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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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迁徙的树
等桑葚
詹丽
等桑葚,一个山里独住的老人,在五月的黄昏。
傍晚,去郝堂村七里冲散步。沿着山边公路一直往上走。七里冲,顾名思义,山谷里上七里下七里的冲田。在豫南,冲田即是指梯田。七里冲这么长一条山沟里,只有四户人家,且住得很分散。沟南边有三家,几百米宽的沟对面有一户,常住的都是老年人。山顶方圆几公里没有住户,树木繁盛葱茏,有三个小水库,阶梯状分布,没有污染,所以水质特别好。村村通小水泥公路一直修到最上面一个小水库旁。夏天,走进七里冲,到处是浓绿的树木,就像落进无穷碧的海洋,绵密,深厚,沉静,漫长,我的渺小和轻微都显得真实,有了依托,有了去向,有了安置。
我经常喜欢来这里散步。有两只小狗,跟在后面大叫。其实也不是想咬人,大约是这山里一天也来不了几个人,狗也寂寞,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叫叫,显得热闹,是不是还含有热情在里头?我也知道它们的心思,手里拿了一根茅草样的细棍儿,也就是拿着晃晃。两只狗一直跟在后面叫。走到最上面一家门前时,天已经快黑了。听见狗叫,老太太把手里的苋菜拿出来,靠在厨房的门边上择,择几棵,把叶子在另一只手上摔两下,以防有虫。土坯墙栅栏门的厨房旁,是三间水泥平房。阿姨,做晚饭啦?她说你还怪胆大的。我说我经常来,不怕。老伴儿呢?我问。去平桥给人看工地呢。你也怪胆大啊,一个人住这里。几十年了,自家的屋,怕啥呢?屋后山上有神仙呢!她笑。见她还没有认出我来。我说我是文学馆的。她噢了一声。
去年夏天,我和妹妹一起也是傍晚来散步,还买过她家的杏儿。那棵杏树今年又结了不少,不过还没有熟。我们怕酸,见她家的杏儿好,临时起意,只想买几个尝尝,两个人只搜出三块零钱。在山里,出门,常想不起带钱。可老人到树上摘了快三斤。我俩都不好意思提走。
河南信阳郝堂村,是最早一批被住建部评为中国最美乡村的村庄。2015年夏天,我从一所山区小学来郝堂“叶楠白桦文学馆兼图书馆”当志愿者(河对岸就是著名作家叶楠白桦先生的祖居),后来就留在了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一个人守着这间文学馆。文学馆在离老太太家三四里远的村部附近,住户比较集中,有小卖部和新建的民宿群,还有加起来不足五百米长的丁字小街,相当于村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除了村部附近,山里人大多喜欢分散居住,一个山洼一家或者两家,隔得三步远四步近的,也可能是因为平地少的缘故,没有太大的村庄。不像小时候我居住的村庄,人口过于密集,经常因为你的娃儿打了我的娃儿,我的猪吃了你的菜而骂架。这正是我喜欢的居住状态,君子的距离,可以热闹,也享受孤独。我喜欢这样保持淡如水的距离,和许多人世慢慢两两相疏,最后,人轻轻地活在世界上,轻声细语,轻手轻脚,轻拿轻放,连影子都是轻的。
平桥回来也快,骑电动车四十多分钟就到了。我望着下面蜿蜒消失在山边的公路说。平桥是区政府所在地,也就是他们心中的城。看场没有人换班儿,夜晚不能走的,这山外边也热了,睡不惯,老头子也想回了。老太太说。儿女都在山外面,常年留在山里的,只有这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因常年劳作,他们已经这个年纪了,上山下地,身手依然敏捷。他们有茶园,板栗园,田地都流转给蓝莓园老板种蓝莓了。养了一群鸡,种了许多菜,还有一些花。鸡、菜地、花、水井、柴垛以及柴刀,都一一在门前陈列着。大茶园,大板栗园也在屋后山坡环绕着,山里人的财产就是这样毫不掩饰,让人心生羡慕,却无力拥有。茶叶刚采罢(信阳毛尖一般谷雨之后就不采了),板栗树正在开花,夏天比较清闲。他们一天天在山里忙碌,比起外面的世事,他们更关心一天的活计。在山里,除了食盐,基本可以自给自足,钱,都是拿到外面去花了,或者给儿女们花了。他们如果有焦虑,大多来自儿女,至于他们自己,需求很少。他们并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每天必须挣够多少钱,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在山里能挣到的钱有限,花出去的钱更有限,不去集市,钱在屋里就是一张纸,所以内心相对踏实安详。茶叶板栗的收成,都看天气和雨水,那叫望天收,还有市场行情,都是他们能力之外的事情,他们早已学会了忍耐、等待、宽容和顺应。
挖了竹笋种土豆,摘完豌豆摘蚕豆,喂了鸡劈柴,烧锅燎灶洗碗,她把自己陷在这些活计和家务里,一天天便是充实的。他们相信这样勤劳就会有饭吃有房子住有钱花身体好。大多时候老太太在山上或地里忙活,我路过她门前很少碰见。或许,她认为,我们都是山外的,不属于她的世界,所以,见过几次也不认得。去年深秋,我路过她门前的南瓜地,南瓜叶都被霜打蔫儿了,地里的南瓜就显得特别多,都是青青嫩嫩的,有的被鸡啄了。老南瓜都摘回家了,可以吃上一个冬天。嫩南瓜丝儿炒鸡蛋,加上葱花儿,好菜。城里人稀罕的东西,山里人却不当回事儿。想买两个,身上没有带钱。想摘一个,又不好意思。如果主人在就好了,我要一个,她肯定给。
老太太依然靠在厨房门上和我叙话。门前的水泥路上,摊着一张大塑料布,占据马路的一半儿宽。靠路边的两只角儿用绳儿扯在小树上,路中间的两只角儿用砖头压着。这是干吗呢?看塑料布上零星落些桑葚,抬头,是一棵巨大的桑葚树。我明白了。塑料布上,桑葚有紫黑的,也有深红的,还有几片树叶,在干净的晚风中,它们扑然落地,像一些甜蜜的雨点。
拿出手机,拍两张图片,心想回去发朋友圈出个问答题,一定新鲜,让他们来猜猜,看谁能答对。
能接一些吧?我指了指头顶的大树,几团浓密的树冠,每一团都比塑料布大。也接不了多少。她说。今天卖了多少钱?我又问。三十,我卖的便宜。他们有的人卖一两百块呢。我说。我不会卖。她笑笑。这个季节,村民都在摘野生桑葚,野草莓,到村中心区去卖给游人。一般十元一碗。今天是周六,游人比较多。
如果沿老太太家继续往上走两里地,两列青山之间,洁白公路串着的三个小水库,在黄昏里犹如明珠。最上面一个小水库里,游着一群白鹅,白天在水库周边吃草,夜晚住在原来修水库搭建的工棚里,享受着天鹅一般纯洁自由的生活。鹅主人请老太太每天傍晚上去喂一次玉米。也就是说,老太太上面的邻居就是这群白鹅,白鹅唯一的邻居就是这个老太太。天晚了,今天我不想继续往上走了。
多摘些呀,明天是星期天。我指了指路边的那些小桑树说,希望她能多卖些钱。也不好摘,树都太高了。可以把高的枝丫砍一砍,明年就好摘了。这也是个好法子,原来谁卖桑葚呀?都掉地上烂了,鸡吃猪嚼的。我说,好东西呀,看你的鸡,比城里人吃得都好,吃虫子吃桑葚,下的桑葚鸡蛋,城里人不晓得,不然早来抢光了。哈哈哈。她高兴地笑了。估计桑葚鸡蛋她第一次听说,我也为自己刚发明了这一新鲜词语而有些小得意。择完的苋菜大把抓在手里,那些饱食桑葚的鸡们也陆续回笼子了,她依然靠在门边,显然是为了陪我说会儿话。暮色从对面的山林里拉过来,我也该回文学馆了。
咚,塑料布上落了一颗桑葚。我抬头,希望来一阵风。走的时候,狗都噤声儿了,懒得欢送。走远了,回头,望见老太太厨房顶上冒起炊烟,薄薄的在深碧里。
夜晚,配图发了一条朋友圈,“猜猜这是干啥?”久住都市的人,答题异常踊跃。看着电影《荒野生存》,过一会儿看看朋友圈里的答案。有一位月月红微友答:铺塑料布,等桑葚啊。觉得这个答案好,最美的是一个等字。等桑葚,等风来,等天黑,等天亮,等沧海桑田。
这是我喜欢的电影。其实《荒野生存》这个题目,并没有翻译出电影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它是《瓦尔登湖》作者梭罗具体生活实践的延续。电影有一句台词我好喜欢:我们不能只期待人际关系给我们带来快乐,世界万事万物,都能给我们带来快乐。一位山里的老太太,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等桑葚,让生活和内心都有一个期待,也是快乐的事情。我一直喜欢山里的生活,我一直喜欢《瓦尔登湖》这本书。在山里教书三十年,然后来这个小山村五年。每次进入山里,走进大自然,在这些美妙的事物里,人就会变小,就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只愿意在这种美妙的事物里隐藏,消失。如果是因为等桑葚,我更愿意让自己消失在这诗意的等里,静静地等那落下的“咚”的一声,这一声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到最后已经忘记了在等,忘记在等什么。我时常是通过大自然来明白万事万物与我之间的关系,明白生死。那些桑葚,我确定,每一颗落下都有回声。只要早晨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有些回声会以另一种形式,酝酿很久,在某些人的心里,生长出合适的词语或者诗句。在山里,时常碰见幸福,幸福就在天然里,在无人处,像阳光一样包围我。就如这位山里的老太太,每一扇门外,都是浩瀚的夏天,浓烈、芬芳、饱满、甜蜜。
山里老太太的一生被这无数的琐事淹没,温暖地淹没。水,渗透在夏日的土壤深层。花儿,就是在这样的土壤里生长。花开,是一种燃放,草长也是一种缓慢的燃放,老太太的烟囱,也是一种燃放。把她漫长的沉寂的一生,无名无姓山间野草般的一生,放进灶膛,转换成花儿的颜色,缓慢燃放。燃放,让生活明亮。把山里的潮湿,把地底下的阴冷,都翻了个个儿。云来了,雨来了,天黑了,桑葚结了一年又一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看完电影,临睡觉时,听见,外面起风了。
(选自《散文》2019年第12期)
迁徙的树
贾志红
走出尼雷尔国际机场大厅,下午炫目的阳光把一个热带海滨城市鲜亮亮地推送到我眼前。我眯着眼往广场外望,看见了一排树。它们先于那些热闹的广告牌进入我的视线,我略略一愣,我认识它们。
细长的叶子在午后明艳的太阳光下干净深绿,有蜡质的光芒,新发的嫩芽颜色浅黄,稍微软弱。它没有树冠,树干直接披着满身的树叶,就那么锥子似的直挺挺指向天,而树叶稠密,层层叠叠把树干围得严严实实,即使风也掀不开那帷幔似的叠加的叶。
没错,我的确认识它们。我首次见到这种树,是在距离此地五千多公里的印度。我一直记得印度小伙阿布说的话,他说,这是伟大的阿育王树,只有印度才有,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布当然是站在一排阿育王树下说这番话的,我也站在树下,正仰脸顺着树干往上看,发现阿育王树之所以没有树冠,并不是它没有树枝,而是它的枝丫向下生长,倒置的方向使得阿育王树像一座塔。成排栽种似乎是一种规矩。在菩提迦耶的那烂陀大学遗址,一排排的阿育王树像一排排的塔,肃穆壮观。或许就是这不同寻常的树形吸引了我吧,而它竟然叫阿育王树,以人的名字来命名一种树,其间肯定有故事。略知一点儿印度历史的人,不会在听到“阿育王”这几个字的时候表现出茫然。两千多年前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主,也是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君主阿育王,以护佛著称,他广建寺庙,推崇佛法。这外形如碓的树恰似佛教中的尖塔,便被广植于寺庙周围,并被命名为阿育王树,成为神圣的宗教植物。
植物一旦被赋予宗教的寓意,就如人被神话了一样,不容易感觉他们的血肉之躯。阿育王树偏偏又以层层叠叠的叶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更使人感觉它神秘幽深。阿布在树名前冠之以“伟大”,语气崇敬自豪,表情庄重。印度男人给人的感觉总是表情凝重不苟言笑,不过导游的职业还是让阿布具备惯有的煽情,他令我相信只有印度、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育王树,虽然在接下来的印度境内的行程中,我不断在其他城市的佛教寺庙周围见到阿育王树,阿布也不断修正自己的解说,但阿育王树,它是印度独有的,这概念直到离开印度,我都深信不疑。
