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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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
散文卷
■ 拾忆书
大爱人间——侧记病养中的二月河先生
水兵
一
回望2017年大雪的寒冬,可曾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感动到你,温暖到你?
我是有的!我曾三次去看望党的十九大北京归来后身体抱恙的二月河先生。就在寒风仍料峭,残雪犹未消的腊月小年,我和几位老作家一起,第三次叩开他家的小门。
那是一向相濡相知的几个老作家,在愉快地交谈了约有半个钟头的时间里,要走的时候,想请二月河为某个文化栏目题个词。他爽快地拿起了笔,但柔软的笔在他手里好像有些不听使唤。我们一再说不写了。他却说:“你们干那么多事情,我干不了别的,借我的一点名气为文学上的事情助助威鼓鼓劲,总还是可以的。”于是重写,更加艰难,但完成了。他打趣地说:“(我的字)反正都是狗爬叉,要个名就行,知道二月河有这个愿望。”临别,我们一再要他不必站起来相送。他说,都小年了,你们这么忙来看我,耽误这么多时间,怎不送送呢。他执意要送我们,我分明看到,病后仍康复中的先生吃力地扶着桌面,有些摇晃地站起来,用有些颤抖的手和我们一一相握。
我真的被感动了,仿佛人世间的爱与真诚一下子涌入了我的眼眶,憋得我坚硬的泪水在眼眶里发热打转。
“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今年得脑栓塞有点毛病,承大家的关怀厚爱,现在恢复得还不错。请转告新老朋友们,二月河感谢大家,并向大家拜年了。”在门口,先生没有忘记牵挂着他的读者和文友们。
二
皇皇“落霞三部曲”,五百余万字,耗尽先生心血,正值中年,却华发尽落,配着他笑眯眯的宽厚慈祥之容,笑佛一般。
不能写大部头了,他转写散文和随笔,竟有了饮誉文坛的《二月河语》《佛像前的沉吟》等四五部。他还以字画作为锻炼身体和醒脑明目的工具。
而说起他的字画,还真有些意思。“我是胡乱涂鸦,以此感知线条和色彩,弄着玩的。”南阳每年组织一次救助失学儿童名家书画义卖活动,二月河总是参加。他的好友、散文大家周同宾先生每年生日,二月河总画一幅画祝贺,有时忘了,隔几日又送来一幅。同宾说,已送过了。二月河说:再添寿一岁。两人哈哈大笑。有人想办一个名人字画展,向二月河求画,二月河问是公益的还是经营的,说是公益的。二月河说:“你到本地希望工程办公室捐一点款,拿着收据来,我给你画。”
像一只丰美的大鸟自始至终怜爱自己的每一根羽毛,二月河同样有自己的修为与品行。他家隔墙就是一个小菜市场,可为了节俭省钱,他和老伴总是提着菜篮子步行数倍的距离到中心市场买菜。他缺钱吗?不缺,每年有数额不菲的版税。每年几十万的爱心捐献,还把他给书商、书店每年十几万的签名费全部捐给希望工程,眼都不眨,慷慨如一名富豪。那是不忘初心的砥砺,那是守望践行优秀节俭传统的品德。二月河在回忆往昔生活的一篇文章中写道:“那时生活艰辛,虽已有些小名,但大清早仍是起得很早去青菜批发市场捡菜叶,捡回来的菜叶,好的人吃,差一些的喂鸡喂兔,去的次数多了,有的人认出我来,就着意为我留下,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了。”记得南阳有一年举办一个文化活动,在午餐结束要走时,二月河看到有个盘子中还剩一块肥肉,就又转身拿起筷子夹起来吃了,还自言地说:浪费了多可惜。富有的二月河,淡泊的二月河,愿以身之微芒,照彻周围。
三
时间和精力有限,生命有限,要做你想做的事情。二月河先生挚爱他的读者和文字。已逾古稀之年,被多种疾病缠绕,写的少了,怕冷落了喜爱他的读者和朋友,竟自觉给自己加压。本来是一个地方报纸副刊的一次约稿,他却一篇一篇地往下写,不料竟有了近百篇,引来数家出版社的青睐和光顾。给谁呢?他引用南阳老作家乔典运的话:名人就是水中的鱼,谁先逮着是谁的。
作为名人的二月河,舞台上、聚光灯下,一切光环中的二月河,用沧桑和智慧,跟台下的观众、读者说:“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整个城市都仿佛慢了下来,悠闲的阳光,人群,街景,还有如期而至的年味儿,这大概就是生活本来的模样吧。先生说出了每个人心底最柔软最踏实的地方。
生活,言不尽,道不穷。这平实的语言仿佛是心底升起的一轮暖阳,是大街小巷里的平淡生活,是人来人往中的擦肩而过,是晴朗蓝天下的孩子们的笑脸……
大道至简。简单饭,粗布衣,简单到极致,便是绚烂。你没看到旅途中在开封大相国寺的台阶上,斜躺着大名鼎鼎的二月河,游人如织中,他能呼呼大睡,鼾如壮汉。你没看到挽起裤腿挎着菜篮子的二月河,平头老百姓一个。他曾是第十一、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第十五至十九届党代表,为民代言,为党发声,却简简单单,始终为一介布衣。
居陋室,勤写作,奉节俭,大爱人间,通过自身的修为,去超越肉身基因与生俱来的自私,去穿越漫长的时空,就像我们每个人的漫漫人生。
二月河,一定是星辰。用人格和文字的光芒,照耀我们。
良宵未尽似此星辰。但二月的解放却是冰河解冻,春暖花开。我们阅读二月河,我们看望二月河,我们敬仰二月河。其实,我们在感知人间的温暖和大爱,在聆听大师的睿智与提醒。
2018年,又一个寒冷的冬季,先生溘然长逝,我用拙笔记下二月河先生的片段。真是笔迟言呆,意有尽,情无限。
(选自《老人春秋》2019年第2期)
永远耸立在时光之流里——缅怀二月河先生
廖华歌
戊戌端午节傍晚十八点二十四分,缓慢有力的雨声中,正在接一会议通知的我,突然收到了二月河(凌解放)先生的夫人赵姨发来的信息:“……我们来北京治病快两个月了,没有及时向你汇报,本来很见好,但这几天病情很不稳定,正在积极治疗。谢谢你的一直关心!”
我惊呆了!第一反应就是情况不太妙。我的心在慢慢往下沉,仿佛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无底的深井,心没完没了地在其中坠落……
简单整理了一下情绪,我赶紧回复她信息,告诉她,我和南阳市文联班子及全体同志一直都非常惦记凌老的身体,这中间我除了给她打电话外,还多次打电话向小牛(二月河先生的秘书)询问情况。原本我们已安排好要去北京看望的,但后来感觉先生的家人坚持不让去颇有道理,我们都担心本来没有什么大事,单位突然来几个人郑重其事地看望他,怕病中的他多想,从而增加不必要的压力,所以我们相约,等他回来,大家好去家里看他。可现在既是这么个状况,我们商量了一下,必须去北京看望,征问她那里可否同意?很快她又回复我:“感谢你和班子及同志们长期以来对老伴和我的关心帮助。目前根据他的身体状况,昨晚已转入重症监护室。我感觉有必要给你汇报一下,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再次感谢您和班子及同志们……”
接下来,我将电话打过去,听到的情况比信息上说的还要严重,瞬间,泪水飞奔中,幻觉丛生……
深夜乘机飞往北京,途中大家的话题满满都是对二月河的牵念、钦敬和祝福!那么明彻通透、博大精深、坦诚仁善、以苍生为念、以天下为怀的二月河先生,一定得好好的,我们要他好好的啊……
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先生神驰古今,笔挟风雷,其皇皇巨著《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落霞三部曲”自问世至今,几十年来一直畅销不衰,以其黄钟大吕、鹤啸长空之势,巍然耸立在时光之流里,开启并润泽着一代代人干涸的心田,成为灵魂诗意的栖居之所。诗人笑尘九子的一首《咏二月河》,吟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太行汉子白河居/居处卧龙与凤雏/西来秦风南来楚/不赋楚辞著清史/清史稿绝三遍韦/帝王系列惊海内/谁言唯唐有才子/南阳纸比洛阳贵。
先生既有驰骋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浩荡雄风,又有丘壑内营、深怀宽容善良、慈爱悲悯之心的温蔼,更有骨力铮铮,望之俨然、即之也暖的读书人的淡定和自持!那是一种大智慧、大格局、大境界的壮阔之美,是无法复制也学不来的。诗人有言:小雨只是提醒,大雨才是袭击。先生是大雨,袭击干旱,红绿茂盛;袭击盲区,慧光明亮;袭击苍白,生命丰盈;袭击荒凉,种植万物……往日的苍茫,历史的烟波,汉魏风骨,盛唐气象,目为心候,应心而发,如此负大才担大任的作家,我们走近他,就是在走近一颗打开的心,这颗心最期待的是百花盛开,芳草碧绿,艺术的春天万紫千红……
北京的夜,灯火辉煌。因了明天上午要去探视二月河,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而虚幻。我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黑暗中,仿佛一个人走在一条荒漠空旷的路上,心在七上八下地慌乱着,辗转反侧,不能入寐……我从先生的笔名想起:早春二月,黄河解冻,万千冰排涌流,那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壮观之势!想他为写“落霞三部曲”,在那贫穷困苦的年月,炎炎夏日,正在写作中的他胳膊上缠条毛巾吸汗,双脚踏进凉水盆里降温,有时候写作到深夜,实在是太累了,昏昏欲睡,他就用烟头来烧炙手腕,晨昏劳作,累得满头黑发全部掉落,很久之后才重又长出新发来。想他的工作单位虽在南阳市文联,又是南阳市文联原副主席、现任南阳文学院院长,但先生一贯严于律己,外出开会、讲学、看病、参加活动等,从未让单位报销过任何费用。好几次我主动向他提及,他笑言:谢谢啦!文联有几个钱呀,我自给自足不亦乐乎?想他这面旗帜的光芒的力量,一直以来南阳作家群之所以这么团结互爱、佳作频出、后继有人,成为众目关注的现象,与他旗帜、标杆的作用和意义有至要关联。想他对青年作者倾尽心力的培养和指导,无论是为他们写序、写评、题字,还是参加作者的作品研讨会,还是为他们授课、座谈交流、拍照留影,每次他再忙再累身体再不适都会欣然应允,耐心地为他们的作品把脉问诊,用心血和汗水打造队伍,使其精品力作不断涌现。想他那些广为称道的、海内外报刊争相为其开设专栏的散文随笔,那天地赋物、各有一性、出手不凡的字和画……
如今,他却病了,病得很重。我不敢往下想,此刻的空漠无以言说,汹涌的泪水将京都的夜一寸寸打湿……
初日下的301医院门口,我们与早就等在那里的赵姨、小牛、先生的弟弟和他的女儿一起,来到5楼走廊旁一个小小的特为我们才推开的窗口,之前已用过镇静药的二月河先生,静静地躺在窗内的床上。我们一行人轮番站在窗口,向他说一些祝福的话。尽管我努力控制自己,却还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哽咽得泪流满面!我的伤心来自生命深处,那是一种彻骨彻心的沉陷与悲凉,仿佛万物死了,时间死了,只剩下忧世伤生的灵魂之痛……
擦去泪水,我们来到一间不大的医务室,先生的主治医生详细地向我们讲述了他目前的体征状况,还好,我们悬浮的心总算踏实了些。先生一直很勇敢,也很配合,院领导和医生也都知道二月河的大名以及这名字的含金量,他们对他都特别关照、特别尽心尽责。
这时候,空间与时间在我的泪水模糊中慢慢亮了,那颗不断飘坠的心,也被一种光渐渐托起,好像天地都吉祥起来了。我向医生、向院方投以嘉许的微笑,坚信以先生的勇敢和顽强,定会难行能行,难忍能忍,难舍能舍,逢凶化吉……
之后的这几个月里,我与小牛不断有电话联系,得知先生的病情已控制住了,已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正在调理恢复。就在此前的十几天,还一切正常,我们都盼着他回南阳过年。然而,2018年12月15日,这个让我永远不敢触碰的日子,这天凌晨,德艺双馨、以思想和人格魅力永远耸立在时光之中的二月河先生,带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深爱,永远离开了我们。
彼时,我因老家有事,已于两天前就请假回去。惊闻这一噩耗,悲痛万分,此时的老界岭上冰雪茫茫,我好不容易才租来一辆带防滑链的货车急急往几百里外的南阳赶。一路上泪流满面,痛不可支,没有什么能减轻那彻骨彻心的悲痛……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担心又不满地大声嚷着:冰雪这么大,山路这么险,你双手不牢牢抓紧,却又接打电话又狠劲哭,把你颠到山崖下咋办?再这样子我就把你扔这儿,不拉了!我哭着央求他:我再给你加钱好不好?他气得声音更高了:你就是加再多的钱我也不敢拉了,出了人命算谁的?我还有一大家子人得指望我哩!说着,他真的把车停下了,我又急又伤心,便不管不顾地向他喊叫着:著名作家二月河病逝了,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必须赶紧回去,你就行点善积点德吧!声音在空谷间嗡嗡震响,被山风撕碎碰落一地。我已做好了步行的准备,正要下车,谁知他竟低声道:是那个写皇帝的二月河吗?我简直有些愤怒了:你说还能是谁?他摇头叹息:太可惜了!他那些电视剧,我们全家都爱看哩!那,你双手一定要抓紧,千万别再接打电话,咱们走。他后来一直不说话,只默默地、艰难而小心地开着车……
为南阳、河南和中国文坛做出杰出贡献的二月河,永远属于南阳,他是我们南阳的骄傲和自豪!他的巨著及散文随笔,都是在南阳完成的,他由衷热爱着南阳这片热土,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满怀深情;而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的南阳也浸润滋养了二月河。
在南阳,二月河先生既是众人仰慕的名家大咖,又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哥。街头开出租车的、卖菜的、做火烧的、经营肉汤馆的……都可与他亲切攀谈,他也习惯了随时在他们递上来的本子或纸上签名。他说,什么叫温暖?这个就是。我在他们中间被暖着,我也暖着他们,就都不冷了。
一次,我接到南方一陌生作者的电话,说他已来到南阳,想要拜见二月河,让我帮忙联系。考虑到先生很忙,不忍心使他太劳累,我便回道:二月河先生好像在外地,等我问清楚再告诉你。可当我电话中向先生说明情况后,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你让他来吧,大老远跑到这儿,多不容易……泪水立时迷蒙了我的双眼,这就是众人爱戴的二月河!
