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光阴的故事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 光阴的故事

  忽略

  陈峻峰

  一

  帕慕克为《新人生》的中文版专门写了序言。印象中,在国内所见已有的中文版本的帕慕克作品,唯有《新人生》他写了中文版序言。序言没有标注他具体的写作日期,但可以推测,时间不会很久。让我惊奇的是,如此简短的篇幅、简略的文字——汉语言文字(翻译),竟能承载起当代一位文化巨擘的伟大思考和诚挚情感:

  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象的产物。

  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

  在当中,我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的撼动和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者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

  序言的最后,帕慕克说:

  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

  我们可能还不能够完全体会和理解,帕慕克呈现和深藏在这篇中文译本序言中的感人诉说、内心渴望和精神朝向。但需要记住其中他的这三个词语:深情挚爱、周遭景色、幻想往昔。

  ——语境营造了遥远的沉静、平实和温和,仿佛帕慕克在他伊斯坦布尔家中,午后,或者向晚时分与家人日常的谈话,但他告知了我们世界的真相、生活的真相,以及文学的甚或是全部的真相。

  不可忽略。

  二

  豫南秋日,在这个月份,作为一个季节,已经有了它的深度。而这几天,经过了两次北方的寒流之后,阳光好起来,周遭景色在两个季节更替的流连眷顾中潜移默化。时间走走、停停,徘徊的情绪和犹豫的选择的当儿,自然还是有了层次上的参照,让我们于那些细枝末节中揣摩岁月轮回的情绪。就像那天我们在大别山看到的那些树木和丛林,众多的树都谢尽了繁华,但这一座山和另一座山,总有几棵野柿子、乌桕、油桐、臭椿、棠梨、白杨、五角枫或苦楝树,虬曲盘绕枝丫的梢尖,摇着一片或几片紫红或深褐色的叶子,像点点的火,像挂在屋檐下陈年的物品,像留给我们的写有赠言的信笺或便条,像谁人丢失的手帕。也仿佛恳求,挽留我们的目光和同情,停在那里,滞留一刻,然后幻化真实和虚假的具象的和意象,无端撩起各自内心深深的不安和思虑。缱绻环顾,从时间中回来,又向时间深处走去。

  这是明显带有秋天情绪和关怀的感受。认真想想,这有什么区分呢,任何一个季节都有生命时光的欢乐和幸福,任何地方都有触手可及的珍爱和痛惜。仅仅是,我们能不能于帕慕克的午后,或者向晚时分,如此平静地怀念和享受岁月中无尽的深情挚爱、日常生活中熟稔的周遭景色,并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幻想往昔。

  那一时刻,是多么好的时刻,那是精神也是肉体的多么好的时刻。而恰恰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过往和现实的“忽略”,同时发现,那些遮蔽了我们眼睛的物质和尘埃。于是惶惑,生命之于这个繁华的世界,究竟怀有什么目的,和谁对峙和博弈,最后要与谁达成合约,以至于让人生如此奔忙,让阅读如此奔忙,让书写如此奔忙,让文字如此奔忙?

  三

  这一会儿,秋末的一个下午,我的书房,满桌满架的书籍,其中的这一本,或那一本,一本诗集,抑或一本古老哲学的读本。才知道,我很久都没用手抚摸过它了。不是么,那么嗅一嗅,你还能闻到多少昔日的鲜美和芬芳。假如我们仍然用“忽略”来说明问题,那么一本诗集,抑或一本古老哲学和美学读本,从写作者虔诚写下的第一个字开始,到那个寒冷冬夜或暗色黎明的最后完成;再从一位编辑家、出版家的欣喜发现、辛勤阅校到印刷工人精心排列出所有的铅字——这些不复再现的过程,都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

  转过脸来,我就看见了楼下谁家年迈的老祖母,正孤独一人坐在廊檐的阴影里,那是生命的暗角,暮色将至,最后一抹夕光,照亮她那一头白发——惊恐的闪电、北极光、流星雨,明亮刺目;闪现,消隐,归于无边的沉寂。我,我们,不能为她留住时间。我们所“忽略”的是我们是否知道,她孤独地坐在那里,守着自己的时光,还有盼望,而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丢失,像廊檐的隐喻,像随时推移越发浓重和巨大的阴影,像秋日傍晚新落的树叶,我们不曾看见它从枝头到达地面落寞飘零的过程。及至你终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恋人,掩埋在岁月中的爱情和渴慕,在许多时候,只能是远处的一个注视你的眼神,满含不能承诺又不能放下的悲欣和甘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如岁月的缠绵和悠久;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一如诗意的独白和感伤,默诵一生。还有那些惯常见到的花朵,我们无法理解的色彩和艳丽;鸟雀在空中飞翔的姿态和它们对季节的敏锐判断和感知;及至最卑微的小草,齿状、椭圆或弧形的叶子奇妙地表达了永不为人知的自我生长、自觉约束和自然法则。

  最熟悉的,就是你屋檐下的那一张根本不知何时织就的蛛网了。构思精美、丝缕有致的工艺,创造性呈示给我们以天赋才能与生存本能双重意义的作品。它的作者,一个微小的造物主,一个结构主义大师、美学巨匠。让人不解和困惑的是,作为生活技能,是谁教会了它?作为艺术想象,又从哪里获得灵感?及其空间、视图、着点、张力、承载、功能、美和呈现,由此到彼,可能的价值与风险估算,粘连、间距、疏密、结点、速度、工期、能力和心情,一张蛛网,令我们措手不及;更大程度上,可能说明着我们对自然永远的茫然和未知,进而可以说,那应该是对上帝永远的未知。

  而结果我们看到了,那就是我们的熟视无睹,即我所说的:忽略。

  因此,那位自然主义大师、巨匠,可能早已离你而去生活在别处了,杳无音信,或隐于荒郊,或游走于山野或江湖,它不会给你这个无情的家伙留下地址;屋檐下依然保存完好的那张蛛网,是它留给你的旧作、无字书、失真的老唱片,不能阅读,也无以倾听,它只是让你偶有所见,好不忘过往,记得岁月。

  这是一个纪念,是即将风化消散的象征之物,不能留下,不能久存,转身即逝,可你至今还没有发现。

  四

  是的,之前,我趁着秋日正好,秋色正好,约了人,去了大别山腹地,去了江淮岭,还去了深山里的国营老林场。十多天过去了,身心分离,我仍然没有从风景的震撼中回来,没有从燃烧热烈的情绪中回来,没有从大山之巅、江淮岭上那般秋风醉步的放肆、撒野和踉跄中回来,但我也明智地知晓,那热烈终归是彼时的热烈,那喧闹已是远处的喧闹。秋日的一次出行、探访、迷失,我终于获得了什么?寻找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仅仅是无尽竹海绿浪碧波之上那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枫吗?是一树黄金照耀了我们的古老银杏吗?是绝壁瀑布轰鸣跌宕的流水带走的万千腐叶、草籽和落果吗?而我们终于又遮蔽了什么?疏漏了什么?是被我们视为生活如常的行为和表情、表象和现象、细微和无声;还有老祖母,夕光,廊檐下的暮色和阴影;还有风、风中草叶不易察觉的舞动和摇曳,仿佛它要说话;把身子低下来,再低些,就看见大树根部那些来来往往的小黄蚂蚁了,每个都不得空闲,奔波、焦急和忙碌着,准备过冬的食物。秋天将近,冬日不远,寒冷即至,而偌大的世界,没有谁会为它们操心,分担忧愁。

  是的,我们必须承认,那些最为如常的自然和生活,恰是文学最生动的情景,也恰恰总是会被我们轻视、放弃和“忽略”,我们很奇怪,喜爱把眼睛朝上,朝向看不见的虚空和远方,宏丽和妖娆,丰功和伟绩,喧嚷和叫嚣,异类和震惊,而无视身边最为平淡如常的人事和风景,鲜活和琐碎。就像我们身在其中正过着的日子,如常的来,如常的去,如常的生,如常的死。

  这便让我回想起来,那天在银杏树下,有三个撅着屁股掏土坑坑游戏着的村童;土坑坑被他们的小手拍打整治得很漂亮,土坑坑和土坑坑之间,挖有弯曲相通的“沟渠”,有一些复杂,或者有一些“设计”和“架构”。这无疑来自农业行为的启发,这和表现了人类勇敢、智慧和豪情的移山填海、大江截流、绕月工程,形而上,有什么不同吗?

  另一日,在山腰青色的石级上,有几个山村妇女向我们兜售柿子、板栗、银杏果和野猕猴桃,一番讨价还价,我们付了钱,再没留意,那钱被她们放进了哪一只口袋。目光中是否有一闪而过的狡黠和窃喜?于今想,生活可能就是这样,从来都如此艰辛和不易,需要精打细算,一点一点积攒,不能集腋成裘,似可聚沙成塔,之后她们才有可能将日子过得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不那么紧巴、慌张,而是游刃有余。

  老林场的院子里,一群青年,其中说话的两个,听其言,显然是从南方回家来的打工者,正坐在石碾上谈论着南方的一个城市,工种、老板、女郎、大海,还有钱。他们为何回来,是否还走,家中是否有人发生了变故,来回一趟路费要多少钱,年底计划着是否回来与亲人团聚,心中还有多少故乡之恋,憧憬着怎样的生活和未来,事实一定非如我们的设问这么简单,由于“无关”抑或“忽略”,我们一无所知,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此时和彼时,以及青春最初的遭际和命运的故事。最具意味的,是他们那天并未由于我们的突然到来,而改变了他们的日常的面部神情和身体姿势,他们也同样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故事了……

  我们忽略,我们也被忽略。我们和他们忽略的,常常都是身边——周遭的风景。至于一次匆匆的结伴出游,这是平常;至于作家和写作,且自以为尚有那么一些道义、情怀和理想者,可能就是致命的过失和错误了。因此,我所理解的帕慕克,无论之于平常生活还是文学创造——深情挚爱,是我们面对世界虔诚保持的态度,缘于内心;周遭景色,是基于深情挚爱之上的真实关注和艺术呈现,内含精神和品质;而幻想往昔,则是文学于最高境界上的洞彻历史和现实的前瞻叙事,及其技巧和方法,个性和风格。

  不可忽略的是,凡此种种,“它都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通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帕慕克说,“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

  生活在别处,无疑,也在近处。

  (选自《散文》2019年第3期)

  粮食书

  杜永利

  1

  时光汹涌,许多事物都被淹没于历史的洪流。朱阁起了又塌;人生了一茬茬儿,又亡了一茬茬儿。世事变迁,曾经看重的不再被提起。潮水涨了,尘泥覆盖,太多过往落在河床底部,成为化石的纹理。当我们在展览馆用猎奇的目光观赏,可否想过,它们也曾在世间活生生地奔走?

  沧海桑田不必太久,在我二十几年的阅历中已经上演了许多。我们的目光从打谷场移开,告别石磙,土地弃置,寻梦人不再以脊背架桥梁,引家人渡过难关。他洗净脚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去往远方都市。曾经五谷丰登的村庄,粮食踪迹稀少。曾经与粮食难以割舍的情结,日渐疏远。

  2

  似乎在昨天,我还是外婆屋里的小孩子。阳光透过陈旧的窗户,慵懒地黏在白墙上。时光化成尘土样的碎末,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飞旋,落地时砸起一波涟漪,印在外婆的额头。她捋一捋额前的白发,满目慈祥地望着我。这温暖的凝望中,我吃着她做的大米饭,以及平日里省下来的鸡蛋。末尾她会叮嘱我:“留饭根儿可长不高,快吃干净。”她密织的目光将我拢住,我想反对,她却说:“你老舅那么高,为什么?他连刷碗水都喝。”我只得仔细地刮一遍碗底。一顿饭吃完,碗壁光可鉴人,甚至都不用刷洗。

  尽管她的光盘习惯很吓人,我仍然喜欢去她家。小时候缺嘴,没有多少零食。外婆总是把平日收到的礼品留下来,我不去,她就一直搁着。记得有一次我一进门,她就乐呵呵地摆出了一堆吃食,花生、炒米、豆子……看得我眼花缭乱。正要大快朵颐,却瞅见花生发霉了,炒米黑不溜秋,豆子已过了保质期。我趁她不注意扔进鸡圈,不料被抓了一个现行。她从没那样生气过,那天却执意要撵我离开,我只得悻悻然回家了。

  后来母亲提起她几岁时的往事,说那时树皮都吃得。我在“知乎”上查到一篇关于饥荒的文章,作者说,那时候最深的情谊就是把粮食留给别人,因为那就是性命。外婆生于上世纪30年代,有过多少食不果腹的日子,已经无法说清。能说清的是她认同粮食的宝贵,并通过奉献粮食来传递她的爱,而我却无知地丢弃了它们。

  记忆里,外婆家的粮仓从来没有对谁开放过。它的门窗严丝合缝,落上一把大锁。有几次她进到里面盛米,我紧随其后,却被门扉的那声“嘭”生硬地挡在外头。我猜想那里肯定有无数红薯与花生,一旦进去就可以饱食终日、乐不思蜀。我的好奇与日俱增,趁着一次机会把堵缝隙的白灰抠掉了,里面黑乎乎的,隐约可见两座水泥台子,上面横竖交叠地摆着麻袋,一股虫药味飘出来。我走开时忘了封堵豁口,下次外婆进去发现了老鼠屎,惊惶失色,赶紧抓老猫进去。粮仓里传出轰隆隆的巨响,混乱不堪,最终也没有捉到老鼠。出来时她忧心忡忡,不思茶饭,好像发生了天大的祸事。后来吃大米,我都主动帮外婆淘洗,遇到可疑的黑米粒我会挑出来,躲着她扔掉。

  每年六月中旬与九月下旬是外婆最忙碌的日子,她和外公整日扎在田野里,割麦子或掰玉米。繁重的劳动考验着老人的体力,他们眉宇间却不见愁云,反而是如沐春风一般泛着红晕。等到大宗粮食归入仓廪,外婆还不愿意闲下来。她已经无法下蹲,目力也受白内障的困扰。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拉着我,带上小凳子去田野拾遗。很多年后我仍然会惊叹于落日余晖里外婆俯身摸索捡拾麦穗的背影,会忍不住翕动鼻翼、泪湿双目。而那时,我却幼稚地抵触无聊的拾遗:仨核桃俩枣都不忍丢下,会好过到哪里?

  过几年我上了初中,外婆村子的田地被一家金铅公司看中。那年五月,麦苗已经抽穗,不出四十天就能收获,商人却等不及。几辆推土机轻轻过去,麦苗纷纷倒下。外婆在人堆里眼神空茫,她接过外公手中的麦穗,搓开,里面的淀粉稀薄,像未成形而夭折的胎儿。她一脸忧戚,泪水似乎要洒落。尽管舅舅告诉她商人会给出丰厚的补偿,她仍然很多天愁眉不展,甚至不愿搭理擅自签名的舅舅。

  年轻一代果真不能理解老人对土地、对粮食的珍视吗?或者明明理解却选择对此嗤之以鼻?

