一座细细短短的类似桥的东西。而桥的下面,是星星点点的陆地和海洋相间的地方。
“听说现在地图App上,能看到各个地方的3D实景图。纸质地图,未来还有多少人会用呢?”当时苏翎刚用吹风机把洗过澡的身体吹干,她坚信用吹干的方式比用毛巾擦拭更洁净。他们的居所只有40平方米,房间却很多,书房、餐厅、杂物间、阳台……人在其中显得局促,行走仿佛是在挪动身体。但苏翎又非常喜欢动来动去。她沿着书房的一面墙壁挪动到客厅,再到卧室,并在阳台上停下脚步。
“要是一直朝一个方向走,最后也还是回到原点,那是不是就哪儿也不去比较好?”她穿着米白色蚕丝浴袍,柳方蒙看着她在地图上标记的那些想去的地方。那些地方在他看来都没太大意思,——圣弗朗西斯科、赫尔辛基、雷克雅未克、斯德哥尔摩等等。而且他觉得她永远不会真的去。
“会不会有一天,你把这些地方都标满?”他说。
“那我们就会需要一张新的地图了。”
柳方蒙把脸埋进水里,过了几秒才又钻出来。他打开手机,点进苏翎的朋友圈,那里已经是一条横线。苏翎的朋友圈从不再更新,到他自己整个被屏蔽,这个过程悄无声息地进行过了,反而让他觉得轻松。他翻出领导的手机号,在短信里详细记录了今天去郑东阳家调查的情况。关掉手机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的,是郑佰佰朝他翻的那双巨大白眼。
“那年国庆你们玩得怎么样?只是去了群岛?”柳方蒙正对着光,徐虹背着光看向他。她的脸庞边缘在反光下显得很粗糙,高低不平,却也让人不太注意她眼周的皱纹。她看着柳方蒙在阳光刺激下不能完全睁开的双眼,又看向他衬衫上的句子——“When good folks meet, evil men keep their distance”。距离郑东阳回家还有两个小时,她不知道,如果郑东阳看见他们这样聊着他,会不会说一句话。又或者他会像第一次不说话的晚上,只是在她的追问下低头坐在沙发上,偶尔眼睛向上看她一样,目光严苛而决绝。
“我只是总觉得他要去东边是有原因的……国庆,那年国庆的事儿,都过去三年了。”
“是什么原因呢?”柳方蒙见她没直接回答,又问道。
“……那年国庆,我想着,可能是我认识他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徐虹坐下来,声音变轻,接着又激动起来,“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常常坐几块钱的小火车去隔壁霜岛。但霜岛只是小湖岛,我总觉得没有椰子树和蓝天白云,就不算是岛……霜岛,灰蒙蒙的。晚上又没车回来,我们只能躺在农家乐。一到晚上,郑东阳就跟他大姊还有他妈妈‘请假’,我就很烦……”
“不过,结婚之后倒很正常的。头三年,他大姊会来,婆婆也会来,但我每一次都跟她们不太愉快。我们买房后,日子好了些,婆婆来的次数少了。她说儿媳妇掏钱装修的房,她住不习惯。大姊离婚后比以前还要来得勤。每个国庆长假都要来我家睡地板。郑东阳给她支了张小床,但她不睡,觉得给我们添麻烦。可她睡在地板上,才是最恐怖的。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小心就要踩到……郑东阳大姊睡觉没定性,总要动来动去,觉得她在卧室外面,睡着睡着就移动到洗手间边了……不过后来没多久,郑东阳也不跟她们来往了。除了春节,他几乎都在工作,还有忙我们自己的日子。直到他开始说东边……”徐虹抿了抿嘴,“就是那次国庆前,他说自己有个亲戚,住在一个什么岛上。”
“去东边找亲戚?什么亲戚?”
徐虹顿了顿:“他当时没说,我也就没问。不过,如果找亲戚,那干吗一开始要去西边?他可能只是想引出旅游的事,他知道我喜欢海岛,如果他提出西部和东部的两个选项,我肯定选后面。”
“最后你们去东边找亲戚了?”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去……”她说,“我们上了莲花港市最边缘的一座岛……但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个岛那么大,我以为群岛上的一个小岛,不是很容易就走到尽头的吗?但我们在岛上骑行了一个白天,才终于到了海边。海边光秃秃的,还很冷,不能游泳,贝壳啊,根本就没有。岛上的景区被开辟完了,像被洪流冲刷了一遍,到处是人工的痕迹,但人烟其实又很稀少……”
“郑东阳兴致很好,骑行的时候,我发现他路线没跟着地图走,我就在后面喊他,但他不应。就一直骑,我也一直骑。也不知道骑了多久,他突然让我停下来。然后我看见——在一排不知道什么树的缝隙间,有一道闪烁不定的金光。那时候是傍晚,我看不清那是一道什么光。但郑东阳说是跨海大桥。我记得,就那样骑了好大一会儿,那金光才算消失。”
徐虹说完,有些出神。而她身后,是跑来跑去的郑佰佰——阳光把她晃动的小身体打在墙壁上,是一块糯米团子大小的浅黄色影子。在徐虹低头喝水的瞬间,柳方蒙在笔记本上把刚才记下的两个词“大姊,母亲”划掉,又重重写下两个词:“亲戚,东边”。全城天黑得比西边的城市早一个小时,却比更东边大部分地区都晚一些。等柳方蒙缓过神,黄昏已快结束了。他想起,郑东阳刚调到他们学校的时候常常会说“天黑得真晚”,然后说起自己在另一座城市的生活经历。那经历平淡无奇,以至于柳方蒙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迄今他只记得一个细节——郑东阳大学时全寝室住八个人,每个人都说着一种方言,最后大家就在听不懂对方方言的气氛中各自练好了普通话。
“那您,知不知道郑老师有没有什么还保持联系的同学?”
“很多啊。”徐虹反应很快,“他是班长,他们还有一个微信群。”
“……我忘记是哪一次了,我半夜被他手机震动弄醒,打开一看,那个群里的人,半夜又在发图……郑东阳跟着他们一起发。”
“什么图?”
“各种奇特天象的图,我不太懂。只知道有一幅肯定是极光。”徐虹道,“海岛骑行的那天,要不是手机没信号,他肯定要拍那道金光的……”
柳方蒙慢慢退出郑东阳家。他计划去趟学校,跟领导说这事没什么眉目,早点给郑东阳班分一个新的班主任才是正事,可他又觉得心神不宁的,好像徐虹说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人生片段已经画出真相的轮廓,只是他自己辨不清楚。作为学校里著名的万金油,柳方蒙习惯了自己“备胎”老师的身份,哪个老师不能上课,他就自觉补上。以至于,学校领导让他走访郑东阳的家,并做调查,他也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入职这几年,他陆续教过物理、思想政治、生物,不同年级的语文,因为被学生多次反映讲课没重点,最近又开始教体音美。只是最近几月他心不在焉,教体育时只会让大家一遍遍绕着操场的水杉树跑。教美术时随手从教室角落拿出足球、网球拍,甚至刚刚换上的塑料袋,随意在静物桌上一摆,说一声“画吧”,就打发掉学生一堂课。好在这些课学生也不重视,就算这样心不在焉,也总能应付过去。
但这次从郑东阳家出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应付不下去了。对曾经的他来说,面对棘手的工作,只要看似认真地为其付出应有的时间,至于结果怎样,也都危及不到他。郑东阳就算一直不跟大家交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按时到学校,认真备课。如果当天要评讲作业,他还会提前到学校,重新看一遍自己打的分,检查是不是准确。在柳方蒙来学校前的那些年,学校里的万金油是郑东阳。只不过他和柳方蒙的区别是,柳方蒙不管讲什么课都漫无边际,郑东阳清晰有序,可以胜任学校里开设的任何一门课。
他可以把一个倒数的班级带到年纪总分第一,还率先在学校各项排名落后全市各主要中学时,提出开设艺术班。他提出来的时候,全省艺考大潮还没有正式形成。郑东阳除担任高三重点班的老师,还兼任编导班与艺术综合班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师不同,郑东阳的教课方式完全独立,他甚至从来不用课本。柳方蒙一直记得,有一个姓杨的女学生,顶着一个寸头,喜欢顶撞老师。原本学的是理科,非要转成文科,成绩排名下滑到年级一百开外,父母一趟一趟来学校,要求换回去。学校安排女生转到郑东阳班上,说好三个月后的年级摸底考试进文科生前三十,否则还是学回理科。当时郑东阳带的是一个杂班。各个班成绩倒数的,不服管教的学生都在里面了。班上学什么的都有,理科、文科、体育、音乐、美术、编导……差不多什么都有。周一到周三,全体学生一同上课,周四和周五就分流了,女生原本应该跟着文科生一起上课,却渐渐被其他课程吸引,在各个不同的小班窜来窜去。过了一段时间,女生发现自己被全班孤立,觉得是老师和学校的缘故。郑东阳说,不是没人理你,是你自己没位置。杨姓女生之后更加叛逆了几天,年级主任找到郑东阳,可郑东阳说女生并不叛逆,她的旷课记录和迟到记录为零,可见并不讨厌课堂,也不是讨厌学习。“这可能只是极端的自我表现方式,还可能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她急切地想知道。”郑东阳当时说。
等柳方蒙从外地培训回来,女孩在郑东阳班上学回了理科。第二年,她以全省唯一一个理科生的身份,通过了最高戏剧学院文学系的考试,专业课成绩居全国前十。而柳方蒙,渐渐安于自己的“万金油”身份,除了性情使然,还因为他对郑东阳好奇。仿佛在职业生涯上,郑东阳是一个“表率”。而今,这份好奇,又渐渐让他没办法再对这场调查应付下去,不是因为调查不能再被拖延和蒙混,而是他自己想知道。他想知道郑东阳突然不跟大家交流的原因。柳方蒙觉得,仿佛自己也成了杨姓女生,终于有了真的想热心的工作事务,但这又实在是太讽刺了。他想着,一边惯性地在笔记本上一遍遍写着同一个名字——“苏翎”。
他下了地铁,在大路和小巷之间选择了后者。大路是惯常去学校的路,他曾经和郑东阳一边聊天一边走在那条小巷上。很多城市都有这样的小巷,大部分人称它们“城中村”,但郑东阳说,那只是不能被安置的一块地方。很多地方拆迁,很多地方重建,长期没有被纳入的边边角角就连成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线”。小巷就是这样形成的。问题是,这样的小巷往往没有街名。郑东阳班上曾有学生私自立了街牌放在巷子和中心大街的交叉处,有一段时间,各类地图App还把它收了进去,但很快被举报,小巷又成了无名街。人们用很多称呼指代它,比如“X中东门外”,又或者“老拆迁办”。即使没有街名,在本市生活多年的人,还是能顺利找到它。郑东阳曾说,有了街名,反而不好找了。
小巷形成于财富大厦建造时,当时一大批老住宅区和商场都被清理。柳方蒙刚来学校的时候,就租住在巷子尽头一个老小区,小区围墙外挂着油漆大字“拆”,但迟迟又没有被拆掉。到现在柳方蒙还会看见老小区里涌出来的年轻人,有来自农村的,有来自外省的。小区的房租也没有比柳方蒙租住时贵多少,仍旧停留在全城房租价位金字塔的底端。但也只有在那些小区聚集的街巷中,柳方蒙才突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没有辨识度的城市,身处地球上任何一个中等规模的平原城市,这种感觉,甚至让他有种暂时逃离熟悉生活的兴奋感,仿佛可以随时徜徉在另一层空间。所有的过去、现在和他还无法预见的未来交汇在一起。他再一次走上小巷,想到的不只是曾经郑东阳突然停下脚步,滔滔不绝讲起城市改建和基础教育,还有苏翎踮着脚把墙上贴着的世界地图顶端,那块北极圈所在的位置标黄。
“这你也要去?”柳方蒙道,“不过可以神游。”
“哈哈。是神游好,还是真去了好呢?”苏翎道。
柳方蒙想着,突然感到一阵低落。继续顺着小巷的弧度走一段,就能看到学校,他不禁有些紧张。他希望碰见郑东阳,但又真的怕郑东阳像在学校里一样继续不和自己说话。他也害怕碰见郑东阳,本走在路边,现在则靠着一边的店铺低着头走。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第一次去学校试讲的时候,站在阶梯教室的四块黑板前,头顶上的电灯棒照着,眼前一排中年人仿佛二十年后的他自己,恍惚之中,拉拉杂杂讲了二十分钟,似也只在复述一个个书本上的故事。
直到台下的声音响起。
“所以你觉得柏拉图和德谟克利特有一个是不对的吗?你说柏拉图最初对物理学充满希望,但最终对它不抱幻想,因为他想不出地球是圆形的对地球有什么好处。为此在《斐多篇》里,他借苏格拉底之口批评德谟克利特?”讲话的人复述了一遍他刚刚讲到的内容,倒像是为他缓解紧张。
“是,柏拉图希望探究的是事物为什么这样,比如地球为什么是圆形的,为什么圆形是最好的形状。比如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就要说明为什么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就是最好的……当然,柏拉图没有问题。德谟克利特也没有问题……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解释一切可能的自然科学问题,打破笼罩在城邦之上的神话传说……”柳方蒙突然清晰起来,“当然,刚才那些是我的总结,可能柏拉图并没有这个意思。”
“不,他有没有那个意思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柳方蒙脑子转了一转,仿佛他自己变成了学生,只能懊丧为什么从高一物理讲到了柏拉图,但这一问又让他敏捷起来:“我们不可能先知道科学的结果再去探究具体的科学事实本身。”
“没错。但科学的神和神话的神不是同一个。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谈论的东西本身也不是同一个,他们可以在物理学诞生之初的图景中同时出现,但你不能用德谟克利特去反驳柏拉图。”
当时那场试讲因为郑东阳的提问显得他漏洞百出,但十几场试讲中,只有他的试讲,给各位领导留下了印象,成了那批教师中唯一被录用的一个。柳方蒙想着,突然越发紧张又越发期待。直到前面拐弯处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他礼貌性地对柳方蒙笑笑,露出一口柳方蒙记忆中的白牙。柳方蒙想喊他,但突然喊不出口,仿佛那个笑容的出现,就是为了阻止柳方蒙的搭讪。
“他回家很晚。比之前还要再晚些。郑东阳肯定知道你找过我。我昨天把他最近回来的时间列了列,感觉有越来越晚的倾向。”徐虹说,“我看见他在那个天象群发了一个Excel表格,上面列着一些老建筑,有些已经损毁,还列着正待拆迁的房子和小区。”
“这是郑东阳自己搜集的?”
“他的信息库一直都在更新。财富大厦周围的房子准备拆的时候,他就开始做表格了。最开始是全市的资料,后来有省内其他城市的,还有西北和东国境线附近地区的。有一个我有印象,叫鹰哥海天主教堂。就在我们去过的那个东部岛,叫鹰哥海岛……当时它还叫这个名字。莲花港管辖的。元朝以前还是两三个村寨大小,后来水位下降,埋在海底的旧陆地又密密麻麻露出来了,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是县城规模的地方了。”
她继续说:“表格里每个老建筑都注明了筑造时间,但鹰哥海的筑造时间郑东阳没写。他给那些老建筑挨个标了完整程度,但鹰哥海也没标。”
“有些老建筑应该不会拆的,郑东阳把它们和准备拆迁的现代住宅放在一起,想做什么?”