2001年春天,南阳市文联办公楼要举行奠基典礼。我与王遂河主席、时任市文联副主席的二月河一起商量,届时对前来祝贺的一些老领导和有关单位如何答谢。二月河先生抽了几口烟后笑言:文联的每一分钱都要用到正地方,咱也买不起礼品,不如我多写几幅字聊表一下心意。反正这字呢,是咱自己地里种的红薯,不用花钱。我们听了,当然是求之不得,感到他这个主意再好不过,只是担心大几十幅字写下来,怕他受不了。他深吸一口烟果决地说:就这样吧,拼上了!除此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等他累得腰疼手肿终于写完后,还不忘谦虚:就我这赖字,只要能哄得大家高兴开心就好。典礼那天,得到他作品的人喜出望外,都赞叹这是最受欢迎最别具一格的礼品……后来,我一直在想,他那么严重的肩周炎,可能就是这次写字落下的病根?
仿照省文联的做法,南阳市文联也搞了个“南阳市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市政府奖)。2003年第二届的等次奖早就评出来了,却因为奖金短缺而迟迟不能颁奖。有人建议真不行了,就只发一个证书算了。二月河先生知道后,很郑重地跟王主席和我说:那可不行,咱们还是得认真鼓励一下,以此激发大家的创作热情。这样吧,凡是评上一等奖的,我都给每人画一幅牡丹;凡是评上二等奖的,我都给每人写一幅字,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闻听此言,我们好惊喜,好感动,把他的一双大手都握疼了。谁都知道,深圳拍卖会上,二月河一幅4尺斗方牡丹,拍出了4万元高价;而他的一幅字拍出了12000元……这次,他共画了7幅牡丹,写了8幅字,字、画的内容、图案、尺寸大小、所题的诗,都是一样的。获奖者爱不释手,视若珍宝,珍藏于室。他们纷纷表示,一定不辜负他的厚爱和期待,努力写出更多更好的精品力作,以此来回报社会,感恩生活!
先生一生,正如一副挽联所写:二月河演尽三部曲,看这帝王、念这江山,落霞沉去又朝霞;清故事讲透汉智慧,乐此天道、忧此民生,卧龙醒来是飞龙。
愿二月河先生一路走好!时光为他呈现出一片地老天荒的空明……
(选自《中国艺术报》2019年1月7日)
黑夜里的麦田
安庆
一
黑夜是黑色的。
我一直在思考那种黑色,我在白天想念若干小时后黑夜的再次来临,黑夜让我感觉我是黑夜的孩子,我好似只有在黑夜才能找到自己的灵魂。
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一个忘年交在一家茶店聊天,音乐飘起,我听见了雨声,间歇的鸟鸣,那首乐曲好像叫什么乡村的记忆或雨的夜思。我端着茶碗的手停下来,眼前出现了乡村的黑夜,夜色下的广阔。然后,我们说起了即将成熟的麦田,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没有犹豫,我们走出了城市,车辆滑过霓虹的地面,渐渐地,看到了夜空下无际的田野。我们尽量地把车开远,进入麦田的更深处。大地堆积出更厚的黑色,车像一只鸟儿在夜空里飞翔,当又呈现大片的麦田时,我们在一条岔道上停了下来。
麦田是辽阔的,你永远走不到麦田的边界。
看到了树,那些影影绰绰的树要高出麦田多少倍,它们也是麦田的一部分。我们听见了鸟鸣,夜色中的鸟没有颜色,麦叶在夜风中翕动,脚下的虚土轻轻刮起,黑夜的大地里有一种耳语般的声音。我们在风中闻着麦田的味道,谁也不说话,好像一切言语都和这样的颜色不搭,田野是沉默的,黑和沉默是此刻的底色。我想起一篇散文中的几句话:“黑夜已经被埋葬,失去了黑夜,我们的眼开始失明,我们的内心开始迷乱。”我想说,尽管崛起的文明正在阉割传统的文明,乡村的黑夜还是存在的,虽然只局限于夜色中的麦田,局限于村外的大地。我们进入麦田,拨拉着夜色里的麦秆,避免伤害了麦子,潮气正在降临,晒了一天的麦秆开始浸上夜间的潮湿。我们站着,听着麦田的声音,看见了树的晃动,整个大地、麦田,在夜色里匍匐。
回走时路过一条河,我们在桥上停下,夜色中的河床并不那样漆黑,即使在黑夜水也是有光的,夜空下的河面就像黎明前的一抹天色。
二
始于少年的某一个夜晚,我爱上了黑夜里的麦田。
一天夜里,我独自走向村外,那是初冬,我已经穿上一件薄袄。走了大约两公里后,我拐向路边的麦田,脚下开始松软,麦苗很低,有一根手指那么高。我在麦地里走着,黑夜中的麦田越来越看不清色调,大约又走过了几方土地,跨过了几道水渠,我在紧挨河堤的一个地方躺下来,挤着眼,进入耳膜的只有微风、虚土的声音,和偶然的虫鸣。我忽然感到一种静,一种置身阔大的自由,内心可以放肆,一个人可以是一方世界的主人……我莫名地感动,睁开眼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麦地的世界独立而且丰腴,阔大到无垠,没有羁绊……
我站起来,又开始在麦地的行走。我走到了另一个方向的路上,看见进入村庄的另一个路口,在进入村口前我再次回头,和麦地告别。那是我走向黑夜麦地的开始。后来,我一次次走向夜晚的麦田,在小麦长达八个月的生长期里,我体验着麦子的生长,体验着更多黑夜里麦田的感受。一个大风天,我站在黑夜的麦地里,风发出一声声号子,树在扭动,好多东西在风中出现,整个麦田却还是那样稳重。小鸟从树上飞起来,掠过夜色中的麦田,它们是麦田的守望者,麦田里的歌者,我在很多夜晚都曾经和它们邂逅。它们和那些村外的麦田,已经知道了我对黑夜麦田的喜欢。
一个雨天,我看到了麦田里的母亲。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大地上的麦子已经变了颜色,麦芒逐渐变白,更加锋利。那天下学我没有见到母亲,我疯狂地朝地里跑,地在村东,那一年我们除了自己家里的责任地,还承包了村里的几亩公用田。我在那块地里找到了母亲,雨沥沥啦啦地下着,阴雨中的麦田像半个夜幕。我看见了蜻蜓,蜻蜓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看见了雨水下的青草,蝴蝶花从青草间跳出来。我踩在青草上,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天在雨帘中一层层变低,接近了尘埃,田边的树在雨里晃动。麦田还在麦田的地方,岿然不动。我走向母亲,母亲在雨天的麦地里孤独而且渺小,没有见到第二个在田里的人。母亲的手里握着一把铁锹,胸前挂着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黄豆,此刻还装着雨水。
母亲蹚在无边的麦地里,用手里的锹拨开潮湿的麦子,在麦垄间铲出一个裂缝,锹尖撬着,她从包里捏出两粒大豆,放进裂缝。这样的天,种下的大豆一定会迅速膨胀,很快地拱出新芽。母亲也许想象着从麦垄间拱出的豆苗,麦子收割后豆苗在阳光下的生长。可是,她可能再也走不回她热爱的土地了。我在泥泞的麦田里终于走到了母亲的跟前,看见母亲握着锹,弯着腰又别开一个裂缝,再一次捏出两粒大豆放进了铲起的裂缝里,雨水和泥泞霎时把撬起的土糊住了。我夺下了母亲的铁锹,又去摘她身前的布包,我犯了错误,包里的豆撒了出来。母亲不说话,弯下湿透的腰,捡拾落下的豆种。
雨还在下着,一个雨点碰撞着一个雨点,雨点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我看见母亲苍白的手,粗短的手指,头发上落着淋漓的雨水,衣裳贴在她的身上,露出瘦小的身骨,苍瘪的乳房。我的泪在那一刻间落下来,我捡起最后一粒黄豆,搀起几乎跪在地上的母亲,喊着,妈,我们回家!母亲有些不舍,望着雨水中的麦垄,一直朝前望着,带着无奈、失落。母亲望着的是她那天想实现的目标,她想点到地头,可雨水不让她完成自己的愿望。她在离开麦田前,再次四处瞅瞅,最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湿透的小手绢,系在几根麦子上,留下了点种的记号。
回家的路走得很艰难,从地里到家一千多米,走了很长时间。到村头时,母亲说,我真的走不动了,我得歇歇。母亲拽住了身边的一棵树,在稀稀落落的雨中,头倚在树上,像一个瞌睡了的婴儿……
剩下的半垄大豆是在雨停后我接着点完的,我找到了那方手绢,它在风中孤独地飘动,已经被太阳晒干了。那好似母亲留给大地的信物,抑或给我们留下的纪念,好多年我都珍藏着。母亲从那个雨天起,没有再去过地里,她连续几天躺在床上不想吃饭,之后我们给母亲做了检查,母亲住进了医院。那年秋天,我告诉母亲,您点下的大豆长得格外欢实,母亲从床上挣扎起来,求我们把她拉到地里。那是八月的一个下午,金黄的太阳穿过豆地,我搀着母亲下到地里,她俯下身看着棵上的豆荚,大豆正在胀满每一个豆苞。她在秋天的阳光下欣赏她最后点下的大豆,从站立的地方朝整个豆地、整个大地望着,日渐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拉着她又去看了另一块地里的玉米。
第二年的初春,母亲离开了我们。殡葬母亲又是一个雨天,一场倒春寒的雨,母亲下葬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是母亲在地里点豆的场景,早逝的母亲和雨竟然结下了解不开的缘分。之后我再走向黑夜里的麦田时,禁不住地就走向了母亲的坟前,或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母亲安葬的地方。