现在,在达累斯萨拉姆,大街小巷,处处都能看到阿育王树,它几乎是这座非洲城市道路两侧的景观树。时而成排,时而单株,叶子油光水亮,热带的阳光和湿润的海洋,令这喜光喜湿的植物生机勃勃。但几乎没有人能叫出它的名字,他们说,哦,就是那种像塔一样的树啊,我说,是呀是呀,想知道它的名字和来历吗?关于植物,我是充满表达欲望的人,我很想把我知道的植物故事说出来,尤其是那些和远方有关的植物。我一边卖弄一边想象着远方,我喜欢这样的叙述,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通过植物的迁徙让我有抵达于彼的快意,一粒漂泊的种子便能弥补我脚力的欠缺。不过似乎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有更多的事情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华人圈子里,新开一家中餐馆是最吸引人注意的消息,比如,莫罗戈罗大街新开了一家,菜品极好,这消息能短时间传遍圈子,比植物的飞絮还要快。相比那些和生活紧密相连的事物,一棵树的名字和来历实在是不足挂齿吧。我不知道达累斯萨拉姆的本地人是否知晓这树的来历,他们大概不会喊它阿育王树,或许会依着树的形状称它塔树。好在这些并不影响树木茁壮生长。
我在这座南纬七度的城市游走,我见到了另一种树,菩提树。无独有偶,它也和印度有关。达累斯萨拉姆大学的教育学院有一株号称三百年树龄的菩提树,树干上挂着块小牌子,介绍菩提树的属性和特征。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树下,周围的石凳上坐了很多看书的学生,树冠形成的几百平方米的浓荫阻隔了炎炎烈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又一阵风吹来,树叶再沙沙,整个下午,沙沙声不绝于耳,宛如轻柔的述说。我又忆起了印度,菩提树在印度也是佛教圣树。在菩提迦耶的摩诃菩提寺,传说释迦牟尼修佛得道的那株菩提树下,我也是坐了很久,席地而坐,等待一片菩提叶或是一枚菩提果降落在我身上。那天也是下午,也有风阵阵吹过,树叶也沙沙响。树下坐了一些远道而来等待叶果降落的人。自然降落在身上的叶或果,传说能带来福缘,静坐的人们希望一枚叶或一粒果携着古老植物的体温落至自己的肌肤,再把这神秘的缘传递至心灵。我抬头望着菩提树,它的叶和果,都有纤细但强韧的茎,不轻易折断,不随便飘落。兜售菩提叶和菩提果的僧人往来穿梭,声称他们手里的叶和果来自这株圣树,且是自然落下。菩提树讲究血脉,在印度,每个佛教寺庙都要求至少种植一棵菩提树,并以此株佛陀静坐其下七天七夜的圣菩提树直系后代为尊。信徒们去远方传教,必砍下此圣菩提树的一根树枝,带往异地种植或嫁接以维系佛祖渊源。
我有两个下午的时间分别在印度洋的两岸,在两株菩提树下倾听树叶的话语。此岸的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和彼岸的印度菩提迦耶,两个国家隔海相望,两株菩提树隔海相望,我不知道这两株菩提树之间是否有渊源,是否同一血脉,是否某个人,穷其毕生,矢志不渝,漂洋过海,传承了一株树的血脉。这种方式有些沉重,也许不是这样的,植物的游走,或许简单至极,一粒种子乘风而走,如蒲公英,另一粒随波而定,如莲子,甚至鸟类的一次排泄行为就完成了一桩筹划已久的迁徙。
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来自同一国度,又有着同样的寓意,虽然在这广袤的非洲,它们从佛坛上走了下来,进入凡俗,不再具有佛教意义,它们回到了树本身,还原了一棵植物本来的属性。但我还是习惯仰望它们。它们树形过于高大伟岸,令渺小的人生出距离之感,萦绕枝叶间的古老神秘气息又如自带的光芒,拒人千里。
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我就忘记了自己身在非洲,那满街满巷的印度人令我疑似身处遥远的新德里或是瓦拉纳西。像远道迁徙而来的树一样,印度人是这个城市最多的外来族群。我在他们聚居的街区徜徉,印度神庙赫然耸立,戴着黄色花环的人在门口脱了鞋子神色肃穆地进去,店铺里出售印度风情的服饰,餐厅飘来咖喱的气味,印度女人们精致的纱丽在街巷闪现。在这个街区,有更多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亲人一样,人和树互相依存。我在想,源于印度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在达累斯萨拉姆如此之多,如此之繁茂,绝非仅仅是风、水,或者鸟儿的助力吧,终究,人,才是那更为重要的力量。
我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居住区游逛的那段时期,宿舍的案头也正好摊开一本印度作家的书,我正在读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我沉湎在洛伊构筑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情节中,那印度式的、细致绵长的笔调将一个位于印度南部的家族故事写得泪斑斑血淋淋。印度社会中顽固的种姓等级制度毁灭了一些人的爱情和生命。处于贱民阶层的维鲁沙无罪而被警察凌辱、毒打致死,目睹暴行的小兄妹因惊惧而出现幻觉,他们喃喃自语着,维鲁沙没有死,没有死,他逃到非洲去了,逃到非洲去了。
逃到非洲来,渡过印度洋,这是一块新的大陆,没有种姓的标记。一百多年前印度的世袭阶级制度迫使成千上万的印度人离开祖国漂洋过海来到非洲谋求机遇,像一粒种子寻求发芽的机会,像一棵幼苗寻求平等的阳光、空气和水。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背井离乡的磨难换来如今商业阶层地位的稳固,现今印度人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富裕程度远超当地原居民,他们的财富在很多领域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一棵树终于生了根,枝丫扩展,花叶繁茂。然而也时常有惶恐,非洲一些国家历史上发生过驱逐印度人的事件。往往一夜间风暴突起,责令几天内离开,来不及让财产变现。我的房东先生就是一位印度人,据说他家常年备有足量的美金现钞,汽车的油箱总是满满的,一旦风云突变,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家人和现金逃往最近的邻国。他的祖父曾经如此逃过,他的父亲也逃过,他从小跟着祖父和父亲经历过恐慌和无助。但每次风波过后他们又回来,向政府索取被罚没的财产,然后继续生活,也继续准备着下一次的逃。房东先生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印度式的大眼睛像一汪安静的湖水。他经营着很大的酒庄,雇佣的都是族人,他和他的乡亲们拥有财富却低调地生活。一个迁徙之族身处异国,在时时恐慌中以难以想象的坚韧在这块大地上繁衍生息。植物学上说植物长距离地向新环境迁移,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在新地区产生新的后代种群。非洲大地上的印度人,一百多年,三代人,他们的根已经深入这片大地,成为非洲的一个民族。
有一次我外出办事,路过COCO海滩,站在海边吹风,看见一家印度人在海边站立祷告,一对夫妇和他们两个十几岁的儿子。他们向着海洋的对岸,那遥远的地方是他们先辈的来处。每逢民族的节日或家族纪念日,COCO海滩就会聚集众多的印度人。他们姿势相同,方向一致,像树一样站在那里,临风张望。
(选自《散文》2019年第3期)
红了杜鹃绿了毛尖
阿慧
就这样,我稳稳地站上了金刚台润绿的石阶。
抬眼看,石阶正往云里可劲地生长,活像山里后生旺盛的脊背。石阶上没长草,也没生绿苔,光板板的什么也没有,但我每一脚,似乎都踩在绿波上,颤颤地,散开。如果此刻你与我一同站立,你就会恍悟,这飘忽的绿纹,原来是大山的影像;那用万千茶树粉饰的绿影,似一袭宽大无边的长衫,把整个金刚台严实地包裹起来。
站在千米山巅,层层毛尖茶林鼓胀着我的双眼。左右的山,前后的山,山里的山,山外的山,一座座全被矮矮的茶树浸绿了,是那种淌油的绿,似乎淌到哪里,都会咕咕冒绿,绿了瀑布,绿了小溪,连空气也涌动着透明的绿。我闭目,使劲吸上一口,肺叶子唰啦啦兴奋了,扑棱棱欢腾出生命的鲜绿。
禁不住隔空朝叠翠的茶林抓抓手,臆想能抓出一把水绿。没想到刚下到半山腰,绿叶就被我实实地抓住了,确切地说,我掐尖了,采茶了,是眼见为实的正宗信阳毛尖。
面前是一坡流翠的茶园,茶垄似一道道凝曜的绿浪。我欢喜地蹚进茶园,正逢一股小风光顾。茶树们举着片片绿叶,在我面前怜人地抖,看上去有点萌。更萌的是那些新长出的翠芽,一根根从枝梢上挺出来,支棱着翠嫩的小尖尖,像极了鸟雀的小舌头。这么一想,打眼一望,可不得了!满坡新生的芽尖儿,如满坡鸟雀张开的嘴儿,绿舌儿一弹,绿嗓儿一喊,唱绿了一座座茶山。
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也捏成鸟嘴的形状,一点点凑近嫩芽尖。手指肚感知到它圆润的饱满,是那种娇嫩的细软、伴有弹性的质感。像是第一次牵住新生儿的小嫩手,内心涌动着满满的怜爱和无言的感动。
噙一根嫩芽在口中,当舌尖遇上了毛尖,美妙发生在一瞬间。味蕾的冲动让我意外,那草木的清苦、泥土的厚醇、山花的芳香、春雨的甘甜、晨露的润洁、云雾的净纯,在口腔里反转、游离、渗透、沉浸、弥散,美好得让人想飘。
一杯淡绿的清茶,在老父亲的案头,整整飘香了六十二个年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着大背头,伏案批改作业的父亲,面前总有一杯冒烟的茶水。茶叶青翠,茶汤微绿,茶香清浅。父亲不时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眉眼轻展,笑意隐现。
我看着眼馋,端起来猛吞一口,吐舌摇头说,苦。父亲一笑说,甜。
父亲第一次担任高中毕业班班主任时,才刚刚二十岁。也就在那一年,父亲喜获了几个学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意外地收获了两包信阳毛尖。
从此父亲说,喝习惯了,只稀罕这一口儿。
我恋爱时,男友得知父亲的喜好,七扭八拐地买来正宗货。父亲收纳了茶,顺便也接纳了他。
走出茶园时,见一棵树开满红花。我喊:茶花!戴斗笠的采茶姐捂嘴笑,纠正说:这是杜鹃花。
我一愣,心怦怦直跳。
才想起它一直都在呢,从我入山时它就在,在小溪旁、竹林间、山崖上、云雾中,只是我没有在意。其实,自从看了电影《闪闪的红星》以后,我就在意它了,那时我还是少年。它在电影里叫映山红,从此它就红在我心中。
我依旧叫它杜鹃花,因为它染着杜鹃鸟的血,如眼前这株守候茶园的红杜鹃。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注视一棵山杜鹃,它发散性的枝条修长柔韧,枝丫间花团锦簇,朵朵对开,花开五瓣,瓣瓣红艳,似向上撑开的红伞。花蕊聚拢在花心,每根蕊柱的顶端,涂有一珠墨点,像几粒黑亮的火柴头,仿佛一点就噼啪炸响,燃起鲜红的火焰。可不是嘛,这一树的红杜鹃,不就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把吗?
光亮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她们打着火把,头戴红星,脚穿草鞋,身背伤员,艰难地跋涉在大别山的黑夜。暴雨如织,炮火隆隆,但什么都阻挡不住她们革命的脚步,誓死捍卫红色政权。她们就是金刚台上耀眼的红杜鹃——红军妇女排。
一九三三年四月,满山的杜鹃花开得正旺,红军妇女排正式成立了。共三十六人,她们正值人生的花季,年龄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仅有十五岁。红军妇女排张贴标语,宣传革命,筹备军粮,照料伤员。据说,她们在缺药少粮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治愈了几十名重伤员。
在一个叫里罗城的山村里,我见到了当年的红军医院。草坪上一眼方口石井旁,竖立着一块石碑,上刻三个如血大字:红军井。讲解员说,当年这口井虽然连接着山泉水,但这井一天到晚都是血红的,是被救护伤员的妇女们洗战士的衣服和绷带染红的。她指着后山说,当年就在那里驻扎着红军妇女排。
上山的羊肠小道树木葱茏,油桐花香飘落小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仿佛被一九三四年的那场大雪覆盖。越来越清晰地望见她沉重的背影,红军妇女排的张敏,破烂的衣衫难掩她高高隆起的肚腹,眼下就要生产了,敌人的围剿却越来越疯狂。封山、搜山,宁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人。张敏怀揣给伤员讨来的干粮,腆着大肚子一步一个雪窝艰难地行走。只听咔嚓一声,一棵碗口粗的乌桕树被积雪压断了,蓬松的树头似一颗被砍掉的脑袋,呼啦啦滚下了山崖。
在四面透风的茅棚里,张敏生下了一个瘦弱的女婴。虚弱的张敏紧抱着女儿,就像怀抱一簇美丽的杜鹃花,她坚信,熬过寒冬就是春天,她的女儿一定能过上花一样的好日子。
只是,孩子在出生后的六天里日夜啼哭。敌人封山已近仨月,大雪又接连下了十多天。这么恶劣的环境,还拿什么来果腹?产妇吃不饱,婴儿怎会有奶吃呢?
