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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幸福的瓷器

　　陈小庆

　　松明和师父一起去采瓷石的时候，是个春暖花开的好天气，他被好天气弄乱了心神，拉着平板车的他一定东张西望来着，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个穿红围裙、系着绿飘带的女子？

　　女子一定哼着歌儿吧，她手里拿着一小束野花，肩上还挎着一个布袋子，她是出来挖野菜的。他看见有风吹动了她的绿飘带，她低头看地上的野菜的时候，一只小鸟竟大着胆子落在了她的肩上，师父突然扔过来一块软泥，一下子惊醒了他的痴迷。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师父说了，不是哪里都会有瓷石的，你要学会鉴别。师父随意铲了几处说，看，这些地方是绝不会有的。然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居然有人把守，是一个地主家的家丁，师父说这地方本来是没人要的，发现瓷石后，就有有权势的人插手了，不过收钱并不多。

　　忽然松明听见一声尖叫，原来是那个女子在挖野菜时发现了一条刚刚苏醒的蛇。也许是他和师父刚才无意中挖开了一个蛇洞吧！也许她的手几乎要碰到那条蛇了吧！她开始一定以为那条蛇不过是一截树枝吧！他想要去帮那个女子，但师父叫住了他，说现在的蛇还没有睡醒，不要紧。果然女子不叫了，只愣了片刻就匆匆离开了。

　　师父说并不是非要自己采瓷石，一般都是去买现成的，但想让他从头到尾了解瓷器的制作，所以他们自己采了一次瓷石。他们把采回来的瓷石，经水碓舂细、淘洗，除去杂质，沉淀后制成砖状的泥块。然后再用水调和泥块，去掉渣质，用手搓揉，或用脚踩踏，把泥团中的空气挤压出来，并使泥中的水分均匀，师父说这叫作“练泥”，泥得纯粹才能用。

　　然后拉坯、印坯、利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

　　他想着那个女子，师父让他往花瓶上画画时，他就不知不觉画上了那个女子，他小时候是学过画画的，所以师父会选中他做唯一的徒弟。师父发现他画了个女子，说这一批不能画女人，让他重画，他求师父说就画这一个吧！他画第二个花瓶时，又不知不觉画上了那个女子，师父打了他一顿，饿了他一天，再让他画时，他就不敢画那个女子了——他画了一束野花，那时他看见的她拿的就是这样一束野花，他不认识那是什么花，但他画得一模一样，然后他画了一缕风，绿油油的风。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漂亮女子的，在他家乡的小镇上，逢集和爹爹一起去卖竹筐时，他见过很多漂亮女子，可这个尖叫的女子，却不知为何让他一直念念不忘。

　　松明没事时喜欢去遇见女子的地方逛，他渴望重逢那个女子。但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有一天，他正在烧窑，听见远处传来了唢呐声，和姐姐出嫁时一模一样的唢呐声，吹的是欢快的曲子，却很奇怪地让人肝肠寸断。但师父看得很紧，他没有出去看。但他听到那唢呐声就莫名想哭，那天的天很蓝，让人想哭的蓝。

　　转啊转，烧啊烧，那些泥坯子吸收了师父的手艺，又在窑里吸收着温度，吸收着松明看守炉子的时间，还吸收了世间所有尖锐的叫声。

　　在烧窑的时候，他总喜欢想心事，想家乡的麦子抽穗了没有，想母亲做的野菜团子，想父亲用竹竿上绑的铁钩子勾的榆钱，想家里吃饭用的粗瓷大碗，想姐姐出嫁那天的哭声、唢呐声；他想起自己那天在黄土路上奔跑并摔倒的情形，那天他突然不想让姐姐出嫁了，但姐姐还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出窑的时候，那些精美绝伦的瓷器，一下子就晃晕了他的眼睛。

　　一天师父喝了点酒，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只花瓶，他惊呆了，因为他听到了这个世间最美的声音，和那个女子看到蛇时叫的声音一模一样，这声音是从那个摔到地上的花瓶里发出来的。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会从瓷器里发出，他认定她藏在里面。

　　他偷了一件花瓶，他心爱的画有那女子的花瓶，师父发现了，并不作声，只是有一天对他说：“你该娶媳妇儿了！”他不语，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等，他在等什么呢？等谁呢？难道是等一声尖叫？

　　“这是一件宋代官窑瓷器，据说和爱情有关，北宋的松明大师烧出这件瓷器后，就去世了，他一辈子都想听到那美妙的声音，但他永远也不会把瓷器摔到地上，所以他后来再也没有听到那声音。有一天，松明大师看到一条蛇在花瓶下面爬过，但花瓶并没有尖叫——”博物馆讲解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幸福的瓷器总是沉默不语！”

　　一千年的沉默有多么美？在松明的感觉里，那个女子一定是个哑巴，像瓷器一样，一生只发出一次尖叫。

　　（选自《嘉应文学》2019年4月号）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