“他觉得应该有一个足够合理的公共空间,一个城市,一个村子,一座岛……”徐虹看向远处,“对郑东阳来说,不同时代的老建筑,是从不同空间坠落到我们这个空间的,我们要珍惜,更要合理利用。最好是,不占用那些建筑的空间,让它们和我们生活的世界,甚至和我们的生活本身融在一起。”
“郑老师的话您记得很清楚。”
“人都是记跟自己话语体系不一样的东西记得最清。”
“也是郑老师说的?”
“是。所以我说,跟他一起久了我也变旧了。”
“也可以说更‘新’了。”
“我要去接佰佰了。”
“我还有个问题……郑老师发完那个表格之后有人再说什么吗?”
“曾经有。但后来就没了。你没感觉到吗,郑东阳根本没指望任何人理解他做的事情,也没打算真的对任何人倾诉什么,他发与不发,都只是他的心情使然。”
“他现在不交流了。”柳方蒙突然心下一沉,“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完全自足,不需要借助跟其他人交流来获得满足和平衡。”
“其实我一直有可怕的想法,他在他的世界里一直是自足的,我,甚至他大姊,他妈,他以前的和现在的家,都是他生活的闯入者。”
“不会。郑老师是少见的真的关注这个社会的人了。他完全明白人不可能独自一人生活,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肤浅层面的生活所需。”柳方蒙压了压嘴里的话,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很多东西他不说出来,只是他觉得没必要说了。”
“这不是废话吗。”徐虹压低声音,“哪有什么是真正必要的。”
“或许这也是郑老师正在想的。什么是真正必要的。目前我们种种被要求必要的行为,它是不是真的让我们生活得更加合理,更加有效……”他边说边想着郑东阳跟他论起柏拉图的那节课。
郑东阳头发浓密整齐,两只眼睛不算大,左眼单眼皮,右眼双眼皮。离近看时,能看到右眼眼皮上有一条刀疤。柳方蒙想问徐虹那道疤痕是怎么形成的,但最终没有问出来。走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浅浅地打在郑东阳家小区外的红砖围墙上。最近天气晴朗,阳光充裕,街上的影子也多了,它们像一个个实体,填充在人与人的距离之间,好像眼前的世界多出了一层空间。人在前面走,它们在后面跟,如果人不能时时赶在前,就会被后面的影子超过——有时候是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是别人的影子,更多时候,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影子,它们蜂拥而至,很快地,很多影子连成一体。柳方蒙小心地移动自己的身体,也尽量让自己的脚步不踩到其他人的影子,仿佛那是一种侵犯,尽管这行为有时发生在无意识的状态下。
“你看,像不像二向箔?”郑东阳站在柳方蒙的影子旁说。那是几年前,他们第一次私下交流。
“降维打击,变为平面……或者说一个世界就此消失。”郑东阳继续说,“你不是不想踩到影子吗,所以才走得这样慢。”
这开场白有些特别,但又非常敏锐,柳方蒙有些吃惊:“郑老师您先过。”
“不用,我不急,只是忍不住。”郑东阳突然有些讪讪,“做老师就是需要不断忍住,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每节课都需要如此。你不可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学生的。”
“这也太难。”柳方蒙附和道,“老师也是边讲边清楚的——如果没这样的过程,讲课就是机械性的工作了,多么无趣。但要把这个‘清楚’忍住……”他想继续说,但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还没有机会感受到这个清楚的过程。
“要忍住。一定要忍住。”郑东阳像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柳老师,你今天讲得好,但是是对老师讲的那种好,不是对学生。”
柳方蒙有些震惊,这场混乱的公开课居然真的有老师在认真听,而他还真的看清了,知道他是讲给内心的自己,而不是讲给学生。
“讲给学生有乐趣吗?”他感觉自己这话不合适,但还是继续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讲,不是对自己的损伤吗?”
“不会啊。”郑东阳吃惊道,“你是在盖房子啊,在画地图啊……学生是你自身图景的一部分啊。他们也会改变你……而且,如果不这样讲一遍,你真的确定你说得正确吗?”
“我其实一直想问,您怎么会对教课这么有热情的?”
“您也有啊。您不知道吗?”郑东阳比划道,“只是您期待有人听懂您,所以您不断重复很多人不能听懂的东西,我期待说出别人想听的,所以我需要忍住,不要去说别人不想听的和还不能听的。”
“惭愧了,我其实不知道怎么说出别人想听的。”
“如果没有信心,按照课本讲也是可以的。课本其实不错,你只需要知道这是通识教育,不用太纠结。如果可以,课本之外的书,你觉得的一些好书,让大家看看也可以。不看也没关系,可以讲讲故事,就像你说起柏拉图时……他们听得懂,但不会懂全部,这些声音会不停在他们耳边徘徊,等到他们完全听懂了,你其实已经在讲更高层次的东西了。”
“这样不会有问题吗?永远听不懂全部。”
“学校里的老师们总想让学生听懂,所以复杂的算式不讲,新奇的思路少讲,他们总想服务大部分学生,最好是全部的学生。但这不可能。”郑东阳说,“这是老师们的妄想。每一个老师,他能真的教到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学生。但好的老师可以影响他所有的学生。”
“怎么能影响所有学生?”
“让他们知道你究竟怎么思考的。”
“这不会让他们的思路禁锢吗?老师不会一直跟随他们。”
“当然不会,但你会跟着他们一起变化啊。除非你决意不为这世上任何人做出任何改变。”
柳方蒙翻开本子,上面是描画多遍的“大姊”“母亲”“东边”“鹰哥海”“财富大厦”……还有刚刚边想边描画的“二向箔”。如今,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柳方蒙隐隐觉得内心通透了一些。刚刚他还觉得自己应该沿着郑东阳Excel表格上的老建筑所在地走一圈,但现在觉得不那么必要了。他内心有一个庞大的猜想,但不敢说。在那个猜想里,郑东阳从来都没有真的去过他研究的这些城市,这些老建筑,甚至郑东阳这几年看似密切关注的X市的城市规划还有这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只是他在为一个重大的事情做的铺垫。他觉得自己需要见一下徐虹,或者那个被郑东阳抛弃的以前的家庭,他的母亲,姐姐,或者徐虹没有对他说的,那些郑东阳的同学和朋友。这念头在他心底弹跳,他时而觉得应该这样做,时而又觉得那些人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有效信息。他渴望直接去问郑东阳,但那个笑容仿佛仍在眼前,让他望而却步。柳方蒙想起郑东阳说的——“面对不能检验的事实,最好完整走一遍”,还有“如果是目前阶段解决不了的,就去请教另一个人生阶段的人”。但他又如何用郑东阳的脑子感受一遍郑东阳的生活。很多成年人,他成熟之后的人生多半是精神自足的,曾经围绕周围的朋友逐渐变得稀少或者疏远,更何况是郑东阳这样的人呢。他的亲人更多了解的只是他的早期人生,而他精神上真正亲近的朋友,柳方蒙不知道,徐虹不知道,郑东阳疏远的亲戚更未必知道了。而每个人的讲述必然充满不同程度的错位。即使是同一个人的讲述,也可能像徐虹一样,她最初跟他说到的郑东阳和后来跟他谈到的郑东阳也仿佛是两个人。但柳方蒙决定暂时放下质疑,否则这所有来自郑东阳的信息,就真的完全无效了。
从X中到庐雨茶室并不很远,但郑东阳的大姊走了很久。她的形象和柳方蒙想象中不太一样,周身充满三线城市特有的富裕家庭气息,手拿包的颜色是今季的流行色雾霾蓝,披着略显宽大的水波纹大衣,都是百货大楼能买到的国际大牌当季新品,尽管生产厂商都来自南国境线一带。柳方蒙原以为,她会是一个皮肤干燥头发略显凌乱的臃肿妇女,可她体态匀称饱满,脸庞饱满红润,显得徐虹的苗条反而是一种单薄。脖颈系着一条柠檬黄色的丝巾,下巴及脖子连接处,还有眼角略有几条皱纹,倒更像对脸型的修饰。她把包轻轻按放在玻璃桌上,灰色毛线裤包裹好的双腿并拢向右倾斜,长发束起,前额的几缕乱发被纤细的发箍笼好整齐搭在耳后。但看似得体的装束却显得很怪异,身上每一件单品都像刚刚从模特身上剥下来似的。
“我是郑东兰。”她兀自叫了壶云南白茶,“这里以前是棋牌室,现在倒变成什么庐雨了。”
“旁边新开发的住宅区聚合名居不也变成西班牙小镇了吗?”柳方蒙道,“我听郑老师说,您不是本市的。”
“郑东阳不会跟你说这个。”郑东兰看了他一眼,“他跟我们断绝关系后,我妈开始有点老年痴呆。我跟徐虹说过这个情况,郑东阳就经常回来看我妈。但每次只进我妈房间,不久待,也不跟我说话。后来我妈出事故住院,郑东阳来照顾她,但也只跟我打过一次招呼,等我妈好转一些,就要赶飞机走人。去年底的时候,徐虹突然找我,说郑东阳不跟她交流,还问了很多有的没的,打听了很多郑东阳前妻的事。”
“前妻?”
“嗯。他们有过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后来那孩子死了,捐款没用完,但孩子妈也没退……后来她出国念书,然后郑东阳跟她分居了两年,就离了。”
郑东兰交代得非常简洁,这中间省略的一切细节,明明更接近真相,却突然很难被还原。
“他前妻是怎样的人?”
“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她是英语系,东阳学地理的。她比徐虹话少,常常盯着一个地方看。东阳说,她在琢磨其他事。”
“……他对前妻的感情相比对和徐虹如何呢?”
“我看不出来。”郑东兰低着头看着杯中浮上来的茶叶,“但为了她,东阳毕业后就执意留在北京,我跟我妈都反对……可是谁知道过了几年他又离开北京了。”
“郑老师在北京的工作是?”
“最开始是一个职校,可以解决户口。后来他又去了一个私立国际高中,年薪很高。就是各种累,家长们学历高,有钱,都觉得自己比老师聪明,东阳又年轻,他们免不了指教他一下。但他脾气倔,老得罪他们。决定离婚后,他就辞职了。”郑东兰嚼着两根浮在茶水表面的茶叶,看向窗外。
“郑老师的父亲好像您跟徐虹姐都没提过。”
“他跟我妈在我们小的时候就分居了。小时候过春节我妈包包子,他也来站在我家的院子。门是虚掩的,他一推就能进来。有次,我看着他推门进来,吃了两个菜肉包,然后就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那时候郑老师几岁?”
“六七岁吧。但我觉得东阳没受我爸的影响……他也没受我们家其他人的影响。我们这一辈,只有他自觉跟亲戚跟表兄弟姐妹们保持一种亲和感,需要的时候,谁有难的时候,他总会雪中送炭。”郑东兰道,“我过去常常觉得,到哪里有像他这么好的人?但他现在也不跟他们来往了。”
她继续道:“不管做任何事,他都以让家人放心为前提……他当时的分数,国内差不多什么大学都能进。他兴趣也广……我上班之后才知道,他高中有段时间,每个月都会去找我爸下一次围棋。甚至我妈第一次生大病开刀,也是他先知道的消息。我读大学时谈恋爱跟我妈情绪对冲的时候,是他代我跟我妈传话,又跟我传达我妈的各种情况……徐虹跟他刚恋爱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不要老找东阳……可我其实都不好意思说,东阳跟我们打电话是习惯,是默契,我们是真正的亲密的一家人,不是谁要捆绑谁,更不是谁要掌控谁。不过,现在这也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老师前妻呢?你们相处得如何?”
“她?她根本不理我们。那个女人,什么都挺好,就是脑子里只有自己。东阳,他能知道许多不同的人心里想些什么。这些年他疏远我,但我的生活也继续得不错。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好像把我们当仇人一样。”
“……他有说过为什么跟之前那个前妻结婚吗?包括为什么选择跟徐虹结婚?”
“当然是‘感情到了’。反正,他说什么我都要信的。那些年我们家所有人之间的纽带,就是东阳。我刚才说过了,他维系着我们全家和被我们疏远的亲戚的关系。礼数都周全,用他的话说,‘人要活得有来处’。但我以前觉得,他活得……太清晰了。”
“嗯。”柳方蒙道,“我还有个问题——郑老师喜欢旅游吗?他有说过特别想去什么地方吗?在东面群岛,有什么亲戚?”
“亲戚?如果是我知道的亲戚,那恐怕没有了。但是……三年前,有人说我爸去了东边,有个我和郑东阳该喊小表叔的,还说看见过他。但我不想跟他有什么来往。郑东阳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旅游吗,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宅。还有个问题,就是一直留着一个女同学的照片。”
“他有过很多女朋友?”
“没有。除了他前妻和徐虹,就是一个姓宋的女同学。那个女孩子也很怪,大学毕业后就满世界跑,前几年据说在乌兹别克斯坦,后来听说又去了非洲,还有一次,在医院碰见她妈妈,说她回国了,但家里人都不知道她具体在哪儿。”
“您这几年一直在本市?平时不跟郑老师家的人来往吗?”
“我在,也不完全在。除了冬天,我还是更喜欢我们那儿。但我妈在这边生活得不错,加上老人想看孙女。东阳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带上老人去看佰佰。我愿意来见您,是前阵子和徐虹在小区门口看见郑东阳了。他看见我走过去,但面无表情。还好我妈已经病了,她要是清醒,看见他这样,该多伤心。”
“看来,除了郑老师前妻,他之前交往的女性。”柳方蒙看着郑东兰的眼睛,“和徐虹,像是完全两路人。”
“郑东阳找谁,我都不奇怪。最开始我也好奇他怎么找了徐虹,她家里人闹腾得要命。倒是她还挺狠,我记得,他们结婚前,有个亲戚想让徐虹给她表妹找个工作,她给表妹留下三千块钱和一沓招聘简章,就走了。这做派和郑东阳现在,真有一点点像。”她说完,一口气喝下半杯茶水,“就算他回到徐虹说的‘之前的状态’,那也只是他们家。我们家,我,我妈,我们那些亲戚,郑东阳早都断得很绝了。”
柳方蒙张张嘴,但最终改口道:“郑老师有个班级微信群,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这个。用你们的话说,他就是不愿意进行工作之外的交流,那你们可以在他工作的时候跟他说话啊。并不是没有途径。这样的‘了解情况’,用现在的流行词叫什么?尬聊?任何人,你堵着他说话,他能不说话?”