这时传来更坏的消息,敌人又上山围剿了。张敏和姐妹们迅速将红军伤员转移到山洞,敌人的枪声越来越近。正在这时,张敏怀里的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年轻的母亲惊出一身冷汗。她赶紧把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小嘴里,孩子急切地吸吮了几下,立马吐出奶头,哇哇大哭起来。山洞里的战士悄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担架上的伤员挣扎着坐起。张敏环视了一下战友,而后把女儿娇嫩的小脑袋紧捂在自己胸口。她流着泪默默地对女儿说,忍一忍呀乖宝贝,别出声,很快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敌人走远了,世界安静了,张敏怀里的孩子悄无声息。姐妹们把孩子搂过来,只见她嘴巴紧闭,小脸乌青,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在红河边,偶遇四个山里娃,四岁到八岁的样子。他们争相爬上一块大石头,挤挤搡搡,打打闹闹,把石头当成了自家的大炕。那个最小的女娃,小圆脸,娃娃头,毛毛眼,挂着两条清亮的鼻涕。
红军妇女排张敏的女儿,如若长到四岁,也该是这般可人的模样吧!
红军妇女排还有一个叫晏玉香的姑娘,只有十五的她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但她在枪林弹雨中,早已成长为一名勇敢的战士。在敌人封山围剿时,她救助了不少红军伤员。
那天,晏玉香正背着药箱去山洞照看伤员,不想在山林中遭遇一群敌兵。玉香转身朝山上跑,敌人的枪弹嗖嗖乱飞,一颗子弹击中了大腿。敌人嗷嗷大叫着追上来,晏玉香拖着伤腿一路滴血,她咬紧牙关爬到悬崖边,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下深涧……
在一个陡立的山崖,我发现一棵红杜鹃。它根须直扎进石缝,树茎扭曲,枝叶扶疏。枝头上的红色花苞鼓突着心事,红得如同一场美妙的虚构。
走过了,我不禁又回过头去看,山崖上的那片猩红,如按捺不住的一腔热血,哗一下喷出,斑斑点点,红耀千秋。
(选自《文艺报》2019年4月12日)
山水聚合“倒回沟”
赵克红
倒回沟蛰伏在伏牛山腹地,距栾川县城西35公里。倒回沟也确实是一条沟,它从山上通到山下,又从山里伸到了山外。
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仿佛触到了一脉略带羞涩又分外灿烂的少女的目光。我至今说不清它是属于现代型的还是古典型的,它脆脆地蓝,清清地亮,娓娓地流,湍湍地淌,百转千回。见到它,便感到倾心,情不自禁地打开心扉想与它用真情去沟通。
倒回沟别有洞天。山峰、流水、茂林、修竹,或悬挂在两侧的沟壁,或铺陈在浅浅的沟底,步移景迁,令人目不暇接。这里,仿佛是一个天然的画廊,把流散各地的杰作佳构都集中起来,展示在这条沟里。
亿万年了,倒回沟就这样默默无语地静卧在洛阳之旁,殷切地期待着山外人们的流连和赏识。然而,亿万年过去了,却少有问津之人。于是,如天然画廊的倒回沟成了一条沉默的沟、无名的沟,成了一处被人遗忘的风景,她在历史的长河里沉寂着,默默无闻地流淌着,无言地守望着日月星辰。
对常年生活在闹市里的人来说,来这里就如同跨进了另一个世界。倒回沟是古朴的,那些世上稀有的苔藓原生态,刻录了生命的生生不息;倒回沟是顽强的,铺天盖地的蕨类,书写着岁月的久远;倒回沟是独到的,一条溪水千百年来既不匆忙,也不懈怠,从大山深处,从历史的长河里汩汩流过。那里有矿物质含量极高的水分,漫山遍野的树木无羁地绿着。只要你停下匆忙的脚步,俯下身来,就能听得见花开花落的声音。
倒回沟是被伏牛山珍藏起来的、用心养育着的子女。多少年来,倒回沟依偎着雄伟的苍岩,相伴着茂密的植被,戴着火红的杜鹃花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组成的花环,披挂着一身幽绿的天然蓑衣,用潭瀑相连的青山绿水,恬静地淘洗着山水、花鸟、鱼虫。倒回沟,把它的激情和内心的热烈、狂放,分明写在身边的滩涂和悬崖上。
从没有见过燃烧得那样肆无忌惮的杜鹃花,一层一层,从山脚一直燃烧到山顶。红装艳艳,霞绯满天,像是被浸染了胭脂似的。时而看到排帘般的流水挂满了苍岩,仿佛天空垂下的一束束银亮的发丝。
倒回沟是一条微缩的山水景观。它集中了江南与北国、阳刚与阴柔的种种山水景色。倒回沟巍峨挺拔,一派阳刚之气,但在那坚硬的石山之上,却有葱葱郁郁的林木和姹紫嫣红的花草,这又给冷硬的山灌注了灵性,让阳刚之美与阴柔之气氤氲在一起。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在倒回沟里逡巡,一条溪水总是依偎在脚下,在眼前奔腾,在耳边欢歌。不论沟多弯山多高,它总是潺潺地流,叮咚地响,如柔声,似细语……
时间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间一株两人合抱的大树,如巨伞一般挡住了夕阳。几家农舍里飘出缕缕炊烟,几只鸡婆带着一群小雏在咕咕觅食,偶然碰见当地的山民挑着担子行走,挂着憨厚的浅笑,让人备感淳朴和亲切。
暮色苍茫,我们拖着疲惫走进农家小院。热情好客的主人,盛上了热腾腾的农家饭,特色的栾川豆腐、山韭菜炒鸡蛋、石磨的玉米糁、浓郁的红香椿、山竹笋滑炒肉片,是那么可口,那么香甜。一只温顺的小花狗,也在友善地看着我们,时而穿梭在饭桌间寻觅美食……
夜深了,天空繁星点点,万籁俱寂。面对大自然,特别是未经人为异化,蕴含着美好灵性的大自然,油然而生一种深深的敬畏。人类原本就是自然界的一种生命,崇尚自然的人,才会不断聚集自然的能量和精华,像倒回沟里的水,超脱红尘凡世,自成一道风景。
(选自《文艺报》2019年4月12日)
行走的故道
毅剑
行走的故道
水的力量,水的神奇,水的触目惊心的创造力和毁灭性,在这里一再重叠着,又一再地堆积——
在时间的深处,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奇迹,都被一河泥黄的水创造并改变着;俗语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也是从这里流传开来的吗?
千百年来,古老的黄河裹挟着滚滚泥沙,频繁不息地决溢迁徙,让原本的同一个地方,三十年前在河的东岸,三十年后却变成了河的西岸。时光不老,生命的黄河穿越深处的历史,在华夏大地上留下了复杂的故道体系。
黄河故道为何冠以“明清”之名?这跟明代治黄功臣潘季驯有关。
想当年,潘季驯动用民工五万多人,历时16年,在黄河下游的两岸修筑了南北两条大堤,一直桀骜不驯的黄河,才被基本固定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等地,直至1855年黄河再次决口改道。这两条大堤就成了黄河故堤,旧河道就是俗称的“明清黄河故道”。
那堆黄土,还有那棵老树,都不会比故道更早的在这儿生根,它们数过帆船、渔网、水鸟、晚霞和朝阳,在日子里借助水、空气和阳光,它们把根须张开,依然能够触及过多的传说和故事。
沿途738公里,横贯豫鲁皖苏4省8市,此次改道,也是又一次灾难深重的开始。连绵百里的沙丘群蚕食着村庄和农田,风沙、盐碱、旱涝等频发的自然灾害,曾让先民们苦不堪言……
故道多故事,有着过多的笑语和哭泣……
我一直就深信,在我出生之前和远离之后,深厚的故道,总是在马不停蹄地一路奔走。
赶在断流的前一天,告别一川浑黄的泥水,拖着沉重的河床,从岁月断层开始新的奔赴。你知道,改道的河水带去了原本属于你的鱼虾和帆影,并不曾带去属于你的花朵和树木。一阵风掠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野草低下头颅,触及昏暗的尘埃。
一场暴雨或一场大雪,注定掩饰不了一河大水远去的事实,日暮途穷——并不是真的没路可走了,只是需要寻得一条新路。夜的漫长,不动声色,只为孕育一个盛大的黎明。
一些漫过高地穿越丛林和峡谷的记忆打结成往事,多少次,我都幻想着打点行装,深入你曾经空旷无比的梦境,那满载星辉的帆船,披着霞光的波浪,还有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般如虹的气势。感悟着你生命的感悟:把拥有当作失去,将离别视为挽留。
不知从何时起,你习惯了腹地的龟裂,习惯了让蔓延的野草触及你深处的心思,习惯了雨季里连片的积水、干旱时扬起的尘烟,还未及春天,扩展的耕地就一天天宽阔,你张开臂,一个喧响的青绿世界,就已拥入怀里。
多么厚重的秋天,想念你的人在另一条路上,朝着你的方向,看到了属于你的田野,你的风和云朵……归乡的路,总是从青绿走向金黄。而你,一直在岁月的峰顶,结算果实的丰硕和日子的圆满。
过多的尘埃淤积在断裂的缝隙,每遇阴雨,曾经折断的骨节在体内隐隐作痛。离去的人来了又走,远方的太阳还在深远的远方。
我要在你行走的路上种植御寒的药材,温暖双足的沉重,也温暖翅膀的梦。让时光不老,生灵安康,期待一场完全真情的倾诉和洗礼!
历经岁月打磨过的事物,总是厚重深远——又光亮无比。
走失的界碑
我总是坚信——那块界碑一直就在。
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伫立在大堤口的那块界碑一直就在,那是两个省区的交点,两个县域的分界,还是两个相邻村庄土地归属的界限。
一年一度,黄了又绿的野草可以作证,那棵早已枯死了的百年大树也可以证明。小时候与同伴割草捡柴,作为不可替代的标志,那时,已开始微微倾斜的界碑,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相约的集合点。
在一些黄昏或清晨走近,我都会觉得,它就是村里辈分最高也最年长的老人,在深厚的黄河故道一隅,悄然伫立。安静的侧面,总是一如既往的棱角分明。无定向的风,淘气鬼似的摇动一处又一处的绿丛,在原本宁静的四周制造着莫名的恐慌。让我在短暂的惊惧后,联想一些稀疏的往事和传说。那些渐渐模糊,终生都不能靠近的事物,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存在,宛若梦境般的场景。让我在不经意间打开流年和远方,深陷一种自相矛盾的向往和怀念。
迎着岁月侵蚀的锋芒,界碑安静,故道深远。
四季的风雨霜雪围困中,干旱的尘土和冰冻的日子封埋里,凝固的一些事物和它们早已屏住了的呼吸……界碑不语,肃穆站立,也像我静静地坐在高铁上,凝重的界碑搭乘着在时光深处不停行走的故道,感悟着自身原地的一动不动,却也可以走得很远。
一切都会在时光里老去,就像那块界碑的最终走失。是泥沙的淤没,还是风雨的侵蚀?抑或人为的销毁和搬运?走失的界碑无声无息……
界碑站立的地方,一些原本绿着的草还在绿着。阳光打开故道长远的路,让悬浮于高空的叶片和故道厚土里的根须,都无尽地展开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生活。
迁徙的村庄
时光点燃故道久远的长空,一些飞去又飞回的鸟儿,他们是同一种,却不是同一批。它们操着同样属于故道土生土长的方言俚语,他们在流落的异乡讨取生活,也在奔逃的路上呼喊和鸣唱,用故道千百年来固有的飞翔姿势,它们飞来飞去——又飞去飞来。
一次黄河的决口或危堤的险情出现,甚至一次大汛抑或一场大的漫滩来临,村庄都会预演抑或真实地进行一次迁徙。
据史料记载:在新中国成立前的30多年中,仅河南省民权县就有17个村庄的村民因风沙危害背井离乡……
那个位于鲁豫交界,属于山东省曹县境内叫界碑的村子就是这样的。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个迁去又迁来的村庄,只是我的母亲,她并不知道,曾经属于“寨里”的那个家。在她还不记事时,曾外祖父带着全家寻故里而来,就在原本村庄的“寨外”,重新安了家。这也就有了我小时候的外婆家,属于一个由“寨里”和“寨外”组合而成的界碑村。
每一次的迁出,周围的世界就会有所变化;每一次的迁来,也一样。但不管是迁走还是迁来,村庄都如心事沉重的父亲,他把生活所有的重量扛在肩上,也把奔波的劳累和生存的艰辛挂满脸庞。
尾随着村庄的迁徙,村民们在新的村庄周围开始周而复始地点播玉米、大豆,撒下小麦和蔬菜的种子。一些原本就属于村庄的鸟儿,遵循着神的指引,它们也像事先就排练好的一样,又旋转着飞来。
事实上,对于因水迁徙的每一个村庄,一个人充其一生,也只能赶上一次,之后的每一次再见,都是新的村貌和形象,而对于村庄的每一个村民,则又是——一个完全又完整的新生!
