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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开满鲜花的石头房

　　秦湄毳

　　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是土坯墙，茅草的屋檐，下雨的时候，外面大下，屋内小下。娘叹一口气，爹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哥哥要上学，我也要上学，家里不可能有多的钱盖砖瓦房。可是，爹娘供我们上学的念头从来没有动摇过，爹说：“啥时候你们自己说不学了，读不动了，你们就回来跟爹娘一起做农活，只要愿意读书，砸锅卖铁也供你们！”爹的话掷地有声，娘的目光坚定如炬。

　　我和哥哥不说话，暗下决心，把书读好，读出名堂。我和哥哥在暑假一起去打猪草的时候商量过，长大了，要让爹和娘住上像王乡长家那样的两层洋楼。其实，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简陋的“楼”啊，跟现在的楼相比，那只是个房茬子，但那是当时方圆百里最好的房，最高最气派。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和哥哥发现，爹总是往家里搬石头，石头越来越多，小院子里堆得满满的，小山一样。一个冬日黄昏，我从乡里的小学校放学回家，走过家门前那道坡时，发现爹在抱着石头往上走。原来，这么寒冷的天，爹又下河里挖了一车石头，上坡的时候，怎么也拉不上去，就把小点的石头抱下架子车，把大石头也先拉上坡，又返回来，再把小石头抱到坡上的架子车上。月亮亮晶晶地挂在天上，我和爹一起抱起最后两块小石头放在车上，爹在前边拉，我在后边推，就这样回到月光如水的家院里，娘做好了晚饭。

　　爹抽一支黄金叶的香烟，满足地看着满院落的大石头小石头，白石头红石头，歪着头看看这里，侧着身瞅瞅那里。“春上就可以开工了。”他自言自语道。我纳闷地问：“爹，要开什么工啊？”爹笑了，抹抹胡楂：“到时候你就知道喽！”他很自足的样子。

　　我跟哥哥咬着耳朵推测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个人还打起赌来，私下里去问娘，到底还是哥哥猜对了——爹爹开春要给家里起房子，没有钱烧砖买瓦，他下河挖了两年的石头，在默默地盘算给我们和娘盖一座石头房子。我们知道了答案，想起爹酷暑寒冬在河里的身影，心情复杂，再不愿意多说话。哥哥说困了，我也说瞌睡了，可是我分明听见，哥哥跟我一样辗转反侧，想着爹和娘的不易，我们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们期盼着春天，期盼着爹爹的石头房子在春天里开工！

　　过了正月十五，我和哥哥就开学了。一周之后，两周之后，三周了，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了，村上好几家起砖瓦房的，我们家的石头房还没有影儿，我不敢问，也不能问，怕爹有压力，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看到爹的眉头拧得比麻花还紧，娘也在叹气。

　　终于，我从村里同学的口风里知道，爹在挨批斗，有人说，他上工不下劲，把力气都用在下工后，给自己家挖石头去了！说是还要把那些石头全充公！

　　我欲哭无泪，回到家，问：“是不是这样？”哥哥知道了更是怒不可遏，要找那个村干部理论去。哥哥有一个同学叫朱福，朱福的姐夫是县里干部，他打抱不平，拎来两瓶子汽油，说趁天黑把那村干部家给点了，他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连累哥哥和我们家，就为治治那“恶人”。爹劝下朱福，呵斥哥哥，不许胡来！爹说：“我老了，他们愿意怎么处理都中。你们还年轻，要奔前程！”后来朱福捎来他姐夫的话，“石头那么大那么多，看村子里哪个老少爷儿们会去动手搬那些血汗的石头！不用担心，石头早晚都是你们家的！”果然，那个村干部不可能一个人去搬石头，村里也没人肯给他搬。

　　有一天，我们家的院落外边不知谁用红纸条写了一句：“谁家的石头就是谁家的！！！”看着那三个感叹号，爹的眼里湿湿的。朱福请他姐夫为爹的石头房奠基，于是爹的石头房子开工了。

　　石头房子收工的那一晚，爹和娘借了五十元钱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后来每年春天，我都会看到，爹总是坐在房廊下，吸一根黄金叶的香烟，看着廊上廊下那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风中安眠。

　　长大后，哥哥在旧金山有了别墅，我也住进了“阳光花苑”复式房，但在我们心上，人生里最温暖的依然是那座石头房，走向天涯海角的脚丫，它是我们走不出的暖与爱。

　　石头房上那无数朵“绯红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着了”，而我和哥哥的记忆永远醒着——在那百花深处。

　　（选自《小说月报·大字版》2019年第8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