柳方蒙放下茶杯,眼前仿佛浮现出徐虹焦躁的脸。她说过和刚才郑东兰的几句话一模一样的话,柳方蒙也对学校领导这样说过。可事实是,每一个这样说的人,都没有真的这样做过。即使是徐虹,看见郑东阳出现在客厅,也只是问他为什么不坐电梯,而郑东阳一如既往没有回复,只是把佰佰的考卷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重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已是下午。柳方蒙等郑东兰走出去约三十分钟,才从茶室出来。郑东阳前妻的名字甚是古怪,网上查到的三个同名者,其中一人为男,一人只有十五岁,另一人四十二岁,和郑东阳年岁相近,正在芬兰一所私立大学做访问学者。柳方蒙看到女子的主页,头像是一张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自拍照,女子那张大脸的背后,正是郑东阳最初任职的职业学校大门。柳方蒙把主页网址中的自定义域名复制粘贴,立刻搜到一个同样域名的博客。博客注册时间是十年前,唯一一篇没有被锁住的文章是白血病求助贴,被转发一万多条,评论五千多条。其中最热门的一条评论,是说孩子去世,请停止捐款,发帖人id是“dongyang1976”。
郑东阳的班级换了新班主任,从上次摸底考试来看,学生成绩没有因为郑东阳的反常出现下滑。高二年级有一位历史老师曾经就近现代史一个问题追问郑东阳,把他堵在学校食堂门前二十分钟。郑东阳只撂下一句话“我不知道”,从此避开和这位老师碰面,甚至不再去食堂吃午饭。即使是教师之间正常的工作往来,郑东阳也一概以“不是我负责”“不了解”拒绝。整个办公室,因为郑东阳的沉默,变得十分安静。柳方蒙曾在校门口看见接郑东阳下班的徐虹。她换了新的皮包和衣服,郑佰佰依然活泼开朗,看见每个老师都要打招呼。只有郑东阳呆滞地走着,仿佛所有人,眼前一草一木的变化在他眼中都不存在。他故意走在郑东阳身旁,但郑东阳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愿,他的拒绝,更像尽可能把自己择出所有人的生活。柳方蒙从网上调出鹰哥海教堂的照片,它非常崭新,像刚建好一般,虽然和它身后的房屋颜色一样,但看得出来它新很多。这和财富大厦周围建筑的情况相似——虽然被拆掉了,但新的楼盘为了和财富大厦看起来配套,也刷成了财富大厦的颜色。那些明亮的金黄色窗框,仿佛随时都在呼唤另一个新的财富大厦。柳方蒙按图索骥,查询了所有被郑东阳列出来的建筑,它们有的在自己所在的城市非常突兀,有的正在被同化,甚至改建。它们往日的气息正在消散,新的气场又尚未建立,使人面对它们的时候,觉得既让人游离出现在的生活,又抓不住它一丝往日游魂作为可靠的依傍。
“它们什么空间都不属于。”用郑东阳的微信号把Excle表格发给柳方蒙时,徐虹加了这句话。柳方蒙知道它仍是郑东阳曾经说过的话,但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欲望。或许徐虹可以在郑东阳对她开放的手机信息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而它们恰好又是柳方蒙了解他的新的途径。但柳方蒙觉得羞耻,就像苏翎第一次来学校看他,他给她介绍自己的同事,并向她解释,自己的工作就是代课,而苏翎一边不解,一边东张西望。直到把学校里的花花草草都看遍,才突然说:“代课老师不都是流窜‘作案’吗?你怎么一直在同一个学校代课。”而柳方蒙只需要说一句,郑东阳也曾经是这样一位代课老师,她就会恍然大悟,带着与自己年纪不符合的吃惊表情道:“很厉害吗?郑东阳?”
“是啊,起码是我们学校最牛的老师了。而且,目前最赞成我们在一起的人了。”柳方蒙笑道。
“呵,为什么要他赞成?”
“两个人在一起还是需要得到祝福的。”柳方蒙像背书一样这么说。
“自己祝福自己不可以吗?而且我们也可以互相祝福。”
柳方蒙想着,仿佛又回到刚来学校时,他看见郑东阳怀揣着少有的阴郁走进当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并请柳方蒙一定留住班里那个准备转校的女生。
“她现在换学校要出现问题。”
“为什么呢?早点斩断年轻的感情,总比分手哭天喊地要好。再说,那个学校也是重点学校呀。”
“不不,他们不能现在分手。起码要有一个人,察觉出和对方在一起不完全是开心之后。”
“那万一一直不能察觉呢?”
“怎么可能呢?那个女生野心太大,那个男孩却有些急于求成,他们就是两类人。只要他们再走近些,会更多发现彼此的不同。而这个不同,他们暂时还学不会容纳。”
“可您为什么就一定这么热心呢?”
“如果我不诚心让他们更好,我的工作就真的只是‘工作’。如果只是工作,那又有什么乐趣?”
“抱歉,我只是因为不能去更好的地方所以来了这儿……”
“您打住,我没兴趣听。”郑东阳道。
柳方蒙震惊地看着他。
“柳老师,您以为友谊存续的方式是什么?”
柳方蒙想说自己受宠若惊,被他当成朋友,但最终说出的是一声略显诧异的“啊”。
郑东阳在突然停电的办公室点上蜡,摇曳的火苗似有若无地要舔舐他的手指:“距离感。以及永不追问心情,永不分享秘密。不管那是自己的,还是任何其他人的。”
柳方蒙觉得这话郑东阳还跟他说不着,但他又觉得幸好说了。
“你不觉得残酷吗?”他想起苏翎的话,并跟着回忆中苏翎说话的口气慢慢在此刻的大脑中转述着。
“‘过年回家是很好的一件事,因为会见到很多亲戚。你可以更多观察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们。观察他们,并修正你身上的问题。’听听,你刚才的话,多残酷,好像问题都出在血缘和亲戚那里一样。”苏翎撇撇嘴。
“问题都在我们自己身上,但你可以观察那些停止思考的人究竟是怎样生活的。”柳方蒙想象着郑东阳的语调,并试图说出郑东阳会说的话。
“你怎么确定别人是停止思考的,而你就是思考着的?”苏翎反唇相讥。
“我能确定啊。否则我们为什么彼此选择了对方?不要告诉我这只是浪漫情绪作祟。”柳方蒙决定选一个苏翎能接受的方式。
“好吧。这当然不是,我知道。”苏翎盯着地下,仿佛自己脚下是一个黑洞,此刻正在无限朝下蔓延。而此时此刻,柳方蒙觉得自己就是苏翎那个黑洞。他破坏了她的秩序,但很可能这种“破坏”也只是他基于情感的一点幻想。苏翎只是厌倦了他的那点指手画脚,因为她根本没信过他那些理论。
柳方蒙走进离自己最近的一家旅行社,请负责咨询的女士调出最近比较受关注的旅游线路。在一张张眼花缭乱的彩色路线图中,他检索出了几个让人情感复杂的地名——霜岛……北京……塔什干……莲花港。
霜岛是离本市最近的小岛,出现在各种旅游热门线路上并不奇怪。北京是几条远方旅游线路的交叉点和中转站。塔什干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线路,但有张中亚五国游的单子混在这一叠国内旅游线路里,塔什干是里面很重要的一站。莲花港吗……这可能是本市火车和飞机能直达的最远东部沿海城市。柳方蒙的目光停留在形状确实很像半朵莲花的港口城市,顺着它一直往东,就是日本群岛。接着,就是茫茫的大洋。
“这是这两年的一条热门线路,叫穿越东国境线之旅。”
“穿越?”
“先乘坐飞机穿越临近的几座内陆城市,抵达东面群岛腹地,再以群岛为圆心,跨越鲸海……”
“跨越鲸海?那不穿过亚洲了?”
“一般游客就是在东国境线沿线一带游玩,就算跨出去,也是国境线附近的免签国。但我们既然是穿越之旅,那它还是可以按照游客的喜好,变更目的地,也可定制私人路线。”
“这都可以。”
“这是面向年轻人和城市新贵的一条线路,固定路线不能满足需求,有一点变化的机会,人会更有尝试的欲望。”
柳方蒙咀嚼着“城市新贵”这个词,感觉自己周身没有新贵的样子,年纪不上不下,也实在算不上世俗意义中的“年轻人”,但还是问道:“跨越鲸海之后呢?还能穿到哪?”
“我们有几位专门负责私人定制线路的导游,他们可以单独给您安排直飞美洲的行程,并联络当地地陪。我们也接待过穿越东北国境线往俄罗斯方向去的旅客,还有日本韩国的。不过,这几个线路收费比较贵。毕竟是私人定制,完全一对一,您可以完全自由地把个人喜好告诉导游。”
“跨度也太大了。去美洲,那哪还是东国境线之旅。”
“我们是‘穿越东国境线之旅’。”
“这个团,有人报吗?”
“除了私人定制线路。普通行程我们超过十个就开团了,如果没有谁特别提出,就默认全团旅客只到东面群岛沿线。最远可穿过国境线界碑,到最近的几个外国城市,但不会跨海。”
“这么说,也没穿出去多远啊?”
“几年前,这个线路刚刚开始面向市民,有个有名的老师就报了要跨海的项目,差不多穿过了亚洲。”
“那个老师是自己去的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登记报名的旅客,至于是全家还是单人。因为这条线路特别贵,如果有旅客提出带伴侣或者年幼的孩子,我们是不反对的。”
“我还有个问题。如果旅客在开团后,提出要去其他国家呢?”
“截止出发前24小时,旅客可以提出,我们会尽可能安排。但由此造成的损失,我们需要旅客承担。”
旅行社外的大街上起了风,把离他最近的窗户震得有些响。柳方蒙试图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故事脉络。郑东阳了解各个地区建筑的筑造情况,尤其对一个教堂情有独钟。他还曾经参加旅行团跨过鲸海,穿越亚洲。而他去东边找的亲戚,很可能是他的父亲,更主要的,是那个父亲所在的岛,究竟在哪里呢?
“那个老师,有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吗?”
“……您对这条路线感兴趣吗?”
从柳方蒙的角度看过去,咨询员的脸是背光的,唯一一道昏黄的亮光集中在她的右耳耳畔,但很快,柳方蒙就被她身后一面墙的六个钟表吸引了。在它们身上,六个国家和地区的时间在流动,在交融。柳方蒙仿佛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四列陌生人的队伍贴着他的衣角擦过去,合理绕过了他,他在无数条流动的时间里,而他却仿佛与它们毫无关系。柳方蒙用有限的地理知识勾勒着他的立体世界,除了四个季节,还有高原和山丘,峡谷与平地,河流与大洋。而钟表标明的六座城市所共有的相似建筑,厂房、地铁、道路、车辆……却仿佛都不存在了,它们被亘古存在的事物超越,它们的轮廓在群山的掩映下,被不同时区和海拔的平原踏过。古老的事物在奔跑,它们只在阴影中。可是人呢,人好像又更小了,又或者人在此刻雷同于他们所创造的事物,改造的城市。“人群永远有缝隙”——他想着,并很快知道这是郑东阳的话。一瞬间,那些离他很近的肩膀,看似无序却内在规整严密的队伍,仿佛都只是一条条缝隙,锋利且没有创痛感地穿过他的躯体,清脆而干净。
冷气从忽然打开的门缝钻进来。他的右手一哆嗦,下意识从裤袋内摸出手机,黑着的屏幕在黄昏微弱光线的反衬下显出起伏不平的裂痕。如果此时屏幕亮起,这些曲线或许能穿过一组号码,一条更新提示,或者无数个来自不同App的消息提醒。如果打开的是通讯录,作为裂痕的曲线还会把不同的名字交杂在一起。他眼前浮现起徐虹描述的荒凉岛屿,从陆地到海洋的边界总是被水位的起伏不定搞得很不确切。她和郑东阳骑着单车环岛,一道仿若金光一样的东西,让一个人兴奋,又让另一个人困惑地在后面追赶……
“这是文章吗?这是命运。”
他想起郑东阳在一节关于20世纪电影史的公开课上讲的话。他记得那句话之后,郑东阳突然停顿下来道:“不是既定的命运,是他写下那一刻自己的命运。如果那被验证了,那句话就是谶语,如果没有,那是他的命运从写下那句话之后就走向另一条路了。”
柳方蒙不喜欢“命运”这个词,甚至郑东阳那一刻对这个词的使用,让他对郑东阳也不满起来。但他没有反驳,他下意识觉得郑东阳使用这个词是有隐晦的意思的。但当他听见郑东阳高声强调着“他记录的也是他的命运”时,他感觉到的是深深的不耐烦。
“如果是虚构电影呢。”柳方蒙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打断他,“电影拍出无数人的命运,和自己无关的人的命运,那电影还能说是导演,是剧本创作者的命运吗?”
“看待别人的方式,本身就在映射这个观看者的命运。难道你认为法斯宾德和伯格曼会过同一种人生吗?”
“那换个方式……如果是戈达尔和特吕弗呢?他们的电影很风格化,但人物是导演摆放的,导演眼中的这些人,还是这些人本来的样子吗?”
“没有‘本来的样子’。”郑东阳道,“只有你认为的样子。”
柳方蒙推开旅行社的门,记忆的重现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恍惚,但头脑却越发清醒。但清醒也是循序渐进的,直到他走到自己家的楼下,才知道记忆的回放再次告一段落。
“只有我认为的样子。”他重复道。再次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柳方蒙仿佛看见一个巨大的深灰色影子从他身后跳了下去——天暗了下来。
对郑东阳的调查告一段落,柳方蒙不再往徐虹家去。大家更加回避郑东阳,甚至不愿直呼他的名字。徐虹常常在睡梦中感觉到郑东阳起身,但她不会再像过去一样质问他,反而是继续闭着眼。郑东阳轻手轻脚在饮水机接水喝,水量控制得很好,徐虹几次觉得自己可以在这些细微的响声中沉沉睡去。这些响动仿佛也在宣示一个家庭仍在转动,她几次把头半埋进枕头里,不让郑东阳察觉到她克制的哭泣。徐虹摊开自己保持整晚的睡姿,双臂抱肩在床单上滚来滚去,把郑东阳睡出的那条轮廓碾平。直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变远,她终于再次平静下来。八点一刻,徐虹起身,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几年前常常浏览的博客。这段时日,博客主人更加疏于打理,除了主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变化的头像。但这次不同了,简介那里更新了近况,当然也无非是——在哪里再次深造,在哪里教书,发表了什么文章。仍然是她刚跟郑东阳在一起时,郑东阳口中“庸俗知识分子”那一套。但徐虹此刻再看,只感觉到深深的嫉妒。几行陌生的简介文字似乎把一个人描述得足够完善和成熟。背后的东西,因为被遮蔽,不会有人知道,也保护了这个人。可她呢,她没有什么简历可说,她不能说自己做出了多少销售业绩,那毕竟仍仰仗已有的经济体制,不构成她自己的创造。她也不能说自己生养了郑佰佰,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至于要怎么养这个孩子,她没有真的想清楚。倒是郑东阳似乎对孩子的到来很漠然,却最先关心怎么养的问题。徐虹觉得他对教养下一代的热情与生俱来,让他显出日常少有的男子气概。并且,她口中的“下一代”不止郑佰佰。
“随便你怎么说吧。”郑东阳有次不耐烦道,“如果你这么觉得,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说我对一切值得教养的人都想好为人师一番,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更加冷酷。”
他的声音充满层次感,像极力克制又想要表现。或者说,他希望她站在他这一边,理解他。徐虹不太喜欢“理解”这个词,她更能接受“相信”。她不太理解郑东阳说的,但她曾经无条件相信他。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种盲目的相信毫无生命力,所以决心不再与她说话?徐虹再次躺下,感到全身乏力。郑东阳不在,她没有了哭泣的欲望,意识到这一点,她对自己非常厌恶。仿佛除了对知识的了解很有限,以及她认为的精神生活的贫瘠,她的情感仿佛也变得浅薄了。她想要转移注意力,而她转移的方式是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在郑东阳身上,只不过这次她困惑的是郑东阳既然不愿意跟她交流,却还坚持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她想着,直到被窝变得冷飕飕的,积攒的热气成了凉汗。徐虹坐起来,盯着衣橱,用尚存的理智拼凑出今天应有的穿着——这成为她开始工作的动力。出门打车前,她点开了通讯录,在迟疑中,再次拨通了柳方蒙的号码。
“我下午要去X区谈一个事,离你们学校两公里左右,可以的话,我跟你说个人。”
徐虹的声音有些喘,柳方蒙想到苏翎跑过来找他的时候也是这样喘。他突然觉得郑东阳对苏翎的好印象,可能就跟他自己对苏翎的这些描述有关。
“你适合去写文章。”郑东阳常这样对他说,边说着,还边用他高鼻梁上的大眼睛看他。
柳方蒙为自己突然的走神感到羞耻,但他确实不关心徐虹究竟想说什么,除非她告诉他,郑东阳不说话的原因来自于哪儿……但他仔细想了想,好像连这件事,他也不那么感兴趣了。他曾喜欢每天打开苏翎的朋友圈,看看她那个把他拉黑的朋友圈有没有换封面图,有没有换微信头像,如果有一次刷新时发现换了,他就觉得苏翎又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但现在,柳方蒙对这件事也没有兴趣了。他匆忙赶到小区门口,在倒春寒的风里风驰电掣地骑了一阵共享电动车,只三四分钟,就到了徐虹说的酒店大厅。如他猜测那般,徐虹没有去找客户谈什么事儿,她已经坐在那里的沙发上了。并且,从她呆呆的眼神看,她已经坐在那里有一段时间了。
“您太太,是不是离家出走很久了?”