  失掉农人身份后,外婆又跨过了十几个年关,在八十四岁那年过世。死后她的嘴久久不闭,母亲说这是在世时亏了嘴。听到这话我泪流不止。

  手握五谷的外婆,从此住进黄土,我相信在彼岸,她会重拾农人的身份,播种,收割,在劳作里等待轮回。

  3

  有些东西会在时光的淘洗下随流而去,而另一些会沿着光阴的脉络,经由血液沿袭相传。我的母亲很好地继承了外婆的节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句玩笑话说,那份严苛简直是我儿时的噩梦。

  面条吃不完,邻居会选择喂给牲口,而我家不会。放入水中浸泡,过不了多久它们就能摆脱形状的束缚,一碗面汁就此诞生。撒进葱花或韭菜,在平底铛里摊开。当金黄色焦煳爬满表面,一张煎饼就完成了。它并没有本该有的麦香与葱香,反而因为微生物的光顾而生出酸味。我不止一次提出抗议,全然无效。吃着酸溜溜的煎饼,我和弟弟大呼命途多舛。如果胆敢投喂给牲口,母亲的擀面杖是绝不会轻饶的。

  煎饼不算什么。如果玉米汤剩下来,别人多半会直接倒进下水道,母亲却会用来和面。用玉米汤泡面条,那是绝配。

  可以说,我们家的菜从来不用放醋。新鲜饭菜一定会和昨日前日的菜肴打个照面,再一起奔赴唇齿。父亲劳作一天归来,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说说,这样节省能好过多少?”母亲不服气,举了八宝粥的例子。我们这里在腊八当天会做一大锅八宝粥,接下来的整个腊月都要往新鲜的饭食里勾兑,寓意有余粮,会越过越有钱。父亲没有被说服,最终发生了摔锅撂碗的争执。

  我和弟弟终于长大,可以摆脱母亲的严苛。在外面读书工作,宿舍没有生火,外卖的食物固然可口,时日久了肠胃却生出毛病。偶尔我会站在窗前,窥看对楼。袅袅水汽里,男人归来,女人端上煨在炉边的热汤;儿子绕父膝玩耍,母亲捧着小碗追赶,非让他多吃几口……在这温暖的情景中,我想,或许我们都误会了母亲。她常常多做,不是掌握不好家人的饭量,而是害怕我们如她幼时那样忍受饥饿,希望我们多吃。这种笨拙,如今想来是多么温暖。她对粮食的珍视太过隆重,时光爬过年轮以后,我终于可以公正地看待。人在世上,锦衣玉食者是为少数,她把自己放低,低于粮食,反而能高于贫穷。正是这忧患意识与向上的信念,让她的儿子们保有上进之心,并因此跃出农门。

  4

  每当村子里有新生命诞生,妇女们都会带着最细的白面去贺喜。她们三五结伴,臂弯的篮子沉实又轻盈。她们穿着碎花袄子,行走在冬天的河边,永远不会哆嗦。树林里的喜鹊窝也热闹了,新的生命常常不畏严寒的人间。这种贺喜仪式叫作“吃喜面”,大抵是筵席上要吃面条的,和长寿面是一样的寓意。面条做得好,顺顺溜溜,一根到底,象征婴孩顺利成长。这就要求面粉必须精选,麦粒在淘洗与晾晒时必须格外用心。再往前,麦籽还在植株上时必须风调雨顺……这一切的因缘际会,加上妇女们送贺礼时的虔诚与真挚,才能成全一碗面的优良品质。

  由此可以看出,在不久前的村庄,粮食与人的关系仍然是水乳交融的。迎他出生的是一碗面;每逢年轮圆满,庆贺他的还是一碗面;平日里但凡需要使力气,也必然要吃一碗最为扛饿的面。日日月月年年,人和粮食就难以割舍了。这样的关系,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珍视它?

  我在前年端午节回家休假,路过邻居门口,被她的枯萎惊到了。她的四肢如同枯木,没有一丝水润,她的面庞黯淡无光,肌肤松弛,她有气无力地同我打招呼。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罹患胃癌,只是从她空荡松垮的衣服察觉出不祥。后来我忆起这最后一面,觉出了许多人生的无奈。她面前晾晒着新收的麦子,无法参与秋粮的播种,只能守着家门照看新粮。麻雀一来,她就使劲吆喝,这些小鸟似乎也欺软怕硬,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所守护的将不再属于她。她是浑然不知,还是阅尽尘世以后的豁达?不久她就离开了,秋苗淹没坟茔。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感动于她用尽全身力气的那种驱赶。那种虔诚与真挚,是我们面对粮食时该有的模样。

  我们曾经敬畏粮食、珍惜粮食,除了它能养活我们,还因为它是唯一熨帖而可靠的财富。

  我的另一位邻居,有两个儿子,老大已经结婚,老二迟迟不娶。当父亲的总喜欢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认为幺儿独身是因为自己挣的钱不够。于是他费尽心思积攒粮食,想等到价格上涨以后再出手。可悲的是粮食一再跌价,更可悲的是消沉的儿子迷上赌博,三番五次背着他粜粮食。这里的粮食太无辜,它肯定想奉献自己微弱的力量,帮这对父子渡过难关,就像大儿子结婚时那样。

  我的父亲不久前在工地上从高处跌落,面部严重受伤,五颗牙齿被磕掉。此前,为了获得媒人的青睐,他用积蓄替我购买了撑门面的车子,家中已无分文。他把储存的玉米扔进剥谷机,脱粒以后运到收购站。一车“黄金牙齿”,足够他在乡医院换回五颗烤瓷牙。我回家后才知道此事,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疼惜与愧疚。他不问我要钱,只是想让我安心地积攒首付。面对天文数字,我没有粮食可以依靠,而父亲甘愿做我的后盾,带着一身的劳损去工地拼命。

  5

  我们生在村庄,长大后离开,在远方以另一种形式进行耕耘,依然要承受父辈们承受过的压力。这也是每一茬生命应该面对的,并没有什么轻巧的活法。我们的粮食变为另外的东西,它是银行的一串数字,不必面临鼠类的侵扰,却仍然要承受价格波浪线的跌宕冲击。我们远离了过往,故土在我们的视野以外天翻地覆。当我们短暂回归,会不会因记忆的对应物缺失而生出一缕哀愁?怅然若失太过轻盈,是酸腐的抒情。可是,除此以外,你还能为村庄捧出什么?

  阅尽世界,归来还是少年吗?很久以前,少年在院子里摊开粮食,推着木锨不停翻晒。他旋转出的是老天爷秘而不宣的指纹,沦陷此中啊,在粮食的旋涡沦陷,并寄托此生。低于粮食,心怀敬畏与痛惜,然后高于贫穷。我愿做此间粮食喂养的少年。

  (选自《西部》2019年第3期)

  深夜呓语

  田君

  1

  我是一个复杂多变而又略带点神经质的矛盾体,生活在各种已知或未知的身份转换中。诗人、文学编辑、司机、杂役、摄影师、保镖、老师、老板、老公、父亲、儿子、情人、酒鬼、病人……这些或自觉或不自觉担当的角色,有些是公开的,有些是秘密的。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扮演得好,我看再多一些也无妨。

  而我似乎已经到了极限,整日都感觉碌碌无为、纠结郁闷,像一支射出了的箭,无法停歇,更不可能回头。

  在这些角色的饰演中,所有的背景地只有一个,那就是信阳(如果是身在异地,那它就在心中)。一座四季分明的小城,依山傍水,物阜民丰。我奔波劳顿于此,透支身体、透支时间,同时也透支情感。这些看似无法囤积的东西,共同参与、制造和见证了我的不安。城市是安逸的,不安的是我们日渐脆弱、变质以及盲目的肉体和心灵。

  我今天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开始写作的,这篇立意不明的文章将成为整篇文章的开篇之作。我近期的状态就是这样,没有刻意,也没有故弄玄虚。我已经说过,我是一个复杂多变而又略带点神经质的矛盾体,我今天的胡言乱语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2

  夜色此时弥漫在窗外,像一种没有目的,同时又无休无止的包围。它的存在日复一日,白天是对它的一种穿越。当然白天也日复一日,夜晚对于白天也是一种穿越。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被一分为二,一个白天之后,一个夜晚来临,周而复始,亘古未变。白天多于夜晚,因为夜晚被我们睡掉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夜晚的真实存在以及它对于我们生活的分割。

  我此时游弋于夜色之中,一个无星无月的夜,走动或停歇都一样漫无目的,心灵的空虚远远多于身体的孤单。它们相对独立,又秉承于一脉。有多深刻,有多无奈,只有自己明白。

  无数次地深入这样的夜晚,成为夜色的一部分感受或知觉,参与夜色对于时间的分割,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时间,也是属于别人的时间。我们和时间的对峙,胜负一目了然,只是我们对于这种对峙既非情愿,也无从选择。

  夜晚的重要,仅次于白天……

  3

  我们混杂在人群之中,走过一个又一个景点,出入一座又一座城市。在山水之间,我们体味到了热闹,也见证了神奇。有关旅程的记忆,或深刻,或淡薄,其实都无关紧要。景色已经永远定格在了照片中,那些景色,都经过了我的精心挑选。对于我来说,因为有了这些不期而遇的景色,这些旅程才有了意义。

  山可以作证,水也可以作证,我们所共同经历过的所有景色都可以作证,那旅程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即使同行的人再多,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我认定于此,那是我们独自的旅程。所有的人物和景物都是我们自己的陪衬,我这样说也许有些不够厚道,但事实确实如此。只是我不知道,我到达了我的天涯,也到达了我的海角。

  多少年后,当我们老了,记忆会褪去繁华的颜色。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淡出我们的记忆,但我相信,我们都不会忘记这些旅程。

  当然,也许在你回忆这些美好片段的时候,我早已离你而去,我指的是也许我会先于你走完自己全部的旅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今天在这里必须提前对你说抱歉,我知道我被自己太过炽热的情感消耗得太多。我说抱歉是因为我的提前退出会把孤单留给你一个人,尽管我知道你的孤单也许仅仅只是我今天的一种假设。

  4

  一排高大的垂柳,傍着河流,穿城而过。正是柳絮飘飞的时节,柳絮如雪花般漫舞,像纷乱的心事,弥漫了整个春天。说是一个春天,其实很短,短到让你还来不及去细细地品味和感受,转眼之间,春天已经接近了尾声。

  我捕捉到了这季节的隐喻或叫暗示,随着那漫山遍野的绿色一层一层地由浅至深,眼前的世界似乎在一夜间混为一色。气温的升高幻化成怨气,凝结成悲伤,像一种恶疾堵在心头,挥之不去,又找不到突破的豁口。

  花也开过了头,曾经的娇美不再;开败的花只剩下了丑态,已然经不起任何的风雨,碰一下,残叶便会纷纷飘落。很显然,再精心的呵护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正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呀,我们无法战胜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有的坚持都是徒劳,时间终将带走一切。

  春天的隐去悄无声息,它不需要仪式,因为紧接着夏天就会到来,夏天的到来也同样无声无息,她就在我们身边,并将亲口告诉我们即将发生的一切。只是我还不知道,我理想的夏天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5

  路途的遥远超乎预想,一路之上,我暗自惊异于山水的相同,有片刻的错觉,仿佛自己是行走在家乡的山水之间。

  路程也是一种支出,与付出的时间和愿望相比,收获明显不足以抵消。这多少有些让人失望,当然,这种情绪并不仅仅是因为山水的缘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亲人们的缺席。

  每个人都是一个中心,这和金钱和地位无关。即使是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身边的人物、事物,也构成一种围绕,我们都活在这些次第铺陈的环绕里。而今天,因为亲人们的缺席,我宁愿相信,他们才是我的中心,随着车子的渐行渐远,我仿佛正被一种巨大的无助所牵引。对于中心的远离让我惶惶不可安宁,并继而在心里生出一种本能的挣扎和抗拒。

  看来,我们在行走中所经历的景色,在很多时候仅仅只是我们旅行所得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方面……

  6

  像童话中的一处场景,一个环形的山谷内,林海,草地,红顶欧式的小楼,还有楼前碧绿色的小型湖泊。随着一车人的欢呼,仿佛是集体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中,一处没有桃源的世外仙境。美丽得有些突兀的塞罕坝草原就这样一下子打动、俘虏了我这个从中原腹地赶来的匆匆过客。不是朝圣,却突然就有了朝圣的味道,一路的颠簸劳顿在那一瞬间得到了彻底的缓解和释放,此行哪怕仅此一景也已经足够了。

  车刚停稳,大家便争相下车。九月的草原,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同行者中有人怕冷,已经在北京买了羽绒小袄,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不过,冷并没有影响我们的情绪,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结伴在湖畔的空地上拍照留念。环顾四周,仿佛处处皆美景,那色彩,那层次,没有一丁点的刻意,浑然天成的美让人一下子无所适从,又难舍难分。我们就好像全都成了画中人。(一个多么恶俗的比喻啊,但它又恰如其分)。大家忙于各找各的位置,各摆各的姿势,全然不顾导游的再三呼唤。回来后比对照片才知道,最美的,还是以湖水和红房子为背景的那个角度。原来美的东西是那么的相似,山和水,自然和自由,这些元素相加,就有了这么一次经典的旅程。

  草原和林海都是带有灵性的,整个山谷因为有了草原和林海而显得生机勃勃。白桦树的挺拔,野花的烂漫,松林的涛声,还有不知名的野草的清芳,弥漫了整个下午。我们集体骑着各色马匹或走或跑地往草原的纵深挺进,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种莫名的冲动、挣扎和慌乱中梦游般地在草原上、林海间游荡。在草原上,我们仿佛成了草的一部分;在林海里,我们又好像成了森林的一部分。那种感觉奇妙而又神奇。傍晚时分,在余晖里,我们在山林深处漫步,尽管是四五个人同行,但那种空旷与安谧还是让人心生不安,胆小的人始终害怕有大虫出没,在他们的催促下,我们顺原路返回到住处。好在,这里处处都仿若天堂,并不需要刻意地在哪一个地方逗留。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们能够留住的东西其实很少很少。很多时间,我们似乎都是在浪费生命。所以,我得感谢命运,是它给我们安排了这一幕幕旷古绝伦、精彩无限的重装大戏,让我一次又一次反复享受那样一份无与伦比的美好和感动。我会记住,那烟台街头的温暖的马路,那束河古镇涓涓的细流,还有这梦幻般多姿多彩的草原。因为这些都是上苍对我的额外恩赐,我无比珍惜这种给予,并对此常怀一份感激。

  离开草原的这些日子,心里一直没有安宁过。写这篇文章,仿佛再一次地步入了那个美不胜收的童话世界,原来它一直就隐藏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翻检和重温。

  7

  又到了大雾频频的季节。大雾宽博,遮天蔽日,在大雾中穿行的我,仿若一个近视者,眼前一片迷蒙。我眯起眼,努力地试图看清前方的景物,一个典型的姿势,透露出我心头的焦虑。当然,这只是出于行车安全的需要,或许仅仅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本能才是我们最基本的需要。

  任何不真实的存在都会令人心生恐慌。我在大雾中,被大雾缭绕。看不清的不光是远方,看不清的还有大雾。

  8

  坐在窗前西望,眺过城市高矮不一的楼房,贤山就那么平静地伫立在那里。我知道在山的西边是波澜不惊的南湾湖,甚至再往西,我也能知道个大概。我熟悉它们,是因为它们的静止,宛若忠诚。

  窗外的两侧便是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两条街道,街道的形成也许已经很早了,道路的形状也是不变的,只是穿梭于其中的人和车却从来也不曾相同过。也正是在这一静一动之中,事物才能各得其所。

  我所待的这个房间也是不变的,我熟悉其中的每一个物件,因为它们都经过我手,我喜欢物定其位,最怕的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所以,这里的所有物件都有它的位置,且相对稳定,我习惯这样。

  我现在坐在这里,这是暂时的,我刚来不久,并且准备很快就离去。整整一天了,我就这样不停地折腾自己,我害怕闲下来。突然发现房间里的两盆花都蔫蔫的,我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浇过水,然后一盆一盆地把它们搬上窗台,因为有阳光在那里,它们似乎更需要照射。

  而阳光已经谢幕,正在鞠躬退场……

  9

  一个略显漫长的冬季终于到头了,春天绿在树上,也穿在先知的女孩身上。

  新茶飘香,一年一度的茶节即将来临,大街小巷都被突击整理一新,好在信阳真的越来越像个城市了。

  雨季也如期而至,周遭是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这是一年的春天,时间走到了此处,仅仅只是写这篇小文时的一个节点,并无什么特殊的含意。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变化只停留在表面,四季的重复年复一年。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这样枯坐在电脑前,执着鼠标,穿越时间。引领、捕捉和打磨汉字的真谛、寓意和象征,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像一头困兽一样自我折磨,把夜耗亮。

  变化随时都在发生,有时惊天动地,有时微乎其微,静止只相对于运动。我心依然静如止水,但却已经无法掩盖季节的猜想与涌动……

  (选自《莽原》2019年第4期)

  一路向西

  叶灵

  1

  不知为什么,每当一写到村子,村前的沟壑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好像沟壑与村子冥冥之中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我的村子高踞在黄土高原,北临黄河,东面和西面都是驰骋纵横的高原丘陵,南面被一道深深的沟壑挡住了去路。如果从高空俯瞰的话,村子就像座孤岛。很多年前,就听爷爷说过村子搬迁的原因,当时土匪比较多,族人就商议,把村子搬到这土塬上。沟壑横亘在村前,犹如一道自然屏障保护着村子。

  村子搬到了土塬,挡住了土匪,子孙后辈吃水和交通却成了生活中最大的难题。想想也是,无论何时,能好好活着才是生命中的第一要事。村里人吃水,要一担担地从沟底的机井里挑上来。出村,则要翻越沟壑或绕很远的路,才能通到大路边。沿着沟里的曲折小路,慢慢下坡,穿过半腰中连接两边山崖窄窄的土路,缓缓上坡,才能翻到了沟的对面。在沟壑的最底部,有条东西走向的路,早已被一人多高的荒草淹没,辨别不出任何踪迹。

  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这条沟虽然荒废了,但在很早以前,沟底的路上,有位神仙老人倒骑着青牛,从这里经过。正好当地闹瘟疫,神仙老人就把自己的牛宰了,取出牛黄,制成药粒,散发给大家,瘟疫才得以制止。还说这位老人的身旁总是围绕着一团紫气——这是祥瑞之兆。