三
我在叛逆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我坐在夜色里,思考着自己要等待什么?期望什么?我更愿意在夜色的旷野里放飞思绪,乃至臆想。
我睡过麦场,那是漫长的时代里好多乡下孩子都有过的经历。我和父亲,或我独自扛着被子走向村外的麦场,土地的干燥和小麦成熟的气息弥漫着,月亮和星星在夏天的天上明净而又高远。麦收季节的声音是嘈杂的,打麦的声音、碾场的声音、扬场的声音、人来车往的声音……我还是喜欢慢慢静下来的夜,我抱出几把刚碾净的麦秸,铺在麦场的中间,抻展带去的被子。
夏天的夜晚,炎热中还是会有一丝清凉。我枕着手静静地躺着,看着场里的麦子,想象和回顾着它们的成长,我对一个季节的离开有些留恋,有一种隐痛。大片的麦田就这样被收割,整个大地没有了那种麦田的辽阔,那种丰腴的厚重。在夜色里我又一次走进麦地,看到的是满地的麦茬,我抚摸着,那是麦地的根部,它们在经过时间和雨水洗礼后将化解于大地,麦茬地里,秋苗正慢慢地长它们的身子。
突然而降的大雨带着锯齿,带着锋利,带着凌厉的哨音。那一天我和父亲都在麦场里,先是到处都亮起了闪电,接着是更加的漆黑。漆黑,多么贴切的比喻。骤然而来的雨,千军万马,麦场里瞬间就浮起大雨的泡沫,我看见了雨的白色,泼下来的雨,让我恐惧。父亲迅速地把被子压在了厚重的麦秸下,找出了预备的铁锹,呼喊着,快,拿东西挡住麦堆。麦场的中间是我们刚碾好还没来得及扬净的麦子,大雨在冲刷,那堆拢在一起的麦子被冲出了一个个口子。父亲在拼命地铲土,挡住麦子的流失,再铲出水道,让冲天而降的雨流到一处低洼……那场雨下了将近两个小时,当白天来临时我看到了遍体鳞伤的麦场,被冲得不成样子的麦堆。道路倒是干净了,一场雨带来的是更多的麻烦,要等麦场晒干,等到麦地晒干,等到可以把麦场里的麦子重新铺在太阳下晒到可以整理的程度。没有来得及拉出来的麦子还在等待着进场。
好像是那个夏天我离开村庄的,离开村庄前我再次去看了被雨冲过的麦场,那种余悸还在,我对雨的记忆一直刻骨铭心,关于雨还有更多的故事。实际上麦场已经被重新犁耙,种上了大豆,大豆在麦场的硬土里冒出了新芽。麦场的周围,白色的麦茬里正繁衍着满地的青色。我肩上挎着出门的行李,绕过麦场朝村庄的西边走,我走的是一条田间的土路,干燥的路面在脚下溅起一股细土。往前是一条老沧河,沧河里的水在细细流淌。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终归是要出去的,那不是告别,是要体验人生的路途。那一刻,我像从黑色麦田里飞出去的一只鸟儿,孤独而且自由。我试着去适应另一方另一个路途上的麦地,另一方的人际,我眼前晃动的却一直是村庄外夜色里的麦田。
几年后,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回来的目的是和现在的妻子结婚。婚礼的当天晚上,我离开所谓的新房,拽着妻子的小手往村外走。那是冬天,黑夜的麦田在清冷的天空下铺展,夜色无边,我们之前曾经多次这样地走进过麦田。她理解了我,跟着我在夜色里行走。直到如今,每次从居住的城市回家,我依然一定会去看一次夜色里的麦田。
(选自《散文》2019年第1期)
矿山的风花雪月
秦湄毳
飘香的风
矿门口有个煎饼果子摊,四十刚出头的煎饼果子师傅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
以前在煤矿挖煤,干体力活的,显老相。他自己说。
这一天的寒风里,寻不到他的影子,有人对孩子说,咱要个烧饼吧。孩子不乐意,说是煎饼果子更好吃。喏,他在那里。
躲在一角旮旯里,依然围满等待的吃客。旁边有夫妻样的中年人在吵,声如裂帛。路过的人、等待煎饼果子的人都转了脸看过去,全是沉默。
人生苦短,不要吵了。
只有这摊煎饼果子的师傅冲着吵架的人喊。
你不要乱说话,你又不知道人家为啥生气。他的媳妇低声阻止。
他还是说:“人生苦短,吵什么吵啊。”然后,他讨好地冲媳妇:“是吧,媳妇!”他媳妇笑笑。
这两口子。男的以前在矿上挖煤,现在下岗了,就跟媳妇在街头卖煎饼果子。天天喝稀饭,媳妇还说,就不信钱能让人幸福,就信一家人平平安安,别担惊受怕的就好,媳妇还说,以前她男人一下井她的心就跟了去,男人不回来她睡觉就睡不着——现在,反倒称意,经济虽拮据,但两口子天天都笑呵呵的,一家人乐融融。
大风吹着,没有生意,两口子守着摊子闲坐,一起同吃一截甘蔗,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啃。
对面的小贩看到他俩这样,不禁说:你俩还怪浪漫哩!
女的只是笑着,咀嚼她的甘蔗,男的说:甘蔗好甜,要不你也来尝尝。
对面的说:我哪有你那样的心,我老婆天天埋怨她没件像样的冬衣,不如人哪!
啐一口甘蔗,男的答,你老婆要是穿成我当家的这样,还不要哭死,她这棉袄还是结婚时候买的呢。
女的点头,含着甘蔗,一脸笑:照样暖和!
这样的两人啥时都过得日子甜。有食客打趣,你俩做的煎饼果子里都冒着乐呵的热乎气儿!
真的呢,冬日,大风,生意冷清,猫在小街的角落里。寒气袭身,两口子脸都冻皴了,但眼神却依然舒展,笑吟吟地相望。
风儿打着哨从耳边飞过,他们听听风,仰脸看白云:当家的,看那云多白,像不像那年结婚时候的样子?
有客人来了,是位矿山诗人,打断他们:来张煎饼果子,不要光顾谈情说爱喽!
男的笑嘻嘻说:今天是我们结婚十五年哩,让俺当家的跟我受屈哩。
女当家不依:说啥呢?埋汰人不是,我啥时候嫌了,你要不过意,一会儿摊个煎饼果子犒劳俺吧!
女的说着冲客人和路人笑,男的乐得一个劲儿点头。
这矿上的诗人,拿着煎饼果子走开,还掉一地书袋“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你们让我想起美国诗人勃莱——况且,你们的风声如此美好!
啥?小伙子说的啥?
他说咱们摊着煎饼听着风声,可得劲!
赶紧,我给你摊个煎饼果子庆祝咱们结婚十五年!
煎饼果子的香,裹了他们的说笑,飘向风里……
那一束红菊花
矿山矿山,有山才有矿,矿依着大山藏。山上红菊,艳艳如燃,矿上小儿女,楚楚堪怜。
艳红、艳菊是一对姐妹的名字。名字是挚爱她们的妈妈给取的,妈妈的名字叫艳——鲜艳的艳,妈妈喜欢矿山上漫天的菊花,她把自己的名字嵌入茂盛的山菊花,采撷满山的香,编织成两个天使一般的女儿——艳红,艳菊,是她心上的葳蕤。
妹妹两岁,姐姐六岁那年,妈妈走了。
——她们的父亲是烟鬼,是酒鬼,还是赌鬼。要强的、爱面子的妈妈,是万般无奈一时糊涂喝敌敌畏死去的。
妈死之后,爹依然不照路数,其实是更“自由”了。他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人再管他了,也没有人跟他较劲。
不到半年,这个样的男人,竟然又娶了新媳妇,新媳妇是山沟里的一农村女子,那年代,做工人的男人,每月的工资,吃商品粮的身份,对她来说,还是诱人的,她说她住的那老家,下雨天连鞋子也要拿出来接水,要储水,那里是没有水的一个地方,干呵,渴呵!能这样自由喝水真是神仙呵!她说着自己过去的生活,她满意这样的生活,只要有水喝,有男人养活她,就好。
男人依然如昨。这续娶来的女子不久也有了自己的骨肉,男人的恶习,导致家里食不果腹。
一个黑暗的雨夜,狂风怒号,这女子,这后娘,恨着男人咋还不回来,恨着两个姐姐偷吃了小妹的一块小蛋糕,那年那月那样的家庭,蛋糕太过奢侈,奢侈到那是小妹的独享——对男人,对两个前窝孩子,千仇万恨,这个可怜的——这个让人切齿的妇人,这后娘,居然,拎起菜刀,挥向两个小女孩,此时,大的九岁,小的五岁。
大的当即没了双腿,小的一闪,趁着后娘还在疯狂地冲姐姐挥刀,爬了出去,钻进邻居的门洞,“大娘,俺姨杀俺姐俩哩——”然后就昏了过去,血淋淋的小臂膊,吊在空中,连着一点皮。
命大的俩孩子,居然活了下来。
多少年又多少年之后——没腿的姐姐,失去右臂的妹妹,姐妹俩在矿区开了一家米线店,小店的名字,就叫艳艳红菊。
姐姐坐在轮椅上为客人涮米线,炒米线,妹妹跑前跑后,一只手在残臂的帮助下,同时端得了两碗米线,有时是一碗米线,一碗汤。
妹妹的残臂上,姐姐的残腿上,常年装饰着十字绣的一瓣一瓣,金灿灿的艳艳红菊瓣,那红艳,那金丝线,永远都是亮晶晶,如同两姐妹脸上吟吟的笑。
妹妹说,姐姐绣的,为的是不倒客人的胃口,省得人家看在眼里不快乐。
姐妹俩很卖力,不怕苦,周边人们,知情的,不知情的,好多熟客。加上小姐妹童叟无欺,诚信待客,量大份足,味道好,生意越来越红火。
在小城,这米线屋真的如菊,愈红愈艳了,吸引了电视台来采访,面对镜头,姐姐说,租来的生命,侥幸能活,我们要幸福地活,像菊一样,红火,艳丽。
提及过去,姐妹一起摇头,妹妹说人生很短,艳红,艳菊,记住努力绽放就够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也没有提起,她们还供养着那同父异母的妹妹上大学,妹妹学的是心理研究,她想弄懂,酗酒逝去的爸爸那些习惯怎么来的,怎么去掉,她想弄明白,姐姐的妈妈为什么会自杀,怎么可能让她不轻生,她也想弄明白已死在狱中的自己的妈妈怎么那么恶毒地对姐姐……她想弄明白这人世,姐姐们的恩德、力量源自何处——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红菊,含着两个姐姐的善和美!