柳方蒙脸一冷。
“我觉得您是关心的……我的意思是,你能感同身受,一个人,要离开你之前的状态。”
“郑老师要走?”
“可能比那还严重,他应该要彻底走了。”徐虹说,“我以前想过类似的情景,可能也不是想过,是梦见过,我梦见他在窗户那儿徘徊,跟我说,哪哪又要拆了。我就说,那跟咱们什么关系啊?他就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了。直到过了很久,他会说,我们这里也要拆掉的。”
“这跟他要走有关系?”
“拆掉,那不就是没家了吗?”
“我觉得您可能想多了……”徐虹声音很轻,表情略显愁苦,柳方蒙觉得不忍直视,只好盯着桌子一角,“梦是相反的……而且,您可以自己做选择的。人吗,只要是自己先做的决定,事后起码会觉得舒服些。”柳方蒙眼前浮现的是瘦到三十五公斤的苏翎,双眼凹陷,鬓角长出一根白发。她才二十六岁。他再次想着,他不知道在另外一个地方,她是不是又健康起来,面色红润,双眼明亮,思维跳脱,又常常故作坚定。
“你相信吗?”徐虹道,“我觉得,每天早上醒来我就被抛弃了一遍。”
柳方蒙僵硬地坐着,徐虹这番言辞让他倍感不适,但他却觉得没有理由表达不满。或者,他此刻承受的来自这个陌生女人的怨气,其实是来自苏翎的。是他一次次拒绝她的宣泄。他应该听她说,不断听她说,起码帮她平稳度过那一年。这样想着,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怀着帮助她成长的心情,他的不能承受,可能只是因为没有耐心。他不能接受妻子和自己生活得不幸福,但他更不想被这种不幸福所捆绑,他不希望她的不幸成为他的负担。他突然痛恨自己,于是,听徐虹的怨诉,成为让他舒服起来的唯一方式。
“郑东阳之前,跟我谈起单位的事,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你。”她微微挪动了椅子,双手合拢按在左腿膝盖处,“他说在你身上看见他自己。那天你来,听我说郑东阳的情况,我有些高兴。从他不跟我交流,只要跟他有关系的人来找我,我其实都高兴,就好像,是他跟我说话了一样。但除了你,真没什么人来跟我打听他的情况。我就想,他不是一直跟他爸关系不错吗,可那人一次也没来过。他也有亲戚……还有以前他的同学,前同事,可是他们也都没来过。我很难过,一个女人的丈夫不跟她说话,这当然值得难过。可是他呢,好像真的没人关心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或许,在我不知道的那几年,他已经远离了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郑老师仔细想过的……如果他早就打算好了这样做,有一个很长的准备期,我们又怎么能说现在这样对郑老师不是好的结果呢?”
“可即使这样,没有人要问为什么吗?我是说,去刺激他说话的人,不该只有我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也不该只有我一个。可是他们好像离开了郑东阳,也都没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您没错,郑东阳也没,你们的亲戚朋友,也没什么问题。”柳方蒙忍不住道,“交流不是每个人的必需品。”
“但他要走了。”徐虹想着今天郑东阳穿的深蓝色无领衬衫,背着几年前他们旅行前一起买的飞机图案的帆布包。郑东阳随身带笔记本电脑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她突然紧张起来,那里面或许带着他出走的全部家当。
“不会是今天。”柳方蒙看着他,“假设郑老师真的觉得我跟他像,那就一定不是今天。”
“为什么?”
“不交流不是终点,走也不会是他的目的……”柳方蒙想继续说下去,但最终拐到最开始的话题,“你想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看见郑东阳前妻很久不更新的博客开始更新了。我觉得有点反常,会一个突然说话,一个突然不说话……”徐虹低下头。
“他们当初为什么离婚?”
“因为孩子。”徐虹一字一顿,“一个男孩,出生时七斤二两,活泼健康,但查出了白血病,在四岁时。”
柳方蒙再次想起那个白血病求助贴,以及郑东阳在那条评论中的语气——“孩子去世,剩余捐款共计××××××元,即日起陆续退还”。
“他们夫妇当时收到了很多捐款,但孩子没治好,钱也没花完,郑东阳前妻没退。”
“那他们确实是要离婚了。这不是郑老师能接受的事。”
“他可能不会。但他或许会去见她呢?不然她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间更新,还说自己来了国内?”
“郑老师不还有别的朋友吗?不好意思,我不是说前妻是朋友……我记得,他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很久之前就联系过的女同学,宋博。”柳方蒙没有说这是郑东兰告诉他的。
“她骗了郑东阳三十万。”徐虹似乎并不关心柳方蒙知道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情,“但郑东阳自己的说法是,那三十万是应该给的。”
她继续道:“她在西北种树,还养了群孩子,郑东阳不知道怎么看见了,也不知道他们中间又有其他什么接触……反正他捐了三十万,那本来是我们打算给佰佰的择校费。”
“宋女生。”柳方蒙组织着措辞,“宋女士不是在中亚……好像是乌兹别克斯坦吗?”
“她在塔什干做贸易。这是郑东阳突然提起要开车去塔什干之后,我想到的。那个女生,郑东阳评价很高。但可能因为评价太高,我总觉得她不像真实存在的。老实说,我总觉得是郑东阳杜撰的,但那个钱,我相信是他捐了。他干得出来这事儿。”
“如果宋女士真的存在呢?”
“哦,我不关心。除非郑东阳要去找她。”徐虹突然道,“真的会去找她吗?”
他们一前一后从酒店出来,走得很慢,但因为一路没有停歇,柳方蒙仍能不断听见身后地图导航的声音“在大渡河路左转……在南石路右转”。直到他们一同行走了三个街区,那个声音终于渐行渐远。他想问徐虹要往哪个方向去,但他很快察觉到是刚刚那股恻隐之心让他想要“关心”。马路上流动的车辆,行走的人群,比往日让他更觉嘈杂。但这嘈杂似乎有意无意在帮助他,让他不得不分散些注意力看看四周。正在维修的道路,被路障围住的快速公交和地铁口……推倒的老房子,被拆除的小餐馆。但当他把视线收回到马路上,越来越宽阔的街道,开得越来越快的轿车,他不能说这一切没有变得更好。也许是错觉,好像街道一宽,车就开得更快了。如果站得足够远,柳方蒙相信,城市比过去看起来更干净,但像现在这样,行走在发动机的噪音、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之中,整座城市已经没有细节。他抬起头,远处交错排列着新的大厦旧的楼,正在改建的和想要拆掉的,它们是一块块不同层次的竖直灰色。阳光打下来,柳方蒙脚下,是一整块铅灰色阴影。高效的空间利用率把它们密集地叠印在一起,道路两侧,似乎都让位于各个商场、书店、餐馆,很多和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事物,都被一股脑塞进去。柳方蒙知道他此刻听到的所有声音并不只是来自马路,但马路成为这一切声音得以交织的重要平台。他继续走着,不知不觉已偏离原本要去的方向。但他决定这样走下去,直走到这条长长的马路的尽头。他从来没这样尝试过,他不知道郑东阳是不是这样做过。
“你真的觉得这些空间是合理的吗?”
柳方蒙想起郑东阳说这话时两颊的大酒窝。
“难道不是吗?”
“还应该有另一层空间。完全为单独的一个个人而存在……”
“不存在这样的地方。”柳方蒙看着郑东阳,“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们并不需要这么大的活动范围,但城市圈定了一个很大的范围,只要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人就要到处奔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些国家。”郑东阳看着下午五点棕黄色太阳清晰的轮廓,“如果我们把人的活动范围缩减到仅让人获取必要需求的那部分……人难道不会觉得更接近自由?”
他继续低声道:“一条街上,有餐馆,超市,菜市场,学校,居民楼……医院,还有殡仪馆和火葬场……”
“那它该有多长?”
“它可以很长!”郑东阳看着他,“那些城中村,很多不知道如何安放的街区和道路,它们的缝隙,从此可以连成一片……”
“连成一片,那其他的地方呢?这条路不会变成黄金地段,不会有更多人想涌进来吗?这不会带来更多问题?”
“哈哈。这样一条路,它在建立之初就框定了居住者的范围,他们是那些愿意为了生活更高效,放弃,或者说原本就对那些不必要的娱乐和外在消费感兴趣的人。”
“好吧。那这条路只能住科研人员了。起码也是很少数人。”柳方蒙道,“这是您的憧憬。”
“这是我的憧憬,可能也是妄念。”郑东阳平静地说。
柳方蒙一路想着,一面模仿郑东阳的语调。仿佛一瞬间,他真的和他有些像了。但他还是觉得学生的事跟他无关。
“真的和自己没关系吗?”他想起郑东阳说这话时的样子,并为自己此刻想起感到羞耻——他曾经义正词严反对的东西,他已忍不住用它们来校正自己。他对郑东阳好奇,他对那不可知世界的另一面葆有好奇。仿佛光总要照进一个混沌的球体,但柳方蒙只关心它照耀的过程,那穿过球体的光线究竟有几条,每一条都通向哪里,柳方蒙并不那么关心。
“人只能关心他能关心的那部分事物。苏翎要走,是她关心不了你。”
“难道不是不想被我扰乱吗?”
“你没那么重要。”郑东阳道,“她的困惑中当然包括你,但那困惑的主体依然来自她自己。你也会沿着你想要的那条路走下去,那条路上未必包括她。”
“关心她和关心自己本来不就是一体的吗?”
“当然是一体,但关心并不是一定要知道谁的动向……还有另一种关心。”
“我不是圣人。”
“但你可以选择不做坏人。”郑东阳道,“让她去……你们的问题只是所处的人生阶段并不那么相融,是你不能接受她不理解你的部分,她也不能接受她会有看不明白你的时候。”
“感情难道不是相互理解吗?”
“没有那样的感情。”
“我可以迁就她……但她没给我机会。”
“不是迁就,没有迁就。”郑东阳说,“你不能渴望得到的时候觉得关心是一体的,又在纠缠错误的时候觉得你们是独立的。对方的错误,也是自己选择的一部分。”
柳方蒙为自己居然和别人提及情感问题感到耻辱。他又一次忆起自己当时脸微红,表情不自然,食指轻微挥动的毛头小伙模样。以及他在那一刻想到的仍然是自己,而不是苏翎会去哪里。
他拿着放大镜,仔细端详地图上苏翎标注过的城市和岛屿。根据笔迹新旧,他列出了苏翎可能会前往的地区和国家。他还保留了苏翎父母的电话录音,列出他们提到的地名。那是一对特殊的老夫妇,一个从北国境线的林区研究所退休后就常常去边地考察,常常大半年没有消息。一个在云贵高原养了一块果园,倒常常会来电话,但想主动联系,一般是联系不到的。柳方蒙和苏翎婚后,每周他们夫妻都会给双方老人打电话。这是柳方蒙的要求,苏翎虽然不满,但都遵从了。苏翎和柳方蒙的父母相处融洽,却对给自己亲生父母打电话,反应过激。
“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电话又是哪个。”她坐在餐桌上,一条脚搭在椅背上,另一条腿不耐烦地晃动着。柳方蒙想起第一次见苏翎时,他们和另外几个游客都困在贺兰山下一家酒店外。服务员讲,除非他们愿意和陌生客人拼房,否则就只能另寻住处。柳方蒙已决定和其他几个旅客一起叫一辆黑车去市区,只有苏翎从背包里拿出帐篷和露营用品,在酒店门口自然地铺开。动作熟练得让柳方蒙好奇,好像这些东西都是她随身携带的一样。但这些恋爱过程中的高光点,在他们情感的后期逐渐演变成灾难。苏翎性情激烈,情绪起伏不定。她这样的性格加上独特的成长背景,使得她对人情世故缺乏理解的耐心。如果是不那么熟悉的人,她尚可以有教养地应对,反而是越亲密的人,她常常表现得暴躁。她不加掩饰的真诚逐渐变成一柄双刃剑。柳方蒙试图把一些朋友请到家里来,但苏翎不愿像真正的女主人那样让大家感到舒适,而苏翎自己的那些朋友似乎早已习惯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们对苏翎,甚至对友情本身没有承担责任的欲望。他们只有能力关心自己。
苏翎因长期失眠变得愈发轻盈的身体,从餐桌滑到椅子上。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睁着眼袋厚重的双眼解释道:“他们本来就是居无定所的,我们全家也都习惯了……不过,我可以发邮件。”
柳方蒙察觉到她的努力,也没想到她会真的走,从她说出要走的那一天,客厅里她那只陪伴她多年的大行李箱一直都是空的,直到他在小区楼下的深蓝色垃圾桶看到了它。柳方蒙意识到,那些曾经看似的改变,可能就是她离开的前奏。他想改变她——在这一点上,他和郑东阳不一样。郑东阳看起来似乎对所有人没有要求,除了密集地关心学生们和孩子的成长。但是参考郑东阳后来面对家人和朋友们的方式,柳方蒙又难以把那个郑东阳和之前的郑东阳连在一起。当时的郑东阳建议学校参加全省的教育试验试点项目,培养十四岁以下的孤儿。他还把科目列出来,柳方蒙在教师群看到过,那是一份给少儿看的经典文学和名人传记书单。郑东阳说,教育孤儿不需要考虑父母这个选项,他可以更自在地把他们教好。但柳方蒙面对他的热情,心情复杂。
他翻开徐虹和郑东兰提供的郑东阳大学毕业照片和中学毕业照片。分别找出郑东阳前妻和宋博。他再次打开那个博客,发现曾经被锁的文章又设置为“公开”,原本置顶的白血病求助帖取消了评论功能,文章内容也被更改成一篇学术论文,只有文章下部分未删的评论能看出往日痕迹。博客最新的文章是三天前发布的一篇访学文章,剥离专业方面的硬性讨论,更多的,是关于不同地区学院制度的描述,乏味异常。但有一点引起了柳方蒙的关注——几年前的一篇日志里,有张鹰哥海岛的照片。文中还提及自己旧日家乡的一位亲人。日志言辞恳切,尽管很少对那位亲人的具体描写,但对自己年少时和童年的几个微妙的细节描写,都提到了“他”,也就是那位亲人。文中写道“小时候喜欢在河边扔小石子,但他让我不要扔,因为石子都进了河,人就无路可走了”,还写道“全城都在庆祝新生活重新开始,而我骑着娃娃车在他和亲戚们的双腿之间穿梭”“他让我不要告诉母亲,因为告诉了母亲,他就连站在门口的资格也没有了。我说妈妈一直欢迎你来,只是你不来,她就只能说狠话。但他只是笑笑,不再言语”。博客文章不多,这篇显得尤其不同。他翻阅笔记上记录的关键词和关键细节,有一处和日志中提到的“他”很相似。那是郑东兰提起她和郑东阳的父亲——“他站在家门口的院子。门是虚掩的,他一推就能进来。有次他进来吃了两个菜肉包,就走了”。再看日志的时间,在郑东阳上段婚姻存续期内。柳方蒙关了网页,仔细端详着大学毕业照上,她和郑东阳的表情,他们看起来都很害羞,女生显得矜持,男生显得活泼,如果不是那些博客上关于学术成绩的大段陈述和一些乏味描写,柳方蒙甚至突然觉得这个女生比徐虹和郑东阳更般配。但他很快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没有“道德”。柳方蒙翻开笔记本,在空白的一页上标注好今天的日期,写了四个大字“共享博客”,接着,又写下两个词“他”“亲人”。
柳方蒙想问徐虹,有没有跟郑东阳一起去看过他的父亲,但他忍住了。他觉得徐虹一定会多次浏览那个博客,或许也在揣测“他”和“亲人”二者之间的关系。他想着,接着再次刷新了一遍博客主页,突然发现主页多了篇新的文章,但依然是一篇访学日记,只是,中间有一段,文章作者写道“两个月前在国内地铁上看见电视上播‘鹰哥海岛水位持续上涨,第四批移民的迁徙工作已经开始’,突然想起几年前和Z一起去那里的情景。记得岛上一到春夏之交就有特殊天象,在海滩附近的树海中散步,能透过林木的缝隙看到海的尽头有一条金线。当时我总觉得那是海滩发出来的光,但Z说那是天上的。我问Z,为什么只能透过密林才能看到‘金线’,他说不会,只是我们恰好在林间看到了那条断断续续的金线,也因为金光不连贯,我们觉得它更加壮阔。我觉得Z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听说,沿着海滩边缘骑行看到的金光更粗壮更雄伟,但我没有机会看到了”。
这段话成为整篇文章中唯一可看的部分,柳方蒙也发现,博客里凡是涉及郑东阳的段落,就似乎写得更好些。柳方蒙现在唯一相信的,是不管那位前妻还是徐虹,她们都和郑东阳去过鹰哥海岛,只是都没提到岛上还有没有其他跟郑东阳相关的人。但如果她们都曾经在岛上见过郑父,如果郑东阳是去顺道看了父亲,徐虹却一次也没有提起,多少有点奇怪。柳方蒙拨弄着键盘,在又一次刷新博客后,他注意到这次博客简介添加了邮箱和MSN号。但MSN不是停用了吗?柳方蒙打开了电脑深处多年不曾点开的MSN图标,不料却突然成功启动了。只是先前的通讯录好友的头像一片灰暗,柳方蒙觉得自己好像进入到另一层空间。这层空间可以随时退回到过去,也可以随时穿梭到未来,这完全取决于柳方蒙此刻的想法。但他来不及继续困惑,只是急切地输入了那个账号。很快,他就收到了好友添加成功的通知,那位前妻的ID是Berlin1981,地区是芬兰。柳方蒙下意识觉得加的就是她,于是直接问道——
非常抱歉,我想请问你知不知道郑东阳的父亲在哪里?