黄泛的大平原
故道隆起的苍茫大地上,疾惊的乌鸦在旷野中锐声鸣叫,北风吹着冰上的残叶和枯枝滑行,寒冷和饥饿在时光的窗口频频窥视,耕耘和收获的沉重在望不穿的日子深处拉长。
大平原——我不叫你黄泛区,也不说,一条大河途经黄土高原之后,裹挟着泥沙奔向大海。这些泥沙很快堵塞河道,让大水难以稳定地在一条河道上流淌,从而溢流改道,四处蔓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最终——就产生并不断地重塑了你的形象。
黄的土、黄的水、黄的天空和梦想。在黄色没有尽头的黄色尽头,从一脉的黄色到更为黄色一脉的衍变,神秘又神奇的大河道,一再不停拔起的高度,让它终成为一切有生的根源。
流沙、大风、暴雨、绿树、飞鸟,春夏秋冬,还有从天而降的雷声,以及每一个昼日的波涛和每一个深夜的浪峰,在岁月瞬息万变的峰顶,都创造着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
一些燃起又熄灭的大火,一些忽远又忽近的羊群,从一河大水到一条故道,由一个春到另一个冬季,大平原上生生不息的祖辈,以汗的形式结晶成生命的盐和钙质,又以泪的样子凝聚成晶亮的露珠和滋润万物的细雨。
一个滋生着杂草,又滋生着故园重生梦想的地方——黄泛的大平原,走过昨天,犹如梦醒之鹰的展翅起飞,在高远的俯瞰下,超越百年的林海早已片片相接,一年一度,青了又黄的麦田无际无边……没有尽头的黄色的梦,伴着阳光铺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绽放出岁月流金的光彩!
(选自《当代人》2019年第8期)
画中读鸟二题
祖克慰
绿桂叶正茂,绶带栖枝梢
看华喦的《桂树绶带图》,感到吃惊,画中的绶带鸟真美。鸟的美,美在尾巴,那长长的尾巴,格外耀眼,美不胜收。看画上的鸟,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有点不甘心,究竟是啥鸟呢?
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分不清颜色,很难辨认。再细看,觉得像家乡见过的练鹊,但不确定。查查资料,这鸟叫寿带鸟,又名绶带鸟,也叫练鹊、长尾鹟、一枝花等。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绶带鸟,在我们家乡不常见,一年中,偶尔看到三五次。
绶带鸟,是有故事的。先说绶带,古代用以系衣服和官印等物的带子。“绶”与“寿”同音,吉祥长寿的意思。寿带之所以又叫绶带,是因为雄鸟尾巴中间的两根尾羽很长,是鸟体的四至五倍,这条长长的、有些夸张的尾巴,像一条绶带一样,因此得名绶带鸟。
再说“一枝花”,绶带鸟头部蓝黑色,背部及翅膀栗色,腹部白色。据说此鸟到了老年,除了头部,全身变为白色,白色的翅膀、白色的尾巴,潇洒俊逸,在林间缓缓地飞翔,像一朵美丽的花,因此被称为“一枝花”。
画中的绶带鸟,拖着长长的尾巴,紧紧地抓着桂花树枝,扭头向下张望。鸟的羽毛,用细毫细绘,喙与爪以胭脂点染,姿态优雅,形象生动。桂树枝干苍老斑驳,树叶稀疏,桂树下的竹子,淡墨轻描,有朦胧之美。
其实生活在大自然里的绶带鸟,比画中的鸟更加美丽。绶带鸟分为两种颜色,一种是栗色,头部黑蓝色,背部、翅膀及尾巴栗色,腹部白色。另一种为白色,头部黑蓝色,尾根部少量黑蓝色,其他部位羽毛均为白色。雌鸟尾巴短小,头顶有羽冠,鸣声高亢、洪亮,鸣叫时羽冠耸立。绶带鸟色泽鲜艳,形体优美,堪称鸟中的小凤凰。
我的家乡属于浅山丘陵,早年山坡上多是槐树林,它们三三两两在林子里栖息。绶带鸟似乎有点羞怯,总是藏在林子里,也有的蹲在树梢上,样子很安静。飞翔时很慢,长尾不停地摇摆,如风筝上的飘带,看上去十分优雅。它们一般近距离飞行,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者是从树枝上飞到草地上,落地时尾巴高高翘起,像是在炫耀。
绶带鸟的鸣叫声清脆,一长串“唧唧咴——唧唧咴——咴咴咴……”悦耳动听。如果是多只鸟同时鸣叫,声音十分壮观,鸣叫声响彻耳际,缭绕不断。头顶上那簇美丽的羽冠,随着鸣叫声瞬间耸立,把美丽展现给山川、河流、大地、绿树、花草,似乎是告诉大自然,我是多么美丽啊!
春天,绶带鸟开始筑巢,它们的巢不大隐蔽,大都在小乔木的主杈上,很容易被天敌和人为破坏。鸟巢的材料是草叶、草茎、青苔、蛛网丝。巢不大,但看上去比较精致。
在繁殖初期,绶带鸟开始求偶,一般是雄鸟站在树枝上,不停地鸣叫。求偶成功后,雌雄双鸟开始在空中飞翔,寻找适合繁育的地方,然后建筑爱巢,孕育后代。有专家认为:绶带鸟在繁殖期间,有六种不同的鸣声,分别为歌声、领域鸣声、警戒鸣声、喂食鸣声、雏鸟乞食鸣声和幼鸟呼唤鸣声。
绶带鸟在繁殖期间,领域观念很强,一旦有其他鸟类进入鸟巢区域,就会立即被驱赶,如有其他鸟在其领地筑巢,就会被拆除。如果受到人类干扰,特别是产卵期,看到人们动了它们的巢,就会弃之不用,重新筑巢。
与许多鸟一样,绶带鸟对子女十分关爱,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小鸟出生后,从清晨到黄昏,它们一天都在飞来飞去,为小鸟觅食。蚂蚱、粉蝶、小蛾、幼蝉,都是小鸟的美食。小鸟一天天长大,褪去绒毛,长出羽毛、翅膀,被养得肥嘟嘟的。而鸟爸鸟妈却因过度劳累,一天天消瘦下来。
尤其是风雨天,鸟爸鸟妈一个觅食,一个护鸟。鸟妈蹲在鸟巢里,用翅膀遮着鸟巢,为小鸟遮风挡雨,哪怕风再急雨再猛,鸟妈都纹丝不动。如果烈日当空,鸟爸鸟妈就会轮流站在鸟巢边,展开翅膀为小鸟遮阴。如此无怨无悔,可以说是鸟类优秀父母的典范。
其实,绶带鸟是一种很孤单的鸟。常常是两三只鸟飞来飞去,更多的时候,是一只鸟。它们不做远距离飞行,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有时候是从树上飞到灌木丛上。如果没有受到干扰,它们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在我见到不多的绶带鸟中,很少看到它们在地面上活动,这可能与绶带鸟夸张的大尾巴有关,尽管长长的尾巴潇洒飘逸,但也是一种累赘;或者是与它们的捕食方法有关,绶带鸟喜欢捕食活的昆虫,捕食的对象多是飞行中的飞蛾和蝇类,不像其他鸟类,在草地上寻觅草籽或者爬行的虫子。
我在老家时,看到过绶带鸟捕食飞蛾。一只绶带鸟正蹲在树枝上,它看到一只黑色的小蝴蝶在灌丛上面飞行,突然飞起,向飞蛾扑去,头一伸,一只飞蛾就成了口中的美味。捕获飞蛾后,绶带鸟又缓缓地飞到树枝上,拢了拢翅膀,眼睛看向前方,似乎是在等待下一只黑蝴蝶、黄蝴蝶、白蝴蝶……
但是,绶带鸟并不是很有耐性的鸟,刚刚在一棵树枝上停留一两分钟,就伸伸腰肢,鼓鼓翅膀,飞向另一棵树,或者是一簇灌丛上,然后仰着头,继续等待。它们的时间在等待中慢慢地流逝着。
我不知道华喦是不是喜欢观鸟?他画了很多鸟,应该对鸟有过很细致的观察。其实观鸟,是一种很美妙的享受。比如观看绶带鸟,就很有趣。你可以看看绶带鸟飞行时美妙的身姿;你可以看看绶带鸟驱赶进入领地的其他鸟类时的凶猛;你可以看看绶带鸟捕捉飞蛾时的迅疾;你可以看看绶带鸟嬉戏时的可爱。
我想,华喦是观赏过绶带鸟的。从他的《桂树绶带图》中,我看到了鸟的灵动,看到了鸟的优雅,看到了鸟的鲜活。图中的绶带鸟,细豪轻描,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栩栩如生。
这鸟,太美。很多人喜欢据为己有。于是,就有人想养绶带鸟。但是,很多养鸟人不知道,绶带鸟难养,尤其是成年鸟,捕获后两三天就死亡。绶带鸟不好养,是因为它们捕食活着的昆虫,比如,飞行的飞蛾和各种蝇类。养鸟人很难满足。尽管,养鸟人想尽办法,养幼鸟,或者特制鸟笼,放养活的鸟食,但依然无法找到饲养绶带鸟的最佳方法。据说,到目前,绶带鸟笼养寿命不超过一年,这让很多养鸟人感到困惑。
其实,你爱绶带鸟,未必就要养鸟。大自然里的绶带鸟,多么美,想观鸟听鸟,最好走进大自然。在大自然里,你才能听到最婉转的歌声,你才能看到最曼妙的身姿。
溪畔桃花开,鸳鸯双戏水
鸳鸯,在我们家乡,不常见,偶尔见到,是在池塘河流,远远地观看,形象模糊。
最近看华喦的《桃花鸳鸯图》,画面中的鸳鸯很美,它吸引了我。我想,这幅图,一定蕴含着一个美丽的故事。桃花与鸳鸯,两种不同的物种,隐喻和象征着爱情。或许,华喦的画,真的与爱情有关。
提起鸳鸯,就会想起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举案齐眉等词语。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鸳鸯终日并游,有宛在水中央之意也。或曰:雄鸣曰鸳,雌鸣曰鸯。”崔豹《古今注》云:“鸳鸯雄雌不相离,人获其一,则一相思而死,故谓之匹鸟。”当然还有诗人。诗人是不会放弃表达爱情题材的机会。五代词人韦庄有“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之诗句;初唐诗人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因此,人们把鸳鸯比作“爱情鸟”。
而桃花在中国,一直以来都离不开爱情两个字。用桃花比喻爱情,最早出现在《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真可谓:一树桃花一树诗,千树花语为谁痴?