冷的风中雨中,你见过那红的艳的菊花吗,一瓣一瓣,它们绽放的姿态,是怎样的一心一意,只以美丽存天地……
雪在烧
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家庭来说,是一件幸事;孩子考上大学,对一个乡村家庭来说,似乎又是一件特别难过的事——要读书,那笔高额的学费,对父母来说,就像是麻烦的线团拉开了头。
陈老三早年丧妻,多年未娶,不是不娶,是家贫如洗又拉扯着俩孩子的他,鲜有人问津,偶然有个媒茬,人家掂量掂量又不愿嫁,一来二去,陈老三说,他不打算“续编”了,一心一意供养一双儿女。两个孩子很是争气,成绩一个比一个好。
陈老三是一个有心的人,儿女在同一年考上大学,学费却并没有难住他,除了乡里县里一点帮扶款,他没跟人借款,就筹齐了两个孩子第一学年的学费。不善言语的儿子却很质疑,“爹,你没有做啥违法的事吧?”陈老三红了脸,“你爹是那种人吗?为了你和小妹的前程,爹就是死,也不能犯罪!”女儿很乖巧,小松鼠一样跳起来,护住老父亲那口怒气,冲哥哥甩手:“一边去,一边去,没见爹省吃俭用,成年不着家地在外打工,还攒不齐咱们的学费吗?”陈老三被女儿逗笑了,他摸摸苍硬的胡茬,欣慰地说:“还是闺女懂得爹的心啊,爹是很早就开始为你们准备学费喽,你哥个臭小子哪有闺女细心哦!”
“可是,爹——”儿子大顺还想张口问什么,却终于咽回肚子里。
一个爹领着俩孩子开心地忙碌着,准备大学开始的新生活。爹爹破天荒地在家陪伴兄妹俩一个月,一个月里,爷三个一起走街串巷地卖冰棍去,两个准大学生娃娃一个爹,走到哪里都是风景,乡里镇上的老少爷们儿都要跟他们唠一阵夸一番,然后纷纷购买几根冰棒捧捧场,还说“是要沾沾你家的喜气!”陈老三越发自豪不已。
只是走到县城西边的小屯镇的时候,老爹说什么也不让孩子们往那边去“考察”:“不去了不去了,那边太远,煤灰多,脏得很!”可两个孩子说了:“考察乡村生活要全面,能走到的地方尽量都要去!”陈老三拗不过,就跟在后面。
往西走,风一吹,满街的煤尘飞满天。
“下雪了!”妹妹叫。哥哥嗔怪妹妹:“哪是雪?是煤灰。”
“就是雪,是黑雪!”妹妹淘气地跟哥哥饶舌。
地上,空中,飘飘忽忽全是黑色的煤尘,这里的人们脸上也是灰蒙蒙的一层,只在张口的时候,看到有些人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白,有些不合时宜的白!
哥哥是男孩子似乎见多识广一些,他给妹妹说:“这里到处都是小煤窑,是咱们县城的金库。”哥哥还说,他班上小牛的爹在这里上工两年得了矽肺病,前一阵子还开胸验肺了,才得到小煤窑主的赔偿,“不过,他爹现在成报废的人了,快不行了……”哥哥很无奈地讲给妹妹听。妹妹却天真地问哥哥:“小牛家得到多少赔偿金啊?”“十万。”哥哥说。“天啊,这么多!”妹妹惊喜地叫。哥哥斜视了妹妹一眼,狠狠地说:“那是命换的,多个尸求!”哥哥冲着妹妹喊了句脏话。妹妹一下子哑了,她不再吭声。
这时,有人指着他们的冰棍桶问:“是卖冰棒吧,来一根!”妹妹于是指着上面的字说,“当然是,要几根?”哥哥赶紧给人拿冰棒,妹妹收了钱。回头找他们的爹,发现爹落在后面,好像刚才跟什么人还说话来着。
“爹,快点,你干吗呢?”爹应着,跟上他们。哥哥盯着爹的眼睛问:“爹,你在这儿还认识人吗,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呢?”爹爹嗫嚅地答:“没,没,我问路哩——怕咱们天黑摸不回家……”“爹,是真话吗?”儿子跟问他。“那还假?走吧,顺着这条路往回走,离咱家近。”
不由分说,陈老三“抢”过儿子手上的冰棍桶:“走,该回了,你表叔说是今天来家看看你们哩!”
暮色里,两个孩子跟着陈老三拐进窄小的田间小径,两边全是庄稼地,青油油的庄稼,淹没了三个人的身影,许是累了,小妹没再吭声,只跟着哥哥的脚步走;哥哥跟着爹爹往前走,他不时地回头打量身后走过来的弯曲小路……他们一口气走回到家,果然表叔已经等在门口了,说是最近忙,才抽空过来,明天孩子们都上路哩,给孩子们送一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兄妹两个一起上路,爹爹送他们到县城,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自己打工请假已经到期了,不能送他们,每个人都照顾好自己,都好好学习,没钱了就给爹打信来……
小妹一个劲儿点头,说:“爹,你放心,我会好好努力!”安放好自己的东西,她冲爹和哥哥说:“去找哥哥坐的车吧,也要开了!”
大顺低着头,他说:“爹,你也照顾好自己,我到学校就报名勤工俭学,我要自立,不能总花家里的钱。”上车放好东西,他又下来,压低声音用力给爹说:“爹,你最近夜里有时候咳嗽,你不要太辛苦地打工!”
陈老三望着坐上汽车各奔东西的两个孩子,轻轻舒口气,放松地咳了几下,转身走进蜿蜒在庄稼地里的田间小路……
“这可是一条最近的路——”他走着想着,“孩子们啊,哪知道锅是铁打的呀,爹这个年纪,到哪里打工能挣到一个月三千多元呢……”
不觉里,陈老三已换了衣服,来到斜井口,升井的工友看见他:“老三啊,又回来了?”“噢。噢——”他答应着,仔细辨认跟他说话的是谁,除了牙是白的,眼睛一轮是白的,上来的十几个工友都是一个模样,陈老三知道自己也是这样,他冲疲惫的那些跟他答话的声音说:“孩子们上学去了,我没事做,就想回来挖煤!”“别说瞎话了老三,这活儿谁有一点门路,也不愿意来干。”
坐上“猴车”,陈老三跟同班的工友下到地下八百米深处,中间吃饭的时候,他听说开胸验肺的那老牛,已经走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发现年青的小邓,在一边哭泣:“我才二十岁,我想多活——”“哭!哭顶屁用!”最年长的老孙头叫唤,“谁不叫你活了!有能耐别来下窑!”小邓不再哭泣。谁都知道,小邓的娘得了癌,爹瘫痪三年了,他还有一个智障的姐姐,那些活口全指望他挣的这俩银子……
“要发工资啦!”有人在沉默的时候,纵声大喊,如锣一般砸响黑暗里的每副耳膜和胸腔。“——还有两天。”这样的“补充”如锣鼓的尾音,“调戏”了那些正在撅着屁股撩煤的黑影们,他们听得狂笑起来——随后又有人开始习惯性地说起黄段子,巷道里又笑语连连的了。
陈老三越咳越厉害了,他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依然认为“划算”:搭上自己,供出俩大学生,就像一块黑色煤球,烧掉自己,照亮孩子们的人生,划算;五十岁的人了,一个月还能挣几千块,这活儿上哪儿找去,划算;得了矽肺,获赔十万,那该是多少钱啊?划算,划算!
寒假来了,他不让孩子们回来,说是利用假期好好学习,爹想你们,你们想爹,就写信,就打电话——等你们毕业,日子过好了,在一起的时候,长远着哩!
雪花飘,不停地飘。
一直放心不下的大顺,叫上小妹,两人一同沿着庄稼地里那条被爹称作“最近”的路,弯弯曲曲地行走,时不时会滑一跤。
雪在飘,他们找到了尽头——那漫山遍野的白雪花,落在地上,变作黑雪花,堆积如山的黑雪花哟,是他们的爹,为他们追求的幸福。
——漫天黑雪,燃烧起来,在两兄妹的眼里,心上。
——黑雪花,似海洋,却怎么也藏不下,羸弱的爹爹,爱儿女的那一颗心……
蓝月亮
每当春风吹绿大地的时候,矿区里,就会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都挂满了蓝月亮的小女孩,一路铃声叮当,她看起来,像是天堂里的天使,行走在人世的春天里,流淌着一脸微笑……
煤矿家属院后面不远处有一个公厕,打扫厕所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光棍汉,他自己挣钱自己花,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
他独自往来,鲜有人搭理他,他也不搭理谁。但是,厕所因了他沉默的劳作,日日清新,天天洁净,大家都是受益人。
众多的受益人,也从没有谁过多地去关心他,只是从一个老没事的老人口里知道他是一个人,姓张,以前下井挖煤,出过工伤,之后就调到地面上打扫厕所了。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奇了怪了,这“公厕张”火急火燎地挨家打着门寻问,“谁丢孩子没有?”准确地说,他是在问谁见到有人往厕所里丢孩子没有?他在厕所里捡到一个孩子。
“公厕张”就住在公厕旁边的简易房里,睡到半夜,他听到有哇哇哇的哭声,起初以为是做梦,哇哇哇的哭声硬是把做梦的他,牵引到厕所里,明亮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个哇哇哭的女婴。
那天的月亮是蓝色的,真的。我抬头看月亮,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是蓝颜色。月亮下面,孩子乖乖地望着我,笑了,笑了,她不哭了。
后来,他一直这么向人讲述,讲述了无数遍。还站在那给人讲,不耐烦的,会冲他说,去吧,你该去扫厕所了。
既找不到孩子的家,他就带着女孩过,挣的两个钱,全给孩子买了奶粉,自己拾路边的菜叶子煮了吃,因为是在月亮下捡到的女孩,小女孩的襁褓边还放了一个月亮形状的蓝色小铃铛,他就给女孩取名叫蓝月亮。
因他的善举,矿上的人对他和他的孩子就比较关注,有人家会给,他也会向人家寻要一些旧衣和旧帽,他还会向女人们讨教喂养小孩子的方法,乐呵呵地见谁都表决心,说要把这孩子带好。真格的,干起来活,似乎更多了用不完的力气。
扫厕所拉大粪的时候,就把蓝月亮捆在胸前,像是老袋鼠兜一只小袋鼠,待到“小袋鼠”大一些,就蹒跚地跟在他的臭粪车旁,他边拉车,边呼一声“蓝月亮”,一声一声,手拉着车,目光扯着女儿。他打扫,女孩就在一边看,一边玩着,揪棵草,捡块地上的石子,扔着,撂着,就这样女孩慢慢长大了,一岁,两岁,三岁……
每到春天的时候,就都会听到“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第一次,这声音从家门前过,好多人都好奇地跑出去看,“啊!”人们忍不住,感叹,好壮观啊,好景观啊!
小女孩一身都是蓝色月亮样子的“小叮当”,从头到脚,凡能扎系的、能挂着的每一处,都是蓝色的小月亮,女孩走着,摇晃着,故意摆动她的身体。爷俩一路笑着一路走,居然跟了一大群小孩子在后面追赶着看他们,悦耳的铃声淹没了粪车的怪味,他们走过去的空气里挂满了欢声笑语。
年年如是,蓝色的小月亮和清脆的铃铛声,成了矿山家属区春天里最亮丽的风景。好听得像来自天堂的铃铛声里,那小女孩也长成一个好看的小姑娘,真格像是从天堂里来的小天使。
她不上学的时候,依然跟着爸爸去打扫,只是她大了,不再走进男厕所,只是站在女厕所门口,有时还帮老人抬粪桶,这时的光棍汉,眼也花,背也驼,走路还总咳嗽。
煤矿家属院老平房都已拆除了,大家搬进了新楼,那公厕也早荡然无存,小姑娘和光棍汉便没了音讯。
一年一年,春天里,春风起时,矿区的人们还能够时不时听到铃铛声,从风里飘来,有人会想起光棍汉,还有那好看的一枚一枚蓝色月亮,那一串一串叮当作响的悦耳声音,也就会有人惦记起那爷俩。想那老的身体可好,想那小的该有多大了,想他们怎样搀扶着彼此的人生,如今日子可过得温暖,岁月里爱的铃铛还挂在蓝月亮的身上吗?