  许多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在沟底割猪草。沟底的草疯长,浓密茂盛,不到一会儿就能割上一大筐。然后,我们就在山坡上捉迷藏,藏在一人多高的蒿草中,极为隐蔽。此时,我总会臆想,那个神仙老人会不会藏在里面,会不会突然出现?然而,想归想,我是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位神仙老人的。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沟底这条不显眼的小路,竟是一条千年古道,属于古代丝绸之路的一段。古道两边高崖峭壁,蜿蜒于丘陵高原之间,犹如汩汩流淌的动脉,连接着两个古老的城市——西接长安,东连洛阳。

  春秋战国,战乱频仍,这条古道成了军事要道,往来不绝的马车,把一车车军需物资送到战场。秦国大军的铁蹄曾疾驰而过,于函谷关血战六国联军,一统天下;汉唐时代,古道更为繁忙,长长的商队,驮着丝绸、瓷器等,姗姗西行;西域各国的驼队也纷纷沿着丝绸之路,汇聚前来,络绎不绝……几千年来,这条古道一直促进着两个城市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与发展。

  相对于千年古道,沟底的小路显得有点脆弱,几场暴雨,黄土就会变得松软,土崖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倒塌。就连压得比较瓷实的路面,也会被水流拉出几道豁子,不得不重修改道。后来,高速修起来了,高铁的桥梁也架起来了,村里买车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一合计,干脆把沟底填平,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填出一条比较宽阔的路来。

  古道虽被硬生生地截断,但高速、高铁的畅通,让千年古道的气脉随之奔泻而出,一路向西。

  2

  时光应该追溯到2500多年前,东周时期的春秋末年。如若再具体一点的话,应该是公元前491年的某一天。

  函谷关。关令尹喜正在关楼上举目远眺,善于观天象的他,发现东方有紫气升腾,知道必有祥瑞降临,他心中大喜。果然,一位老者倒骑青牛徐徐而来,皓首长髯,一派仙风道骨。尹喜知道,他就是自己正在等待的人。

  此人就是后世人所尊崇的老子。老子是周王室的“守藏室之官”,相当于后来的“国家图书馆馆长”。当老子看到天下战乱四起,不可救药,便辞官归隐,从都城洛阳一路西行,自然就来到了函谷关。

  见老子决意归隐,关令尹喜便恳请其著书立说。老子梳理平生所思所悟,洋洋洒洒写下五千言的《道德经》后,倒骑着青牛出关,从此杳无音讯。他在古道上踽踽西行,留给后人的,除了那部经典外,就是那一抹渐渐湮没在夕阳中的背影。

  老子骑着青牛出关后,到底去了哪里呢?对此,后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曾搜集大量史料,探寻老子出关的具体行踪,有说老子出关后,过散关,入甘肃,经游天水、陇西、临洮、兰州等地,最后落户到临洮“飞升”。还有人认为,老子写下《道德经》后,与关令尹喜相伴西行,这是老子事业的开始。

  但是,不管哪种说法,其中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老子当年出关后,是一路向西。在西边,一定有老子心仪的地方。天下战乱纷起,归隐才是最好的选择。老子倾尽毕生所学,著完千年经典,他坦然做出了人生中最后的选择。这一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不过是想寻得一隅之地,安静修行,不想受外界纷扰而已。后来,据《史记》记载,老子出关后“莫知其所终”,至今仍是千古之谜。

  沿着函谷古道西行,不过十几里,古道便戛然而止。如今,自然的变迁,加上现代设施的修建,早已破坏了古道原来的走势与地形。

  从函谷关西行,隐藏在豫西丘陵山地间的千年古道,穿过险峻的重重沟壑,一直通到潼关直至长安。从函谷关向东,过陕州城、磁钟、张茅、硖石、观音堂入渑池,经义马、新安,顺谷水可达洛阳,其中陕州这段为崤函古道最为险峻的一段。

  3

  站在陕州车壕村附近的山坡上远望,巍巍崤山耸立。近看,一片片庄稼繁密茂盛,在草木的掩映下,一条裸露着石脊的古道赫然映入眼帘。这就是崤函古道。

  清晰可辨,历史的车轮曾从这里碾压。石灰岩的路面上,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记,一个个马蹄形的石坑,还有简陋的蓄水设施……这里,车马走过,军队走过,商旅走过。恍惚间,被时光凝固尘封的车轮声、马嘶声稀里哗啦地从车壕里纷涌而至,与如削的壕堑,深深的辙印混杂在一起——历史与现实瞬间在时空中颠倒错乱。

  当黄河由龙门峡谷奔腾而来,一路向南倾泻而下。行至风陵渡时,在此南边遇到秦岭的阻挡,北面则是中条山脉的堵截,黄河在此不得不拐了个弯,滔滔东去。黄河南岸,丘陵狭窄修长,其间,沟壑幽深,正好成为一条天然的交通要道。古道便也顺其自然地形成。这里西有关中平原,东有河洛平原,北有晋南平原,曾是中华文明发源的核心地区,至少从新石器文化中期到宋代之间的四千多年间,都是中国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

  高原丘陵之中,古道迂回曲折,蜿蜒往来,其间险象环生。唐太宗李世民曾叹道:“崤山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如今,途经310国道硖石段时,仍能感觉山峰林立,道路险峻。这里,曾有多少个白昼黑夜,金戈铁马疾驰而过,留下点点碎星;多少个晨钟暮鼓,商旅长队缓缓而行,送来驼铃声声。

  古代对洛阳至潼关这段道路,称为崤函古道。它南临崤山,北近黄河,扼洛阳与长安之间东西交通之咽喉,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史称“两京锁钥”,更是豫、秦、晋三个文明核心区之间交流的见证。如今,它已是世界物质文化遗产丝绸之路上唯一一条道路遗存了。

  苍穹之下,崤山壁立,黄河奔腾,一条古道起伏蜿蜒其间。突然,一阵风从山梁掠过。

  崤函古道上的历史尘烟犹未落尽。

  4

  从郑州坐高铁,一路向西。历洛阳,经函谷关,过潼关,最后抵达西安。

  西汉时,张骞的“凿空之旅”就是从这里起步,一路向西,穿过亚洲,到达欧洲,走向世界。

  站在古代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浓厚的文化气息,不由分说地迎面扑来。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巧合,中原刚统一不久,北方的草原就统一了。匈奴帝国和秦汉帝国几乎同时产生。而汉朝最大的敌人就是匈奴。汉武帝时,已经有实力和匈奴放手一搏了。

  在战争爆发前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39年,汉武帝深谋远虑,布下了一手伏棋。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决定却意外导致了历史上伟大丝绸之路的诞生。

  一个偶然机会,汉武帝得知,以前有个叫月氏的强大部落,被匈奴击败,单于杀了月氏王。月氏战败后逃到西方,重新建立了国家。月氏人一直仇恨匈奴,想要杀回去报复,但是苦于没有盟友,一直未能如愿。

  于是,汉武帝决定招募一批使节联系月氏,结成联盟,共同夹击匈奴。

  沙漠、雪山、绿洲,时而长风漫卷、飞沙走石,时而万里长空、寂静无声。要想越过西域7000多公里流沙与荒漠,绝非易事——横越西域,既要有外交家的辩才,又要有探险家的胆魄。就在这个时候,张骞登上了历史舞台。

  公元前139年,张骞由匈奴人堂邑父做向导,率领一百多人,浩浩荡荡从陇西冒险西行。行程的艰难可想而知——既要躲避野兽出没,又要提防匈奴的明攻暗袭。然而,即便如此小心,他们还是与匈奴军队遭遇。

  张骞和堂邑父被俘后,匈奴对他们严加看管,让他们去放羊牧马,并让张骞娶了匈奴女子为妻,监视并诱使他投降。被软禁的张骞虽度日如年,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张骞整整等待了十一个春秋。终于,一个月黑之夜,张骞趁匈奴不备,逃离了匈奴,经过一番跋涉,终于来到大月氏。然而,此时早已非彼时,大月氏并没有听从张骞的提议。张骞始终得不到明确答复,只好离开大月氏,回国复命。

  从出发到返回,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汉武帝怎么也没有想到张骞和堂邑父竟然会活着回来。这次虽然没能和大月氏结盟,但它成为汉朝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外交活动。因为,这次出使,张骞把一个词带到了汉武帝的面前——这个词就叫“天下”。

  公元前121年,汉朝从匈奴手里占领了河西走廊,打开了通往西域的大门。两年后,张骞再次出使西域。这次,他带着三百多名随员和数量巨大的财物,来到了乌孙、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等国,与西域这些国家正式确立了外交联系。这次出使被司马迁称为“凿空西域”。

  从此,成百上千的汉朝人沿着张骞的道路,蜂拥到了西域。使节的后面,是成群的商队。中国的丝、绸、绫、缎、绢等丝制品,源源不断地运向中亚和欧洲,苜蓿、石榴、葡萄等,也经由这条道路传入中国。希腊、罗马人称中国人为赛里斯人。“赛里斯”即“丝绸”之意。“丝绸之路”也因此得名。

  汉武帝晚期,社会动荡,朝廷就中止了继续开拓西域的战略。然而,幸运的是,丝绸之路并没有因此而中断。这条古代互通有无的商贸大道,已成为亚欧大陆的交通动脉。虽然政治风云变幻不定,但经济和文化的需求一旦确立,它会长久得多。丝绸之路由帝国的外交战略而创始,但它比帝国活得更久——等匈奴灭亡了,等汉朝倾覆了,甚至等它最大的客户罗马帝国也崩溃了,丝绸之路还在活跃着。瓷器和丝绸、黄金和琥珀、僧侣与经卷,在这条道路上奔流不息,它们把一个个遥远的国家联结为一个更宏大的存在:天下。

  5

  古城西安,华灯初上。曲江岸边,霓虹闪烁,一片歌舞喧天,灯光点缀的紫云楼,在夜色中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千年盛唐的繁华恍然浮现在眼前。

  大唐芙蓉园。紫云楼前的湖面,音乐、喷泉、激光,在水幕上流动;火焰、水雷、水雾,于夜空中绽放。大唐追梦,如诗如歌,如梦如幻,流光溢彩的灯光,绚烂华丽的服饰,雄浑悠扬的音乐,妩媚多姿的舞女,盛唐的大气、雄浑、璀璨跃然于眼前。

  “市井平常事,最是热闹处。”到了西安,就不能不去回民小吃街转转。正是三伏天,热浪如潮,街上依然是人群熙攘。我们一行人只能裹在人流中朝前慢慢挪步。两旁的店铺,灯光通明,热气腾腾,招揽顾客的声音,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香气不由分说诱惑着人的脾胃。

  梦回大唐!一千多年前,这个朝代的建立,注定要给璀璨的中华文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世界第一个超过百万人口的超级城市——长安,举世瞩目。它的繁荣、富足和开放,让丝绸之路更为活跃繁忙,来自欧亚大陆的各国客商,不远万里,长途跋涉,纷纷度过玉门关,来到长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一度成为盛世佳话。

  唐代丝绸之路的繁荣达到了鼎盛。丝路商贸活动,让人们在物质上感到极大的富足——从家畜、野兽、皮毛、植物、香料、颜料到金银珠宝、矿石金属,从器具牙角到武器、书籍、乐器,应有尽有,霎时成了唐人高门大户的消费时尚。

  一时间,帝王皇族带头,豪绅阔户争相仿效,庶民百姓也以把玩异域奇物为能。美国学者谢弗说:“七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崇尚外来物品的时代,当时追求各种各样的外国奢侈品和奇珍异宝的风气开始从宫廷中传播开来,从而广泛地流行于一般的城市居民阶层之中。”丝路商贸交流的结果,无疑就是现代经济学所表述的“经济互补,实现双赢”的智慧。

  唐代文化史上,还发生了一件妇孺皆知的大事。洛阳人玄奘沿着丝绸之路,历时十九年到印度求取真经。玄奘精通梵文,他所翻译的佛经更为准确和浅显易懂,还把我国哲学著作《老子》也译成梵文。印度失传的珍贵文化遗产“大乘起信论”,就是因他的重译而保存了下来。在玄奘的努力下,唐朝的佛教文化发展越来越兴盛。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台湾学者许倬云曾概括大唐文化的特点:“包容之量,消化之功。”对外来文化,唯有以宽容的心态去汲取消化,自身才会不断繁荣壮大。圣贤老子有云:“万物归焉而不知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对于一个人,是如此;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是如此。

  站在古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古城,现代气息与厚重文化交相辉映,沉睡千年的古城已焕发出迷人的魅力。西安早已融入“一带一路”的大格局——中国(陕西)自由贸易试验区的建立,为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了无限的活力。今年,这座城市被赋予了建设亚欧合作交流的国际化大都市的重任。千年之后,长安重现大唐之梦,再次让世人瞩目。

  那条古老的丝绸之路还在,它还是中国与中亚、西亚乃至欧洲通商的重要通道,只不过现在已经铺上了铁路,铁路名叫亚欧大陆桥。如今,丝绸之路已被赋予了更为多元而开放的精神内涵——和平、交流、理解、包容、合作、共赢。这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已成为醒目的文化符号,惊艳于世界。

  (选自《延河》2019年2月下半月刊)

  山和水的坐标

  葛道吉

  黄河冲出三门古峡,挤进八里胡同,明显憋屈了,就用速度抗争,呼啸着奔腾。两岸是山的天下。水瘦的时候,也就几十米宽,小浪底大坝封锁以后,水的力量,一下将南岸的黛眉山、北岸的王屋山推开到了五千米开外。赶牛、挑担、上窑院读书以及顺河绕弯儿的那些路都去哪儿了?

  水封锁了遥远的记忆。那是方位的选择。祖祖辈辈留在沟岔里交织的小路,沟头窑畔那棵雁过红老柿树足够大,足以容下窑院小学全体五十名师生在树枝上游戏。老师假期后从城里带回来一部照相机,冬季没有树叶,更没了红红的柿子,我们爬到树杈上,老师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摄影作品就叫“古树开花”。

  那棵雁过红老柿树移民时已被伐掉,锯开后褐黄色略带黑釉亮堂的斑纹,馋得老木匠啪啪拍打着板面爱不释手。村里留下一块巨大的独页案板,办红白事、吃大锅饭专用,其余大大小小,每家都分到了一块。在山里,柿木是做案板的上好木料。

  老家已在百米水下,确切地说是在泥沙里。曾是攀爬艰难的大山,想站在离家最近的地方遥望一眼儿时的记忆,就要走沟底的路,路弯弯绕绕非常远。现在,山头绕库区修了一条通衢的大道。车停在路旁,沿步行道绕山梁下去,水的浩渺首先打湿了双眼,心一颤一颤在紧缩中打开。已无法再往下行,因为水一涌一涌像狗一样总想亲吻你的双脚。

  离老家的窑院,少说还有四五里的山路。说是四五里,走起来要远得多。看山跑死马,山路都是母的,能生出无数的路娃娃。

  放眼望去,老家的窑院、小路、老柿树,都在一片渺茫中,都是一波一波的水纹。家在水下,却真真切切:三孔窑洞正前方,是阔阔的窑院,靠西是父亲用血汗搅和黄土泥巴建起的三间瓦房。那是家的门面,是父亲的尊严。正是有了这三间瓦房,父亲驼着的背突然挺直了。院墙是爷爷垒砌的,算不上规整,但严实。只是多年雨水冲刷,已经有点低矮了。父亲用一些薄石板盖上,有点作用,但终归盖不严,就留下一棱一棱的水槽在墙上。后来,父亲在墙头栽了浑身长满尖刺的仙人掌,两年下来,满墙披绿挂翠,竟成了一道风景。移民搬迁的时候,拍照的人不计其数。

  最西侧的窑洞原是堆放杂物和农具的,后来成了牛圈。父亲在窑洞口为我们铺了一张床,成了我和二哥的住所。晚上最有趣的是玩扑克,除民、我和二哥,还有堂弟同盛。同盛儿时患腿疾,右小腿弯成弓形,比左腿短约十厘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他非常聪明,抓完牌合上就不看了,需要出哪张,抽出来便是哪张。母亲心疼煤油,就吵我们:“成天打扑克,点灯熬油的,顶吃顶喝啊?熄灯睡觉!”听到母亲的喊声,我们“噗”一声把灯吹灭,待母亲回到正窑,我们又悄悄把灯点亮,继续玩。山村的夜,没有电,更没有娱乐场所,干什么呢?……

  南岸是山色如黛的逶迤。那山是属于黄河的,山脚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古黄河,山腰是大坝合龙后的小浪底。很难想象,曾经的“九嶝莲花赞”,眼前只剩下灰蒙蒙的四嶝、五嶝。转回头看看山峰,不错,是这个方向。又回头看水,没错,就在那一带——墨绿色水面,在阳光的作用下,闪烁着一大片金色的斑斓。看久了,耀眼,光线全成了金色,连同遥远的回忆,全成了金黄的一片。

  风是朝着本能的方向行走

  风是有方向的,本能就是它的方向。风不管世间万物,只管走它的路,跋山涉水,呼啸缥缈。风也有无奈的时候,大山、沟壑会改变它的方向,有时候扭个头溜沟底穿行,有时候会愤怒地把砂土碎石抛向天空,但更多的时候,风只管按照自己的本能前行。

  如果停止不前,那还叫风吗?