你是?
我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在一阵沉默后,柳方蒙看见“正在输入”持续了几秒,直到Berlin1981突然发来一段语音。柳方蒙手抖了一下,点开后,听见她所在的环境很嘈杂,几种不同的听不懂的外语和轻重不同的脚步声交错穿梭,而她不耐烦地压低着声音道:“鹰哥海吧。”
财富大厦周围的第一批大楼已建好,关于财富大厦要拆掉的消息却在地铁和公交车上滚动播放。徐虹说起几年前,城市拆除过一栋灰色大楼。只是灰色大楼是旧楼,住在上面的人,每一个都渴望拿到拆迁款。那是有些格局的老楼,虽然旧,仍有气派。徐虹和郑东阳第一次约会就在那里。一路上,郑东阳在前,她在后。他们之间保持着一般男女应有的距离,郑东阳右手一直牵着她,从一楼走到二十三楼,也就是顶层,他们的手心都汗涔涔的。徐虹没有松开,郑东阳也没有松开。灰色大楼坐落在城市改建之后新辟为繁华商贸区的原西郊宾馆所在地,在它周围,三十多栋新大楼同时动工,有的已经在装修,有的才建到四五层,还有的仍在打地基。从楼顶看下去,满世界都是浅绿色的装卸车。郑东阳说“真壮观”,徐虹说她“只觉得紧张”。装卸车穿梭在工人之间,也变得开始像人。徐虹想起电视剧里演的希望小学学生们飞奔向崭新的教室,但豆腐渣工程的教学楼却突然坍塌。徐虹不知道一时间这些楼宇急切地被拔出地表,是不是另一种不节制的后果。
“会有那么多人搬进来吗?”她朝一侧的郑东阳问道,“新闻上说要有五百万移民进来,会把西郊和东郊都填满。真的吗?”
“说不定那时候就没有西郊和东郊了。”郑东阳道,“都住满了人,那就都是市中心了,哪还有这些区别。”
“住满人就是市中心。”
“难道不是吗?人多到不得不有商业区、住宅区,不得不有新的学校、幼儿园、医院、超市、便利店……以及,继续增多的人……新的地铁、立交桥、轻轨……它们同时建起来,像棱镜的几个面,瞬间立体,接着饱满,然后膨胀。”郑东阳凝重起来,却很快又振奋道,“但也真的壮观。”
真壮观呢。徐虹重复道,并继续上下翻看着郑东阳的手机,还有他的运动手环——今天显示的运动量是5.73公里。浴室的水声哗啦啦响,离她很近很近,她可以冲进去,她有资格这么做。但那扇门内的水声却形成一道更厚实的壁垒,让她的欣喜又暗淡了下去。徐虹打开郑东阳的好友关注列表。她看见他给宋博的一组照片点了赞,那拍的是用捐款购买的各项教学设备。
徐虹想起郑东阳带她看那三十多栋大楼的建造现场时除了说“真壮观”还说了“不过,比鹰哥海差了点”。
“那地方怎么比这里更好了?那里房子建得更多吗?”
“没有。”郑东阳看向远处,“那里只有一条街住满了人,一条鼓胀的街……有医院、超市、服装店、小学……其他地方只是过行人的,偶尔有游客,会环岛骑行。岛的边缘,都是树林,但树林栽种得很有秩序,人在里面还是有路可行。”
“不如我们什么时候去那里?”
郑东阳没接话。但徐虹没想到,几年后,她和郑东阳去东部群岛时停留最久的地方,就是鹰哥海。鹰哥海没有岛名,但岛上曾经想建一座教堂叫“鹰哥海天主教堂”。久而久之,“鹰哥海”也就是岛的名字了。
她把睡着的佰佰抱到她的小床上,然后把郑东阳的被褥放回自己的房间。如果他真的不想跟她在一处,那他势必要闷声不吭地再把东西搬走。如果他没有拒绝呢……她想着,突然更加紧张。
从另一间卧室走出来的郑佰佰,额头上的冲天辫已经松散,几缕软而微黄的发丝垂下来。她回想着刚刚结束的梦境,梦中她比现在更年幼,骑着父母老照片上才有的娃娃车,穿过爸爸和妈妈的双腿,还有一个个来了又走的陌生亲人。她的奶奶,想象中的爷爷,只看过她一次的姥姥和姥爷(爸爸让她叫外公、外婆)。她的外公外婆,他们提着充满黄土气味的蛇皮口袋,里面装着硕大的黄土豆,还有通红的大个花生仁。他们在跟妈妈小声说着些什么……但妈妈拒绝了他们。接着他们开始掉头发,接着亲戚们也出现了,他们也开始掉头发,一缕缕掉在他们家的白瓷砖地板上,最开始是黑色的头发,接着变成白色的。很多很多白色的头发,组成一层新的地皮。她的娃娃车在这些白发中穿行,白发卡进她的小车里,小车开始蹬不动。
郑佰佰拉长的影子像一扇门,让徐虹眼前的光弱了一层。她看向女儿,而女儿小小身躯的后面,是打开的浴室门,蓝浴袍被吹开一角。浴霸在地上,水哗哗流淌,徐虹冲进去把它关上。她走到餐厅,走到客厅,随着她的脚步声,所有房间的灯都亮了,只是亮度不同,让人觉得置身浅蓝色的舞池中央。徐虹在所有郑东阳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最后,她走向厨房。微波炉的门开着,昨天盛剩菜的菜碟似乎曾被加热过,还留有一丝温热。洗净的白瓷碗下,一张压出水状痕迹的纸条在朝地上滴水。
“可能是说准了。郑东阳下午走了。”
“去哪?”柳方蒙对着电话道。
“留了纸条,说去支教,学校安排的。”
“不可能。安排的话我们都会知道……”柳方蒙顿了顿,“可能是休假呢?”
“……他告诉了我地方,在鹰哥海……”
“那不是要沉了吗?人都移光了。”
“但他说在鹰哥海……或者,其实是那附近。或者,还是莲花港的一个岛。”徐虹道,“反正都是东边。但怎么会是东边?”
她继续道:“他要去东边,为什么那次说自己要去西边呢?”
“你不是说了吗?那是为了让你提议去东边。”
“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徐虹道,“他都不跟我讲话了,怎么还会说去哪儿?你知道吗?这是他最近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不是不说话,是不交流。这是您说过的。”
“是的,是我说过的。”徐虹的身体倚靠着厨房的门滑落下来,直接坐到了地板上,“我现在觉得,你这句话,像郑东阳说的呢。”
“也许吧。但您现在要把知道的没告诉我的,都说出来。不然,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夜车驶过,黄色的车灯和便利店的绿光交错打在窗户上。决定买房前,郑东阳跟徐虹说这个小区虽然老了点,却是城市扩建后最早规划的一批新小区之一,比后来的小区设置得都合理。他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小区的中心位置还有一片绿林,有一年清明,他们带着刚满月的佰佰在那里放过风筝。徐虹说过,那是只白色的风筝,郑东阳自己做的,风筝纸上画着郑东阳的黑白插画,那幅画近看线条凌乱,远观的时候却能看出是一个瘦削男人的轮廓,他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新潮的皮夹克和牛仔裤,双手插进裤袋里,嘴唇抿成一条线的形状。郑东阳说自己本是临摹的丢勒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画着画着倒有些像他记忆中的父亲了。徐虹第一次见郑父时,他还在本市乡下,现在那里已经是市区的一部分了。那儿常常断电,外地的打工者、个体商贩,还有生活拮据的艺术家都和本地人混住着。郑父居住的阁楼在一条偏僻破旧的曲折巷子内。郑东阳那天早早下了班,他们本打算去电影院看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但票还没买好,郑东阳就拉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说自己父亲又闯祸了,他们必须两小时后赶到。徐虹当时还以为郑父患了老年痴呆,需要时时刻刻都有人照看。直到在郑父阁楼附近的超市门口,他们找到了他。郑父用楼顶的废弃浴缸做成飞行器,但只“飞”出去几十米,就摔在超市的屋顶,飞行器散了架,他和超市顶层的雨搭滚落下来。郑父当时已经快八十岁,但口齿清楚,脑筋转得很快,他让郑东阳把他带到社区医院,让徐虹去他家里找出他的设计图纸。那座阁楼上的人,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蚊帐、木板、麻布片,辟出许多个狭小空间,每一个小隔断间只放得下一张小弹簧床和一只立柜,立柜会被当成餐桌、写字桌。没有椅子,这里的人也不那么喜欢坐在床上,他们更喜欢席地而坐。郑父留下来的设计图纸放在立柜上,废弃的一沓设计图纸用来当泡杯面用的盖子。制作飞行器的器具散布在不同住客的床底,看见徐虹走进郑父的房间,郑父的邻居们纷纷问她飞行器怎么样了,他们一同凑钱买了这些东西,现在他们要看到成果。徐虹哑然失笑,说给郑东阳听的时候,他却哈哈大笑。
“他就是有这个本事。让周围的人相信他,相信他能行。”郑东阳道,“除了我妈。”
“阿姨也是相信过的吧。”徐虹说完就改口道,“应该现在也是相信的。”
“这也无所谓了。希望你以后能相信我。”
“嗯?你要做什么?”
郑东阳的摩托车突然加速,徐虹条件反射地抱紧他。而郑东阳说:“相信我即使不走寻常路,也可以平安。并且,我也会这样相信你。”
徐虹想着,把冰箱门打开,在扑面而来的冷气中对着手机道:“我其实一直在关注郑东阳另一个微博。”
“嗯?”
“他经常给一个人点赞。那个账号很少发东西,不是我和郑东阳周围的朋友,也不是姓宋的……”徐虹说出她的名字,“宋博,虽然郑东阳在一条微博转发中艾特过她……”
徐虹继续道:“那上面转发的信息驳杂。最新的一条转发,是关于国外一个小镇,说那小镇只有一栋大楼,楼上有学校、超市、书店……所有居民都住在那一栋楼上。他就是在那条微博转发中,第一次艾特了他经常点赞的那个人。那个人微博内容很少,但能看出来住在海边,喜欢拍拍鸟啊,植物啊,自然风景啊……关于他自己,基本就是拍拍正在做的东西,有时候是画的画写的字看的书,有时候是绘制的地图,关于海岛不同历史时期的地图,还有一些是做的东西。我记得,有一个特好玩,是一个滑翔翼,微博上还说‘想用这个飞到隔壁岛,结果栽海里了’……你肯定也猜到了吧,那个人就是郑东阳父亲了。”
“你觉得郑老师的出走跟他有关?”
“我觉得无关。除了要资助学生和荒漠绿化的公益项目,郑东阳没有跟宋博,以及他爸之间有什么共同要做的事情。”徐虹说,“发现那个账号的时候我很郁闷……他也不是不跟任何人交流,他还是有他想交流的人。只是,我不在那个名单中。”
“我也不在啊。”柳方蒙说完,徐虹笑起来,仿佛听出了他话中的安慰和失落交织的情绪。而柳方蒙知道自己的话缺乏立场,也尴尬地笑了。
“我还有一个疑问……您和郑老师有没有一起参加过一个‘穿越东国境线之旅’的旅游项目?”
“那个旅游团还有这名字?”徐虹道,“郑东阳是不旅游的,除了跟我那次,就是他说要穿越鲸海的那一次了——就在我们一起去东面群岛之后的第二年。他买了全套潜水设备,说要去看沉落海底的古代建筑,说得神乎其神。”
“你说你们一起去东面群岛的那一次,其实去的是鹰哥海吧?”
“当时是。但现在不能说是‘鹰哥海’。”徐虹呼出一口气,“鹰哥海不存在了啊。”
她补充道:“确切说,是这个地名不存在了。鹰哥海岛从好多年前就开始下沉,最近十多年下沉的速度变快。我听说最后一批移民开始搬了。岛屿地势最低的一块几年前被海水淹没,全岛一分为二,一个叫南岛,一个叫西岛。我和郑东阳去过其中一个,他说那里要建跨海大桥。只是后来桥没建成,但建成了海边列车,火车从海边开过去,现在那已经是东国境线最旺盛的一条观光路线了吧。”
“但是,鹰哥海天主教堂还在吗?”