一年立春过后,煤矿电视台海选校园小歌手,忽然,如梦如幻地,台上响起了串串铃铛声,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像当年的蓝月亮一样,浑身上下挂满蓝月亮,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喜欢挂满蓝月亮走在春风里,其实是把幸福挂在身上,这是外公的爱!”
清脆的童音,随春风,飘满小城的大街小巷……
(选自《鹿鸣》2019年第4期)
油馍篮儿
南豫见
曾经,在俺大龟庄,谁家生个女孩就叫添了个油馍篮儿。意思是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将来也就是逢年过节吃女婿孝敬的一篮儿油馍。父母过世后,灵柩和墓前是少不得女婿的一篮儿油馍的,否则即为女儿不孝。
水哥家的油馍篮儿叫蓬。模样儿俊俏,朝一般大的油馍篮儿堆里一站,扎眼亮色,平添一景。
我和蓬处过一个学堂,记得有一次先生让我用“黑宝石”造句,我挠挠鸡窝头灵机一动说,蓬的眼珠儿像黑宝石。
产生的轰动效应是可想而知的,那会儿男生女生分明着楚河汉界,互不搭腔,即使共守一张破桌子,中间也必定有一条显显的粉笔痕。水牛和狗子一伙痞子拍屁股打胯地嚎,课堂秩序被搅得一塌糊涂。一直很欣赏我的文采的先生也不得不迁怒于我,说我的脑瓜里发了斜岔儿。我确实不是故意的,红着脸辩解道,蓬的眼珠就是黑嘛,不信谁能比得过她。
蓬伏在桌子上猛哭,一哽一哽的。
没停多久,蓬就休学了,说是得了肺病。我家与她家分守着村子的东西两头,要说弹丸之地的小村是不难见面的,但是那桩事一直在我心里晃悠,分明该从她家小院门口经过,我也要多绕一圈儿。绕时心里不免晃晃的,像是有根线绳子拽着,绕得越远揪得越紧。
眨巴眨巴眼可过去了两年,其间我仅见过蓬一次,是水哥背着蓬找我母亲扎针。隔着窗户的一绺儿纸缝儿,我看见蓬严裹着一条绿围巾,黑宝石也匿去了,真扫兴。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老天正下溜冰,蓬的病是见不得凉气的。
也许就是蓬后来说的缘分,我家的小药铺迁到蓬家的西屋里了。那天我放学朝新家走时,心里就扑通扑通的,乱七八糟地勾画着见到蓬的场面。其实见面的情形很平淡,蓬正帮母亲抹药瓶哩。水嫂在一边唠叨着说,你说这事玄不玄?蓬整整捂一个冬天都出不了门,一听说你们要搬来这病立马就见轻了。水嫂一见我忙转移了话头,噢,洋学生回来喽,快长成大小伙啦,瞅瞅这脸多白多细发,还是大眼双眼皮哩真俊呢——
我的脸蛋子烫烫地起热。水嫂趁坡下驴说,你看看还红了脸哩,腼腆得跟大闺女样。
妈——瞧你尽说些啥呀?蓬打白水嫂一句,便起身跑走了。从我身边过时也没搭腔,只是盯我一眼,也一脸红霞,两颗黑宝石一闪一闪。
一会儿,蓬抱着一只猫咪出来了,这猫茸茸的,赤黄,没一根杂毛,缎子般起明发亮。蓬用脸颊摩着它,口里轻轻哼着哄小孩的“瞌睡曲儿”:
板凳板凳摞摞,
里边坐个大哥——
水嫂说,蓬对这猫咪亲哩很呢,任谁也不叫碰一下,白天抱着夜里搂着。
我猛地记起我的宠物“狮子”。“狮子”唯四蹄雪白外周身漆黑,听老人讲这样的狗极少,还入谱在典叫“四蹄踏雪”。星期天我带“狮子”去地里,只要看见兔子,不出地身就能撵上。除了上学我走哪儿“狮子”跟哪儿,形影不离。
我问,妈,“狮子”哩?
母亲说,狗恋老巢,它等你去领哩。
“狮子”一来可盯上了猫咪,吠叫着扑了上去,亮出了咬兔子的伎俩。猫咪也没了在蓬怀里时的温顺,张牙舞爪露着凶相,一边躲闪着一边疯般地呜叫。
蓬白了脸惊叫,打狗打狗!
我喝住“狮子”。蓬连忙把猫咪抱进屋里,防土匪似的关上了门。猫咪惊魂甫定,一声接一声地长嚎。“狮子”以为这是宣战,也就大无畏地扑门,一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气势。
只好给“狮子”上了锁。这对天敌,一墙之隔,竟宣战了两昼夜,搅得我们两家没一人睡安稳觉。既然无从调和,也只好割爱一方了,水嫂做蓬的工作,蓬大哭不允。我抱定的态度则是与“狮子”共存亡。
这天,我放学回来见蓬的两眼红红的,“狮子”也开了锁,点头摇尾的,如猫咪般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母亲告诉我猫咪让人抱去了,蓬已哭了一晌。我的心不由一震,领着“狮子”过去说,“狮子”,给你这位新掌柜作个揖。蓬一脸怨嗔地说,我算什么掌柜?离八丈远咋也挨不着边。“狮子”训练有素地立起身子,冲着蓬连抱三次前掌。我见蓬的脸仍阴得滴水,便说,“狮子”,你这位新掌柜不认账咋办?“狮子”低吠着摇头晃尾踅圈子转。我知道“狮子”这是在等待命令,就说“狮子”你给她磕头她不答应你就一直磕下去。“狮子”果然跪伏下去,偏着头在地上磕得啪啪直响。我在一边高声唱着数,唱到六六三十六时,蓬终于破怨为笑,搂住了“狮子”的脖子。
从此,我上学走后,蓬就和“狮子”形影不离。因为我粗鲁,脾气上来时“狮子”没少挨我的拳脚,蓬细腻不说,还没少施之小恩小惠。日子稍久,“狮子”的感情也明显地朝蓬倾斜,我就嫉妒地骂“狮子”过河拆桥。蓬就乐得拍手,两颗黑宝石熠熠的。
升学考试期间,嘈杂的药铺放不下我的书桌。我就躲进蓬的闺房,守着一盏晃晃的小煤油灯,常至深夜。偶尔抬一下头,总能碰到那两颗熠熠的黑宝石,稍一碰便移去,间或递过一条沾湿的毛巾,也许是不冷不烫的竹叶茶,这东西败火。旁边还卧着“狮子”,嘴巴大张着舌头一伸一伸的,天正热。
这年我十三岁,蓬不满十二。
后来我考上了六十里外的县中,吃不起大伙就每星期六回来背馍。第一次回家脚上就打了血泡,趔趄到离家还有三里的苇塘边时,发现茂密的苇丛猛一阵响动,不及低头“狮子”已叼住了我的裤脚儿。再朝前望,芦花放白处,两颗黑宝石熠熠的。
蓬说,脚破了吧,俺悄悄地给你理料,别惊动大人,他们会伤心的。
我依了她。她轻轻地关上门,兑了一盆温水,拗着我伸脚进去。轻撩,轻揉,轻搓,两只小手柔若无骨。洗毕,又用毛巾擦干,将脚搬置她的膝上,使针刺穿血泡,挤干蘸净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青丝,穿入……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浓重的夜气尚未散去,母亲已开始烙我一周的馍,我搭帮手烧鏊子带翻馍。这是件细活儿,我不得法,顾上吹笛顾不上捏眼,不是下面断火就是上边成了黑包公。不等母亲用小擀杖敲我,蓬已接过翻馍劈子。她一手扒顺柴草,文火匀火不断流,另一只手操动劈子,或转或翻啪啪响,几十张馍一色的白,竟不带一粒煳花儿。
仍然是在苇塘边分手,我老远回头望去,苍苍莽莽的苇林,举起一层灰灰白白的芦花,旁边伫立着苗苗条条的蓬,以及蹲卧着的“狮子”。
这是一帧风景。延伸开去不是一幅而是一套,每到星期天便展览一次,风雨不误。一次,篷顶雨帽披蓑衣,“狮子”裹一张塑料纸。她和它木雕泥塑般浸在细雨斜风里,背景是已近枯黄的苇子林。蓬的唇乌青、手冰凉、肩发抖,我说蓬你有病不该来。蓬说,告诉俺,俺的眼珠真的那么黑?真的像黑宝石吗?我忙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骗你,我啥时骗过你?