  初冬的午后,河面上的风携着波浪前行。远处有快艇疾驶,在波浪上一跳一跳,浪尖冲上来差一点打湿我的屁股。起身向上走了大约十多步,选一块洁净的长条石坐下。面对浩渺之水,浓重的怀乡情绪油然而生——尽管早已在城市安了家,可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想起童年,就像一艘小船,整日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饥饿里……

  山村不大,也就二百来口人,散居在王屋山这条沟壑里。这里的庄稼全是靠天收,全家人没明没夜地干活,饭却总是不够吃,整个童年就是觅食、觅食。

  家里有四男二女六个孩子,我排行老四。哥姐在村子的窑洞学校上了几天学,身上稍有力气,就跟着大人到生产队挣工分了。我随着父母到田间玩耍,和伙伴们在沟坎小道上的牛粪堆下灌屎壳郎——踢开牛粪,刨开虚土,捏住小鸡鸡往里边灌尿,不一会儿,便有屎壳郎自动拱出来。一人一窝,每次都能灌出来十多只。然后点上火烤。抠掉烧焦的外壳,里面是嫩黄的一团肉,放进嘴里,淡淡的怪味掩不住浓浓的肉香。

  到了晚上,银色的月光笼罩着院落,树影婆娑,黄狗趴在父亲的脚下支棱着耳朵,一家人围着石桌听父亲讲村里的事、祖辈的事。有时候,父亲会话锋一转,出一个谜语让我们猜:天上嗡,掉下嗵,捡起看,一疙瘩炭。

  母亲嗤嗤地笑,看我一脸茫然,就提示说,你今天在地里不是还吃吗?我脱口说出:屎壳郎!全家人哄堂大笑。

  家里孩子多,抢食是难免的。那是一个炎夏的中午,知了玩命地在院外榆树上鸣叫,把人的心情撩拨得火急火燎。我在厨房抢到了第一碗饭,端着一大碗滚烫的面片儿刚出厨房,就碰到饥肠辘辘的二哥,饭洒了,烫手。情急之下,把饭碗扔进门口的泔水缸里。父亲看到了,把我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命令我用手把面片儿捞出来吃掉——那种酸馊味终生难忘。那天,父亲罚我去给牛割草,箩筐割不满不准回来。

  我不敢怠慢。正午的阳光火爆,路面的尘土被晒得激情四射,稍不注意,尘土钻进破烂的布鞋,灼烧像针扎一样难受。近处的草早已经被人割光了,我淌着汗在沟壑崖畔寻觅,从南沙园,一路寻到黄河边的一块玉米地,竟然发现了一片旺盛的抓地龙草,我欣喜若狂,一把一把地割起来,任凭玉米叶锯齿一样割在手上、臂上、肩上……回家后,父亲看到我身上红一道、紫一道的划伤,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但纸上得来总觉浅,罚你去割草,是让你长点记性。”

  那时候,肚子总是饿得很快,刚放下碗,还没放个屁肚子就空了,只好用野菜充饥。我像猴子一样爬上高高的杨树,捋下刚展开泛绿的嫩叶,拿回家经母亲煎煮、浸泡、调味,就可以大碗大碗充饥了。杨树叶长老,榆钱和槐花又接上了,母亲把榆钱和槐花拌上玉米面,做出的蒸菜我一口气能吃下两大碗。

  秋季相对好一些,山坡上的野果和地里的红薯、玉米、花生等,可吃的东西很多。把牛往山上一赶,在沟底笼上一堆火,把红薯埋在火下的热灰里蒸,开始掌握得不好,皮焦里生。后来在二哥的指导下每每烧得酥软,嘴里噗噗吹着,两手来回倒腾着。尽管烫手,可薯香诱人啊!要么就烤玉米——先把带着绿皮的玉米在火里焖烧,外包烧焦,也就半熟了;再用荆条扎住玉米棒,在火里翻烤,在叭叭的爆响中,金黄变成暗红,就烧好了。放在干净的石头上砰砰摔打,把玉米缝里的灰烬弹出,那种可口的浓香,能让一个饥肠辘辘的少年欣喜若狂。

  父亲总是告诫:“到田里要规规矩矩,不能祸害庄稼!”

  我不祸害庄稼,每次只把肚子填饱就收手。人不能贪,有粮当思无粮日,要为漫长的一年留下余粮呢。

  鸡血石见证岁月的轨迹

  王屋山不仅是道教名山,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的世界地质公园。造化的神奇,让这里出产奇石。

  捡奇石是大坝动工兴建以后的事了。不知哪一天,有人在卵石上发现了图案,日月星辰、树木花草、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曾有一块十多公斤重的椭圆形卵石,上面有一轮明月,有一个衣带临风的仙女,被城里人用两千元买走,传说后来在香港拍卖会上,拍出了两百万元的天价。

  一时轰动了山沟。于是,人人捡奇石,家家都有奇石,开始整车整车向外运。

  运不走的,是另一块奇石。

  这块巨石在黄河边,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前端却突出在河水上方。不知哪辈人在旁边种了一棵皂角树,树围合抱,树冠罩住石头大半。到了夏天,树下便成了路人歇脚纳凉的场所。经年累月,石头表面被磨得平整光亮,印着无数屁股的痕迹。与众不同的是,这块石头上有一个雄鸡的图案,呈现着深沉的殷红,有人说这是鸡血石。为什么不叫鹅血、牛血或其他动物的血?大概就是因了这只大公鸡。接着,有人指出,说这图案是一幅中国地图,说,要是把它搬出去放到市区中心广场,那才真正叫作景致呢!还有人说,要是放到公园里,能收门票挣钱呢!

  然而,这块巨石与山体相连,怎样运出去呢?路人也就是说说而已。

  在这块石头上歇脚的,是路人,有这种想象的也是路人。当地人是很少到这里来的。原因是,这块石头常常在深夜发出哭声,是不祥之物。

  离石头不远,住着一户人家,有儿有女,日子原本祥和安宁。不料日本鬼子一来,灾难就接二连三地降临了。先是小女儿柳叶在这块石头上玩耍,山头碉堡里的日军闲得无聊,就把柳叶作为了靶心杀害了;后来父亲李德亮从城里回家,船到这里,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这块巨石,李德亮落水,眼睁睁地被黄河卷走了……

  不难想象失去男人的苦痛和艰难,母亲先是把小儿子送给一个山西商人,换了两斗谷子,勉强度过了荒年。眼见大儿子到了结婚年龄,可哪家姑娘愿意嫁到他家呢?无奈只能让儿子改了姓,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

  一个闹嚷嚷的五口之家,转眼就剩下寡母一人了。打发走儿子那天晚上,寡母独坐在偌大的石头上,一声声呼喊着亲人的名字:

  啊——啊——我苦命的你啊,你咋能撇下一家人不管了啊……

  啊——啊——我苦命的闺女啊,我苦命的儿啊……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哭了一夜,天亮时,从石头上跳进了黄河。

  路人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块石头,它见证了岁月的轨迹,也记下了曾经的苦难。后来,小浪底大坝修成后,它就消失在百米深的水底。但愿一同被泥沙掩埋的,还有那不堪回首的日子。

  静静的河水翻卷的浪

  北是王屋山,南是黛眉山,中间是滔滔黄河切割成的八里胡同。

  胡同的两侧,零散分布着村子。到了汛期,河水攀爬上山梁,经常会卷走房舍、棚圈,卷走家具、人畜。大坝合龙后,水位抬高淹没了王屋山区四十四个村庄,三万八千口山民才迁出了黄河北岸的沟沟坎坎。

  然而,已八十岁高龄的李跟上老人却迟迟不愿离开那片浩瀚的水域。祖上留下的窑洞,早已浸泡到百米深的水下,搬迁后的新村比山沟的院落要好上十倍百倍,可李跟上老人却说新村住不惯,没有老院子住着亲切。儿孙们无奈,只好随着老人的性,让他住在了老家附近的一个窑洞里。

  好在老人身体硬朗,不时用镢头在山上垦出小片土地,种一些玉米、大豆、红薯、花生之类。老人说这都是好地啊,撂荒了可惜。每到秋季果蔬丰收,就能看到老人把瓜果摆在一个石桌上,面对碧波的湖水,点一炷香,在青烟升腾中跪下,向着湖水高喊:“娘,今年又丰收了,咱不缺粮食了……”

  李跟上的娘这辈子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却一天福也没享过。

  眼看娘的病情在加重,人已瘦得皮包骨头,医生说,回去吧,给老人准备好寿木,在家里踏实啊。

  备寿木、办丧事对李跟上来说都不在话下,他只是想让老娘名正言顺地进到自家的祖坟。可这个顺理成章的要求,却遭到了叔叔的拒绝。

  “走吧,姐,咱去给叔磕头。”跟上说。

  跟上进到二叔李德芳的窑院,扑通就跪下了。李德芳说:“你俩起来吧,我已知道你娘不在了,正要给你们说一下,你爹已没了踪影,给你娘找个新茔地埋了算了。”跟上说:“那是我亲娘,祖坟咋不能进?”

  李德芳说:“这事你不要问我,问你娘去!”

  跟上说:“叔你太欺负人了,我娘咋得罪你们了?说不清今天没完。”

  “你非让说?”

  “说!”

  “后沟老发奎的事你知不知道?非叫把话说出来,不嫌丢人!”李德芳含糊其词。

  “你说那算屁话!我就知道你们没操好心,故意给我娘抹黑。”跟上说。

  他姐喜莲也哭着央求长辈们:“你们不能这样,我娘为李家受了一辈子苦,现在不叫进祖坟,你们于心何忍啊……”

  跟上说:“姐,咱走。我看谁敢阻拦!”

  当天晚上,山梁李家祖坟就干起了仗,那是李德芳的四个儿子与前来打墓的跟上和两个外甥动了手。墓,终究没有打成。

  第二天一大早,跟上家就来了一群人,前边有本家长老和李德芳,后边是德芳媳妇儿女子孙,约莫有十几个人。跟上正跪坐在母亲灵柩前守孝,只听领头长老高声说:“德芳率领全家来吊孝啦——”话毕,所有人都在窑洞口跪下了。李德芳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说:“嫂子,你为李家辛苦了一辈子,为我哥传了后,李家后代感谢你啊!”

  “别说那好听话,我娘不稀罕!”跟上不客气地说。

  “不要乱说!”长辈说:“大家在这儿守孝,跟上,走,跟你叔咱们到隔壁说话。”

  到了隔壁窑屋,本家长老说:“跟上,你娘跟后沟老发奎的事谁都知道。不过,你爹死后,你娘的日子不容易这可以理解。可咱李家祖祖辈辈都是清门净户,进老坟的事就别再提了。我跟你叔都商量好了,给你娘另扎茔地。你要是同意,你和你的后代百年后还能进祖坟;你要不同意,这事,我就不管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跟上就不敢再坚持了。他娘就葬到了鸡血石旁。

  现在,鸡血石旁那个土堆已长满了荒草,坟头上插着的柳幡,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就连当年的跟上,也都成了一个耄耋老人。这个老人,守着他的老屋,守着他的亲娘,也守着往日的一段岁月……

  (选自《莽原》2019年第2期)

  衣语

  张运涛

  衣食住行,生之根本。衣为什么排在食的前面?我以为,尊严在某些时候比活着更重要。王安忆在《长恨歌》里也说过类似的话:“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重要,却不是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

  爷爷也许理解不了尊严为什么比活着还重要,但他已经身体力行了。奶奶说,爷爷当年参军,除了身为一名解放军保家卫国的自豪感外,还为了能有一套体面的军装。我深信不疑,因为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们还在为遮身蔽体努力。

  到我父亲这一辈,情况并没有多大的好转。计划经济,先解决温饱问题。工业发展缓慢,很多生活必需品都实行定额分配,按人头发放票证。比如布料,一般人家都先紧着被子、床单等家庭必备物品,其次才考虑添新衣,前提是还得有足够的钱。父亲可能没法穿暖,关节受了寒,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差点要命。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市场逐步放开,但爷爷、父亲过怕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家里总要囤一些粮食,衣服也照旧节俭着。钱也是,宁愿塞进瓶子里埋到床底下也不愿花。我八岁之前的夏天,很少穿衣服。上了学变化也不大,记得有次爷爷将我从床上拽起来:“睡着了还穿裤衩,多费布!”

  赶上风调雨顺,爷爷一高兴,过年给我们每个孩子做了件新衣,绿色的确良,四个兜。盼到大年初一才穿上,却觉得烧人,浑身不自在,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我。那一整天我都缩在里房里,没出门。

  高中我考进了县城。正值青春期,格外关注自己的外在形象,但又没能力拾掇自己。我喜欢冬天,冬天我有一件棉大衣——家里担心我像父亲一样患上风湿病,破天荒给我买的——夜里盖在被子上,白天穿在身上。其实我很少穿,经常披着,风一吹,大衣在身后张起翅膀,像要飞上天。天热好对付,一件衣服就够了,晚上洗白天穿。睡觉是个大问题,谁也不愿再跟我挤一张床,我又没钱买凉席,只好趁同学放学后拼两张课桌当床。传说学校早先是个乱坟场,半夜里一有风吹草动我就紧张得要命。某日梦到自己像城里同学一样穿上了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在教室里走路“咔嗒咔嗒”响,神气得很。醒来却发现是叶姓同学,他正站在教室门口,我们一脸惊讶地互相看着。

  我和叶姓同学从此成为好朋友。他邀我去他家同住,送我他穿不上的衣服……那些八成新的衣服因为洋气、合身,我穿了多少年都没舍得扔。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爷爷的从军经历也得到政府的认可,他跟国家工作人员一样,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份生活补助。我们家的经济宽裕多了,爷爷、父亲终于看清了大好形势:他们那个时代的苦日子不可能再回返了,我们的衣食住行也不会再窘迫了。

  算起来,从二十五岁以后,我好像再也没有为衣服发过愁。羽绒服流行时,我去买羽绒服;皮衣流行时,我又买了皮衣;还有保暖内衣,既暖和又轻薄,我都搞不清自己有多少套……记得有一年在郑州开会,因为临时要见一个敬重的作家,我花了两千多块钱换了一件“不跌份子”的棉袄。这样的消费理念,远远超出了爷爷、父亲的想象。但我还是继承了他们的习惯,鞋再多也是穿破了一双再换另一双,不习惯不同场合穿不同的鞋。棉袄也只一件,不能穿了再买另一件……

  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商场兜转多年,2018年转做服装定制,说是现在人生活好了,对服装的要求高了——合身是基础,然后才是个性化。我给他的公司起了个名字,作为回报,儿子让我享受了他们公司的私人定制服务。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9月21日)

  老村,空成一只蝉蜕(外一篇)

  逯玉克

  新安是豫西一个古老的县邑,境内多山。

  有山就有沟,北冶镇的甘泉村,就藏在一条沟岔里。

  甘泉村,是商周时期古坩先人的栖居地,原名坩全村,“坩全”是这里历代陶瓷作坊敬奉的窑神。

  依着山势,沟岔的蜿蜒、起伏、盘根错节,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艺术。在草木的点缀下,沟中人家高高低低,错错落落,挤挤挨挨,零零星星,散落在沟岔里。

  沟岔两侧,是废弃的民居和窑炉遗址。

  两边的院落,是乡下常见的布局,背靠山崖的,会挖出两孔窑洞来。让我们惊奇、驻足、凝视、抚摸、感叹的是,村民用来砌墙垒院的,居然是那些废弃的陶砖瓷片。这些墙,古朴、真实,简直是一件凝固着过去时光的绝妙艺术品。墙上还未长出叶子的爬藤,墙头废弃的陶罐瓷瓶里长出的花草,墙里墙外一树树灿放的桃花,勾画摇曳着这个陶瓷古村的春日风情。

  山脚与山坡,寂寞着一座座窑炉。在烧制陶瓷的同时,这些窑炉也百炼成钢,窑门、窑壁、窑口,被烧成了坚固的琉璃。你看不出这些窑炉的年龄,也许再过千百年,还是这个样子,它们以这种方式与时间抗衡。窑顶的穹形,从里面看,像一个教堂的圆顶,在外面看,如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有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开在那里,清丽而明艳。

  梧桐树下,寂寞着一盘碾压瓷釉原料的石碾。

  稍远的梯田,有小块的油菜花黄艳热烈。

  无人居住,村里没有鸡鸭猫狗什么的,春草茂密的向阳山坡处,偶有形单影只的老牛,和三五成群若即若离的山羊。看不到牧人,这些散放的牛羊,悠闲慵懒出一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意。

  这些被早我们而来的一群美术师生定格在画里。

  回去后翻看文友发在群里的照片,不觉莞尔,那时的我们,其实也都在画里呢。

  沟里有条大路,用石头和砖块铺成,南北走向,蜿蜒上下,有绿绿的小草从石缝中钻出。路的两边,随手就能捡到一些瓷片。这是条豫晋古道呢,村长抬手一指,前面不远,就有一个明清时期的客栈,也叫车马店,车院、石槽、拴马桩什么的,都还在。往北40里,就是著名的黄河古渡:西沃渡口。河那边,就是山西。过去,一窑一窑的陶瓷,就是从这条路一担一担、一车一车艰难地运出山沟,销往各地。

  忽然想起,儿时,那些走村串乡大声叫卖瓦盆瓦罐的,是否就有甘泉人?我家盛面腌菜用的陶盆瓷坛,是否就出自他们之手?