关于桃花,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唐·孟棨《本事诗·情感》中记载有崔护人面桃花故事。大意是:某年清明,崔护去都城南郊游玩,偶遇佳人,两人相谈甚欢,一见钟情。次年清明,崔护想起那个美如桃花的女孩,情不自禁地故地重游,却桃花依旧,佳人无踪。后得知佳人因思念自己成疾,绝食而亡。崔护作诗悼亡:“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佳人居然复活,二人喜结良缘。
鸳鸯,小型游禽。鸳指雄鸟,鸯指雌鸟,雌雄相融,则为鸳鸯。雄鸟额和头顶中央翠绿色,有羽冠,背、腰暗褐色,上胸和胸侧暗紫色,下胸至尾下覆羽乳白色,两胁近腰处有黑白相间的横斑,羽色具金属光泽。雌鸟头和后颈灰褐色,无冠羽,上体灰褐色,两翅和雄鸟相似。胸及胸侧和两胁暗棕褐色,腹和尾下覆羽白色。相比之下,雄鸟比雌鸟的羽色鲜亮。
鸳鸯主要生活在河流湖泊、沼泽湿地、芦苇园和稻田中,白天在水中游玩、觅食,夜晚栖息在丛林中。这种鸟喜欢成群结队活动,一般二三十只一群,偶尔也与野鸭混在一起。它们晨出晚归,生活较为规律。
我对鸳鸯,印象不深。记忆中,见过几次,都是在家乡的河流、水库里、池塘里,远远地看着它们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我看到最多的有十几只,最少的两只。它们很悠闲、很散漫、很自在。有时是肩并肩,很亲昵;有时是一前一后,亦步亦趋;有时是头对着头,相互凝视;也有时相互追逐嬉戏,浪花飞溅。
我用鼠标把《桃花鸳鸯图》放大,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春风怡人的季节,山中的小溪畔,一根桃树枝伸了出来,桃花夭夭,开得正艳,碧叶红花,鲜艳欲滴。画中的鸳鸯,一只蹲在岸边的石头上,一只在初春的小溪里,戏水游动,梳理着羽毛。蹲在石头上的鸳鸯,则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它的伴侣。画面极美,惊艳了赏画人。
华喦善于捕捉生活中的自然情趣和细节,将花鸟动人的姿态,呈献给观众。这幅画生动多姿,既有细节描写的精微性,又不失笔墨上的简逸生动,用笔细腻、飘逸,艳而不俗,给人以清新明目之感。
桃花鸳鸯,暗喻着男女情爱。而桃花、鸳鸯一起出现在画面中,必是绘画之人或是徜徉在爱的海洋里,或是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此刻,他拿着画笔,让恣意的情感在宣纸上流淌,向所爱的人作了一次深深的倾诉。
我对华喦的爱情不甚了解,这幅画作于1748年,此时的华喦,时年68岁,不可能深陷于爱情之中,也不可能是爱的激情迸发。但看画作,又确实是在表达爱情。我们不妨做一个合理的猜测,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年近古稀的画家,在山野里看到画中的景象,突然想起青春年少时的那段恋情,久远的记忆,点燃了画家心中的激情,于是就有了这幅画,就有了那首“春水初生涨碧池,临流何以散相思。含情欲问鸳鸯鸟,漫对桃花题此诗”的题画诗。
诗中,清澈的春水,含情脉脉的鸳鸯,烂漫芬芳的桃花,画面感极强,表达了人的相思之情。而“含情欲问”“漫对桃花”,让爱情的美妙更加情趣盎然。
在我们家乡,人们对鸳鸯情有独钟。乡村男女结婚,枕头上绣着鸳鸯,大红被面上绣着鸳鸯,床头上贴着纸剪的鸳鸯。他们渴望一生一世,能像鸳鸯一样忠贞不渝,活到青丝变白发,活到地老天荒,活到海枯石烂,一生相伴,不离不弃。在乡村,人们对鸳鸯美好的向往,其实就是一种鸳鸯情结。
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一种幸福,哪怕短暂,也值得回忆一生。华喦是不是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份美好的东西珍藏。有的把爱藏在心中,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回忆,让心震颤,让泪横流;有的人把爱用画笔绘在宣纸上,无言凝视,深情倾诉;有的人用文字记录下来,表达对美好爱情的怀念。
谁没有过一段难忘的爱的故事呢?我也有过,她是突然间走进我的视线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是我在梦中寻觅多少年的那个女人。她的温柔,她的善良,她的才情,她的善解人意,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爱的神经。我知道,她也喜欢我,爱我。可我知道,我们这一生,注定无缘。
多少次,我在梦中,看见她张开双臂向我扑来,就在我们即将相拥的那一刻,她突然消失了。像仙女漂浮在半空,缓缓而去,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有人说,爱就是拥有,不能拥有的爱,是不完美的爱。其实,爱着,不一定拥有,拥有不一定就是爱。不管是得到或者是失去,都是一份值得怀念的美好珍藏。
彼此间能不能相互拥有、水乳交融,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爱过,这已足够。也许,很多年后,当我们白发苍苍,孤独地坐在大树下,回忆过去时,我想,我会用一段文字,来记录我们曾经的爱。
曾经有人说,鸳鸯并不是“爱情楷模”。依据是,一只鸳鸯刚死,另一只鸳鸯就会主动向异性献媚、求偶。先不说这种说法是否科学,单就动物本身来说,这是一种生存本能,或者说是生理需求。
只要活着不背叛、不争斗、不欺瞒,就是真正的爱,就是爱的楷模。因为“从一而终”是爱情的最高境界,鸟做不到,活在红尘俗世里的人,也难以达到如此境界。
撇开爱情不说,单就鸳鸯本身,也是一种很可爱的鸟。多彩多姿、娇艳瑰丽的羽毛;笨头笨脑、憨态可掬的模样;相依相偎、形影不离的追随,让人心生爱慕和喜欢。
鸳鸯看似愚笨,却十分机灵,善于隐蔽。它们觅食归来,在返回栖息地时,就会派一对鸳鸯在栖息地的上空盘旋,进行侦察,没有发现危险,就会发出信号,招呼大群鸳鸯过来歇息。如果发现有危险,就会发出警告的鸣叫,然后与同伴迅速逃离,寻找安全的地方歇息。
遗憾的是,很多年,我已没有看到过鸳鸯。据说,鸳鸯的种群数量日渐减少,昔日成群结队游玩、觅食、迁徙的鸳鸯,已难见踪影。是的,森林大面积减少,人为的猎杀,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环境的不断恶化,是导致鸳鸯减少的要因。华喦画中的景象,难得一见。但鸳鸯美丽的身影,却清晰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选自《山东文学》2019年第6期)
坐着轮椅去看花
董雪丹
自从膝部受伤,每天“微信运动”的步数都为“0”时,感觉到时间慢了,空间小了。
在病房狭小的空间里,安置着四个病号,当然每个病号都会至少有一个陪护,还有时常来探望的亲友。吃喝拉撒都在这样一个房间里,病人的心情已是五味杂陈了,可还是赶不上病房里味道的丰富——这里真可谓要什么味道有什么味道。
住院第三天晚上,爱人借了病友的一个轮椅,对我说:出去透口气吧。
刚刚走出病房大楼,清凉的晚风裹挟着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突然觉得,人真正要的何其少,能走出病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已经愉悦无比。此时,看着每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幸福的,只是他们自己都未必意识到我眼中属于他们的幸福。
爱人知道我天性喜欢自然、喜欢花草,推着我走到病房楼后的一个小花园。清夜的清风里,灯影映着花影。最最打动我的,是一树盛开的辛夷花,爱人很贴心地把轮椅停在花树下,任我仰望着发呆。在新生绿叶的映衬下,一朵朵硕大的紫色花儿更加夺目,像是沉重的叹息,也像明亮的惊喜。病房大楼的灯光穿透了它的叶片和花瓣,让人感觉这不只是一棵会开花的树,还是一棵会发光的树。我用手机拍下这棵不寻常的花树,把它拍得和二十来层的大楼等高。
离辛夷花不远,几棵晚樱开得正好,只远远地看着,心情已如樱花般灿烂。因为医生还不让多动,待了十来分钟就回,心里已是无限满足。
接下来的两天,有风,有雨,只能一直待在房间里。看到李清照的小词:“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看得出,是在写她病后的生活情状,长期卧床,夜里只能静卧看月。靠在枕上读书很是闲适,门前的景色在雨中更是别有一番情味。整日陪伴着她的,只有深沉含蓄的木樨花。
以我此时的情境来看,感觉李清照比我幸运,她起码还能有独处的空间,还能看到月上窗纱、雨中风景,还能闻到木樨花——也就是桂花的香气。我在高高的十六楼上,在热闹到喧嚣的病房里,在远离窗子的病床上,且不说属于肉身的痛,仅仅是闻惯了自然味道、花朵香气的灵敏嗅觉,都不得不习惯于自我麻木。但我又是幸运的,我在她的词句里不只看到了雨中景,还闻到了桂花香。
不管哪种情境下,应该是这样吧:心里有花,何处都有花,何时都有花。
风雨过后,爱人还是会推着轮椅带我去病房大楼的楼前楼后看花。他会把我放在楼前一棵挂满白色花苞的山楂树旁,任我静看两只小鸟儿在枝间欢悦;他会在我对着楼后一棵小檗的迷人黄花拿起手机时,悄悄地转动轮椅,给我一个最佳的拍摄角度;他会推着我走向一棵被青藤爬满枝干挂满淡紫色花朵的桐树;他会不发一言地在路旁花坛里开着小小花朵的蒲公英或是酢浆草旁停下来……看到了晚樱的盛开,也看到了它的衰败。看到了满树辛夷花,也看到了叶多花少。短短几天,已看尽生命的盛衰更迭。
我应该是幸运的,他懂我,懂得一个喜欢独立行走的人,非得别人照顾才能生存,一个喜欢自然的人,非得在这一个装满熙熙攘攘的小空间里生活,这种闷,需要纾解。
在这样的境况下,人大都会郁结着一些难以排解的情绪吧,因为情绪是不讲道理的。因此特别羡慕可以任意地挥发着自己情绪的病友。同病房有一位大我四岁的女子,和我一样的膝部伤,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生气就生气,她说手术后哭了一天多,谁打电话都说不出话,就是觉得委屈,一个劲儿地哭。哭够了,就好了。我特别喜欢她的率真,羡慕她的我行我素,却又做不到,也许,我是被太多所谓的道理洗脑了。
似乎什么道理都懂,也可以做到在亲朋面前谈笑风生,让每一个陪伴我的人都感觉轻松,可我终究也是会有情绪的,这不是道理和思考能解决的,也不是乐观一个词可以替代的。好在,我也有自己的排解方式,还能拥有让自己轻松的原动力——在自然花草中、在独立空间中去获取。也是在此时,既能感受到温暖美好,又可以找到自己。
想着我还有一段漫长的时间行动不便,爱人推了一辆崭新的轮椅回到病房,和我调侃:你的专车买回来了,绿色环保无污染,也不用挂牌。病友们都笑起来,有一位戏称,可以挂牌“爱妻号”。看样子,人在哪种情境下都是可以欢笑的,只要有欢笑的能力。于是,我在一片欢快友好的笑声中坐上将伴随我几个月的“专车”出门了。这一次,爱人推着我走得稍稍远了点儿,看到七一路两旁的楸树高擎着满树的花朵,开得张扬而肆意,我觉得自己幸福如花开。
(选自《文汇报》2019年5月29日)
拜访唐兴顺先生
陈才生
唐者,当代作家唐兴顺先生是也。初夏日,与友颜涛、梅馆主人相约,登黄华山观摩崖。唐先生得知,邀约茶叙。遂下山,径奔他家院子而去。
是一个叫“山水印象”的小区,有几排上下两层的宅院,外观大同小异,院内却别有洞天。步入大门,扑面而来的是两株树,一为杏,一为玉兰,相并相拥,青枝绿叶,蓊郁葱茏。树下四周,摆着奇形怪状的石头,如金鱼,如玄龟,如玉笋,如笔格,或傲兀独立,自成形象,或相互组合,构成盆景。最引人注目的是西边竹子,应该是青竹,总共有几十棵,占据了小半个院子。但见枝杆秀拔,高与楼齐,竹影风动,飘若天女。先生很自豪,说竹子来自长江之湄,移栽时仅一株,谁知长着长着,地下便钻出新芽,后化为一丛,再连作一片,四面滋生,无限蔓延,大有淹没整座小院之势。梅馆主人惊叹:“这么厉害,该不会哪天从邻家也冒出一株吧?”高挑美丽的唐夫人笑了:“难说哩,这玉兰就是东院飞来的种子,你看都成大树了!”