“在。只是在南岛还是西岛,我已经不知道了。也或者那个名字还在,但是教堂又在其他地方重建了呢。不是经常这样吗?把一个学校一个城市移栽到另一块陆地上,说是‘文化的延续’。”
“郑老师的父亲,有没有可能就在那个教堂里?”
“我不知道。不过,你这么问,想必是已经确定了吧。”徐虹的情绪平复下来,内心想要追问郑东阳去向的心情也渐渐变淡。她把佰佰抱上床,给她讲了一个童话故事,那是郑东阳讲过的一个故事——
一个穿蓝裙子的小女孩喜欢养金鱼。每天她都会喂金鱼定量的食物,但是鱼缸里的金鱼变多了,她喂的鱼食也变多。小女孩原本以为每条金鱼都会分到足以吃饱的食物,却没想到有的金鱼撑死了,有的金鱼却变得瘦弱,甚至饿死了。小女孩很伤心,把仅剩的一条金鱼送人了。而送出去的那条金鱼,第二天却死了。
“为什么呢?”郑佰佰问。
“金鱼适应了弱肉强食的环境,突然有了很多鱼食,就不节制地吃起来。然后就撑坏啦。”郑东阳道。
“金鱼怎么才能重新适应呢?”
“这要问金鱼啦。适应吗……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重建自己的秩序。不过这对你来说太难了。”
柳方蒙关掉电话,重新看向墙上的地图——这是前段时间他买的新地图。卖地图的店家说,最近新成立了十几个国家,所以地图变得复杂了。但柳方蒙铺开的时候只是觉得某些大洲轮廓内的线条多了些。一些国家的名字也改了。唯一不变的,是荒漠还是荒漠,海洋还是海洋。很多岛屿即使面积扩大,在地图上也还是显示不出。郑东阳心心念念的鹰哥海,在世界地图上,是根本找不到的。柳方蒙打开最近升级过的GPS地图系统,想看一眼鹰哥海的南岛和西岛,却发现地图还没有更新,仍然能看到剧烈下沉前的全岛3D实景。密林、金黄的帐篷、蓝色的冲浪器……红色屋顶的富人小区外是当地人的低矮平房,还有重修过的崭新天主教堂。上面还能看到写着铸造日期的黑色石碑——
2005年7月2日,晴……郑多森先生设计
柳方蒙的手机在桌边震动了一下,苏翎沉寂已久的Instagram突然更新了。她晒出了一幅自己的新摄影人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半边脸在光中,半边脸在阴影中。给照片的配文写的是“如果没有光,又怎么看得见阴影”。如果是过去,柳方蒙必然觉得这实在矫情,但此刻,竟然有一阵莫名的心动。他想回复一句,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出。他重新点开微信,跟徐虹说,他想去找郑东阳。
过了很大一会儿,徐虹回道:“祝你一路平安。”
在地图导航App上搜索鹰哥海天主教堂,显示“查无此线路”。柳方蒙从莲花港机场坐大巴到散客接待中心,再靠着一路打听,辗转一趟共享单车,一趟城镇公交,看到了想象中的蔚蓝色海边列车。苏翎与他离婚前,曾发给他斯里兰卡海边火车的视频。车窗开着,海水的气息似能透过电子屏幕扑面而来。他想象着可能的清新腥气,仿佛某种曾被他刻意远离的世俗生活转身教育和影响了他。柳方蒙打开ins,想看一下苏翎又发了什么,却发现主页的摄影图片已被清空。头像也换了,他相信她仍在电子设备的另一端,这依然让他感到一丝安全。
海边列车是站站停,柳方蒙从南岛站上车,一路能看到鹰哥海全貌,和3D地图中的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想,他恍然意识到,3D全景图中的鹰哥海岛上没有一个人。此刻,除了列车上黑黄皮肤的当地人,以及周边国家穿着各异的旅客,还有时时想要朝列车内扑过来的海水,似乎和其他东部海岛没有什么不同。这条线路比他想象中要长,柳方蒙觉得鹰哥海全岛的面积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但此时他只能看到少量陆地。几个流动校舍前挂着红色横幅,还有小学生穿过石头铺就的小路。海水绵密地穿过校舍四周还有居民区内的排水渠。柳方蒙没有看到教堂的踪迹。岛内的少数民族说着一种和其他东部群岛居民不同的方言,他们听不懂普通话,不辨方向。只有一个矮小黑瘦的女老人,右手五根手指有三根不能动弹,但大拇指往右侧灵活地转了一下。柳方蒙问:“教堂在那里吗?”她不说话。柳方蒙不耐烦地跳下车,朝着海浪的方向猛跑了几步,在跌倒的一刻,一道金灿灿的光圈像准备好了一样,铺在列车顶层,直插过南岛和西岛的中心地带,一晃而过。朝天上望去,一片晕染的金红色光芒渐渐变成粉灰色,几个不同肤色的摄影师连拍了一串照片。而摄影师们身后的山坡上,是一片被砍伐过的树林。据说,它们会被移栽到莲花港市——那里已经在建鹰哥海海底博物馆,未来将陈列一大批从海底打捞的古代城池遗迹。在郑东阳那张Excel表格上,他列出了不同历史时期在鹰哥海沉没的城池。最早的时候,鹰哥海是一座山,山顶有一座庙,是一个小和尚为了埋葬一位高僧所建。到了近代,不知是水位上涨还是山在下沉,山已经几乎变成平地,只留有几座山包。在近一个世纪的光景里,全岛的基础教育就依靠各地来的支教老师,他们在山包上建帐篷,一个帐篷就是一个复式班。这些年过来的支教老师,大部分都是莲花港市下去锻炼的基层大学生干部,最多来一年就走了。岛上物资短缺,运送蔬菜的大卡车两个月来一次,岛民一代代研习的海水储存法虽然能一定程度保鲜,但终究不能和西北部地区相比。
岛上唯一规模较大的建筑是西岛边上的旅馆。旅馆门前是一个给游客画像的矮小老头,还有零星几个焦急徘徊的人。柳方蒙把手机上郑东阳的照片给老头看,他先是摇摇头,接着又迟疑了一下,让他去旅馆里面问。旅馆比他想象中装修得干净。乳白色墙壁上挂着四只钟,来自三个不同时区。仿佛又回到那间旅行社,柳方蒙看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着普通话上上下下,还有刚才那些摄影师在调整三脚架。没有游客,他在吧台后的墙壁上看见一排寻人启事,以及丢失的身份证——还有一块黑板上写着布告:
请将捡到的身份证明交到前台。
只是吧台内的小妹很快用抹布把这句话擦掉,换成了——
寻人请拿着照片和启事上二楼。
柳方蒙张张嘴想说自己没有打印寻人启事,小妹看了他一眼,娴熟地指向木制楼梯处。他走上去,那是一台过去年代的打印机,打出来的人脸都是灰色的马赛克。他按照模板提示填写了郑东阳的姓名、职业、年龄。看着那张寻人启事从机器中一点点出来,柳方蒙突然觉得那是另一个人。
走廊里坐着很多人,大部分是当地人。除了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小孩,就是神色淡漠的老人。他们在等待被海水冲走的亲人的消息。有人看见柳方蒙的启事,告诉他不该来这里,来这里的外地人是要点高价饭吃的。还有人说见过这个人,但比他老得多,胡子拉碴,面色黝黑,衬得头发特别白。柳方蒙问他老得多的这个人在哪儿呢?没有人回答他,只说可能是被住满外地人的轮渡接走了。岛上的卫生所和大部分医疗人员早在第一批移民迁徙时就转移了。这座旅店,同时也承担着医疗、零售等功能。在柳方蒙等人坐在地上和台阶上等待的时候,楼下一句很大声的吼叫传来——是援助的衣物和食品运到了。柳方蒙交了钱,下楼把启事交给吧台姑娘。
鹰哥海大迁徙的消息放出去后,莲花港的旅行社开辟了名为“最后一块天堂”的旅行线路。最初,周边省份和邻国的游客来了很多。有次午后,海面平静,他们躺在海边的长椅上休息,但海水出其不意地卷了上来,被卷进海里的人,至今他们亲人的寻人启事还挂在旅店吧台内侧的抽屉里。那次之后,观光线路被勒令禁止,而那些寻人启事一个月换一次。吧台姑娘说,郑东阳的这张,她几个月前就见过一次,不过是一个老人贴的。
“什么样的老人。”
“脏兮兮的。脸被泥巴糊住了。头发上都是蓝色颜料,粘成一团。”
“他住在哪儿?”
“外地人都住在后面的轮渡上,那里比这边贵一点,但能吃到海鱼。”
“现在海鱼也很难吃到了吗?”
“这里谁会去捕鱼呢?现在都说鱼吃的是海水里的人肉。”
柳方蒙尴尬地笑笑。吧台姑娘指示他可以在她这里买饮料,但看到柳方蒙拿出背包里的水和干粮,她生气地把他赶了出去。
天边是粉黄和浅蓝交融的温暖色调,他从旅馆后方往绿色轮渡的方向走去。白色的油漆在船身上刷出“鹰哥海号”四个字。船体刚被翻新过,只是新油漆喷得粗糙,离近看还是能看到很多之前掉漆的地方没有完全被照顾到。柳方蒙把另一张寻人启事贴在船上的布告栏,几个印度人模样的围过来,很快又散去。直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走过来,示意他坐在休息室等一下。柳方蒙意识到自己被当成死难游客家属了,尽管他的状态确实很像。休息室的镜子映照出他两天没刮的胡子,瘦长的脸和沉重的眼袋。很久之前郑东阳讽刺过他的眼袋:“柳老师,你像二十五岁的人吗?嗯?四十五岁还差不多。”柳方蒙尴尬地笑起来,想想如果此刻眼前是讲桌,他和郑东阳轮番上台讲课,是不是他还没开口,学生就会嘘声一片。他想起有次曾尝试过讲学生感兴趣的东西。但好像他们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感兴趣。课讲到一半,郑东阳的身影从窗外走廊一闪而过,柳方蒙简直想夺门而出,问他这是为什么。说出别人想听的,是一种能力。他不像郑东阳那样,可以根据不同的学生制定一套独特的教学策略。他也不像他那样,真的清晰了解学生们的所思所想。但他觉得自己可以知道,他也曾多次家访,看学生的社交网络,听他们的对话,但那些驳杂的信息,没有一条可以直指内心。这样想着,柳方蒙感觉到一阵失落。这失落感加重了他渴望找到郑东阳的心情。
蓝色制服的男人把他领上二楼东侧。东侧离海最近,而且常常有轮渡从这里接涨潮时被困的岛民,把他们带到相对安全的南岸。他诧异柳方蒙没有先在莲花港找。
“我觉得他应该会在这儿。”
“但这个人,确实很奇怪的。他在上一次海水涨潮时,被我们安置在离莲花港最近的一座岛,但他一定又要回鹰哥海,还要待在西岸,说西岸有他的朋友。”蓝色制服道,“如果你真的在莲花港找,也不过是浪费时间,最后还是要到这里。”
轮渡上人很少,少数几个住着人的房间,也都是外派的基层干部。最大的一间房辟出来作为“移民办”。柳方蒙问岛民会被安置到哪里。蓝色制服说内地城市都有可能,部分还会被安置在上海、北京、深圳的郊区……最远的,可能会到西国境线。
“那么远?”
“还好吧?之前南部有个地方建水电站,不是很多住户移民到了三千多公里外的上海郊区吗?”
“会不适应吧?”
“不会不适应的。”蓝色制服笑道,“在鹰哥海住了那么久,就没有安安稳稳在一处房子长待超过半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海水就涨起来了。我记得小时候,全家还住在一处,到后来,有的亲戚就想方设法去市里了,没办法的也去了隔壁岛。”
“为什么这一块地方下沉这么严重?”
“很多说法。有的说采矿,我们小时候,老辈人说海底有火山哈哈哈……不过,你照片上这人说,是海底淹没的古岛建筑太多了。”
“古岛?”
“就是古代的鹰哥海。听说,淹没了三四十次吧。最惨的一次,是说十一世纪有个东部群岛岛主,觉得鹰哥海朝向好,决定在这边建都,结果刚确立国号不到半年,全岛就开始下沉。”
“既然下沉了那么多次,那为什么现在还有这些陆地。我的意思是,难不成下沉过,又浮起来了?”柳方蒙道。
“您不知道吗?鹰哥海一直在移动啊。整个东部群岛都在移动啊。”他惊讶道,“很多陆地沉下去了,但因为全岛板块漂移,一些新的陆地又补充进岛屿版图内。现在的南岛和西岛,其实最早不是鹰哥海的地界。而鹰哥海周围其他的岛,在古代的时候,水位连年下降,一些曾经被淹没的城镇又从海底浮起来。刚才说的那个岛主的七世孙,据说跑到鹰哥海又再次成立了一个新国家,经历了两代岛主。不过他那时候看到的鹰哥海,其实已经是偏移后的鹰哥海了。”
蓝色制服继续道:“陆地又浮上来其实还是因为地势低。古代不像现在,打渔为生,死的渔夫多了,难免就被传为‘死岛’。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一批移民过来,这里人才稍微多点。”
“移民?”
“你给我看的照片,不就是一个移民吗?不过那个人很了不起,他是个建筑师。好像一辈子也没造出一个合格的东西。”
“不是有鹰哥海天主教堂吗?”
“哈?那是个假的啊……东部群岛要开发旅游项目,要求每个岛都要有个景点,鹰哥海什么都没有,就查阅史料,发现这里过去有个教堂,但早就沉到海里面去了。当时的移民里有一个建筑系的老师,那个老师说要建成教堂,当时倒是投入了一些资金和人力,但最终只是打了一块地基……”
“我看到明明有照片啊。”
“那也是假的。照片啊,最容易造假了。我倒是觉得我们这儿,空气什么的都好,但真的没什么教堂,海边列车也是刚兴起不久的……”
“那块碑?”
“那是那个教授自己立的。他在我们这边住了很多年,前些年回到内地找老婆孩子了,但前几年又来了。他浑身脏兮兮的,跟岛上没人管的一些孤寡老人倒是很相处得来,他会说我们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比我还差,常常发出很像大舌头的音节。”在蓝色制服的指引下,柳方蒙看见走廊尽头的红棕色地板上,摆着面包和水,一个破旧的帐篷撕开了一个小口,里面探出一颗脏兮兮的脑袋。双眼泛红,白发板结在一块,只是衣领很干净。老人钻出来,浑身散发出海水的腥气,衣服上像铺了一层盐,也像有一层银白色的霜状物附着在上面,给他周身笼罩了一层莫名而神圣的光芒。
“你好,我是郑多森。”老人脱下太阳帽,“不过东阳不在这里。”
“我知道,来鹰哥海,我本来就是要找您的。”柳方蒙道。
他们在黄昏时分坐上海边列车。郑多森说一般人都喜欢从南岛直接坐到西岛,从来不知道中间还有一个小站可以下车,而且小站的风景很不错。柳方蒙挠挠头,想说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突然觉得这是一句无效的话,于是改口道:“也可能他们知道,但只是不想下去呢。”
“有可能哦。”郑多森道,“不过类似的话听东阳说多了,听见另一个人说,有一点新鲜。”
他们跳下车,郑多森指着不远处几颗正待被砍掉的树:“那里之前有我很多宝贝,现在都没了……在很多不经意的时候,海水就这样冲上来一下……”他用笔划道,“再下去……然后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就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记得二十年前吧,还有一块七百年前的石碑就被冲了上来,还有宋代的钱币,元朝的蒙文石刻。”
“难道就是您刻字的那块?”