  甘泉村的四岭四沟八面坡,蕴藏着丰厚的坩子土。在缺水的北方山区,甘泉村居然拥有八眼泉,后来的村名就源于村中的一眼泉呢。这里没有煤,却有满山的柴。于是甘泉岭一带,就有了多处上古中古时代的陶瓷文化遗存。

  中国的制陶史极为久远,文字还远未出现,窑火就已经闪出文明之光。

  蛮荒时代,陶瓷的惊现绝对是一项震撼的发明。

  把瓷土变成泥,加水搅拌就行了。把泥变成坯,变成实用或艺术的造型,日照风干即可。这都是温和的物理变化,而把坯变成陶变成瓷,则需要一次狂野暴烈的煅烧。

  窑炉,是烧制陶瓷的场所,上帝与魔鬼都在这里。把坯装进窑炉内,是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悲壮冒险。窑火熊熊中,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破裂变形,还是鱼跃龙门化茧成蝶。

  恣肆的烈火里,惊悚上演着爱恨情仇死去活来浴火重生脱胎换骨的奇迹或悲剧。泥坯是陶瓷的前生,陶瓷是泥坯的涅槃和现世。

  甘泉村只有480户人家,姓氏却达40多个,这是一代一代四面八方的陶瓷匠人交流、迁徙、汇聚的结果。

  沟中有个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废弃的紫砂等陶瓷碎片,那是世世代代的窑工匠人从崖头上倾倒而成的,村民叫它瓷片山。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的辉煌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烈。

  从唐代至民国,甘泉村都是紫砂器的制作中心,宋元时期尤为鼎盛,彼时,这儿烧制陶瓷的场景怎样的红火?窑火彤红,青烟袅袅,人影幢幢,语笑喧阗。一团泥巴,一把窑火,往往就耗尽了陶瓷人的一生。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是发自内心喜爱这门技艺?又有多少人是迫于生计,无奈把生命揉进泥土?多少苦辣酸甜的故事,最后化为窑顶的一缕轻烟?

  历史上,随着中原人口的几次南迁,一些陶瓷工匠辗转到南方各地。至今,江西景德镇、福建德化、浙江龙泉等地的陶瓷作坊,仍能寻觅到甘泉后人忙碌的身影。

  甘泉村窑顶的青烟,缭绕了千载,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

  周边的磁州窑、耀州窑、登封窑、汝州窑、禹州钧窑,又怎样呢?当一个传承了几千年的行业走到了尽头时,我儿时记忆中的陶瓷人恐怕和他们的作品一样少有存世吧?大浪淘沙中,他们的后代又有着怎样的生活方式?

  沟的尽头处,一家院落里,居然整齐摆放着一些已然风干的茶壶泥坯。我们很惊奇,看上去这是新制的呀?村干部介绍,这是村里唯一一家“活着的”陶瓷作坊,这些茶壶是外地客商定制的,可惜今天没开工,无法看到匠人的现场制作。稍顿,又慨叹一声:甘泉村几千年的陶瓷手艺,就靠这一家薪火相传了。

  我心里突地一沉,历史的转角处,当一种古老的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的传统手艺行将失传,当一种古老的已经深刻成一段人类记忆的行业终将消失,承载着这种古老行业和技艺的陶瓷工匠该何去何从?是吐故纳新顺应潮流,还是以一种殉道的虔诚承前启后地固守?哪种选择都是一种悲壮。

  山的褶皱里,偏僻闭塞落后的甘泉村似乎被时代淡忘了,淡忘的结果,是歪打正着的成全——浓缩着漫长陶瓷记忆的甘泉村,就这么在时光的封存中因祸得福幸存下来,幸存成一座陶瓷作坊博物馆。

  前些年,村民搬出这些沟,到平坦开阔的地方居住。沟中老宅,再无可用之处。人去楼空,老村像蜕皮后仍旧依附在树上的知了壳,静卧在这片沟壑,静卧在时光深处,静卧成一段烟火深处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一段悠远的乡愁,也静卧在这里……

  寂寂无雪

  彤云之上,是大片大片的梅林,还是千树万树的梨花?

  花谢了,洒落人间,我们叫她:雪。

  雪,是天上的花落,人间的花开。

  从古到今,天地间多少次玉树琼枝、江山一统?

  有那么几场雪,一直飘洒在历史深处。

  最早的一场雪,落在《诗经·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岁暮,霏霏雨雪,缤纷着一位戍边将士经年归来近乡情怯的万千思绪。

  也有人慷慨悲歌,一去不返。

  易水送别,衣冠如雪。那“雪”,只是一小片,却闪着凛冽的白。那个芦花似雪的秋天,随着一声惊天霹雳。荆轲,这片燕赵大地的冷雪,在嬴政的长剑下,融化成秦廷一汪刺目的鲜红……那年冬天,北地的燕国一定早早下雪了,那是故国在为壮士天下缟素。

  戍卒的雪太伤感,刺客的雪太悲壮,唯有江南名士的雪,飘着绝世风雅。

  那年冬天,一场雪下在绍兴,王羲之因雪爽约,就提笔写了封短信,向朋友致歉。那封信很短,且是不经意间随手写就,然而,那场雪早已消尽,这28字的满纸云烟,却千年不散。当年,绍兴那场酒,醉出一幅《兰亭序》,这场雪,又孵出一帖“神乎技矣”的《快雪时晴帖》。东晋的绍兴还有一场雪,是寂寂人定后才悄然而下的,下在山阴,下在曹娥江。那雪,美如童话,定然装饰了王子猷的梦吧。一觉醒来,感觉有异,推窗而望,哇,四野皎然。是我进入了梦境?还是刚才梦境的再现?这位不可一日无竹的公子再无睡意,杯酒入肠,兴致勃发,于是,在那个梦幻般的雪夜,在山阴曼妙的山水间,留下了雪夜访戴的佳话。

  王子猷,未必有他父亲王羲之潇洒飘逸独步千古的好字,但他雪夜轻舟的雅人高致,造门不前兴尽而返的洒脱率真,却在高标独树的晋人风骨上,挥洒成绝响的神来之笔。绍兴这两场雪,千古不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的那场雪有没有下?下了多大?没有答案,但愿雪随人意吧。但柳宗元的江雪下了,茫茫皑皑,只是,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却遮不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傲岸。地处南方的永州,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雪?大概是北雪情深,赶来探望那位贬官的柳河东吧。纷纷扬扬一场雪,弥漫成一首力透纸背的千古绝唱,值了。

  跟江南的绍兴、永州一样,西湖,也应该不常下雪吧?但那场雪却实实在在下了三天,于雾凇沆砀上下一白中,成就了“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的奇景,更成就了张岱与金陵客的湖心亭邂逅。金陵,故国故都,多少沧桑往事,黍离之悲?铺毡煮酒的痴绝中,飘逸离尘的雅致里,几多遗世独立的隐痛、孤寂、凛然、冷峭?

  风花雪月的民国,不能没有雪:鲁迅的雪、老舍的雪、梁实秋的雪、沈从文的雪。

  于右任的《沁园春》没有雪,但若干年后,却被人脱胎换骨出一阕雪。于是,一场战罢玉龙三百万的雪,让无边烟霞的千里莺啼,凛冽成惟余莽莽的万里雪飘。

  《诗经》以前的雪,早已消融,《诗经》之后,那些风流千古的雪,都风雅在文人骚客的诗文里。柳絮因风的雪、日暮苍山的雪、林冲夜奔的雪、红楼一梦的雪……已永恒成雪的经典,风韵、风骨、血性、沧桑,都在里面了。

  久未下雪了,长冬寂寂。

  无雪的冬天,无月的夜晚。

  月圆月缺,雪,总归是要下的,只是雪常有,古风常在否?

  (选自《散文百家》2019年第5期)

  碧水载梦忆周口

  韩达

  写下这个题目,是在我离开周口的当晚。善饮而且好客的文友们,仿佛是为了验证我有限的酒量,在送行的宴席上,捧出十倍的热情轮番与我对饮,直至微醺。

  回到住所,似醉非醉的脑海里,居然全是随“中国作家周口行”三天来看过的水景。记得晚宴上,当我疑惑地发问周口文友们的酒量为何如此之大时,一位文友似调侃地笑答:因为周口的水多。

  没错,周口不光是水多,还是古史传说中的三皇故都——太昊伏羲氏都宛丘,女娲氏都西华,炎帝神农氏都在陈。在过去8000多年的历史岁月中,周口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优越的地理环境,养育了包括人文始祖伏羲、道家学说创始人老子以及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平民起义的领袖陈胜、吴广等在内的无数先贤。

  而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意识里为什么竟然全是水的景象?

  我虽然在北方长大,但对天下任何一处的碧溪绿漪都容易接受。在我生活过十几年的故乡,虽然比不上南方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江河,却也有两条我自幼看惯了的沁河与丹河。它们作为黄河的重要支流,春冬时节的轻吟浅唱,夏秋时期的汹涌咆哮,我早已了然于心。记得第一次听地理老师说太行山原来是一片汪洋大海时,我惊呆了。放学后迫不及待地约上几个同学到太行山上去寻找海洋生物的化石。令人兴奋的是经过我们的努力,居然真的找到了鱼类的化石。从那以后,每每登上村后的山顶,便闭目遐想:碧波无涯的大海上,惊涛拍岸,时而卷起千朵浪花,犹如冬日原野上堆起的千堆白雪,更像隔着飞机的舷窗俯视机翼下奔走的云朵,波浪中时隐时现的舟船在大海中颠簸前行——那一刻,我的心也早已飞向天际之外。

  如果幻境可信,我也算是少有远志吧,可遗憾的是,此生未能遂少年之志或许还在其次,历数多有面向大海、伫立礁石、看白浪滔天的经历,也没有写出像刘禹锡“海浪扶鹏翅,天风引骥髦”那样雄浑苍劲的诗句。

  写周口之水,沙颍河、龙湖是绕不过的字眼。之所以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周口之名源于600年前周姓船户在沙河上摆渡的码头。多半是因为,在全球水资源日渐匮乏的当下,大自然竟依旧一如既往地眷顾这片沃土。

  沙河、颍河、贾鲁河的交汇处在周口。沙颍河也是这三河汇流之后的总称。三条分别发源于伏牛山、嵩山和新密圣水山谷的河流,在周口汇流后,作为淮河最大的支流,曾经是河南至安徽、江苏、上海等地较大的内陆水运通道。从数百年前的水运兴盛,到上个世纪的搁浅,再到现在重新通航,周口人的“通江达海”之梦,伴随着周口中心港一期工程的开港运营,正在由理想变成现实。

  丰沛的水源,让周口自古以来享有鱼米之乡的美誉。陪同我的文友介绍说,周口是全中国唯一境内没有山脉和丘陵的地级城市。据说是当年女娲补天时,把这里的石头全部用完了。传说充满了诗意,虽然夸张,但似乎很接地气。

  行走在周口的大地上,六月初的田野,给视觉带来的唯有一片金黄,金黄的麦田,金黄的麦穗……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积待收的麦田。倘若写入文章,词汇再丰富的作者,也离不开“广阔”“辽远”之类的字眼。那宏阔的景象叫人联想到无边无际的海洋和无边无垠的沙漠。那种单一、纯粹的色彩,在夏日的晴空下,显得神圣而又庄严。

  难怪文友自豪地介绍说,周口地区年产粮食可供13亿国民食用三个星期。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衣食无忧的周口人不仅拥有境内长达262公里的沙颍河,以及25800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而且还拥有一个水面等于西湖两倍的龙湖。

  有权威数据显示,龙湖不仅水域面积大于杭州西湖,其历史更要比后者早近千年,其水质更让西湖无法望其项背。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使二者的地位有如此的天壤之别呢?答案大概是,龙湖没有白居易、苏东坡留下的诗文,以及他们修建的苏堤和白堤;没有家喻户晓的许仙与白娘子的爱情故事;没有历代文人骚客书写它的文字……

  江山需要文人捧,酒香也怕巷子深。唐人元次山任道州刺史期间所作《右溪记》曰:“此溪若在山野之上,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在人间,则可为都邑之胜境,静者之林亭。而置州以来,无人赏爱;徘徊溪上,为之怅然……”既表达出他对美的追求,又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深沉慨叹,才使得右溪声名远扬。

  当然,龙湖不是右溪,我更不敢自比元次山,之所以如此钟情于山水,于俗,是出于对山水的先天依恋情结,于雅,作为一介书生,也算是对儒圣、道祖关于水之名言的一种践行。

  我曾在文友的引领下,寻找到沙河与颍河的汇流处。站在荒芜的河岸,静思良久:当年的道祖不知道是否来过这里,相同的水面交汇处,他究竟看到的是平静的水面,还是飞奔的激流,抑或是呼啸奔腾的泉瀑?那一刻,我很想借儒圣之言,发一声逝者如斯之叹!至少,也应拿起当地名产的“汝阳刘·泰和枫笔”,写一曲大风歌,聊奏前世遗音,再饱蘸沙颍河的碧水,浸润我笔下的文字……

  悟水的感受在龙湖仿佛更觉深远——九曲木桥从岸边架起,越水平伸,回转曲折,直抵数百米深处,每隔数十米,建一座凉亭可供人小憩,或倚栏远眺。浅水处的芦苇、蒲草早已随季节之变而生得郁郁葱葱,绿油油的亭立水中,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几乎没有杂色。近看各自成景,远望与无际的湖水连成一片,久望会让人的目光极快地融入苍茫。风吹芦苇,初夏燥热的空气里,有它相伴,给人以初秋时节的清爽。弥望万顷碧波与长空一色的龙湖,杜工部《望岳》中“一览众山小”的豪气油然跃于心间,瞬间变得年轻的心,便也有“会当一举绝风尘,翠盖朱轩临上春”的冲动。遗憾的是我不能效少年得志的王子安,也写一篇《龙湖序》。

  周口有龙湖、沙颍河,如人有清秀之眉目。新建的滨河公园,更使这座城市锦上添花。宽阔的堤岸上二十多公里的休闲步道移步换景,高大的银杏与水杉,随风摇出一河的波影;低矮处遍地的绿草和红花引蜂招蝶,处处可以入画。依稀记得,我坐在滨河公园长椅上的那一刻,头顶绿荫如盖,婆娑作响的绿叶,携着微风吹过高大的林木,也吹过我的耳畔。随风入耳边,还有声声悦耳的布谷鸟的啼叫;远处,大片盛开的薰衣草旁,有同行的文友们在拍照留念……那一刻,我很想把陆放翁“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声夏令新”的诗句吟出声来,和着夏日的风飘向远方……

  再往深处想,更奢望的是,待日后每每念及在周口滨河公园长椅上,自己如醉如痴的神情,连同我这篇文章的文字,也如梦如幻……

  (选自《中国文化报》2019年7月27日)

  葫芦瓢

  李成猛

  小时候的豫南农村,家家户户厨房的锅碗瓢盆里面,总会有这么一样生活用品,形状特别且用途非常广泛。

  它就是葫芦瓢。

  顾名思义,“葫芦瓢”这三个字中,“葫芦”是菜,“瓢”边有“瓜”,按说都和用具不搭边,何以成家什物件了呢?