那旧年月,撕破这帧风景的是镇公所的老庞。时间是冰雪漫天的冬季,他说他的胃病犯了,有人介绍一个偏方,说是四蹄踏雪的黑狗煨了连汤带肉吃下去便可除根,还说这四蹄踏雪真稀少,他找几年了都没找到,没想到在大龟庄碰上了。
老庞铁了心要吃。“狮子”灵通,一觉出凶兆便钻到蓬的床下不再出来。老庞指挥人来拖“狮子”时,蓬没有哭号,她知道眼泪是不会起作用的。她的方式是受古装戏的启发,她很沉静地用一把锋锐的剪刀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们敢弄走“狮子”我就死。来人骇退后,蓬抱着“狮子”的脖子,哭得一哽一哽的。据在场的人说,“狮子”也悲泣不止,哗哗泪流。
“狮子”到底还是被吃掉了。从“狮子”失踪那天蓬就开始吐血,吐了大半痰盂。母亲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这日是腊月初三,蓬顽强地坚持到初六我回来。我一眼望见由两只破箱拼凑的小棺材心里就不禁一沉,七天前我和蓬、“狮子”还在苇塘边与冬雪组成一帧风景。我径直走进蓬的小屋,这时的蓬面无一丝血色,她仅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俺没保护好“狮子”俺对不起你,另一句是俺知道俺不行了,你说过俺爹娘都是好人,俺求你一件事就是等俺爹娘下世后,你往他二老的灵前摆一篮油馍——蓬直盯盯地注视着我,直到我噙泪点了头后,她才匿去了依然熠熠的黑宝石。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10月30日)
被我们温暖过的冬天
李艳霞
玉米刚在檐下金灿灿挂起,麦子刚刚播进新翻耕的地里,大山里的冬天就飞奔而来。还没怎么喘息,人们便开始准备在来年第一缕春风拂过山头之前,和长长的寒冬打一场持久战了。
与寒冬对抗简单直接,做起来却非常艰苦,那就是上山“拾柴火”。风雪里跑二三里地,带着干粮,全家都锁了门一起去。家家户户门前堆满了柴火,证明这家不仅勤劳,而且整个冬天不会挨冻,来年也有一整年烧火做饭的柴。
我那时是六七岁的孩子。现在回想,似乎在小学时根本没做过什么作业,对很早参加劳动却有十分清晰的记忆。
大人们上山砍柴之前交代,别光玩,去拾些“葛棒儿”“穰柴火”“玉蜀黍茬”。孩子们对这种交代习以为常,帮大人干活谁都不会说半个不字。第一种是指河边那些灌木和葛藤之类风干后落在地上的小节小段,捡回去后可以引火用。第二种是山上砍柴人背走了树干,留下的枝枝梢梢,可以引火之后添柴。第三种确切说是玉米秆的根部,带须深入泥土的部分。人们带秆砍倒玉米,留了有两寸的根在地里,等到种麦犁地时才用镢头一个一个刨出来,耙地时拢到地头一堆,再把这些玉蜀黍茬扔到地边的小沟里或地圪沿上,这活一般也是小孩子来做。这时候的玉蜀黍茬还是青的,等到太阳晒几天,麦苗露出了小尖尖芽,就干了。这几样东西冬天烤火、烧锅做饭都用得着。
晒干后的玉蜀黍茬躺在各自的领地晒太阳,属于谁家地边的谁捡。冬日午后的阳光下,穿着花棉衣的我,在一片静寂之中捡拾着可以抵御一点寒冷的玉蜀黍茬,磕掉根须上的土,一篮一篮提回家去。干这活儿往往让人觉得有点孤独。
相比之下,拾穰柴火就热闹多了,可以提前约好几个伙伴,连篮子都不用拿,大家一起出发。说好地点,去北洼还是里沟,去大河边还是前湾,一路打打闹闹。往往几个人中总有一个脑瓜特别灵活、手眼比较快的能拾得最多,最后也能捆得最好。
去河边拾葛棒儿,虽然要喝顺河风,但还是比较有趣的。那些从河的上游冲下来的树枝光滑、闪亮,形状也好看,有的像动物,有的像人。记得我捡到过一根铅笔形状的树枝,带回家后,藏在枕头底下,怕被奶奶引火烧掉。之后,常拿这支笔在地上写字、画画。
山里的冬天格外漫长,那时的雪不用如现在般千呼万唤,而是隔几天就厚厚的一场,仿佛整个冬天被冰雪包裹着一样。河里的冰,水缸里的冰,房檐下的冰都结得厚厚的。屋里,用土坯和青砖砌的四四方方的火池里,从早到晚都燃着柴火,我拾的那些小柴有时也会被丢进火池里。看着光和火,内心充满了自豪和骄傲,觉得这光里和热里都有我的温度。
在记忆中渐渐远去的冬天,不管多么寒冷、多么漫长,我都曾经温暖过你,直到春天来临。
(选自《农民日报》2019年1月23日)
澧河之醉
黎筠
父亲每次从澧河对岸的树林里回来,脚步总是趔趔趄趄的,足底的声响时大时小,有时脚尖先着地,有时笃笃的声音则来自脚后跟,而有的时候,父亲的足下没有任何声息,他的双脚好像落在棉花垛而不是万丈深的大地上。这样,父亲走到家中,就在铺满鸡屎鸭屎的村道上划出许多零碎的弧线。父亲的后面是村里人嘲笑的目光,嘲笑中又夹带着几丝欢愉。流着鼻涕的娃儿们紧跟在父亲身后,嘻嘻哈哈地把他的醉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父亲回到家,习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发呆。父亲的脸红红的,一直红到了耳根,红到了天边。
空气里荡漾着50度以上的酒气。
父亲的目光像一条射线,一直往前,穿过黄岗,穿过澧河,穿过一排排树木。
父亲面无表情地坐着,冬日几粒坚硬的鸟粪从他的脸上滚落,他一动不动,一尊雕塑似的,和飘出炊烟的村庄,以及数不清的柴垛融为一体。
父亲酒醒通常是在第二天上午。父亲用湿毛巾擦了几下脸,然后抄起水缸里的木瓢,舀起一勺甘洌的凉水,咕咕嘟嘟地咽了下去,接着打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就开始了太阳下的劳作。
在家里,父亲有时会捏着一粒一粒的花生米,或者用大葱蘸酱就着喝酒。花生米也好,大葱蘸酱也好,毕竟父亲手中的酒杯发出了响声。
父亲言语寡少,只有春秋稼穑之事,才会和高邻们争论一番。无疑,父亲是寂寞的。父亲一个人在家喝酒,从没见他醉过。而他的身影一旦跳荡在渐渐暗淡的日光中,父亲就在酒花花中活跃起来。或许,家里那只寂静的酒杯只是一种铺垫,是一种引导;或者那只酒杯里面涌出了一条向前流动的河。父亲常常踏着这条河流,披着满身的晚霞,向几里外的奎叔家走去。
奎叔是父亲读私塾时的同窗,也是父亲的朋友。
四书五经里的每一个字,字与字的连接,句子与句子的韵律,父亲都烂熟于心。父亲背书时,声调里的那份轻盈自如,似燕子在春风中展翅。四书五经是父亲耕作的一块田地,他口含甘露脚踩云霞,在这块田地里俯首、弯腰、劳作、流汗。父亲的目光温良而执着,透过一个个方正的文字,他嗅到了里面令自己心跳的花香和风景,他的两片衣襟似乎也借着汉字的明光,开始舞动。
奎叔在父亲面对先生背书时,他的目光嗖地飞了出去,在澧河两岸的密林里寻找乐趣。而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他喜欢和笔画像头发丝一样的汉字打交道,他喜欢诗人哲人眼中的世界,他喜欢古人藏在文字里的一恨一爱,一颦一笑。
奎叔小时候书读得不好,但长大后是种树的行家,是村里的护林员。奎叔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把所有的柔情给了一片树林,整日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小虫做伴。澧河在奎叔的身边,静静地寂寞地流着,远处的山冈因着野兔的几声嘶鸣,更多了几分孤寂。
因家道败落,父亲不得不离开学堂。父亲13岁就俯伏在到处埋伏着荆棘和蒺藜的黄土地上,一生作了土地的囚徒。渐渐地父亲的心往下沉,沉得发出了闷闷的响声,父亲学会了沉默。
后来父亲又恋上了酒。
一滴滴的酒进到父亲肚里,在阳光下又化为金灿灿的汗水;汗水摔在地上,烘出了五谷,又化蝶般的成了一罐罐的酒。
酒也是有生命的。
酒的前身后世都带着生命的隐喻。酒参与了自然之物的轮回,春秋的轮回。我的父亲在酒花散香的黑夜里,感觉浑身闹嚷嚷的,他甚至怀疑,他的喉咙处和五脏六腑长出了一片片高粱。
或许高粱就是父亲的前世,父亲担负着普天下一棵棵高粱的使命,头撞着烈日,在澧河两岸行走。
正如几千年前,楚地的叶公在澧河两岸行走。
那天,父亲穿过澧河,穿过一大片树林,来到了奎叔家,天已经暗了大半,林子里的鸟们鸡们鸭们都有了倦容。
奎叔那里不是喧嚣的市廛,是鸡们鸟们鸭们用叫声勾画的父亲眼中的世外桃源。奎叔叼着烟背靠一棵修直的杨树,八字眉耸了耸,远远地就看到了提着酒瓶晃晃悠悠向他走来的父亲。这时,一只小鸡在奎叔的脚面上跳来跳去,而暮色正把一个树林合围。
不大一会儿,父亲和奎叔就在树林子里喝了起来,他们嚼着只有盐味没有油腥味的青菜,有时也会有一盘炒鸡蛋,或者炸花生米佐酒。有没有鸡蛋、花生米,父亲和奎叔都会把一场酒喝得彻天透地,额头上的汗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而脸上的红云亮如鸡冠。
一到奎叔这里,父亲的话便多了起来。有些口吃的父亲,断断续续的话像一群鸟似的飞得满地都是,前三皇后五帝的,父亲把古今中外一串串的人都硬生生地拉到了一场酒事里,他们规规矩矩地服从于父亲的赞扬抑或审判。在贫瘠的澧河两岸,只有父亲和奎叔读过“关关雎鸠”,读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父亲也只喜欢和奎叔一起喝酒,两个人在一起时从不划拳,而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他们举杯时,衣袖上跳荡的风,吹拂着两张沧桑的脸。有时,父亲会留宿于树林,和奎叔以及天空的星月、林中的小鸟共眠。
父亲的魂魄就这样,丢失在了澧河对岸的“桃花源”里,也许,只有奎叔喜欢听父亲醉酒时吟诵风雅,吟诵天地日月长河。
目视着脚步踉跄的父亲,仿佛被一滴滴的酒指认着,我看到了李白。可以这么说,就世界而论,李白为诗而来,杯中之物又为李白而来,酒是上苍赐给他的墨水。李白“斗酒诗百篇”,酒香墨香诗香于李白,从生命之初,溢到生命之终;从远古的洪荒,飘散到罗裙缠绕市井嘈杂的现代。有许多人赤着精神的脊梁要跋涉而过,李白是这条路上的向导,李白的诗是种植在这条路上的一颗跳荡的灵魂。
如果说高粱是父亲的前世,毋宁说酒是父亲的原乡。父亲刚刚离开学堂,像一棵歪扭的小草站立在土地上的时候,心酸酸的,眼泪也酸酸的。他稚嫩的手掌还握不牢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他握不住的时候,就蹲在土地上抽泣起来。
父亲牢牢地握住一件件农具,握住从土地上走过的风雨时,他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而这时,土地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父亲,土地高耸的胸膛流出油,滋润了父亲的肢体和毛发。父亲吭哧吭哧地流完汗,就盖着一片阳光,伸展四肢躺在一片热土上,背诵着“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父亲虽有口吃的毛病,但一背起书,仿佛天上的泉源为他裂开了,他的声音瀑布般往下流淌,没有任何拦阻,最后这挂瀑布汇入一条平静的河流,这条河流着流着,父亲就从一棵青涩的小草发育成坚实的高粱。这棵有着思想的高粱从酒榨前经过,恍惚间,父亲的指尖和发间已飞溅出醇香的酒花。
遗憾的是,父亲直到耄耋之年,也没有写出一篇文章,半行诗句。父亲在李白走过的那条路上羞愧了。李白的诗意在长安城恣肆飞扬,而父亲在澧河岸边只能用目光追逐《诗经》中的麋鹿,和《诗经》之外酒榨里迸射而出的高粱的魂灵。
父亲头上没有金冠,他只是大地上飘动的一粒微尘。然而,我的父亲就在黄昏的背景中,用一颗执着的心,震动了对面那只同样孤独着的酒杯。两只酒杯吟唱着,忽然间就得意忘形,父亲和奎叔喝着唱着,喝到最后,两个人竟软软地抱在了一起,他们说着含含糊糊的世上最隐秘的语言。
父亲紧缩的心舒展了,父亲的话随着李白酒醉凌乱的脚步洒落一地。
李白把天空中的月亮泡在酒杯里,父亲的情结在酒杯中溶化。
孤独难道是上天赠送的礼物?孤独不分贵贱,不分长幼,不分地域。而父亲和他的朋友用酒杯把它解决了。
大地留住了从天而降的雨水,留住了《诗经》里蹦蹦跳跳的麋鹿,也留住了出于尘土又归于尘土的世人。
谁能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将天倾覆在地?谁能有权掌管死期?