“哈哈。那块是一千年前的。”光芒把他的脸一分为二。新一列海边列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海水时时没过他们的脚面。
“现在,只有我们会这样悠闲地走在这里吧。”柳方蒙道,“我看见岛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这是最后的好日子了。”郑多森道,“我以前总会想,如果大陆桥工程坚持下来,是不是鹰哥海主岛陆地会和东部群岛连成一片……原理上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总觉得,只要有个东西把鹰哥海和其他陆地连起来,它是可以不沉的。”
“如果真的不沉,就一定比现在好吗?”
“当然不会呀。但那样,你就会在岛上看见郑东阳。”
“嗯?”
“你没有在前些年来鹰哥海……当时,这里头顶上的云会把天空分割成几块大小不一的菱形。男孩只穿短裤,每个人都很瘦又干练,他们把海边的文物摞起来,做成各种各样的景观。”
柳方蒙看向他,他上衣的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像某种薄雾一样的金粉。裤脚有剪掉的痕迹,口袋的一角伸出来,几只新鲜贝壳缝制的项链系在他的腰间。晃动一下,就洒下一些雪白色的屑屑。郑多森大笑一声,脸侧的大酒窝显出憨厚的模样,柳方蒙竟然觉得表情有些像苏翎。
“柳老师,你穿越过东国境线吗?”
没等他回答,郑多森继续道:“如果你穿过这里,你会觉得自己像夸父。”
“夸父追日吗?”柳方蒙笑道,“有点冷。”
“不是。你会有一种,不断想了解过去和现在的冲动。”他转过身,“这里,整个东部群岛,都在走向成为遗迹的路上。”他比划着,粗糙的手指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一件深具艺术感的雕塑。它伸过来,柳方蒙握住它。
“您怎么来鹰哥海的呢?”
“年轻的时候我跟好多同学被派过来,我们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调走,起码调到一个省会城市。当时有个建筑所要我,但鹰哥海不放人。后来我不那么想走了……我觉得所有地方,都是同一个地方。我不会因为改变自己的居住地,整个人就升华了。那我不如在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地方,如果丰富,那就是彻底的丰富……当时海里的宝贝比较多,我总觉得可以用那些冲上来的宝贝重建一个鹰哥海,只是我能力不行……你看到了,我只能做做滑翔翼,画个画……以前能翻译一些岛上留下来的典籍,现在这个也不行了。”
“难道不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吗?很多不得不有人做的事。为什么一定留在这里呢?”
“……随时都走在成为遗迹的路上,那就是随时可以接触到历史,接触到未来啊。”郑多森道,“很多已知朝代的,还有很多未知历史时期的城池,都被卷进了海里。你信不信?海底其实富丽堂皇,远胜于我们陆地上看到的这些……”他看着两个伐木工人砍着那排树,其中一个伐木工人很年轻,常常停下来休息。郑多森走过去,给他比划了一下,很快,一棵树倒在他们不远处,再一棵树倒在他们脚下。
柳方蒙本想说莲花港公园巨大的大理石碑,还有不同国家的玻璃组成的五彩群像,以及那里24小时不停歇的地铁,但在“遗迹”面前,他突然觉得毫无兴致。他看向他们面前的海平面,几朵浪打过来,双脚凉凉的,他不知道如果此刻他像郑东阳一样潜入海底,会看到怎样的图景。
“很多年前我见过一块像树一样的化石,当时鹰哥海还没有一分为二。东阳考上了大学,来看我。我们在海滩打羽毛球,一只球被海水卷走了,东阳追着他也进了浅水区,我把他叫回来,但他不听。直到又一个浪打过来,他吓了一跳,赶快往回跑。只是谁也没想到浪会那么大……再后来,等我们都清醒过来,一块树的化石就躺在我们眼前了。”郑多森继续道,“周身是不同深浅变化的绿色,还有一些暗红色、黑色。当时海边冲上来的东西太多了,没人会把这个当回事。但我印象很深。我们现在看到的世界,都是一遍遍刷新过的。每一遍刷新,旧的东西就少一点。但海底或许是不同的,那里每一遍刷新,都只是加厚一层历史。新的建筑叠加在旧的建筑上,最古老的东西沉在最底部。而人呢,人只在缝隙中。”
“在不同的缝隙中,穿梭于不同的历史时期……”柳方蒙道,“一段历史,也可以是很多段历史,打捞文物,也是打捞人类自身的一部分属性。”
“你的觉悟很适合做考古。”郑多森笑道,“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改善自身的历史。”
“改善?”
“不然呢?能获得什么?贡献?那不存在的,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比沉没海底的那些人做得更好。现在的一切即使成为历史,也不会比那些历史更辉煌。我们自己的一点点能量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帮助……但改善自己,是我们为改善世界能做的一切。”
“像鹰哥海这样的岛,会渐渐沉没的岛,在东部还有多少?”
“很多啊。”郑多森道,“但其实,所有海岛都在沉没的可能之中……如果你有耐心,把这条线路检索一遍,或许能找到你想找的。”
从鹰哥海去周边诸岛没有直达的船,柳方蒙只能先回到莲花港,再搭环岛巴士坐到中心岛,此时,以中心岛为核心伸向其他岛屿的跨海大桥和海上轻轨项目已经竣工。柳方蒙看见几支来自本国和周边国家肤色各异的小学生队伍将穿过近十个跨海大桥,一路抵达鹰哥海西岛南端紧挨着的显岛。整条线路穿越了整个东国境线。和鹰哥海不同,东部群岛的其他岛屿呈现出某种被规划好的整洁与现代气息。国际商业合作大会正在召开,十几面周边国家的旗帜在阳光下同时升起,柳方蒙突然觉得像回到多年前,在首都酒店门前,他作为实习记者采访过东北亚金融论坛上的大鳄,精英文学研讨会上的诗人,“另一面声音”美术巡展筹备会上年近八十的华裔版画家。他喜欢会议结束之后的样子——红色的地毯,白色的天花板,金色的椅子,仿佛都在某种言语的隆重感中降落下来。那时候他想成为一个足够好的记者,把一切他觉得值得记录下来的言辞都清晰地写下来。他觉得记者和史学家的工作是一样的,所以他不止关心自己生活的城市和国家发生了什么,他更想关心一切边缘的地区和民族发生着什么。但那时候,纸媒已经衰落,众多新兴媒体为了流量只能不断制造无关紧要的社会话题。柳方蒙一本正经的写作口吻被认为应该回到学校做研究,父母则要求他报考电视台。他真的报考过一次,在面试中落榜,与家人几番争执不休后,他决定去银川散心,在那里碰见苏翎。他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在火车站买了临近省份的地图,人口密集的省份和直辖市是红色的,人口稀少的地区显示黄色或白色。苏翎选了一块白色的城市,柳方蒙却选了一块黄色城市。他说人太多不好,人太少也不好,不如去一个移民比较多的。东部沿海地区经济发达,机会也多,外地人不少,就那里吧。他们去了一座双方都陌生的二线城市,自以为是能暂时告别之前的生活,进入新的人生阶段。他应聘到X中做老师,苏翎做了艺术培训班的瑜伽教练,兼职给当地乐队做现场摄影师。柳方蒙本是怀着放弃理想生活的心情去了X中,但郑东阳的存在,却很快让他觉得应该正视这份工作。
商业大会开始了,钟声一层层从会场传到他耳边,接着,又似乎传遍了全岛。他站在中心岛正中心的东方广场,一群白鸽飞起来,另一群白鸽抢食着游客喂给它们的食物。小学生们和他擦肩而过,他们穿着白运动衫和白色跑鞋,戴着红帽子。运动衫背后写着“穿越东国境线马拉松比赛”。柳方蒙在他们的奔跑中感觉到某种熟悉的热情感觉,心下颤动,不自觉也跟着他们跑起来。此番他只背了双肩背包来,这样在孩子们边上奔跑时,仿佛那些孩子都是他穿越时光找到的小伙伴。他起初跑得很快,接着步子就慢下来,再之后变成大跨步地走。他穿过三座跨海大桥,从中心岛陆续到过两个没搞清名字的岛。路过环岛海滩的时候,柳方蒙看见有潜水员拖上来一大块方形砖石。有一些像骨头一样的东西也被拖上岸,一个当地女人说是动物化石。
“这个,和鹰哥海的一样吗?”
“哈?都差不多吧。”女人道,“反正,再过一百年,这里也都会变成鹰哥海。”
“这不会吧,跨海大桥已经把整个群岛都连在了一起,填海造陆工程也进行得不错……这里,也很漂亮。”他确实觉得它们漂亮(尽管他不愿意承认这种“漂亮”是合理的),仿佛整个国家迫不及待地要迎来全民城市化,连边境也不例外。他想,如果郑东阳看到这一切,会不会觉得非常兴奋,但女人很快打断了他。
“漂亮?鹰哥海也很漂亮啊。”
“那里落后许多。”
“那里以前是最进步的。”女人用了“进步”这个词,“群岛的首府以前就在那里。那里物产也丰富,就算是海底的东西,也比这边值钱。鹰哥海出土的文物,能赶上半个国家博物馆吧?那边的有钱人,也不要太多哦。但现在都走掉了。还有的,把海底文物倒卖出国了。”
“这块化石,是什么化石呢?”
“当然是蓝鸟,早就灭绝了。”
“鸟能这么大?”
“是很大哦。传说能把半个岛掀翻嘛。”
柳方蒙尴尬地笑着,只见海边的人确实随意地把长翅膀形状的化石丢在一棵树下,有一两个游客模样的人在拍照。他想起郑父说的“随时走在成为遗迹的路上”,突然感到心情复杂。在郑父的讲述中,郑东阳并无意效仿他,甚至一直把自己的父亲作为反面教材,但他喜欢他旺盛的生命力,对他也没有像郑东兰对他那样充满恨意。
“他觉得我该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郑多森点上烟,“他觉得我做得残酷了。”
“但如果您去解释,那不才是更残酷吗?”柳方蒙道,“郑老师肯定也早已经知道了这点。”
“哈哈,所以他也‘躲起来’了。”
但柳方蒙觉得郑东阳并不是要躲起来,否则不会说自己在东部群岛。他更像不愿意把这个确切地名透露给别人,仿佛它是一句暗语,只有足够理解他的人,才有资格知道。柳方蒙打开地图App,和在鹰哥海时一样,所有他想搜索的地标,国境线界碑,几个邻国交叉点,鲸海入海口,还有东西南北四座跨海大桥的坐标,都显示“查无此线路”。服务站的导游说,这是因为系统还没有把这些位置输入进去,以至于在地图上,它们依然像笼罩在一大片无名海域中。还有人说,这是因为整个群岛都在不同程度漂移。柳方蒙觉得,自己处在地图的另一面,在一块被遮蔽的位置。
“但入海口怎么也搜不到呢?”他追问着,没有人回答他。
天已经黑了。岛民和游客开始了篝火晚会。做记者的那些年,柳方蒙在山林,雪山,还有咸水湖边,都参加过少数民族的篝火晚会。但此时却很不同。潮湿凉爽的夏夜,这些人有距离地站成一排,不同的方言交织着,却没有一处让人觉得突兀。某一瞬间,柳方蒙渴望获得他们的理解,他开始大声说普通话,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突兀,他们看向他,和善地问他要不要吃水果。来来回回的人群让他感觉到一片舒适的祥和气氛。仿佛这来往的面庞中,很有可能会出现郑东阳高大的鼻梁。围着篝火跳舞的年轻女子,头上的白纱触碰到他的胳膊,他想起苏翎瘦小的身体套在宽大的浴袍里,蹲坐在椅子上,仔细察看着地图上的各个角落。
“会不会有些地方是没有记录在上面的?”
“有未被命名,但已经知道确实存在的陆地和海洋。”
“还应该有其他地方。”苏翎道,“那里有城市,有工厂,有学校……一切都比较完善,但是,这样的城市,明明真实存在,地图上却没有。我们这些没有去过那里的人,很可能以为那是一片蛮荒之地吧。”
柳方蒙看着这些跳舞的人,吃烤海鱼烤生蚝的人。又一次,他觉得那个在婚姻生活中狭隘的人是他,也仿佛在告诉他,之所以他的课没学生爱听,不是因为他讲得太深入,而是因为他自己,对深入的理解也仅限于“知道”的层面,他未能洞察这“深入”背后复杂多变的知识关系。他脑子里串联起高中物理,初中生物,还有小学自然课和X中特有的美术写生课。他一度觉得自己都懂,毕竟他知道它们的置换关系。然而,那些原本以为可以串联讲述的课程知识,被他一讲,都扭成了一团。篝火渐渐暗淡下去,在夜色和火光的交汇中,他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深蓝色羽翼渐渐张开——是一排陌生女人伸直手臂,她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一只翅膀过于庞大的深蓝色瘦鸟。她们的舞步欢脱起来,柳方蒙看到“瘦鸟”蓝色羽翼的边缘泛着黄色火光,但很快它又暗淡了下去。火势渐弱,男人女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讲述着几个民间笑话。有人用望远镜看海的另一边,隔壁岛的男女也举行了篝火晚会。仿佛整个东部群岛像跟随着一颗母体在无限繁殖。不断发生着一样的下沉事故,不断有在海边发现文物的岛民。
柳方蒙想起,莲花港之所以叫莲花港,是全市及周边的东部群岛轮廓像莲花。“莲花”的“花瓣”尽管会漂移,甚至下沉或两岛合并,但“莲花”本身的能量守恒,不管怎么移动,“莲花”本身的形状不变。柳方蒙想着,并很快意识到这是郑父的话。
“我对他没有期待。”郑多森在海边列车上说。
“谁?”
“郑东阳啊。”
“为什么?”
“他能在教课这一块做得很好,但很难再精进。”
“郑老师一直在记教学笔记,我觉得可以出书的。”
“留不下来的。”郑多森摆摆手,“他适合讲,并不适合写。你倒是可以试试写下来,说不定比你讲的清楚。”
柳方蒙想起做记者的时候,把金融论坛的笔记记在文学论坛的背后,把美术展筹备会的笔记记在互联网大会的背后。他喜欢记完笔记的第二天再翻阅一遍,有一天,这不同笔记的文字仿佛不同程度交汇在一起,他看见了很多之前没有注意过的信息。这些不同领域的信息突然呈现在一块精神地图上,他很难说清它们之间的关联,但他知道它们只能在这样一块地图上。它们盘根错节,看起来凌乱,但他只需要再花一点耐心,就可以用红笔标记出这一团信息的重点。
“也或许,那才是我的‘地图’。”他想着,便也说了出来。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有注意到他,于是放心地重复了一遍。
“那才是我的地图。”
柳方蒙决定从几个没有列入跨海大桥项目的小岛入手。它们是大岛的附属岛,在过去两千年间不同程度沉没过。岛上的一些建筑,至今还能看出海水浸泡过的痕迹。柳方蒙在旅客服务站门前的招贴广告上看到过这些小岛的照片,一个又一个白色帐篷,岛内民族众多。只有四十多人的显岛上就有三个民族,其中一个民族因为一直没确定族名,被划入另一个少数民族,还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最后只好暂定为“兰依族”。
“兰依族跟蓝鸟有关系吗?”