言毕,众皆唏嘘。一竿原本弱小的竹儿,竟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真是匪夷所思!莫非它携着潇湘的烟霞?抑或染有屈子的灵气?恍惚间,似乎看到那浩渺无际的江水了,觅到那行吟泽畔的孤影了,听到那穿越千年的骚词了,这个来自南国的生灵,在太行山下,唐家小院,似乎接上了地气,找到了依托,获得了自由,实现了再生。
先生的客厅在一楼,简洁而朴素,桌上几上,墙角旮旯,到处是他的收藏。藏品非名贵之物,但无心者绝难寻到。从危岩险壑挖出的崖柏,从古道荒丛寻到的枯藤,从林莽峰巅采来的灵芝,从深谷幽涧捡到的化石,自然风物以其缩微的形式呈现出来,颇具风致。
二楼是书房,里外两间。偌大台桌除了笔墨纸砚,便是绕案环列的书刊,高低远近,错落有致。一本东坡书帖,展于案上。他指帖对颜涛说:“常与书家见面,兄也在备课,不能张嘴就是白脖啊!”颜涛仿其口气说:“问题很严重啊,作家成了书家,我们已经没饭吃了!”众皆笑。
书房四周,乃至狭长的阳台,举目皆是主人的珍藏,花草标本,石艺根雕,依然是山中尤物,但比楼下的似乎精致许多。应该是日积月累,书房盛不下了,延至阳台,阳台难负,占用客厅,客厅也满了,便摆在院里。当然,还有许多爱物是院里也装不下的,那便是高入云霄的山峦,苍茫无际的林海,悬泉飞瀑的幽谷,蜿蜒千里的大渠。
墙角桌上有老子木雕,目光深邃,神态安详。初看造像朴拙,与他处所见无异,细察却另有玄机。但见圣人腕下挂一蛛丝,丝的下端坠颗石子,绿豆大小,精致圆润。先生介绍,此乃窠丝悬珠,原在深山密林蛛网之上,数年前巧遇,乃轻轻摘下,一手吊着,一手托着,请朋友驾车护送,献于老圣。
套间很小,却是真正的书房。靠墙的书柜爆满,剩余的书刊只好就地堆放;朋友赠送的字画,墙上挂着,墙角立着,挨挨挤挤。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摞纸稿,厚约半拃,言为小说《陌上花》手稿。该书出版后,曾获省级大奖,并参与了茅盾文学奖角逐。梅馆主人翻看,颇为惊异:“你有电脑,还用手写?”他笑道:“敲键盘没感觉。”那稿纸也五花八门,红格的、绿格的,方格的、横格的,还有无格的白纸。梅馆主人说:“老兄也太节约了吧,用统一的稿纸多好,既方便,又美观。”他解释道:“激情来时,慌不择纸,逮啥用啥,遂成这样。”
闻此言,怦然心动。先生的收藏实为表象,这字里行间才是他灵魂的归宿啊。恍惚间,那所有爱物似乎都在朝一个方向流动,从冲天的翠竹,到千年的崖柏,从博雅的书房,到腕下的悬珠,最终聚于他的笔下,化为浩气古风,化为睿智玄理。
案旁有字,裱于框中:“精神景象,灵魂图画。”乃颜涛兄墨迹。观先生文章,真实写照也。沿着那质朴优雅的文字,可以走进唐兄精神的院子,叩山问水,体物观情,思接千载,天马行空。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9月8日)
感知季节
吕秀芳
春之梦呓
“烟花三月,春色诱人,闲居无聊,忽有山野之思,便乘骀荡东风,踏紫陌红尘,追寻诗人游踪……”这是多少文人雅士的春日抒怀。想不起来已经有多少个日子自己蛰居在都市的一隅,满眼的高楼大厦窒息了生活的灵感,忽略了小草的萌动、春风的轻拂。如果不是周日清晨朋友打来电话真诚相约去山野采风,恐怕自己难得从琐事中解脱出来。其实,接到朋友的邀请,我还有片刻的犹豫。可朋友却盛情地说:“今天我要把你从书山文海中解放出来,让你去郊外读读无字书,让你领略一下‘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的人生大写意。现在满山的杏花正灿烂得如痴如醉,保你不虚此行,肯定会灵感大发,诗意盎然……”朋友的热情片刻间就点燃了我心中的激情,和情趣相投的朋友一起进行一次“人与天地同和”的绿色阅读,应该是春天里最美的一件事。我欣然应允,和朋友驱车来到了太行山下的一座小村庄。
果然如朋友渲染的那样,满山的杏花灿烂得让人心醉。清风徐来,浅粉色的花瓣像飘逸的玉蝶乘着音符翩翩飞舞。山坳中那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像美丽的诗眼点绿了大山的眸子。山间偶尔掠过的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飞鸟将春天的诗句写在了蓝天上——“高田如楼梯,平田如棋局,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
很久以来,被都市生活垄断了的生命,被喧嚣和躁动围猎着,春夏秋冬离我们远了,万木枯荣也不再能牵动我们的情怀,我们已没有了初春的惊喜,也淡忘了金秋的丰硕。长期被禁锢在天地自然之外的我已习惯于独步人生,裹一腔仓颉的文字,于荒芜外种植葳蕤。而眼前这个新鲜、灵动、让人生命勃发的季节,让我在静谧中谛听到花开叶落的声音,感受到生命的律动。那一刻,我只想自己纯洁地袒裸在苍天之下,让天空来拥抱自己,任泪水在面颊上流过,很惬意,也很抒情。在这个纯净得几近透明的世界中流泪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它只是释去心灵深处对往事的雕琢,抹去一切恩恩怨怨在心底留下的痕迹,此时的流泪是一种崇高,一种修养,它让自己尽可能快地融入“以天地为心,造化为师,以真为骨,美为神,以宇宙万物为友……”的意境中。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只要稍微放松一下自己,心情便会灿烂如春景。用不着期盼李白诗魂归来,满坡的诗句俯首可拾。面对美景,朋友频频按动快门,将瞬间的美定格成永恒。当成群的小蜜蜂“嗡嗡”地缠绕在花丛中,我呼朋唤友快快来几张“蜂恋花”的特写。可朋友抢拍之后我却没看到这样的镜头,追究原因,朋友戏称,小蜜蜂没拍到,你就做只快乐的小蜜蜂吧。这个比喻倒不错,既不酸也不俗,我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这时,我才发现,金黄色的羊毛衫,黑色的长筒裙,与小蜜蜂同属一个色系哦。重要的是那一天我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在绿色的天地间飞来飞去,酿造自己人生的甜蜜。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就像三月的春阳明媚温暖。我感谢朋友让春天的美景把我狠狠地撞了一下。望着车窗外流溢着的浓浓春意,我在心里默默吟咏着陶行知先生的春天读书乐——
“掀开门帘,投奔自然。……春天不是读书天;
舞雩风前,恍若神仙。……春天不是读书天;
攀上山巅,如登九天。……春天不是读书天;
书里流连,非呆即癫。……”
今天,我要把春天的美景装帧成一幅照片,钉在悠悠岁月的墙上,让春光朗照,让春风轻拂,让春天永远在心中绽放……
夏之细语
仲夏之夜,风轻轻地吹,夜沉沉地醉……
星星点点的文字,漫上心头,我已习惯了用文字诉说和雕刻曾经的沧海桑田,习惯了用文字抒写和记录经历的喜怒哀愁。
多少个夜晚,剪一段烛光,抒一纸墨香。翰墨流连,氤氲汉赋元曲;一曲离别,沾染唐诗宋词。
最爱与易安居士泛舟,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一瞬间,凄凄惨惨戚戚,引燃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也喜欢逆流而上,藏身于民国浩荡的烟云里,施施而行,恣意享乐于字里行间。吐纳着林徽因、张爱玲呼吸过的那片天地,抚摸着属于那个时代的华丽与伤口,体味她们那份倾城的美丽与才情,以及绝世的孤独与忧伤……
是谁的童话,在乱世里倾塌?是谁的残笛,在子夜中呜咽?是谁的笔墨,在流年里飘飞?我的心渐渐融进唯美雅韵的文字中……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倚在夏日的窗前,看天上的云卷云舒、庭中的花开花落,心中会顿生许多美丽的画面。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让我随时随地执笔记录生命的脉动,让那份纤尘不染的真情得以宣泄和抒发。
午夜,斟满一盏月光,心在寂静中跳跃,轻握笔尖,勾勒深浅,一段碎语,一纸素笺,用淡淡的笔触,浅绘一份怀念,怀念青春已逝的美好岁月,思念故乡那袅袅升腾的炊烟,感恩生命中温暖过我的人。用一颗向真向善的心,深情地呼唤真善美。
我在文字中美丽着,快乐着,幸福着,也期许自己的文字能像一盏清浅的月光,可斟,可酌,可细细品味……
当我把生命沉入文字的最深处,畅游,洄溯。再次浮出时,便是一朵通透的灵魂。文字温暖着我苍凉的指尖,焐热了一颗流浪的心。
春去夏来,时间在年轮上划下了一道道褶痕。夏花灼灼,碧水悠悠,文字又一次洗礼了大地的诗篇。默默地摩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浓郁的书香气息,看着唯美的淡墨流盼,听着婉转的音律悠扬,感受那份远离喧嚣的自然,那份未染俗尘的纯真……
夜沉沉地醉,月徐徐地坠……
用心灵的深邃来保证自己的与众不同与自给自足,我的梦想开始在夏日的夜晚生长,在清晨的朝阳中起飞……
秋之韵律
清晨,伴随着“沙沙”的秋雨声醒来。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薄纱般的雨雾,一种久违的宁静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心一下子就被这份宁静包裹着。
缓缓走向窗前,记忆深处走出了戴望舒《雨巷》中那个似梦若烟的丁香姑娘。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江南的雨,无墨亦成画,无律亦成诗,无心亦成境。
戴望舒《雨巷》那种朦胧而幽深的美,渐渐平息了积攒多日的郁闷,心中那被喧嚣尘世中的纷争以及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压力挤压扭曲的诗意,如失去水分和色泽的花殇,在雨水的浸润和宁静的渲染下,正一点点舒展着曾经美丽的花瓣,渐渐鲜活起来……
绵绵的秋雨营造了一种氛围,一种心境,秋日酥雨织就的纱幔漾起一缕缕缠缠绵绵的情调。平日里如蚁般的人群已不知去向。此时此刻,不闻车马之喧,不闻人声之哗,大自然在雨中返古的原生态,牵引着你向自己的心灵深处回归,一切凡尘俗念都被雨水冲刷殆尽,此时,你处于心静如水、人淡如菊的诗意人生中。
一个人听雨,是一种美丽,一种优雅,亦有着一番情趣。这时,你可以泡上一杯茶,看那一片片青翠葱郁的叶芽在水中缓缓舒展,在淡淡的清香中,啜饮着人生的滋味。此时,你可以静静地品味三毛诗意的道白:“喝茶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若微风……”
或者你可以煮一杯香浓的咖啡,感受雨中营造的别样氛围。这里没有咖啡馆里那幽幽的灯光、柔柔的乐声,也没有银质小勺搅动咖啡的叮当声,更没有角角落落中的悄言细语。眼前这静谧的小天地,让你更能体味到愉悦轻松,让你生命的诗意在浓浓的咖啡中袅袅升腾……
这时,你可以爱不释手一帧精美的图片,可以品味那意味深长的漫画,也可以凝神静听一曲清远的音乐,让那悠扬的旋律如细雨在你心间缓缓飘洒。
你也可以铺开宣纸,让水墨洇染出一片静谧;你还可以信笔涂鸦一首小诗,信手发在朋友圈里。
你更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倚在床边,或伫立窗前,细数雨丝的飘逸,精读天色的变幻,让心灵与宁静厮守,让灵魂抵达“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诗意境界。