天边,一颗醉酒的小星星突然滑落,它用它滑行的轨迹,在瞬息之间完成了对生命的启示。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父亲的朋友奎叔没有任何挣扎,在床上双脚一收,安详地走了。尘土归于尘土,生命的灵上升于云间。
澧河边,父亲望了一眼对岸的那片树林,心口一痛,折身而回。
像出鞘的剑在空中长嚎一声,旋即入鞘。
一只鸟,在父亲的头顶飞来飞去,飞来飞去……
(选自《文艺报》2019年6月10日)
麦收
游磊
无论是白居易的诗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还是农谚所云“黄金铺地,老少弯腰”,都描述了五月麦收时节乡村一派忙碌的场景。
走出喧闹的城市,遥望着金色的麦田,我知道今年的“五黄六月”天已离父老乡亲们越来越近了……
清晰记得20年前的乡村,还在小满前,人们就已经早早地赶到集市上,把镰刀、扫帚等麦收用的农具买回来。紧接着,再紧张地整理出打麦的场地。
在离家较近的一块正方形自留地上,父亲用耙子把土划松,泼上水,撒上一层陈年的麦糠,再赶着牲口把场子碾压平整——即将开镰收割的麦子,要在这片场地上碾打晾晒。
过了小满,父亲便时不时地到田里转悠,看看麦子成熟了没有。回来后,手里习惯性地握着几颗麦穗,揉搓成粒给母亲看:“这麦粒长饱了,再过两天就能大收了。”母亲早已磨好了足够一个麦季吃的粗细面,虔诚地等待着麦收的到来。
一场干热风吹过,麦子变黄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拿着镰刀走向麦田。清风吹过,风吹麦穗的“唰唰”声,男女老少割麦的“嚓嚓”声,与布谷鸟不间断的鸣叫声,混合成一支雄浑的交响乐,从凌晨到午夜,一直激荡在乡村的上空。
汗流浃背的人们累了,直起腰来擦擦汗,再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像列队的士兵一样成捆成捆的麦子,满心的欢喜溢于言表,之前的劳累也仿佛一扫而光。于是,再次铆足劲儿,拼命向前割去……
乡村小路再没了往日的宁静,马拉车和架子车源源不断地从田野到麦场来回穿梭运麦,伴随着“吱吱嘎嘎”的拉车声、“噼噼啪啪”的挥鞭声和“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不几天,麦场就堆成一座座小丘。
鸡鸭们这时也愿意到麦场周边转悠,啄颗麦粒、捉条虫子,吃饱了先嬉闹一阵子,扬起脖颈叫上几声,然后悠闲地趴在树荫下眯缝起眼睛。
翻麦,碾打,扬场……麦子收完了,打麦场开始热闹起来,到处人声鼎沸。东家向西家借把木锨,西家到东家拿把叉子,无须打招呼,只要邻场的农具闲着,尽管拿来用好了。
我最喜欢看父亲扬场。瞅准一阵风,迅速铲起一木锨麦粒和麦糠的混合物,胳膊用力向斜上方一甩,麦糠便随风飘向一边,麦粒则哗啦啦地掉落下来,迸溅落在身上,痒痒的。父亲会趁着停下歇息时,抓起一把麦粒仔细摊看,满脸难掩的喜悦之情——这一颗又一颗饱满的麦粒,汇聚在一起,就成了我求学的费用和全家基本生活的保障。
麦子打好后,选上个好天气,摊场晾晒再颗粒归仓——如此,一年的麦收季才算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手捧着母亲蒸好的新麦馒头,我背着书包去上学了。眼望着那平展展的麦茬地,陡然间,平生第一次有了“勤劳能带给人幸福和快乐”的朴素感悟。
眼下,又到了麦收季节。那一帧帧热火朝天的劳动画面,那一张张亲切熟悉的慈祥面孔,已然深深镌刻在游子的记忆深处,成为温暖如初的过往。
(选自《散文选刊》2019年7月号)
拾忆书
维摩
往事堆叠的回廊幽暗曲折,倘若不把它及时照亮,必然会渐渐失去光芒。
旺火
疾风如马,生长在遥远的群山之巅。
如果在往常,它们可以卷走石头,可以拔掉小树,可以撞破门闩,可以咬断窗棂,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手里的粗瓷大碗夺过来,狠狠摔碎在青石的水槽边。
然而现在,一万群风马掠过,也扬不起半点烟尘。
那些如胭脂般略泛红色的冻土牢牢覆盖着大地,只是它们已经不再葆有暖风和煦时的柔软弹性。即便是挥动锋利的铁锹,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排浅浅的白色啄痕,北风一吹,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的根,就扎在这冻土深处。
清晨,白色的淡雾还没有退去,村庄的呼吸细碎悠长,睡意沉沉。奶奶已经绾起头发,裹上黑色的棉袄,用爬满红锈的铁杖捅开泥封的灶火。炉膛内的灰尘被火光吹动,扑向她瘦削的脸颊。她一面扇动手掌,驱赶炉灰,一面弯腰铲了些炭块填在里面,然后把油亮笨重的黑铁茶壶坐到火上。燃烧了一夜的炉渣被小心地从炉子的下部清理出来,炉子醒了,火焰升起来,舔舐着茶壶。
茶壶里的水开始翻滚的时候,爷爷已经穿衣起身。灶火上放着白底红花的搪瓷洗脸盆,盆里有奶奶倒好的浅浅的热水。他只能撩起热水擦把脸,肥皂是绝对不能用的,否则后起的人——三叔、三婶、四叔、我,就没法用这点水了。在这里,水要比高原外面的地方宝贵得多。高原外面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那时的我一无所知。我感兴趣的是树上的鸟窝,石头下的蜈蚣,哑巴家的老牛。我对高原外的粗浅认知,是父亲在那里当兵。父亲长得什么样子,细想起来实在太费心思,不如再睡会儿。爷爷洗完脸,担起炉渣,推门出去。彼时,奶奶正在沙沙地扫着院子。爷爷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径直去村外沟边倒灰去了。
我在饥饿难耐中把手伸向枕边的瓷碗,那里面只剩了两片干硬的玉米面馍馍。我不情愿地翻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寒气跃跃欲试,打算顺着我不着一丝的胳膊钻进被窝,我才打定主意把那两片玉米馍馍掖进被窝,大嚼起来。爷爷奶奶心疼我年幼,害怕我半夜饿醒,总是睡觉前在我枕头边放个大碗,里头放几块馍馍饼子之类的,于是每当夜深人静,枕边总会传来我嚓嚓的咀嚼声。
那时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惊人,几乎任何能入口的东西,都逃不脱我的魔掌。以至于长久以来,我担心自己肚子里养了条饿狼,永远喂不饱。母亲形容我吃饭的做派,是个标准的“讨吃鬼”。我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被送到乡下爷爷家以后,更是练就了一身混吃的好功夫。村里人家养鸡,大多是攒了鸡蛋用来换油盐钱的,唯独我家不是。这固然是因为我父亲能常常往家里寄钱,更是因为老人们疼我。我是不领情的,蛮横霸道地把架子上的鸡轰走,伸手就往里摸。摸到的鸡蛋大都是温的,有时还会粘些鸡毛鸡粪在上面,我就手磕开,直接把那甜腥的液体倒进嘴里,舔舔嘴唇,依然回味无穷。
嚓嚓的咀嚼声总会伴随着落下的食物碎屑,当这些碎屑落满床铺,扎得人无法安睡,我才会在小米稀饭黏稠的香味里姗姗起床。
三叔和村里的年轻人上山去了,晚饭之前,他们需要带着成堆的木柴回来。我们这里本是不需要木柴的,家家院里都有用不完的煤堆炭块。只是眼前已到年根,村里不时会响起鞭炮声,一年一度的“旺火”却是少不了木柴的。
傍晚时分,三叔他们拖着两棵小柏树,走进了院子。饭是已经提前做好的,他们吃过饭,吸了一会儿烟,马上动手。用木柴搭架子,炭块如方砖一样层层码好,砌起碉堡一样的小楼。等到吉时,引燃鞭炮,点起旺火。
那年的旺火搭得比我家屋顶还高,第二天醒来,我透过纸糊的窗子,隐约看见红光闪动,那堆火还在毕毕剥剥地烧着。
我又长了一岁。
书房
天气暖和起来,白昼开始变长。
某天早上醒来,奶奶坐在炕头,递给我一个书包。那是她头天晚上在煤油灯下完成的,深蓝色的粗布,细密扎实的针脚,正中间用红布缝了个五角星。那五角星如此耀眼,让我立刻想起了高原之外的父亲。
娃儿,上书房吧?她说。
书房就是学校,上书房就是去学校。我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可是听到这话却快乐地答应着,一丝不挂地跳下床来。
那天早上的太阳是红色的,如同过年时贴在门口的对联一样红,静静地挂在村口大槐树的枝丫上。我唱着五音不全的歌,跟小哑巴连蹦带跳地踩着浓浓的红糖色的晨曦,走向学校。
我先看见那个阔大的戏台子,那个戏台的青石柱子足有幼小的我两人合抱那么粗。我从没有见这里唱过什么戏,但已经被这么恢宏的建筑所吸引。戏台子西边的一带房子已经很破旧了,养着生产队的羊和牲口,叫声和咀嚼声连绵不断;戏台东边则是队部,队部隔墙,就是学校。正中间的场院,堆着小山一样的草垛和麦秸。
所谓“学校”,只是一间房子,一块黑板,一个老师而已。学生二十来个,按照年龄分了四个年级。四年级上课的时候,其他年级的孩子做作业;三年级读书时,其他年级的孩子自习。依次类推。书本只有一套,在老师的手里。需要学习的内容,写在黑板上,学生自行抄写到自己的本子中。我的书包里,也如他人一样,一根铅笔,一本薄纸。橡皮是奢侈品,很少见,写错了字,用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唾液,把纸上的字迹抹掉即可。这样的习惯跟随我多年,以至于后来到城市里上小学时,还不时用口水擦错字,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求学经历多么让人难以启齿,相反,我觉得它是我一生的财富。我父亲也曾经在这样的乡村学校读书,那时候这里还是王家的祠堂。据说更早的时候,这片宅子是前清王阁老的家,十里八乡最好的建筑,比仙翁庙还好。
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这里。戏台已经废弃,队部已然倾颓,原先养牲口的一带房子,现在片瓦全无,只剩堆草垛的平地。时光的河流无声无息,却无可阻挡地把很多东西抹平,把记忆淹没,似乎这些从未在地球上存在过。即便有零星的片断闪现在脑海,也不得不令人生疑。那宽阔的戏台,而今不过是几步之宽;那曾经的粗壮石柱,原来竟是如此单薄。我记不起在这样的学校里学到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似乎跟小伙伴们在院子里风一般跑过,在草垛上翻过跟头,给比邻而居的羊群喂过草……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那些美好的游戏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豆角
古诗云:“豆粥能驱晚瘴寒。”
这个豆粥大约是南方的豆粥吧,凉水注入砂锅,加热到微冒水汽,依次添入红豆、绿豆、江米、莲子、花生、蜜枣等等,大火煮开,文火慢熬,直至口味香甜软糯,色泽艳丽浓稠。然后用粉彩的小碗盛了,丢进去一只白色的调羹,便可上桌。这样的粥饱含着江南的烟雨风华,无论是制作过程,还是享用时分,都氤氲着细腻独特的水乡情感。而在我的记忆里,在风马奔腾的高原,在爷爷家,却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豆粥。
熬粥的器皿自然是笨重黑铁大锅,要煮够全家人的分量,这样的炊具再合适不过。豆角去筋切段备用,待到锅中水滚,加入小米、黑豆、核桃,熬一袋烟工夫,再将豆角放入其中,用缺了角的黑铁马勺搅动一番,加盐,煮至浓稠,马勺插入能立而不倒,起锅,用粗瓷大碗盛上,便是一顿耐饥抗饿的早餐。这样的粥亦菜亦饭,从营养学来看,碳水化合物、氨基酸、植物蛋白什么的全有了,只是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那时的我在味觉上的追求并不奢侈,能吃饱并且随时嘴里有东西咀嚼,那才是梦想所在。即便如此,这样的早餐依然能给我无比踏实的感觉。同样的,它是以土地为生的庄稼人最重要的食物。在村庄每家的食谱里,豆角都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豆角耐旱,容易打理,产量可观,几乎家家都会在地垄子里种几行,有了这个,就不必在蔬菜上多费心思了。
豆角是有藤蔓的,无论枝叶爬得多高,那些丝丝缕缕总会牵扯着它的情绪。
就像人一样。吃饱了,玩疯了,总会静下来。
我想家了。
如果我是一根豆角,母亲就是藤蔓,家就是根。离得越远,就越想落下。
我时常问爷爷:“我妈什么时候来接我?”爷爷不语,奶奶笑呵呵地在我手心里放一捧喷香的炒豆子,说:“快了。”
我热切地盼望回去。有一天,我正在小哑巴的牲口棚子前看人铡草,有人路过对我说,你家里来人了,是不是要把你带走?