“蓝鸟是整个群岛的图腾。”女导游的双眼皮上有蒙古褶皱,两只耳垂上挂着沉甸甸的民族耳环,“族名最早只是村寨的名字,后来村寨被大量合并,就没有族名了。近些年,这些人又要保留族名。但很多民族人数太少,只是象征性纳入某个大族。不过像兰依族这样人数极少,但族民却极其倔强的民族,还是有一些的。他们都住在相对落后的岛上,中心岛之前想把几个小岛合并进来,作为度假村开发项目,遭到他们的抵制。群岛内经济发展不平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这些年,岛上的人更少了,年轻人都出来了,稍微能干活的也出来了,岛上,尤其是小岛上只有女人和小孩。老人呢,前些年还会被带到海里,但这些年也不会了。”
“带到海里?”
“这里曾经的习俗,过去一个家庭养不活那么多人,所有超过七十岁的老人,到了年龄都要被丢到海里。”
“这种习俗持续到什么时候?”
“五年前吧。当时我知道一例,是一个游客报的警。警察赶到的时候,老人已经丢到海里去了。”
柳方蒙听得有些心惊,但很快警觉地问道:“那是哪个岛?”
“就是显岛和陨岛交叉口的一个寨子,一半属于显岛,一半属于陨岛。但一般大家都会自称是显岛人。”
“岛上有学校吗?”
“学校?”女导游笑道,“你没发现整个群岛都没学校吗?”
柳方蒙想起那些跑步穿过跨海大桥的白衣小学生。他们运动衫背后写着的“穿越东国境线之旅”,还有彩色袖章上印着的国旗标志。
“东部群岛现在整个开发成旅游岛和贸易区了。岛上的人,除了少数当地人,都是移民,还有一些生意人。这里不需要什么学校,要上学,只能去莲花港了。”
“但我记得鹰哥海有啊。”
“有海边列车的那个?那上面的学校都没资质吧。不过那样的学校倒是有一些。一般一两个小岛起码有一个吧。刚才说的显岛上就有一个。老师流动性挺大的。没老师的时候,那些学生就在岛上跑来跑去,现在跨海大桥建好了,东部群岛连成一体,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大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柳方蒙迟疑着,拿出寻人启事,“那个游客,叫什么?长什么样?”
“……只知道是个女的。”
柳方蒙眼前的吊桥上突然跑过一队小学生,仿佛是前两日的小学生又来跑了一遍,也像是新的跑步队伍。他揉了揉眼,吊桥很快又不见了。倒是来接他的快艇来了,他交了钱,在上面打听吊桥和跑步小学生。开快艇的人说,他可能是看见海市蜃楼了。
“这里能看到中心岛的海市蜃楼?”
“也可能是莲花港的呢?”
柳方蒙愣了一下,仿佛跟着小学生跑步的自己也变成了海市蜃楼,随着幻象沉入了海底。
和柳方蒙想象中不一样,陨岛上的男女下身都穿着短叶子裙,由当地一种特殊的短叶子制成,虽然一件短叶子裙只能穿两周,但它很有韧性。叶子的汁水把他们的下半身染成了绿色,还有人在岛上开着三轮车回收旧叶子裙,作为果树的肥料。几只蓝色小鸟和白色小鸟划出的白色烟痕把他头顶上的天空分割成四大块大小不一的多边形,他走过的几家白色帐篷前都立着一只绿色鹦鹉,鹦鹉脖颈上绑着细红绳,只要它动弹一下,帐篷内的主人就知道有人来了。陨岛人眼睛很大,嘴唇偏厚,女人露出的胳膊和双腿都亮晶晶的,像抹了油。接待他的地陪建议他去岛上最大的白色帐篷听一下他们的朗诵会。每年群岛都有一次朗诵会,为了纪念沉没海底的第一代群岛岛主及其后人。岛主是历史学家和诗人,他写的《金岸笔记》是群岛流传下来最详实的自然类书籍,记录了这里不同历史时期中沉没前后的故事。据说,《金岸笔记》一直被不同的人所保管,岛主和部分后人也只完成了最初七百年的纪录,后面的纪录都是无数保管者及其后人补充和编纂的。朗诵会是群岛上民间最大的节日,会有不同岛屿村寨派代表来到陨岛,除了朗诵《金岸笔记》中的民谣,还会有一些孩子写的诗句。
群岛的朗诵会是民间传统,据说古代每一次有岛屿沉没,都会在附近岛屿召开这样的朗诵会。古代的朗诵会在海边,到了近代才挪到帐篷内。古代岛民们相信朗诵的声音能够召唤神灵的声音,现在则和小型集市一样,朗诵会门口会有很多人拿着自己岛上的特产来卖。
本届朗诵会的召集人之一是一个高瘦青年。他给所有来听朗诵会的人发放油印小册子。柳方蒙看见,小学生写的诗句都在最后几页。其中一句是:如果没有光,又怎么看得见阴影。
署的作者名及简介写的是“舒拉(女,11岁,就读于显岛学校)”。再翻到小册子末尾,是刊登过这些学生诗作的报纸名称。柳方蒙看见的那首,正巧发在《南城文学报》。那是一家中部省份的文学报纸,在南部和东部都有卖。他在手机网页中搜索起来,最靠上的一条链接是《南城文学报》的电子报的阅读地址,打开后能看到清新整洁的版面。在这首诗右侧,是一张女子埋没在阴影中的脸,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柳方蒙辨认着很久没有看到的这张脸,它变得更清瘦,两侧脸颊上的酒窝变得干瘪许多,或者正像苏翎曾说的“三十岁之后,酒窝就会变成皱纹”。他在一块白石头上坐下,石头滚烫,但也提醒了他——他们五年没见了,如此想着,他突然没有了去找苏翎的欲望。他希望她和过去一样,但她其实早已经在成为另一个人,他再次看向那句诗,仿佛她在借它暗暗说着“我过得很好,不要来找我”。柳方蒙把小册子放进包里,退出了朗诵会。在一种又失落又透明的心情中,他冲着面前几个帐篷前的绿色鹦鹉吹起了口哨。
海水能随时冲上来,陨岛仅有的校舍在一座山包上的三顶帐篷里。帐篷口的三四个学生看见有人来,通报了帐篷里的老师。但是老师没有立即出来,倒是因为有了来客,学生们重新变得活泼,在帐篷周围肆无忌惮地玩闹。柳方蒙注意到他们手中拿着的课本都不相同,有小学语文,有初中几何,还有人拿着小学算数和高中物理课本。他坐在帐篷边上的白石头上,问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听不听得懂。女孩害怕地逃下了山,一直冲到了浅水区。
“你打扰了我的课堂。”
柳方蒙张张嘴想打招呼,但郑东阳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他的脸晒黑了几个色号,一双眼睛嵌在上面,显得眼白特别白,眼球的棕黄色愈加明亮。柳方蒙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为什么突然要支教,为什么一定来东部群岛,家里打算怎么办?但话到嘴边,他问出来的却是:“你怎么做到把小学生和初中生高中生放在一起上课的?”
郑东阳看了他一眼,提了提总往下掉的短叶子裙,哈哈大笑。另一个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的短发小孩拉住柳方蒙的衣角,示意他可以到不远处的木屋吃饭。
“我们老师不喜欢跟人说话的。”小孩声音很轻,依然听不出是男是女。
“但你们老师对你们说话啊。”柳方蒙从山坡上滑下来,这里的沙子和泥土都滚烫松软,双脚埋在沙子里,感觉它们说不定有消毒的功效。木屋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没有单间和双人间,只有十几人一间的通铺,但店里人少,所以房间空间还是很大。他点了啤酒和烤鱼,一碟海带,跟吧台内的中年女人攀谈起来。
“哦,郑老师哇。来这边有一段时间了。这些没人管的小孩,现在都在他班上上课。两个学生要考高中,还有一个想参加明年高考,还不知道在哪里考呢。”
“这里没有正规的学校吗?”柳方蒙迟疑道,“总要有学籍才能参加考试吧。”
“放在那些正规学校,我们还不放心呢。”女人道,“那边学生都分数高,我们孩子没什么优势,老师不重视你,不像郑老师,教出来的都很懂事嘛……学籍问题,有个宋老师会帮着解决,但那个老师跑掉了。”
“抛弃了郑老师嘛。”一个男人道。
“你别胡说。那是郑老师的朋友。你知道嘛。”女人道,“宋老师当时想把一个被丢到海里的老人救起来,但郑老师觉得干涉我们的生活……郑老师当然还是不说话嘛。郑老师是不是很不喜欢说话?我们倒是无所谓的。反正他说的话,我们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他倒是很能懂嘞。”
柳方蒙道:“郑老师刚才已经说了句话,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宋老师刚来的时候,也这么说。但郑老师说她教不好学生,但我看着,其实教得还可以嘛。”
“她教什么?”
“画画嘛,还有俄语和英语。”女人加了一碟海带,“郑老师就是来让她教外语的,但她想开展素质教育。大概是这个词嘛。几个小朋友一组,几个小朋友一组,然后玩一玩,说是素质教育嘛。”
柳方蒙尴尬地笑了笑:“郑老师平时完全不跟你们说话?”
“说还是说的。”女人比划着,“就是这样,‘你好’‘再见’‘餐费拿好’……我们这边,本来要迁走了,但因为这个学校,我们都不想走。”
“迁到哪儿?”
“不知道嘛。可能去市里,可能是其他岛。这边要建度假村,把鹰哥海做成遗址公园。”女人道,“上面要想方设法搞钱嘛。”
“郑老师会在这边半年?”
“是每年半年。”说话的是一个刚走进木屋的老人。银灰色的头发,四方的脸,乍一看和郑多森有一丝相像。
老人扶了扶透明框眼镜:“听说你也是大学生嘛,要不要跟郑老师一起教课?”
“我不可能的。”柳方蒙脸一白,“我都没想明白郑老师怎么让小学生和初中生高中生一起上课的,还有啊,他怎么把不同科目混在一起教的。”
“哈哈哈。”老人露出本地口音,“课本只是摆设嘛。只是提醒那些学生,虽然讲了很多门其他课程的知识点,但他们这节要重点了解的,还是手上拿着的这门课。”
“这太荒谬了吧。这方法只适合天才吧?”柳方蒙道。
“我一开始也觉得乱来嘛。直到听郑老师讲了一节。”老人坐下来,“我以为他要讲数学,结果讲到了物理和语文,还有诗词跟生物。我觉得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晰,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但组合在一起我就不懂了。我问郑东阳,他也不回答。我就问学生,‘真听懂了’。结果他们说‘听懂了’。我问‘听懂了什么’,一个女孩子说,‘听懂了讲的是金鱼掉到海里的故事’。我就笑,因为那故事明显只是那节课中的一个插曲啊。但郑东阳却说‘这就是听懂了’。我追问他,他反而说我想得太复杂,人听自己想听的就可以了。把想听的那一层听懂了,之后的都是越来越懂的。”
“考试呢?这些学生总要参加考试,他们怎么和那些统考的学生竞争呢?”
“我也是这么问的。但后来我发现,这些孩子答题答得还算可以。虽然不能跟那些大学校里的学生比,但基本的,课本上这些东西,还算通。我现在就是担心要高考的那个学生。最近郑东阳给他开小灶,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也不用担心了。”柳方蒙道,“郑老师能让这些人听到不同的东西,在一节课上掌握不同的东西,高考,总比那个简单多啦……郑东阳平时跟你说很多话?”
“他不说不行,只有我听得懂他的普通话。就算他天天让学生递纸条,岛上也没几个大人识字嘛。”老人说着,上楼打开了为柳方蒙准备好的另一间房。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盘新鲜的芒果。有人推开门,是一个岛民,他用土话跟老人交谈了几句,拿走了一颗芒果,回赠给他们一包牛肉干。还有小孩子,想穿过他们这间房,爬到隔壁房间去。柳方蒙想制止,但老人说:“沙子软,沙子摔不死人。”
“如果他们去了岛外呢?”
“总会适应的。”老人继续道,“郑老师教的是怎么学习,不是笼统的知识。这些孩子虽然没见过大世面,但方法掌握了,大部分环境就都能适应嘛。”
他一边听着,一边看向窗外头顶陶罐的棕色皮肤女人,婴儿不安分地骑在她的臂弯上,女人步子依然走得稳,头顶上的罐子也岿然不动。
“这个女人也听过郑老师课?”他指着外面。
老人道:“估计得是郑东阳学她,学她怎么一心十用。”两个冲浪的少年从白帐篷上钻出来,刚才各自牵着绿色鹦鹉在浅水区徘徊,现在已经在蔚蓝大海中了。他们的短叶子裙比其他人的更长,鹦鹉时而飞过他的脖颈,又停在他的头顶或肩膀处。
“喏,就是那两个孩子。”老人卷了支烟。
“要高考的?”
老人不说话,他没有穿短叶子裙,松松垮垮的裤腿耷拉在地板上,抽了口烟道:“有一天,我们这边也会沉的。”
“这几天我总是听到这句话。”柳方蒙看向外面,想象那些绿色鹦鹉同时起飞的情景,“我喜欢这里,很喜欢。但是……”
他迟疑道:“既然要沉掉,为什么郑东阳还来这边教课呢?这样避世的地方,真的有利于了解这个世界吗?”
“那些别人都知道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就一定丰富吗?”老人挑眉,“我们这里正在成为遗迹。”
“郑东阳会一直在这里吗?像你说的,每年半年?”
“他当然会去其他地方嘛。”老人道,“但现在是这里。他的愿望很大,很大……”
“是什么?”
“他想培养真正的好学生,真正的‘好人’。”
“‘好人’如何定义?”
“‘好人’不是被定义。是好人定义时代。”
“这是郑东阳的话吧。”柳方蒙也点了支烟,“是‘好人’培养的‘好人’在定义时代。”
他眼前浮现出曾想象过的鹰哥海天主教堂。一幅巨大的壁画从入口处绵延至教堂尽头。没有桌椅,人们席地而坐。神像在门后,又或者神像并不存在,神只在人的心中。教堂的门是不上锁的,人们可以随意穿过它,又被教堂每天都有的钟声穿过。
他想起徐虹讲过的金鱼的故事,“重建秩序的金鱼”,他重复着。随着新一轮回想,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信息正在被他筛选出来。那墙壁上几个不同钟表上不同时区的时间。现在他知道,除了那间旅行社,东部群岛上的钟表,都保留着根据不同历史时期的东部地区计时规则显示的时间。鹰哥海旅馆墙壁上的钟表是这样,眼前墙上的钟表也是如此。历史从未过去,他们都走在成为遗迹的路上。
在古代,这里昼长夜短,比现在更甚。风声响起来,暴雨即将落下,眼前的沙滩上杳无人烟。他想起年少时跟着体育训练队穿过城市的每一条小巷,那些地势低洼的小巷,雨后总是浮起一些奇怪的东西。他很害怕看它们,但有一次他看到许多橙黄色的落叶。它们从城西的千年古树上落下,慢慢随着雨水漂流到城东的巷子深处。他像训练队中的每一个人自然地踏过它们,但每一次踏过去,他都看见落叶不再顺着之前的流向漂去,而是被他的脚步改变方向,或者转弯奔向下水道,或者停靠在哪一个灰色水泥石阶边。他屏住呼吸跑步,左右手各握成一个拳头,大拇指包进去。没有人知道他在手心比划了什么,就像此刻,沙滩上的人也没有注意到他在松软的沙子上写了什么。直到郑东阳朝他这边走来,在夕照下,他的身形比往日更加颀长,一半身体在阴影中,一半却闪着灰蒙蒙的金光。他走过柳方蒙写下的那行字,在他脚印踩过的缝隙处,隐隐约约的那几个字,已经被水冲得认不出来了。
(选自《钟山》2019年第5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