  说来话长。那时日用品极为匮乏,人们就对菜园边、篱笆墙头、草垛上、瓜架下挂的葫芦动起了脑筋,尤其是那些大而圆、模样周正的葫芦格外引人注意。春走夏至,子规声声,秧苗绿了;夏去秋来,知了阵阵,稻子黄了。登高爬远的葫芦们形状由小变大、由扁变圆,颜色由绿变白、由白变黄,直至皮质增厚、外壳坚硬。手捧着小心摘下来,放在堂屋檐下的窗台上晒一个冬季就可以了。俗话说:“葫芦压窗台,一年好运来”,寓意好啊!

  待到葫芦干透,用手一摇,里面的葫芦籽“哗啦哗啦”直响的时候,给葫芦开瓢的时机就到了。找来木条、铅笔,沿葫芦正中间画上线,然后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小锯沿线轻轻锯开,一剖两半,心形的葫芦就变成了“一个葫芦两个瓢”。抠掉里面的葫芦籽,把瓢放在开水锅里翻几次身煮熟煮透,捞出晒干,就可以长久使用了。

  葫芦瓢常见于锅沿边,和刷锅用的丝瓜络搭配,共同舀进刷出农家一年又一年的艰辛时光;有时也放在水缸里,不用担心它会沉到缸底——不是有句老话吗,“按下了葫芦却起了瓢”,顶多翻一个身,又浮上来了。

  葫芦瓢便于舀水。尤其是夏天,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嗓子眼渴得直冒烟,二话不说,操起葫芦瓢就舀,一瓢“井拔凉”(当地称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咕咚咕咚”进肚润过肺腑,全身的汗立马止住了,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葫芦瓢也可不沾水,终生不与水打交道。譬如,在米缸挖米、面缸挖面,装花生、豌豆、绿豆、芝麻等,盛鸡蛋更方便。每次听到村头有货郎吆喝“有钱来买,没钱来换”时,女人和孩子们便坐不住了,摸摸口袋里没钱,赶忙拿出箱子、柜子里的鸡蛋,随便数一数装在葫芦瓢里端起就走,唯恐去迟了,针头线脑、瓜子小糖、纸烟火柴等琐碎东西被别家抢换光了。

  千万别小看了这葫芦瓢,在那时可金贵得很。衣服破了,能缝缝补补,葫芦瓢同样可以。有一次,我不知是在玩耍还是端东西,反正一个没注意,葫芦瓢从手中“啪”地掉在地上,当时就裂开了。母亲心疼得不得了,拿起棍子就要教训我,好在被祖母及时拦住了。晚上得闲,祖母将破底瓢放在热水里几近泡透,然后取来大针麻线,就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将裂口重新缝好,第二天这葫芦瓢竟又能照常使用了。

  从前灾荒年月多,尤其是春仨月青黄不接,还有冬仨月饥寒交迫,乞讨要饭的也多。走到我家门口,如赶到饭时,祖母便接过他们的碗,给盛得满满的,让他们吃饱了再走;如不逢饭时,祖母就拿着葫芦瓢去屋里挖米挖面,几乎每回都能盖住瓢底。只要囤子里或缸里还有,祖母就非常大方地施与,从不像有的家庭那样象征性地打发。

  如今,农村家庭厨房里的自来水龙头和瓷盆使用起来相当便利,葫芦瓢等家什被物美价廉的塑料或不锈钢制品所取代,不知不觉走向了时光背后,成为名副其实的老物件。

  往事如烟,记忆漫漶。但带着温度和感情的事物却因为怀念而在心底越发清晰,葫芦瓢便是。

  (选自《光明日报》2019年4月13日)

  闲思断章

  邵超

  好一个“极”字

  “极”,一个挺值得玩味的字眼。品来品去,我归纳“极”字,至少能给人带来六点思忖:

  “极”是目标。极有“最高的,最终的”解释,还有“最高准则、标准”之意。所以“极”总是和目标联在一起,如“终极目标”。人活着不能失去目标和标准。因为目标是动力,没有动力的人寸步难行;因为标准,是衡量一个人优劣的依据,没有标准的人生就是无的放矢。“极”用其独有的魅力和诱惑,呼唤着我们去追求、去冲刺、去登顶。

  “极”是向往。向往不一定是收获,也不一定是拥有。我们可以极望,尽目所见,放眼远望;我们可以深探,极本穷源,极深研几……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极”是发愤。极有“竭尽、深探、极情尽致”之意。极力为之、极本穷源……都在催促我们,要努力,要发愤啊!

  “极”是收敛。登峰造极有风险。在风险面前,我们有必要低一低头,撒一撒手,退一退步……少放纵,多敬畏,有所顾忌,有所收敛,才是人生正道。在疾步前行的间隙,长亭短憩,回一回眸,驻一驻足,若即若离,甚至偶尔庸常一些,糊涂一些,颓废一些,也别有一番滋味和情趣。

  “极”是适度。任何事情都有个度。这个度就是:适可而止。一个人不能走极端,更不能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事情做绝了,就会适得其反。事物发展到过了头,就会向相反的方面转化。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月满必亏……揭示的都是这个道理。

  “极”是完美。否极泰来。逆境达到极点,就会向顺境转化。噩运到了尽头,好运就会到来。把事情做到极致,不就是一种完美吗?极力克服缺陷,朝着明天趔趄前行,力争生命无缺无憾,不就是一种圆满吗?

  做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几乎优于伟大的人。”咀嚼着雨果的这句话,我寻思——不能伟大,我们却可以做一个善良的人。

  伟大难。有人这样解释“伟大”:品格崇高;才识卓越;气象雄伟;规模宏大;超出寻常,令人景仰钦佩。纪伯伦说,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另一颗心宽容。伟大的门槛很高,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得去;伟大的条件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具备了的。所以,人人都可以敬仰伟大,却不可能人人都伟大。

  善良也不易。有人这样解释“善良”:心地纯洁,纯真温厚,没有恶意,和善,心地好。雨果说,善良是精神世界的阳光。莎士比亚说,善良的心地,就是黄金。人人都可以向往阳光和黄金,人人却不可能成为阳光和黄金。一个人善良一时容易,善良一世却不容易。

  伟大和善良并不矛盾。伟大的人不是轻视善良,伟大的人首先必须善良。克林凯尔说,真正的伟人往往是平凡的,他们的行为既不做作,也不虚饰。托尔斯泰说,没有单纯、善良和真实,就没有伟大。反过来讲,善良的人可以是伟大的人,也可以是普通人。

  善良优于伟大。卢梭说,善良的行为有一种好处,就是使人的灵魂变得高尚了,并且使它可以做出更美好的行为。既然善良让灵魂变得高尚,既然善良是美好的行为,既然善良优于伟大,我们为什么不去善良呢?愿善良之光,处处闪烁,永不熄灭!

  不崇高,却能从容摆脱低下和渺小,因为我们善良。

  不伟大,却能坦然赢得鲜花和喝彩,因为我们善良。

  (选自《郑州日报》2019年8月21日)

  乡间药铺

  张青春

  我们那地方,老中医俗称“先生”,小诊所俗称“药铺”。若家中有了病人,一家人惶惶不安,当家的总是说:“找柳先生吧,上药铺找柳先生。”药铺坐诊的先生叫柳荫之,五十多岁,白白净净,身材修长。小时候,我常见他爱穿土布衣裤、麻底布鞋,双手背过身去,慢悠悠地在村头散步,一看就觉得他非常讲究。偏僻乡村,缺医少药,他时常高挽裤脚,肩挎一个小药箱,不分昼夜,出没在乡间土路或农舍场院里,为人祛病疗伤,因而颇受人们尊敬。

  柳荫之的家很好认。村子东街,路西,鸡架门楼。进了过道,是一个小院子。干打垒的院墙,院子角落堆放着玉米、辣椒的秸秆,房檐下吊着金黄的玉米和鲜红的辣椒,靠西墙葫芦架旁边,种有晚饭花、指甲花、秋葵之类的花草。晚饭花密密地长了一排,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一缕浓浓的花香顺风吹过来,直打鼻子。他搬了一把竹制折叠椅,坐在葫芦架下,一边喝茶,一边戴着老花镜翻阅《本草纲目》《汤头歌诀》《植物名实图考》之类的典籍。到听见儿媳在门口喊:“大(方言,父亲)——”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就盖上茶壶盖子,起身往屋里走。不一会儿,就有一只金色的毛茸茸的大蜜蜂嗡嗡地飞着,落到葫芦秧子的一朵五瓣子黄蕊白花上,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了,突然一阵小南风吹过,它闪开透明的翅膀飞起来,随即又颤巍巍地停在另一朵上。

  过了小院,北边是一拉溜儿五间堂屋,有出厦。东屋是临街三间瓦房,比堂屋略低。泥墙瓦顶,上覆鱼鳞似的灰色小瓦,一垄子紧挨一垄子,错落有致。门是铺闼子门。一扇扇长方形尺把宽、二指厚的槐木或榆木门板,嵌在门楣和门脚上的凹槽里,晚上上门时顺住凹槽一推,严丝合缝。若开门坐诊,就一块一块卸下,按“东一、东二”或“西一、西二”次序,斜靠墙上。柳家药铺设在东屋,我和小伙伴们每天上学,几乎都要从药铺前路过,一阵醇厚温和的药香迎面扑来。

  药铺后墙正中悬挂一对小巧的细腰双肚葫芦。我在散文《葫芦引》中写道:“人称卖药行医为‘悬壶’,医生职业为‘悬壶济世’,至今有不少乡间诊所仍然悬挂葫芦当作行医标志。”靠后墙是药橱,高高的一直抵住梁头。药橱两侧挂着一副木板刻印的对子:“但愿世间人无恙,宁可架上药生尘。”药橱上一格格小抽屉,每个抽屉可装三种药,抽屉门上贴有药名,一横两竖,红纸,黑字,很工整的小楷。抽屉上的把手,已被磨得圆润锃亮。

  药橱前头迎门的是柜台。药铺是个特殊行业,整个抓药过程程序严格,为防止差错,生客熟人一律拦在柜台以外,所以柜台又叫拦柜。柜台下放着一个生铁铸造的药碾子,两头尖而高高翘起,状似一只蚱蜢舟。柜台上摆放戥子、草纸、镇纸和铜铸药臼。柜台一侧,一张枣木方几,摆放有剪子、镊子、钳子、钎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一个小棉布包是垫枕……柳荫之是“男妇内外大小方脉”——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柳荫之端坐桌子一边,专为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把脉切诊,把脉的时候把病人号脉的手放在垫枕上。他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略一沉吟,手执一管软毫,笔走龙蛇,开出药方。抓药的是他的儿媳妇。她接过处方笺,不是先抓药,而是过目验方,如果缺少哪味药,她会立即告诉取药者,如不缺她会笑着打招呼让他们在柜台外长条木椅上等候。用木镇纸压住处方一角,几剂就铺上几张草纸,依次用药戥子(亦称戥秤,多为铜质,有克戥、毫克戥数种。杆细如发簪,盘小如砚盖,是中医药精密的衡器,可一手掌控),按剂量抓药。左手持戥子,拨砣绳,调克度,拇指和食指捏住头毫(前纽),戥杆搭在虎口处稳住戥砣,转向身后的药柜,拉开抽屉,右手前三指抓药,一撮入盘,站在斗前提毫称量,齐眉对戥,戥杆水平,一抓一个准,少有添添减减的环节。若有川贝之类需要捣碎的,戥子称好倒入铜铸药臼,随即就传来“叮叮当当”搉药的声音,然后用纱布另外包好。若有不宜久煎的花药,或毒性大的黑附子需早煎以去毒性,也单包。抓好一味,在处方上对应打钩。准确无误了,就用双手收拢草纸四边,折成漏斗形状,再右折,包出棱角,压搭口平放柜台上,左手按住药包,右手从头顶的线坨上扯下一段纸经子,在药包上拦腰左一捆右一缠,麻利地打了一个绳结儿,然后三五服(俗称剂,也称料)一并用纸经子系了,双手递给取药者。

  柳荫之有接骨绝活。无人就诊时,他把瓷碗砸成碎片,和着村东池塘里的胶泥,装在一条布袋里,双手伸进去捏、摸,直到把碎瓷片捏成碗的原形。久之,那双手就有了起死回生的神功。遇到腰酸腿痛的,只需他轻轻一捏,便立时见效;折胳膊断腿儿的,一摸一捏也就接上了;有在别处断骨没有接好,只见柳荫之一个箭步冲去,朝那坏腿弯膊处猛地一推,一提,一拉,一捏,眨眼工夫,好了!

  村中街坊邻居的女人生了孩子,时常会落下月子病,一遇阴雨天,腰、腿、胳膊酸疼,若有求于柳荫之,他总是说:“喝姜汤面吧,喝了出出汗就会好。”姜切片晒干,将姜干放入锅中,加水适量,先旺火,后文火,熬上两个时辰,才能熬出姜的醇味。下面(面叶儿亦可),煮沸,用竹筷子抄面,两三分钟后,熄火。姜汤面白里透亮,热气袅袅,金针菜、荷包蛋、青菜、豆腐皮子等浇头,闻着姜汁香味,顿觉筋骨轻松舒泰。咸甜微辣的美味姜汤面,风卷残云地吃下去,有说不出的畅快,几口姜汤下肚,没有不出汗的。妇女坐月子,每日饭后服用姜汤红糖,谓能活血、祛寒、补虚;食炒米饭、姜汤面,忌咸。不知何时起,这妇女坐月子吃的姜汤面,竟然成了我们那地方的风味小吃。姜汤有解表、祛寒、发汗诸多功效,我每遇淋雨头疼,或感受风寒,或胃有滞胀,便喝碗姜汤面,瞬间有霍然去病之感。谁家孩子呕吐、消化不良,成年人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也不是往大医院跑,而是请柳荫之来,蘸着水碗“捏头”,或点火“拔罐子”。乡下孩子流鼻血,柳荫之就用萋萋芽(一种野生植物)熬水内服止血。蛔虫闹肚,柳荫之就说:“吃南瓜子吧,方便,还不花钱。”若拉肚子,他就说:“热汤面焖蒜泥儿,吃了,包好。”大蒜捣碎如泥,倒入碗底儿,上覆热汤面,焖十来分钟,趁热吃下,果然奏效如神。生下小孩儿,没有奶水,或者奶水不足,找到柳荫之,而他总是说:“熬一点老鸹苔吧,熬一点儿,喝喝就投奶了。”王不留行,我们那地方儿俗称“老鸹苔”,是一种野草,具有舒筋活血、通乳止痛的功效。催乳,俗称“投奶”。这些随口说出的土单验方,柳荫之从来不收取分文。我闲暇翻阅《本草纲目》《随息居饮食录》,这些书籍也都有萋萋芽、南瓜子、大蒜和王不留行的药用记载。

  乡下人若有个病,总是喜欢就近去柳家药铺。实在治不了,便强撑着,也不去医院。医院的药要比药铺的贵很多。街坊只知道布袋的奶奶有肝病,却不料已经那样严重。他爹是村小代课教师,微薄工资大多用于给奶奶看病抓药。请来柳荫之,他把脉后,转身对布袋的爹说道:“婶是肝昏迷。”打一针柴胡,又说,“年纪大了,长期又有肝病,只能维持。”可是,两天了,还是昏迷。这天傍晚,又请来柳荫之,他却不住地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布袋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柳荫之说:“熬白蒿汤试试吧,再加两三片甘草、三四片生姜。”白蒿,通称茵陈。《本草拾遗》记载:“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名茵陈,后加蒿字耳!”早春采集带白毛的幼苗食用,或炮制煎汤,清肝、利胆、退黄。晚上给奶奶喝一碗,天明时,她醒了:“我要喝水!”布袋的眼睛里蒙了一层眼泪!布袋的爹在村代销店狠劲地灌三斤红薯烧酒,称上二斤糊涂碱,送给柳荫之。柳荫之不要,只是也喝了一碗白蒿汤:“这两天口苦,正想喝白蒿汤,嘿嘿……”柳荫之坐在床前把脉,长出一口气,似乎看到了希望,惊喜地说道:“气脉比前几天好得多了!”说罢,他就凑到布袋的奶奶耳边,高声说道:“婶——,比前些时好多了,还得多吃饭!”柳荫之在布袋奶奶的头上、胳膊上、手指缝儿、大拇指、膝盖、小腿、脚趾缝和大脚趾甲旁边,或扎针,或轻轻点刺,总是问:“婶——,疼不疼?”她或是说“不疼”,或是说“有点疼”,或是说“哎呀,疼得很哪”。柳荫之说:“扎针,总要酸、胀、木、疼、麻,这才算是扎到穴位上。不是,就没有扎到。”又说,“疼轻,麻重,木难医。”他说的这些感觉,指的是人的身体某处若出现这些症状,就代表病情轻重。某处疼得厉害,就好治疗;麻得厉害,病情已经是很重了;木得很,就不好治疗了。

  生产队时候,一个外地人在村头突然昏倒,面色苍白,四肢颤动,呼吸微弱,脉搏无力。柳荫之给病人把过脉,这个病只有用人参来救命。“独参汤”大补元气,中医用来抢救垂危病人,民间传为“救命汤”。家中正好有一支从东北运来的老山参!柳荫之说:“救人,一支老山参又算什么。”他当即飞奔回家,取出人参,切片,磨粉,兑水,随后往外地人喉咙里灌。不知为什么,柳荫之自己也尝了一口。半个时辰过后,那人苏醒过来,给他磕了个头,就走了。柳荫之不仅没有向这人要药费,还让女儿追去送上两个杂面馍。有人问柳荫之:“你为啥给他治病?”柳荫之随口说道:“我不治,人家会死的呀!”