这时,你还可以手捧一卷书,坐在窗前,在雨中读出书味,在书中品出雨味。当你的思维像雨雾一样完全浸润到字里行间时,你才可能品味出清代名士张心斋人生三个境界的经典论述:“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赏月。老年读书,如台上望月。”隙中窥月,充满了好奇,迫切希望领略月下世界的整体景象。庭中赏月,则胸中自有尺度,与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台上望月,则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观的心态,明澈的慧眼,透视人生。三种境界让你安享人生的美好。
秋雨缠绵,飘荡着太多的过往。老宅听雨,和寻常岁月温情相守。雨夜煮酒,与三两知己,交心闲谈。那种“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的情景时常重现在雨中。那年少时雨中的嬉戏与放浪,成年后雨中的奔跑与挣扎。一幕幕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雨中滋生一种闲情,更升华一种意境。从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到东坡先生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可谓是一种雨中沉淀后的一次精神升华,视名利如浮云,将荣辱置之度外,让生命自由舒展。
雨水逶迤出的一片诗意在流淌,我们的生命中可以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的夏云,没有太多喧哗的秋梦,没有太多静默的冬雪,但我们不能没有诗意的人生,我们不能看不到白云在蓝天上抒写的诗句,不能听不到鸟儿在天地间播撒的旋律,不能闻不到花儿在泥土中结晶的馥郁,不能感受不到心中那一双双隐形的翅膀在翩飞……
冬之意象
冬日的阳光软软的,融融的,一点点穿透棉衣,渗入肌肤,那是一种水乳交融的融。不像夏日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如芒在背的那种毒,不似春日缠缠绵绵、撩人心痒的那种柔,也不同秋阳绵里藏针、后劲够味的那种厚。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每个细胞都欣欣然地睁开了睡眼,鼓胀着粉嘟嘟的小脸儿,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像赶赴一场季节交替的盛大午宴。习习微风中,扬起来了白罗裙,舞起了天鹅湖,它们不再沉睡。
在这样的冬日里,最宜在阳台的一角,沐着暖阳,唯愿时光古老些再古老些,这样我就可以像一个过尽繁华的倦客,避过车马喧嚣,绕过红尘俗念,心无旁骛地躲进唐诗宋词里,穿风行雨,放牧白云,布衣粗衫,修篱种菊。踩露而出,踏月而归,几畦青菜,几垄果树,
枝枝丫丫、藤藤蔓蔓的瓜果蔬菜与思维一起沿着阳光攀爬,最后栖在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中。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从小没有投合世俗的气质,性格本来爱好山野。错误地陷落在人世的罗网中,一去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关在笼中的鸟儿依恋居住过的树林,养在池中的鱼儿思念生活过的深潭。当故乡屋顶上袅袅的炊烟随风飘扬,狗在深巷里叫,鸡在桑树顶上鸣,那颗漂泊了多年的心才有了停靠的港湾。从此,再没有世俗琐杂的事情烦扰,归于自然的这般宁静悠闲,让人无限感慨,无限眷恋,无限享受。
在这样的冬日里,最宜站在窗前,看窗外水墨风景。花事谢幕,草木皆休,那些怕冷的鸟儿都飞走了,城市的上空少了往日的喧嚣。但是喜鹊、麻雀却仍然在阳光下飞翔,它们是冬日家园的留守者。栖落在电线杆上,是五线谱上灵动的音符;穿梭般地嬉戏觅食,是凝重冬季里流淌的乐章。哪里有它们出现,哪里的寂寞便逃遁无踪。只要有能落脚的空地,它们就会一个俯冲安然着陆,然后昂首挺胸地踱着方步或遛弯儿或觅食,它们坚信,就这样飞着飞着,就飞进了春天里。
在这样的冬日里,最宜拥着火炉,独斟浅酌,把缠绕的乡愁轻轻泊在酒杯中,任乡愁缭绕。三十年辗转四地,客居他乡,月是故乡明,却不知何处才能安放我的一怀乡愁,三十载离索。梦里繁花落尽,此情未央,此意难忘,弦虽断,曲犹扬。一杯,再一杯,酒杯中的乡愁,如水中的明月,真真切切,牵肠挂肚,可你想掬它入怀,它却倏忽不见,任你双手如何打捞,终会是两手空空。继而,乡愁在杯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聚散无常,像涨潮的海水,一会儿涌到眼前,一会儿又退向远方。只有偶尔遗落在沙滩上星星点点的海螺、贝壳,在记忆之海中闪闪烁烁。剪不断的离愁千缕,理还乱的别绪无休。看得见,摸不着。你进他退,你驻他扰,你退他追,罢了,罢了,一杯再一杯,醉了好还乡,还乡不断肠。
在这样的冬日里,最宜立于案几前,着墨三尺生宣,一支软毫饱蘸着浓墨勾勒出自己心中的万千景象。年轻时,喜欢大红大紫、富丽堂皇的油画,进入中年,看多了人生的悲欢离散,在喧嚣的尘世里,喜欢上了水墨中生起的那缕缕禅意,喜欢上浓、淡、干、湿、焦墨中呈现出的浓淡白灰。王维《山水诀》中言,“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工。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
随手闲翻唐诗宋词,处处都有水墨人生。白居易的“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读着读着,一幅画在心中悄然绘出。
山高水远、江深月白的大写意不仅是一种艺术形态,更是一种生命形态,有画者的魂魄。泼墨是笔与纸之间的桥梁,笔染了墨落到纸上,黑白之间,全是江山与光阴,也是禅机与人世。大写意让我们参透岁月的真谛和生活本真。或疏密有致或散淡萧瑟或孤傲清冷或邈远幽旷,不喧哗,不张扬,满心满眼皆是清幽静美而又丰盈阔达的山河岁月。
小写意是素衣女子,一件家常棉麻衣,一条宽松绿布裙,惊艳暗藏在一脸的知常与市井中。乌衣巷,雨花廊,一袭红袖添残香,半珠琉璃覆海棠。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小桥流水、绿雪诗意。
观一方黑白墨色,赏一片心灵世界。冬阳里,翻看旧人的笔墨,那些行云流水舒卷自如的、那些特立独行孤具一格的泼墨大写意,明知人世坎坷,仍然一意孤行地摇曳着自己的风华绝代,演绎着生活的橙黄橘绿。
如果这一生,一定要画一帧国画,那么,我选水墨大写意,在意趣和天趣的刚柔方圆里泼墨人生。我亦选水墨小写意,与水光潋滟,与春花秋果,诉一世烟火尘语。
冬日暖暖的阳光,将心中那沉沉的阴霾一扫而光。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安逸,内心得以温润,时光,终是温暖了记忆,沉淀了美好。
冬日的暖阳,平静,但充满了力量。
(选自《阳光》2019年第3期)
绝美的托木尔峰
韩峰
真正绝美的风景,不是轻易能抵达看到的,托木尔峰便是其中之一。从中原大地飞越大约4000公里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阿克苏市,经温宿县北上70公里至塔克拉克牧场,进入托木尔峰自然保护区的平台子旅游区,然后再徒步沿琼兰河谷北上,才能到达托木尔峰南坡。
我不是专业登山队员,也不是登山爱好者,只是一个爱好文学的游客,即使到达托木尔峰南坡,也不可能登上这座海拔7443.8米的天山第一峰。所以,我只能远远地仰望,仰望它终年披着皑皑铠甲的雄姿,仰望它直指苍穹的巨大“玉笋”,仰望它飞流直下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瀑布,仰望它坐怀不乱坦然面对云缠雾绕的嬉戏。我不禁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不禁联想起诗仙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以及边塞诗人岑参“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的诗句。
托木尔峰巍然屹立在湛蓝的天穹下,不知度过了多少万年,经历了多少风吹雪打。
在这里,它并不孤独。四季常青的云杉和塔松等多种树木以及党参、黄精等多种药用植物,茂密地簇拥着它;传说瑶池王母到天池洗澡时由仙女们撒下的凌寒怒放的雪莲,清香四溢地缭绕着它;遍野的灿灿的金莲花,迎风招展,摇曳多姿,笑迎着八方游客。草们也在它的怀抱里旺盛着,与树木争相媲美,增添着生命的绿色和大自然绚丽多彩的颜色。
托木尔峰也是动物的乐园。仅珍贵的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就有雪豹、金雕等。它们和天山马鹿、豺狗等许多珍禽异兽一起,在这里栖息繁衍,尽情释放着生命的活力。
托木尔峰不是一座孤峰,它的周围还有十几座6000米以上的雪峰,它们是一个大家族,是一帮亲密无间的亲兄弟。它们手牵手,组成了天山山脉瑰丽的冰雪大世界,组成了一道壮美的风景。或戴银盔,或披白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靓丽的银光。还有蔚为壮观的无数的冰川,上面高高矗立的硕大的“冰蘑菇”,水晶般的冰溶洞、冰钟乳、冰塔等,无不晶莹剔透,让人向往。在这个天然的冰雪博物馆,大自然就是顶级的能工巧匠。
托木尔峰一带,还有许多著名的温泉。阿克苏就有月亮泊温泉戈壁度假区。沿着白桦林带的小路,欣赏着路旁争奇斗妍的或粉或白或黄或紫的野花的笑脸,我们朝这个很有诗意的月亮停泊的温泉度假区走去。和月亮一起泡去一天的疲惫,养精蓄锐,明天再继续领略阿克苏看不够的美景,惬意至极。
(选自《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2月14日)
听蝉南阳
孙青松
蝉,是昆虫界的“形象大使”,憨态可爱的小精灵。自古以来,蝉就享有玉蝉、金蝉的美称,它的形象入诗入画入邮票,令人神往。
蝉不是南阳的特产,可南阳却盛产蝉。听蝉南阳,别有一番趣味。
凭我多年的观察,南阳的蝉鸣,是从三伏前夕的白天开始的,并随着头伏、二伏、三伏的时令顺序,渐次进入高潮,夜以继日。三伏是蝉唱的黄金时段。此后,便是入秋后的式微,直到最后的绝响。粗略算来,蝉鸣的时间有三月许。我又查寻相关资料,得知蝉的幼子若虫,出土前在地下生存的时间,大抵在三五年间。
高中语文课本上,法布尔的《蝉》中,有一段富有诗意的文字:“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来之不易的刹那欢愉呢?”显然,法布尔关于蝉在地下地上生活的时间,与我的考证结论大相径庭。不过,这也无可厚非,也许法布尔笔下法兰西塞利尼昂的蝉,与中国南阳的蝉,在“作息”时间上,原本就相去甚远。
在我看来,蝉鸣是美妙的声乐,绝不是尘世的噪音。蝉鸣,也就是蝉唱。蝉唱是高妙的,只有一个字的唱词“知”,一“知”到底,简约明了,意蕴丰富;只有一个歌曲旋律,呈抛物线状,一起一落,余韵无穷。在回环往复的旋律之间,有休止符等距离的间隔,形成了有节奏的咏叹调。
蝉是无师自通的歌唱天才,领衔昆虫的歌唱团队;蝉是三伏天的“超级男声”,才艺超拔。蝉的腹腔唱法,别具一格;它的音色纯净清亮,高亢悠长。蟋蟀、蚱蜢、螽斯和纺织娘,这些天资不错的鸣虫,都没有这么棒的唱功,难以望“蝉”项背。蝉唱实在嘹亮,但不是喧嚣。“蝉噪林逾静”,南北朝诗人王籍说得多好!