  半年后,那人在柳家药铺放下两支上好的人参、几百元钱。原来,被救的人是重庆来的跑江湖的行商,专程感恩来了。此后,柳荫之把送来的几百元钱和自己的积蓄,盖起了临街药铺。他在药铺坐诊行医,不随社员下地种田劳动(我们那地方俗称“脱产”),而是每年向生产队缴纳一二百元现金,抵工分,俗称“买工分”,用来年终分粮、分油。

  我和柳荫之是忘年交。早年我在乡间任教,学校和他的药铺一墙之隔,每逢阴雨天或课后,就爱去“喷空儿”(方言,扯闲话),喜欢听他讲医道药理。丹田穴位上下分阴阳,阴阳平衡,五脏六腑通泰,四肢百骸得养,人则康健;反之,则生百病。“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经络气血畅通就不会疼痛,疼痛就说明气血不通。若经络堵塞了,身体就会气滞血瘀,五脏六腑不能得到濡养,生理功能不能正常发挥,疾病就会乘虚而入。中医采用“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治疗风寒引起的疼痛,对症下药,药到病除。柳荫之在给别人治病时,喜欢用一种叫甘草的药物。大家很奇怪,便向他讨教。他解释说:“我研究《本草纲目》多年,甘草可是一味少不了的好药。它甘平补益,又能缓能急。入药方中对一些药性猛烈或平缓的药物,可以起到监、制、敛、促的作用。在不同的药方中,可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使其更好发挥药效。在药的王国里,往小里说,甘草是和事佬;往大里说,甘草是药之国老——它发挥的作用就像一个国家的国老一样。我这样说,明白为什么十方九甘草了吧?”

  听柳荫之絮叨医道,我却从中品出了玄妙的意味,中医理论不仅可以治病,而且可以治人、治国,其核心就是“通”。一个人若善于沟通交流,分享成功喜悦,倾诉失败痛苦,他一定是快乐的,睦邻友好,生活丰富多彩。反之,他的生活一定枯燥乏味,矛盾重重。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只有政令畅通,才能人心和顺,国泰民安。

  柳荫之淡泊名利,憎恨贪官污吏。他曾兴致勃勃地说,清朝末年,本地有一个陈姓药贩子,靠走街串巷贩卖草药赚了不少钱。有了钱就想权,想过一下官瘾,可无奈腹中墨水太少。于是花几万两银子,从朝廷里买个“五品官”头衔。虽然有名无实,但一有热闹机会,药贩子就穿上天青色的“五品服”向众人炫耀。这年春节,他请秀才写一副春联。秀才知道他的底细,提笔一挥,写成“五品天青服,六味地黄丸”。他不知是讥讽,反而认为写得惟妙惟肖,便堂而皇之地贴在门前,邻里见了,掩面偷偷地笑。肾是人的先天之本,六味地黄丸恰恰是滋补肾阴的中药。这副对联的妙处就在用对比、相承、谐音等手法,讽刺挖苦陈某的虚荣心,暗中寓意先天不足、腹内空空、不学无术,巧妙地剥开了“天青服”中包裹的卑微的灵魂,是一副很有讽刺意义的中药数字对联。

  我惊叹中医药博大精深,柳荫之,一个民间中医,望闻问切,获取患者五脏六腑信息,采用一把把草棵子,按照君、臣、佐、使配伍,用甘草调和诸药,外加桂枝、牛膝等药引子,上行下注,引药归经,使一个个罹患疾病的人,渐渐康复起来:柳荫之活人多矣!

  前些时候,我回一趟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药铺依然存在,只是铺闼子门换成感应自动玻璃门,代替柳荫之行医的是他的儿媳妇,改作西医了。偶尔也有四邻八乡的疑难杂症患者慕名前来求医,柳荫之却婉言拒诊:“去大医院吧,大医院里头仪器精密,比把脉准确,省事,见效快。”问其因由,他摇摇头,无奈地说:“中药材大多人工种植,产地不同,药效也很难把握。药量小了不治病,多了还恐怕出事。我干了一辈子中医,救了一辈子人,想不到会有中药难治病这一天!”

  我听了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粮食主产区的农民为追求经济效益,盲目跟风,改种中药材,南药北种,北药南移,功效自然比野生的差得多。中医药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如今却在民间渐渐衰退,我的心里隐隐升腾起一丝淡淡的惆怅……

  (选自《椰城》2019年第8期)

  冬藏静无声

  桑明庆

  一个季节的结束,意味着另一个季节的开始。秋风扫落叶,又一个静无声息的冬藏季节到来了。

  立冬过后,一场瑞雪悄然漫天飞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在白雪的陪伴下,冬天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此时,田野山林中难见小动物的身影,蛇和蟾蜍冬眠了,蚂蚁也藏入深深的洞穴,只有肥硕的麻雀时不时落在屋檐下或窗台上寻觅些吃食。田鼠和松鼠从深秋就开始收藏食物,洞穴里黄豆、玉米、松子等过冬食物应有尽有,下雪了也不必发愁。

  玉米、大豆等秋作物早已收获完毕,原野上空旷寂寥。五谷装进袋子里,摆放在仓房,一家人出出进进看着粮食,心总归是安稳的。在我的记忆里,每年入仓前,父亲总要将粮食反复晾晒,一点儿水分不留,还要把秕子和杂质挑出来。父亲说,储存粮食要“干、饱、净”,这样才不会腐烂,吃得放心。

  饲养牛羊的农户把庄稼的秸秆收储起来,好备足过冬的饲料。从霜降起,这项工作就开始了,装满秸秆的牛车一趟趟地运到后院,堆得像小山一样。如山的草料,不仅可以让牛羊丰盈地度过漫长的冬季,还可以抵挡四面刮来的寒风,给它们营造一个温馨、祥和的家园。

  立冬后,劳累了一年的农具也该歇歇了。老石磙用清水刷干净,放到角落里。铧犁是家里的功臣,春耕秋收它有一多半的功劳,因此深得父亲喜爱。父亲把它搬到墙根处,除锈、紧螺丝、涂黄油,再将松动的木榫用斧头敲上木塞,然后小心翼翼地挂在阁楼的山墙上,像一幅凸凹的壁画。用过的镰刀也要捡起来好好拾掇拾掇。只见父亲右手握住刀把,左手按住刀头,往磨石上浇点水后,便在灯光下“嚯嚯”地磨起来,磨过几下后,还要用拇指试试刀锋……如此往复,直到刀刃闪出耀眼的光芒。

  “糠菜半年粮”,挖菜窖储存大白菜和红白萝卜,是乡下人过冬的一项重要内容。菜窖要选在向阳的坡地,一般挖个一米多深、两米见方,上面盖上柴草再压上一层黄土。大白菜储存前,要在太阳下晾晒脱水,然后一层层地码在木架子上,隔些日子还要倒腾一下,这样可以一直放到明年开春都不坏。萝卜半埋在沙土里就可以,这样储存的萝卜不糠,水分充足。

  土炕是女人们的天地。她们盘腿坐着,一边唠着家长里短,一边走针纳线,用新采摘的棉花絮缝棉衣棉鞋,好赶在农历新年前给家里的娃娃和男人做出一套体面的新衣。炉火烧得很旺,整个屋子暖暖的,小花猫慵懒地蜷缩在炕头呼呼睡着。

  冬季的乡村,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安然地端坐在田野之上。他收起了往日的锋芒养精蓄锐,无声地翘首春天的到来。

  (选自《光明日报》2019年1月26日)

  光阴的故事

  杨彦萍

  一

  小时候看书,目光总会不经意停留在页面的插图上,那一次次瞥视,让心灵保有了对另一种美的感知。

  朋友里画家居多,与他们接触时间久了,受他们的影响,也不时生出想用画笔表达的冲动。某天,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淡淡投射在房间,在极度安静的心境里,我终于拿起画笔……

  一棵树和几间房子就这样笨拙而不安地出现了,画出来的东西似乎都在颤抖。一个人坐在那儿细细打量,不时捂嘴偷笑。那种奇妙的愉悦感,令人难忘。仿佛藏在最心底的爱,曾经试图掩盖,给它一个出口,终于得到释放。

  从那以后,一有时间,我就会摸索着画上几笔。先画一棵树,让它长出枝丫。池塘边,牧童牵着老牛正慢悠悠地走。老屋门口,一把椅子静静等候。再画一条田埂蜿蜒至远处,更远处淡墨一片……伴着音乐,心底的乡愁在流淌。

  不知不觉间,画出一轻舟,一茅亭,一扇窗,或一树梅……就这样与另一个自我相遇了。有道是“抱琴未必成三弄,趣在高山流水间”,都说山水可以寄寓身心,通过翻读一些古人画集,感到古人绘画时心态是那么平和简静。当你真正静下来的那一刻,恍若与心仪的古人同在,漫长的岁月在这种静寂之光的照耀下犹如一瞬间。

  感恩一生中还能有这样的时刻:窗前静静地画,时光悄悄地流。一切素净而美好。

  二

  人真正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从微信里,看到朋友晒出几双精致的手工绣花鞋垫,花鸟虫鱼图案生动可爱,用色素雅又有民俗风味儿,非常好看。一问才知是出自一位九旬老奶奶的手,感慨不已。后来,和朋友一起去拜访老人。那天,老奶奶正坐在阳台的一角,身子朝着太阳,手里正在纳已绣好花的鞋垫,脚边鞋筐子里还整齐码着几个鞋样子。老人除了耳朵有些背,给人的第一感觉面目清瘦干净,穿着白袜,坐姿清朗。她的儿媳说,老奶奶从当姑娘时起就喜欢绣,过去做衣服所剩下的边角布料都被她一点不剩地用上,绣的鞋垫、小孩红肚兜和桌垫等,儿孙们用不完又送给亲戚邻里,大人孩子都非常喜欢。她绣的熊猫,都撅着红嘟嘟的厚厚嘴唇,憨态可掬。绣的茶壶也很有画面感,壶下错落摆放着几个茶杯,一个杯子下方甚至还画出了一摊不小心泼洒的茶渍。仿佛人刚走,茶还未凉。当凑近老奶奶跟前与她聊天,她还不好意思,表情里全是腼腆和羞涩。

  我见她两岁的重孙女不时从她鞋筐里拿走还没绣完的鞋垫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她并没阻拦,但趁我们移步客厅与她家人闲聊时,她却偷偷地站在重孙女背后一把将鞋垫抢走,童心十足。

  有个一生的爱好,真好。几十年来,老奶奶就这样无声地一针一线缝绣着,不急不躁,绣出了她心中所有关于美好事物的模样。更像是将长长的光阴雕琢,也是一种修行。这样的老人,上苍不辜负,所以让她又长寿又可爱。

  三

  一直向往能有这样一扇窗,窗户上爬满藤蔓,绿意婆娑,风一吹,所有的叶子都一律轻轻侧转,弯成一只只聆听的耳朵。尤其是黄昏,一推开窗,就能看到夕阳。

  今年春天,朋友把一棵根部还裹着土的幼苗送给我,并嘱咐我要用个大点的花盆栽上,旁边再支个竹棍儿让它顺着爬。低头一看那顶多有一寸长的小苗,说真的,我心里压根没当回事,她又说,它叫藤三七,要不了多久,它疯长起来的样子,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果不其然,自从栽入盆里,每天清早起来,我就明显发现它好像又长了一寸,小蛇般的藤条细细地顺着竹棍儿往上攀爬和扭动,长到一米长时枝条上才开始分杈,试探性地四处攀爬,直至青枝纵横,浓荫纷披,一根根藤条上挂出一串串心形的绿叶。

  从此,我的窗台便有了无限生机。当青藤上挂出一串串白色的略微有点泛青的小碎花柱时,更带来意料之外的喜悦。如同一盏盏细细的烛光摇曳,照亮这一团绿绿的梦境。想起明朝文学家、艺术家徐渭的青藤书屋,莫非他也是因痴醉于淋漓潇洒、纵横奔放的青藤,以形神兼备的泼墨画开创了青藤画派,而流芳千古?

  四

  前不久,到绍兴出差。黄昏里,独自漫步在窄长的古巷,思绪在一路充满人文气息的明清古建筑里反复停留。古巷的尽头,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站在桥上,依着栏杆,顺着河道望去,两侧都是灰瓦白墙的老字号店铺,每家临水的一面走廊都很低,几乎要贴着水面,好像只要蹲下身子就能掬到河里的水。晚风里,斜插在木窗上、廊檐下的酒旗飘扬,一个个高挂起的红灯笼倒映在水里,灯笼的红与水的清凉色调撞合在一起,如梦似幻,煞是好看。

  一家店铺设计的招牌吸引了我,黑色的“拾光”两个字用一个月白色圆圈包围,借一束强光或者斜打在青石板路上,或者打在河里,印章一样盖在水面上,一艘艘乌篷船载着游客一次次远远地摇过来又拖着长长的水痕远去。颇有意味。

  在漫长的岁月里,捡拾一段光阴,一次次出发,从这里到那里。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5月3日)

  沙河之畔邓城东村

  孙新华

  己亥年小雪,冬日暖阳中,我们来到了商水县邓城镇邓城东村。2018年,它被公布为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

  邓城东村位于商水县城西北十几公里处,是邓城镇政府所在地,也是邓城镇最大的自然村,村庄占地1.5平方公里,坑塘面积170余亩,有人口3000余人。村东、村北为沙河大堤环绕,村南、村西有寨海子(护城河)围护。有五条东西向、两条南北向重要街道。村中楼房、平房较多,青砖黛瓦的老房子点缀其间。若从空中俯瞰,整个村落像一只凤凰,村北叶氏庄园是凤头,自北向南,大量密集老民居像凤凰身子,古村因此有美称叫“凤城”。

  村北有两处沙河渡口,设有两座钢板搭建浮桥,摆渡过往行人和车辆。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叶氏庄园位于村子北部,村西南有叶氏祖茔。村中还曾有关帝庙、王灵官庙、土地庙、邓伯道墓等古庙古墓,今多已不存。

  村东、村北紧傍沙河大堤,堤下是日夜奔流不息的沙河。

  叶氏庄园文物管理员黄向东,熟悉邓城东村村情。他带着我们穿行在村子里,边走边讲解着。走东街,串西街,行南街,跨北街,一晌午走遍了邓城东村的大街小巷。

  邓城东村主街上店铺林立,商贾殷勤待客,流动小贩拖着高腔吆喝叫卖,街边摆满五彩缤纷的果蔬摊和副食摊,过往人群熙熙攘攘。这一切,都给小雪节气增添了能量和暖色。

  村子有多种美食,油条、杠子馍、胡辣汤皆美味。此地出产的“邓城猪蹄”远近闻名,邓城东村从东街到西街,街边十几家猪蹄店里,四处溢香。

  黄向东说,相传邓城猪蹄有1000余年历史,三国时魏国大将邓艾在此筑城屯兵,他手下大厨烧制的猪蹄,香脆爽口、柔韧脱骨。后来邓艾被杀害,大厨定居此地,烧制猪蹄的秘方在民间流传。

  邓城东村北侧,沙河边上,有邓城寨遗迹。依据历代编纂的《邓城镇志》记载,邓城东村在东汉及魏晋皆为屯兵之地,先后是邓晨、邓艾演兵之所。

  邓晨是南阳新野人,娶了刘秀的姐姐刘元,刘元后被追封为新野节义长公主。刘秀起兵时,邓晨追随刘秀浴血奋战。刘秀称帝后,邓晨在多个郡守任上政绩突出,后来封侯。邓晨早年曾在邓城屯兵练兵,邓城寨之名,由此而来。