伏日听蝉,是听觉盛宴。激越的蝉唱,与激情燃烧的疯长季节,格调一致。无论白天黑夜,都市乡村,河边湖畔,远林近树,屋里屋外……蝉唱无时不有,无处不在。蝉是夏天的歌手,蝉唱是暑日的风华乐章。没有蝉唱,就没有夏天。白天,蝉唱是劳动号子,鼓舞着汗流浃背的劳动者;晚间,蝉唱是小夜曲,抚慰疲惫者安眠。悠悠蝉鸣,也许还能催长茂盛的庄稼呢。
在夏季的歌坛上,蝉唱是主旋律。不论独唱或合唱,蝉都挺在行。独唱之声,像一线飞瀑溅落石上的清音;合唱之音,如一挂瀑布跌入深潭的轰响。合唱的艺术,尤其令人赞叹——没有领唱与指挥,丛林里万千鸣蝉不约而同地开唱,整齐划一的休止,周而复始。这样的合唱水平,试问还有哪个合唱团可以达到?合唱的轰响,听起来并无嘈杂混沌之感,反而能辨析出每位歌者各自的唱腔。正如一块布料,粗看起来浑然一体,细观之下泾渭分明,条分缕析。
蝉是乡土的符号,蝉唱缭绕着乡音,发散着缕缕乡愁。蝉声无处不在,可以随时享受他的妙音,蝉影却在枝叶间时隐时现,似乎有着“隐与显”的犹豫纠结。我从小在南阳乡村长大,是蝉的忠实追捧者,有幸无数次目睹过蝉的姿容。树是蝉的慈母,蝉是树的赤子。纵有健翅,蝉也不愿远走高飞,总是趴伏在树冠中,安静地守望着绿色的家园,如同隐居的名士。
(选自《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9月20日)
在茶农家喝茶
赵主明
春茶开采时节,与几位朋友去茶农家喝茶。
出了市区,向西南方向的浉河港、董家河行进。一路上,群山连绵,溪流蜿蜒,泉清林翠,茶园相连。越走茶园越壮观,最大的连片茶园上万亩。山路弯弯,不宽,水泥路面,比较平坦。驱车其上,满眼如诗如画。
随性找了户茶农家。几间瓦房,背靠茶山。条条水平梯带,从山脚铺排到山顶。梯带上茶树茂密葱茏,宛如一条条柔润的绸带。屋门朝向东南,五十米开外,有一池塘,水质清澈。塘岸有株高大的枫杨树,冠如巨伞。树下放个旧碾盘,摆着几把木质小靠椅。池塘东南,有几块梯田;在东南,是南湾湖。浩瀚的湖面,波光潋滟。远岸山水相依,峰峦叠翠。
茶农热情地打招呼,领我们来到树下落座。端来一盒绿茶,几个玻璃杯,又提来保温瓶,都放在碾盘之上。接着,泡茶。普通茶,一芽一叶,每杯放入一小撮,依次倒进少量开水,片刻,倒去,再提瓶高冲,至八分杯为止,然后双手逐一递给我们。
茶叶在杯子里上下翻腾后,徐徐下落,沉入杯底,缓缓舒展,如梦初醒。淡淡的绿,从叶中徐徐释出,向杯口浸润,清澈的山泉水,渐成淡绿。特有的茶香,随着氤氲水汽,飘出杯外。端杯闻闻,心旷神怡。
没有城市茶馆低回的音乐,没有闪烁的灯光,没有别致的雅座,没有古朴的茶台。有清风徐来,野花飘香,蜂飞蝶舞,虫鸣鸟唱,公鸡喔喔,麻鸭呱呱,偶尔几声汪汪狗吠。
抿一口,香气清纯,口感醇厚。细细品,略带苦涩。一杯将尽,丝丝甜味泛上咽喉。“香高色碧后味甜”,名不虚传。第二杯,自冲自饮。浓淡随性,各凭所好。一保温瓶水喝完,又要来一瓶。
此情此景,激发了大家的谈兴。你一言,我一语,喝茶论茶。有人批评过于追捧茶叶外形的评优导向,四万多个茶芽才能炒制一斤干茶,虽好看,价格却贵得玄乎,内质与一芽一叶的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茶芽太嫩,营养没有充实,味淡,不耐冲泡。而一芽一叶初展,既不失于嫩,又不至于老,恰到好处。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我赞成这个观点,也喜欢喝这样级别的信阳毛尖茶。有人回忆起几十年来茶叶的发展过程,颇有感触。上世纪80年代初,茶叶几角钱一斤,后来几元、几十元、几百元、几千元一斤,一路上涨,最贵的高达万元。那么贵的茶叶,喝的不是茶的本质,而是一种奢华。质优价廉的茶叶,才是大众消费的主体,才有着广阔和可持续的消费市场。有人说,去城里的茶馆与茶社,偶尔体验一下,未尝不可,但不宜多去。朴实的消费,是生活的常态,也体验了古朴的茶文化。
对于茶农的热情好客,憨厚大气,大家异口同声,倍加赞扬。茶农待客泡茶,不用茶壶,而用瓷杯或玻璃杯,一人一杯,直接放进茶叶,先冲少许开水,略停倒掉,称作“洗茶温杯”。再倒至八分杯,谓之“酒七茶八”。双手端到客人手里,叫作“双手敬客”。之后边喝茶,边与客人叙话。客人杯子里剩水不多时,就提壶续水。一杯新茶,续水一般不超过三次。三次之后,倒掉茶渣,再泡。如果客人继续留坐,就会语出谢言,欣然接受。如果婉拒,意思不再叨扰,即将离开。客套话一般不用,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来直去,真诚、大方、大气。开场之后,便不再陪喝,任客人自便。
叙到茶农生活,有苦有甜,有愁有乐。苦在过程,甜在结果。在苦与甜的交叉里,涌现出一批致力于茶产业的佼佼者,他们种茶、制茶、营销与推广茶文化,以感人的故事展现出爱茶的美好,昭示人生前行的风向标。激情成就了事业,毅力扯起了理想的风帆。
种茶在人,品味在心。茶艺讲究多多,茶故事流传多多,构成了中国博大精深的茶文化。一杯佳茗下肚去,两朵桃花腮上来。言茶不尽意,悟茶在品中。还有人说,茶文化是一种精神层面内容,大众更需求实用价值。渴了,有杯水润喉;倦了,有杯茶提神;困了,有个枕头做梦;冷了,有件棉衣御寒。正所谓雨中送伞,雪里送炭。信仰不能无,步子不能虚。楼越盖得高,根基越应打得牢。
茶,沉浮,舒展,奉献。品茶悟人生,启迪思想,增长智慧。喝着品着,越品越有味,越喝越得趣。临了,有朋友说,这次茶没白喝!
(选自《散文选刊》2019年10月号)
夏日恋歌
刘文方
夏季的傍晚,天空的云是一幅3D动画,几个孩童指着天空:“马群”“羊群”“狮子”“大象”……
余晖还未褪去,一天的暑热,还徘徊在乡村的上空。背着犁子扛着耙,肩上扛着锄头,赶着牛的乡亲,趿拉着鞋子,也有赤着双脚的,哼着小曲,走在乡间的泥土小路上。老牛发出长长的“哞——哞——”的憨叫声,热得狂躁的老黄狗,把舌头伸在外面。看罢云彩的孩子们来到小河里扑腾着,嬉戏着,溅起片片水花儿,荡出圈圈的涟漪。淘米洗菜的妇人,洗头浣纱的少女,说笑声在村子里荡漾开来。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开起了大会。在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村子上空,升起袅袅炊烟,悠悠然慢慢升起,消失在暮色中。
吃过晚饭的人们,男儿三五成群的,来到河边,吹着风,有的泡在还带着太阳体温的河水里。有时,仰起脸躺在水中,会发现一道彩虹,一头伸向天空,一头伸向水中,好像是喝着河水才变成了七彩虹。青山,绿水,彩虹,飞来飞去的小蜻蜓,让人置身童话世界。夜幕越来越暗,大姑娘小媳妇们也成群结队地来到河边,与大老爷儿们划河而治,戏起了水。清清的河水洗去了人们一天的疲劳。
大竹床,大晒席早拿了出来。或一字排开在大晒场里,或排在河边软软沙滩上。聊聊田里收成,谈论着家长里短,讲一段古今传奇,听一折精彩戏曲。趁着月色,孩子们玩起了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等游戏,玩累了,躺在席子上,仰望银河,看星星眨眼,听大人讲故事。
池塘里的蛤蟆呼朋引伴,呱呱叫了起来。群星争辉,银河迢迢,几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闪过,飞向远方。夜深了,月色如水,耳边传来潺潺的河水声,山深沉,路幽静,夜神秘。睡梦中偶尔也会传来远处轰隆隆的雷声,还有一闪一闪的雷电。
夏日恋歌,是一场场大自然演唱会,一场场精美画展。四季都是恋歌,只不过是在等有缘人……
(选自《新民晚报》2019年8月2日)
那群天鹅,就住在我家后花园
王长江
天鹅湖——三门峡这座山水城市自然风光的美丽坐标和人文景观的精神高地,就在我家居住的老陕州风景区内。每年秋冬,上万只大天鹅就像在我家“后花园”里嬉游,推开窗户时,就能耳闻白天鹅的悦耳鸣唱;站在我工作的电力调控大厦办公室窗前,就能目睹天鹅湖中飞翔、游弋、觅食的一群群白天鹅……每当站在岸上举目眺望,眼前的景观令人心旷神怡,只见碧湖蓝天下,洁白的天鹅成群结队,漂游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或争相戏水,或亭亭玉立,或腾空飞舞,靠近岸边的天鹅触手可及;湖面远处的天鹅群,则似白帆点点,天鹅和闲情逸致的游客遥相呼应,构成了一幅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画卷。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鸟。所以,在我的朴素观念中,天鹅湖是我、是三门峡人、是全世界的美丽之湖,因为有了成千上万只白天鹅的聚集,这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天鹅湖。就目前而言,在世界范围内,叫作“天鹅湖”的地方有几十处,但这些个“天鹅湖”中的天鹅,无非是三五只,或者是十来只,顶多不过百十来只。而到过我家“后花园”的三门峡天鹅湖,当你看到几百只一群、上千只一片、成万只一湖的大白天鹅时,特别是你被大天鹅悠扬的鸣啭所包围时,你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惊叹:这是三门峡的天鹅湖,这是天赐三门峡的大天鹅!
三门峡市位于河南省西部,是随着举世闻名的万里黄河第一坝——三门峡大坝的建设而崛起的一座新兴城市。每年入冬以后到次年初春这段风寒雪飘的季节,三门峡这座美丽的城市总会迎来她相知的朋友——白天鹅。于是,上万只白天鹅会集的三门峡天鹅湖,这些圣洁的仙鸟或飞或游或走或卧或嬉或舞,构成了千姿百态的动人画面,组成了三门峡的一道亮丽景观,招引得全国各地的游人争相观赏,络绎不绝。
天鹅湖国家城市湿地公园位于市区西端,是在陕州故城遗址及青龙、苍龙两条涧河交汇处逐步建设起来的,规划面积573公顷,其中水面、滩涂面积180公顷。核心景区包括双龙湖白天鹅观赏区、陕州古城和沿黄生态林带三部分,是一处融生态、文化和人文地理于一体的自然山水景区。同时,在三门峡市山水城市的大水系中,黄河三门峡大坝库区广阔明澈、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同时有成千上万只白天鹅分栖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戏水、觅食,安详地休养生息。因此,三门峡也就拥有了“天鹅城”的美誉。
盛大而圣洁的三门峡天鹅湖,因为滩涂湿地、茂盛的水生植物以及独特的库区型生态气候,为白天鹅越冬提供了优良的生存环境,从而吸引白天鹅族群每年冬季在这里越冬。而大批白天鹅来此越冬栖息形成的城市文化,已经渗入生于斯长于斯的三门峡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们怀着对白天鹅深厚的喜爱之情,以极大的热情与智慧勾画出“天鹅之城”的文化形象:以天鹅命名酒店、商铺、美容机构;宾馆、饭店里悬挂着白天鹅摄影作品;一些主要路段和场所随处可见白天鹅造型路灯、景观灯;迎宾大道两侧的天鹅造型公交站台极具艺术美……天鹅湖国家城市湿地公园更是成了人们向往和白天鹅栖息留恋的乐园。如今,三门峡从政府到企业,从工人到农民,从青年到小学生,人们自发形成保护白天鹅的队伍,许多志愿者自费购买玉米,撒在湖中、河滩,吸引大批天鹅。上万只来这里越冬的天鹅,和天鹅湖一起,终成三门峡市一张亮丽的名片。
因为那群天鹅就住我家后花园,我得以时常与天鹅近距离接触。一对对天鹅犹如一堆堆白雪,游弋在水中。岸边的游客,手里捧一把玉米,天鹅就会朝你缓缓游来,伸出长长的脖子,速度极快地吃着,那喜悦,那兴奋,无以言表。天鹅羽毛洁白,温柔可爱,漂亮至极。吃完了,天鹅发出快乐的鸣叫,转身向水中央游去……
有一次,在湖边树林旁,两只湖中戏水的天鹅没有发现我,使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观看它俩:身披一件雪白的外衣,小小的头上镶嵌着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睛;红红的嘴巴扁扁的,还时不时嘎嘎地歌唱;脖子又细又长,昂首挺胸;爪子红红的,上面还有脚蹼,在水里游来游去时,像船桨一样;展开的翅膀,就像两把大羽毛扇在呼扇。
天鹅的美,美在舞姿,它们快乐的时候,扇动着硕大的翅膀,舞姿是那样的轻盈,用自己白玉般的身躯装扮着美丽的湖色。它们有时曲项向天,展现自己的歌喉;有时在打斗,你追我赶,不分胜负;有时犹如一对恋人,相互观望,相理羽毛,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它们“舞”与“歌”、“静”与“动”、“情”与“意”的映像,共同构成了一幅磅礴的天鹅湖画面,深刻诠释了《易经》中“天地交而万物生,上下交而其志同”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真谛。
有人说,一座城市有了河,有了湖,便有了灵魂。镶嵌在三门峡市城市中心的青龙涧河是形成天鹅湖的水源,是每年入冬后上万只白天鹅留驻三门峡市区的本源,是吸引成千上万的外地旅游者涌向三门峡观赏白天鹅的根源。这种人与地域、情与天鹅的人文景观,不仅在全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在世界城市中也是少有的。有一位广州游客告诉我说,他很喜欢白天鹅,曾在离鄱阳湖很远的地方见过白天鹅,想拍张照片都很难。没想到,在三门峡这个城市中心零距离看到白天鹅,太令人兴奋了!
(选自《脊梁》2019年第3期)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