  邓艾是邓晨同乡,是三国时期魏国的杰出军事家,他文武全才,深谙兵法,内政也有建树。邓艾后遭钟会陷害,和儿子一起被杀害。他入蜀前也曾屯兵于邓城。

  东汉与三国两位名将屯兵之处,可以想见当年的规模。随着岁月变迁,邓城寨早已消失,唯残存一段荒芜的土墙,令人有抚今思昔之叹。

  明清时期,邓城东村作为一个水旱码头,桅帆云集、舟车辐辏、店号林立、酒肆密布。见证古村落这一段历史的,是沙河边的叶氏庄园。

  叶氏庄园自清康熙年间始建,至咸丰时大略完备,历时100多年。它原有西、中、东三组建筑群,东西长200米,南北宽100米,占地面积20000平方米,共有30进小院,房屋600余间。现存三个院落,由西向东排列。最西边一号院又称“三进堂楼院”,保存最完整,现有楼房96间。二号院俗称“五门照”,从大门到后堂楼五道门都在中轴线上,现存楼房35间。三号院因地势高称为“高门台”,以平房为主,现存楼房30间。

  叶氏庄园是我国北方典型的硬山式四合院组群建筑。“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气势恢宏,布局严谨,有“中原小故宫”之称。各院高低有别,形成跌宕起伏又不失和谐统一的建筑风格。它是中原腹地重要的清代民居建筑群。

  站在庄园大门口,感受着青砖灰瓦的肃静,门高宅深的威严,推开庄园的朱漆大门,有寒鸟从楼顶花脊砖雕处疾闪而过。

  庄园内,门楼、山墙、梁架、枋檩、屋脊处,砖雕木刻满眼,或花鸟,或人物,或飞龙,无不惟肖传神。

  叶氏庄园先祖发迹造大屋的故事,至今仍为世人津津乐道。

  相传叶氏始祖叶绍逸,明末从山西迁至商水邓城东村,在沙河边开一小客栈谋生。一天晚上,有客商乘船来此夜宿。离开时把一个包裹遗忘在客栈内。叶绍逸发现后,妥善收藏起包裹,以待客商来取。第二年这位客商又来此地,叶绍逸拿出包裹,客商发现珠宝玉器账据凭条,无一遗失。客商十分感动,要重谢,叶绍逸婉拒。两人结为异姓兄弟,常来常往。

  几个月后,沙河码头上驶来几艘大船,满载石磙、石臼、石磨、石槽等石货,说是给叶绍逸送货的。这是客商回山西后,想出的酬谢叶绍逸的法子。邓城东村紧靠沙河,水陆运输便利,而当地石货奇缺,山西却有的是石料,山西客商就将石料加工成石货运来,让叶绍逸发展石货贸易。叶绍逸凭借这批石货,成为富商。到清康熙、乾隆年间,叶家已是家财万贯。

  邓城叶氏从清代发家,延续200多年长盛不衰,亦儒亦农亦商,靠的是耕读传家,彰显着乐善好施、欲取先予的豫商精神。叶氏家族,留下的不仅是物质财富叶氏庄园,更给后人留下了诚信固本、勤勉立德的精神财富。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12月13日)

  诗·远方·菜市场

  梁凌

  年轻时不爱逛菜市场,觉得又腥又臭,怕弄脏雪白的裙。迷上菜市场,是中年之后的事,这差不多算是人生规律。一般人都要在烟火边细火慢炖数年,才能把年少的心浮气躁,变成岁月静好,体会到精心制作一道美食带给人的幸福满足。这时候,才会渐进式懂得逛菜市场的妙处。

  而第一次关注远方的菜市场,是有一年自驾游经过蚌埠。吃完饭散步,穿过一个菜市场,惊讶地发现有许多不认识的菜,菜比我们当地的水灵,似吸饱了长江的水色汽。更让人惊奇的是,见一老农蹲在墙角,头戴斗笠,卷着裤脚,在卖刚出塘的虾。虾足有一指长,活蹦乱跳,似乎是几块钱一斤,简直不敢相信。这才想起火车上曾遇一个蚌埠人,说起家乡的实惠,两手像捧西瓜一样比画着:“我们蚌埠一碗面海了去了,这么大,像你这样苗条的,根本吃不完。”他还不知道,这儿的虾也足以让外地人艳羡。

  成都的菜市场更吸引人。我去那年夏天,菜市场摆满了一堆堆嫩姜,鲜得像刚发出的新芽,估计是当地人做泡菜用的。瓜果蔬菜挑着担子卖,见一个女人挑着紫红的山竹,可能是新摘的果实,不像我们那儿在超市里被冰水泡着,大为新奇。买来尝鲜,浆汁迸流,甜和酸达到无与伦比的美好。还有一种葡萄,大得惊世骇俗,问一问,叫乒乓葡萄——很形象。

  桂林的菜市场有土黄色椭圆的果,大如马牙枣,果小核多,味道酸中带甜,据说叫黄皮,只当地有,算是特产里的特产。猪肉色泽较深,当地人说是土猪肉——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土猪,不过吃起来倒是真香。他们喜欢把猪肉加工成“锅烧肉”——猪肉先煮后炸,皮焦肉嫩,香而不腻;丝瓜粗壮,带棱,叫大肉丝瓜;南瓜尖拉着车卖,一车绿意盎然,有的茎上还开着黄花。有人说桂林土里含硒,蔬菜不打药也不生虫,属绿色菜。为了吃上桂林菜市场的菜,有人逛菜市场后,差点在桂林买房定居。

  云南的菜市场春意盎然:缅桂花、南瓜花、水香菜……甚至药材都是菜:荨麻、薄荷、三七、鱼腥草……在云南这个植物王国里,“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一跤爬起来都抓起把花生”,更不要说各种说不上名字的菌。

  在自己的城逛菜市场,也有不少乐趣,光季节变化就会不断给人欣喜——春天先吃荠菜饺,蒸白蒿,凉拌枸杞头,然后吃春韭。吃了头刀韭,再尝油焖笋、水煮嫩豌豆、槐花炒鸡蛋。水果也赶趟,草莓、樱桃,樱桃过后是黄杏、水蜜桃、桑葚、无花果……当下五月初,还有嫩豌豆最后的影子。槐花堆成堆,碾馔(青麦粒在磨上挤出来的条状物)、大樱桃、小樱桃刚刚上市。常上菜市场,会看得清清楚楚,时光是如何一点点溜走。

  我知道的艺术家中,爱逛菜市场的不乏其人,如蔡澜,如汪曾祺。汪曾祺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好一个“生之乐趣”!

  窃以为,遇上一个心灰意冷的人,可以赶他去菜市场。一进菜市,看着那比春天还烂漫的瓜果蔬菜、生命到最后一刻还跃跃欲试的鸡鸭鱼虾、香气扑鼻的各色香料,为块儿八毛,争到面红耳赤的小市民和菜贩,弯着腰提着篮的老妪,一身油腻的屠夫……定会觉得自己活得虽说不够好,买不到名车豪宅,但也差强人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荷包里的钱,在菜市场还是可以充充阔绰的。所以,与其不高兴,不如买条鲤鱼,回家红烧了吃吧……至于情场失意,生意受挫,高考失利,身有小恙等等,也都要先吃了眼下这顿饭,才有力气叹息。

  菜市场甚至是爱情产生的地方。前几年看过一部电视剧,退休大厨在菜市场遇上心仪的女人,女人正在买猪蹄。他问她,你打算做什么?炖汤。那你要买后蹄,别的不敢说,这做吃的,我在行。又有一次,遇见女人买鲫鱼。他说,你要先改改刀。改刀,什么是改刀?哦,大厨笑了,就是在鱼身上划拉几刀,然后用油把鱼两面煎一煎,加滚水,盖上锅盖煮十五分钟,不要掀盖……女人走了,大厨还在后面喊,记着一定不要掀盖啊……后来自然便爱上了——谁说菜市场上不浪漫?

  诗人海子写道:“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粮食和蔬菜,就得上上菜市场。菜市场里,有热气腾腾的人生,也有所谓的诗和远方。

  (选自《杂文月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

  新媒体时代,让阅读走下神坛

  五月

  早起睁开眼,习惯性地从枕边摸起手机,打开,立刻被里边的一条消息吸引……

  消息来源于我关注的一个公众号。这是《北京文学》月刊社设立的,我期期都看,而本期的题目是《征文启事——新媒体时代,我们该怎样阅读?》

  这个题目起得好啊!既有深意,又不乏广度,就像一张问卷,拷问每个读者在新媒体面前,如何挑选自己的精神食粮,安放一个浮躁的灵魂。

  我背靠床头,眯着眼睛思考。新媒体时代,我是怎样阅读的呢?

  这似乎是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对于我——一个对文学有那么一丝情结的人,之前也是喜欢买书看书的。节假日,走进书店呼啦啦选一大摞书,付款,抱回家,零散地堆在沙发一角。闲来无事,随便拎起一本翻看,情节生动、故事吸引人的,夹上书签,搁在床头,以便晚上深读;语言呆板、可读性不强的,干脆将它束之高阁,晾在书架上当摆设。所以,对阅读我谈不上痴迷,只能说是往平淡生活里加进一点作料,让日子不再那么乏味而已。

  然而,随着新媒体的介入和顺势蔓延,曾经的阅读方式被逐步冷却,并渐次改变。一来年纪增大,看长篇大论的作品耗时又费眼。二来,手机的便利让我省去了选书、购书、存书的麻烦。所以,多数情况下,我都借助手机浏览阅读感兴趣的文章,尤其偏爱美篇和微信公众号。

  打开手机,点击微信,各门各派的群就像割据山头的绿林军,旗帜鲜明,口号响亮。什么大太行文化群、黄河当代文学群……诸多的群就像诸多个文学沙龙,成员们大都凭借美篇或公众号作为自己的发言阵地。

  高手在民间。千万不可低估这些无名、无价的业余写作者,其中不乏高深理念横空出世,精辟论调沁入人心。当然,更多人喜爱表露自己的历程和心迹。有旅游时的心情笔记,有倾向古村古建方面的介绍说明,也有在生活中对亲情、友情、人情的阐述和怀念,内容繁杂,体量庞大,汇聚在一起就是一部实用性很强的百科全书。体裁也较多样化,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多以短篇幅为主。虽说作品的质量优劣不齐,高低不等,但却是第一时间发表,饱含作者最真最浓的情感美文,毫无疑义它是接地气的。

  晨起或晚上睡前,饭前或饭后,只要腾出手,我就会在手机里将群友发的美篇或公众号浏览一番。阅读多了,竟也蠢蠢欲动,提笔躬耕,亲力亲为加盟美篇大军。

  记得我首部美篇的题目叫《读美篇,写美篇》。其中有这么几句——

  我喜欢读美篇原因有三:一、形式多样;二、内容丰富;三、轻松便捷。而我写美篇的原因也有三:一是互动性强,二是点击率高,三是心情愉悦。

  喜欢能使人产生动力。自从加入美篇,我的阅读量比之前大幅增长,写作水平也不断提高。一年下来,美篇数据显示,发文章60篇(其中自拍图片1500余张),总访问数4.6万,获赞2348,被分享2186。

  对我来讲,这是一个不菲的成绩。见证了我由一个阅读客跻身于写作者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和获取的奖赏。尤为可贵的是,在阅读与被阅读中,我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文友,我们相互点评,彼此欣赏。虽远隔千里,却在同一精神领域探求一条看不见的战线,素不相识,又于灵魂深处共同释放对文学的一份情怀。更有那些钟爱我的数万人次的访问者,让我在感激的同时又有一丝欣慰。但愿我粗糙的笔墨能给他们的阅读框里添加几抹色彩,我随意轻松的语言能博取他们脸上少许的笑意。

  大概这就是新媒体带来的方便和益处。让阅读不再那么高冷单一,让写作不再那么沉重无趣。作为读者,既是观众又能充当演员,岂不正体现阅读的乐趣和实用价值吗?实质上,阅读就是运用语言文字来获取信息,认识世界,发展思维,并获得审美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讲,选择什么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阅读的目的是否达到,是否将阅读到的知识加以利用,并赋予它更深层次的价值和意义。

  从扒着甲骨看,到抱着竹简看,从藏书堆里找,到书架上去选……这似乎说明人类的阅读方式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在不断改善。毫无疑义,今天的人们恐怕多数不会重走旧辙,或咬文嚼字地看,或正襟危坐地读,那样对身体无益,感觉上也不舒服。

  所以,我的阅读基本不受限制,在家看,出门看,坐车时看,超市里排队结账时还看……只要时间允许,只要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和价值观念,不论手机还是书刊,都是我充实生活享受生活的最佳选择。

  我阅读我快乐,轻轻松松犹如吃家常便饭。这既是新媒体带给人们的一道“世纪大餐”,同时又是普通百姓展示才华、释放情感的一个宽广舞台,作为其中一员,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选自《北京文学》2019年第2期)

  我家变迁记

  朱国喜

  一

  我的老家是确山西部的一个小山村。老家的院子在村子最前边,一条村村通水泥路从村中穿过。

  院子不大,正屋是座土坯房,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是父母亲手盖起来的。起初是淮草苫的房顶,冬暖夏凉;后来改用水泥瓦覆顶,冬凉夏热;再后来,因年久失修严重漏雨,便在房顶上蒙了一层红铁瓦。

  这就是我家土坯房式的老屋,在村子里独一无二。20世纪,村里土坯墙占大多数,随着时代发展和经济条件好转,邻居们纷纷推倒土坯房,盖起了青砖灰瓦的房舍,有的盖起了红砖混顶的两层小楼。最近几年,村里第四代村民一个接一个移居集镇,既方便孩子上学,又利于发家致富。他们购置的商品房紧邻镇中心小学,孩子上学抬脚就到,无须接送,而家长也可做小生意,衣食无忧。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老家的这座老宅里度过的。如今,我已通过努力读书在县城安家,我的父母守着这座老屋过着淡然安宁的日子。他们年轻时供我们兄妹四人读书,无力翻修房屋。如今,我们一个个安家城市,暮年的父亲彻底断绝了翻修老屋的念头。

  二

  1984年,我考入师范学校。父亲倾注半生精力在村后盖了三间大瓦房,作为我将来结婚用的婚房。

  不料,毕业后的我在家乡教了4年书就调到了县城旁边的一所中学。父亲见我无意回家定居,就廉价处理了那套瓦房。

  婚后,我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请木匠在室内打造了一张笨重的席梦思床和一套花条纹布面的沙发,用结婚时收的彩礼买了一台电风扇和一台黑白电视机。这些家当组成了我今生第一个相对独立的家。我的孩子便出生在这个小家。孩子的出生为这个家增添了生机,同时也使这个家显得更加狭小,另择新居就成了当务之急。

  1995年,恰逢单位一位教师搬进县城,腾出一间瓦房,领导知道我的难处后让我入住。面积虽不比先前宽敞,但搭配有一间简易的厨房,邻居还送给我一块菜地,多少缓解了经济上的紧张。

  1996年夏,学校建了一座三层教学楼,原先用作教室的两排瓦房闲置下来。我和另外三位教师搬进了后边的大瓦房里。每家三间瓦房,宽敞得可以跑马。我把结婚时打造的组合柜从老家拉来,安置在空荡荡的家里。

  1998年,孩子入县城小学读书。为方便孩子上学,妻子在其单位租了一间房,那间位于二楼也是顶楼的房间成了我的临时住处。家具还在学校,临时住处倒也不显得拥挤。

  三

  1999年夏,东拼西凑,我在县城中心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二手房。电视机、冰箱、组合柜、席梦思床都是不舍的“旧友”。

  几年以后,陆续添置了一套实木沙发、一台空调和太阳能热水器。我从居无定所到拥有属于自己的商品房,虽经历了近十年的“长征”,但心终究是甜的,因为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在这个得来不易的家中,我和家人度过了整整15年的时光,我人生的五分之一都是与它厮守度过的。

  2014年教师节过后,我家迁入御龙苑雅园新居。这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迁居。小区的绿化在小城中算是最好的,给人的感觉是身处闹市如在宁静的乡村,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感包裹着我。

  新装修的房子宽敞明亮,近百平方米的大凉台被分割成几块。砌砖成池,填土成地,种了花草果树和时令蔬菜。

  住着宽敞的大房子,有车开,有份舒心的工作,有逐年提高的工资收入,美好生活的大幕好像刚刚拉开。我在享受美好生活的同时,也不禁感慨,从老家那座历经风雨而仍在的土坯房,到如今宽院大屋的商品房,6次迁居反映了我的人生变迁,也见证了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沧桑巨变。

  (选自《河南日报·农村版》2019年8月15日)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