我立刻像旋风一样刮回家里,却被告知来人已走。
是妈妈怕你吃不好,托人捎了两袋肉丸来。奶奶说。然后她把黑色的砂锅加满水架到火上,撒把盐,切把葱,丢两个肉丸进去。只炖了一小会儿,屋子里便充满了香气。
肉丸很好吃,但我更想母亲。
天很热了,地里的农活多了起来。爷爷奶奶在前面摘豆角,我挎着篮子在后面跟着。望着满眼的青绿,我突然说了一句,爷爷家的豆角真好,过些日子我要是回家,给我带点吧,让我妈尝尝。
听了这话,爷爷奶奶对视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奶奶捶捶腰,说道:“我娃儿大了。”
老井
村子里没有钟表,时间的概念完全来自日升月落,所以没人知道,那口老井诞生于何年何月。
它确实够老的,长满了斑驳的绿苔,井绳和铁桶在它的口沿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打水的都是男人。这是个力气活儿,更是个技巧活儿。要去打水,先须搬开井口上覆盖的青石。脚一定要踩实井台,才可借力。用井绳上的铁钩挂住桶上的提手,缓缓放下,待手上略略感到水桶受浮,抓稳井绳,左一摇,右一荡,沉两下,提将上来,便是清水满溢。
两桶水打完,还要照旧将青石盖到井口上。扁担上肩,便可回家送水。不得不提的是,用扁担也颇讲究技巧,步频须得与扁担颤动的节奏合拍,才能既轻巧又稳当,一路轻松滴水不漏。倘若是脚步配合不好,扁担两头反弹回来的力量会成倍袭来,压得肩膀生疼。最重要的是,两只水桶会失去平衡左右乱晃,带动着人也踉踉跄跄。等回到家中,在黑陶大缸边站定,稳稳神再看,两桶水洒得只剩下了半桶。
挑水这样的活儿,向来都是三叔的。四叔腿脚上有残疾,一辈子没干过重活儿。爷爷上了年纪,腰腿自然不比年轻时候。三叔在家便是顶梁柱。那时三婶刚刚生了孩子,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炕上度过。增添了人口,日子过得似乎也有点紧巴。光靠几亩薄田,应付得了大人,却打发不了孩子。在我的印象里,三叔似乎也是下过煤矿的。
那是更大、更深的一口井。
得益于自然的馈赠,那些年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小煤窑。村民们在磨盘边吃饭聊天的时候,总是少不了哪村跟哪村的矿井无意间打通了之类的话题。话题中也有共识:种地虽然本分,但顶多也就能糊口,要想挣钱,非得下井不行。
有一次三叔午饭前回来,带了一身衣裳,一顶安全帽,一盏可以别在帽子上的矿灯,说要在村里的煤窑下井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和小哑巴到矿上去玩。直到中学为止,我对于“工业”两个字的印象,完全来源于小时候在矿上的见闻。钢轨、翻斗车、电灯,都是最早在那里见到的。最神奇的当然是升降机,我每次到矿上都要进升降机房看一看,开升降机的师傅让我羡慕不已。在他的催促下,一群面孔生动的人钻进铁笼子里。他拨动操纵杆,伴随着雷声般的响动,人群就被送到了深不可测的地底下。雷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笼子里站满了面无表情轮廓难辨的黑人。笼子门一开,如释重负的人群才奔向澡堂。
澡堂是矿上的,只针对下井矿工开放,所以村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唯独我和小哑巴。那一次我们趁着管理员不注意溜了进去,只看见很大的一池冒着热气的黑水静静地躺在面前。我和小哑巴立刻脱去衣服,跳进水里,玩了起来,直到水越来越少,光滑的洋灰池底露出来,管理员提着水桶来打扫池子,我们才在训斥声里恋恋不舍地穿上衣服。
关于井的生活,伴随到我七岁多。水井不仅爷爷的村子有,母亲的县城也有,就在东关的东城壕边上。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还在甜美的午睡中不肯醒来,奶奶摇了摇我说,娃儿,妈妈托人来接你了。我在懵懂中点点头,爷爷把我和行李抱上了车,然后他下车跟奶奶一起向我摆了摆手。我就继续睡了。
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是一麻袋豆角。爷爷和奶奶专门为我摘的,重得我搬不动。
见到母亲已经是晚上,我下意识地喊了句“妈”。也许是我乡音太重,她立刻笑出声来,说:“我娃变成草灰了。”
“草灰”是我母亲县城的方言,类似于“土鳖”,用来指称乡下人。说完这话,她立刻烧水,给我洗澡、剪指甲、换衣服。因为那一句“草灰”,回县城的头一个月里,我怯得不敢说话。
哥哥却是不久前刚从武汉回来,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大城市的样子,给我讲父亲的军营,给我看从靶场上捡来的亮晶晶的子弹壳。
我很羡慕他。
油灯
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奶奶那句“我娃大了”里包含的丰富情感。那一次,他们俩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辗转两百公里来到这个高原外面的城市。
彼时,我已经参加工作。爷爷来看病,食道癌。
起初的日子很慌乱,父亲请假、联系熟人、安排去几家医院检查;母亲每天买很多菜,还有不同的点心,安排两位老人的饮食。然而不同医院的诊断结果还是一样的,父亲变得很沉闷,倒是爷爷豁达得多。他十六七岁参军离家,打鬼子,打老蒋,走南闯北,直到胸部中枪,伤愈后即回家种田,也算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生老病死的事情,似乎看得很淡了。
父母要上班,哥哥远在武汉读军校,奶奶是行动不便的小脚老太太,每次陪同放疗,就成了我的事情。杂志那时是双月刊,弹性工作制,相对比较自由,我把工作尽量在上午做完,下午就可以陪爷爷。医院离家有一站路,虽然很近,但我担心他体力不支,问他是否坐公交,他总是笑着摇头说不用。于是我们两个总是走路前往,我很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找不到话题。而且我现在一口普通话,儿时的乡音已经打磨得丝毫全无,跟爷爷交流起来,似乎隔着宽阔且陌生的河流,完全没有亲近感了。
有一次,我陪爷爷去放疗的路上,接到朋友的电话,约我下午去踢球,顺便晚上喝一杯。医院的气氛总是沉闷的,尤其是在放疗室那样的地方,常常会传来病人绝望的呻吟。即便是拿本书,我也读不进去几页。闷了这么久,我当然也很想去透透气,能和朋友们喝点酒,释放一下,肯定会好很多。于是进了医院后我就问爷爷,问他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他笑着摆摆手示意我离开,如同当年他送我离开老家一样。
傍晚,我刚坐到酒桌边,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责备我不该把爷爷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天下班特别早,赶到医院后,爷爷刚做完放疗,正坐在候诊大厅里休息。我可以想象他远离了自己的土地,在陌生的城市,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身边却没有自己的亲人时的孤独与无助。
那天晚上,我是在歉疚中度过的。疗程结束以后,爷爷就执意要回家,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翻过年头,尚未出正月,天很冷,老家传过来消息,爷爷不在了。
爷爷一辈子刚强,临走那天也不例外。奶奶说那天早上爷爷照样早起挑着担子到村头沟边倒炉灰,就像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样。她还补充说,爷爷虽然吃饭吞咽并不怎么利索,但是回家后并没闲过。
爷爷下葬那几天,奶奶总是握一条手绢。她已经是八十上下的人了,身体变得干枯瘦小,储存不了多少眼泪,可是每当看见有人来给爷爷送行,都忍不住眼眶红润。姑姑们和我的几个堂姐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饮食起居都陪着她,甚至连上厕所都不例外。很难想象,奶奶憔悴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年爷爷要参军离家,她便在村子里参加了妇救会,纳布鞋、送军粮,也是泼辣要强的人物。我在家那两年,她身子还硬朗,里外家务一应操持,倒是爷爷很少费心。
打淮海战役那一年,我爷爷和其他六个同县伤兵一块儿回乡,第二年有了我父亲,至此才过上普通庄户人家的平常日子。到爷爷下葬时,那些共过生死的同袍已经故去四人。剩下的两人,一个家境尚好,另一个则终身未娶,亦无子嗣,只能靠微薄的老兵津贴过日子。即便如此,仅存的两名风烛残年的老兵,还是相携前来送爷爷一程。他们来的时候,奶奶让姑姑扶着,颤巍巍地从床上下来,出院门相迎。话未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我是以长孙的身份回去的,那时哥哥仍在念军校,不便请假。父亲已将近六十岁,虽然身体尚好,但也需人照应。父亲说,他参军时,爷爷是持反对态度的。在爷爷的眼里,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他们那辈经历了太多的血与火,实在不愿意自己的骨肉再去摸阎王爷的鼻子。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那些年,父亲也确实差点上战场,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煤油灯。村庄没有通电的日子,那是唯一的照明工具。油灯通常用墨水瓶加条粗棉灯芯改造而成,煤油凭票供给,非常珍贵,只是晚上做针线或是起夜时亮一亮。虽然微弱,但那是乡村黑夜里最耀眼的光芒。我上学时,爷爷还到处找墨水瓶,想要给我做一盏新油灯。
九十岁时,奶奶也等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刻。我还是以长孙的身份回去,看着父亲和叔叔们把她葬在爷爷的身边。
关于油灯的记忆,终于还是泯灭了。
(选自《福建文学》2019年第3期)
小巷是一条河
徐正国
“收破烂——收铜收铝收废铁,书纸报纸纸箱子——”每隔一会儿,电喇叭的吆喝声就从窗外冲进来,刺痛我的耳膜。
几年前,定居在这小巷的最深处,图的就是此地的清静:院里的植物只管开自己的花,树上的小鸟只管练自己的嗓,屋里的人只管做自己的事。现在,一二十个收废品的商贩每天到此打卡,如同点卯一般准时。他们不再拉人力车,改骑电动三轮,所以转悠得更频繁;不再敲着拨浪鼓、扯着大嗓门儿,改成能录音的电喇叭,吆喝起来更省劲、更刺耳、更洪亮……
“收破烂,收旧书、报纸、纸箱子,收旧电视洗衣机……”这声音一般由远而近、由低而高、由浊而清,渐渐逼近我家门前。然后再停车、掉头,因为往前走是死胡同——此时,吆喝声暂停数秒,响起了电脑录音:“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然后,吆喝声再度响起,伴着电流咝咝啦啦的杂音,逐渐消失……
废品不像自来水,一拧水龙头每天都能源源不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瞎耽误工夫。你仔细听,那些电动三轮一般都是以均匀的速度进来,又以均匀的速度离去。这表明除了掉头时之外,他们几乎都没停车,哪来的什么生意?
一天,当又一拨瓮声瓮气的喇叭声越来越响,如同云层中空袭的飞机开始向下俯冲时,我一边对着电脑苦笑,一边闭上眼睛发呆。突然,脑海里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们为啥天天来这条小巷子里踅摸?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同行!不知道这些同行在他之前已经来转过多少趟了!若是知道这个真相,他们还会天天来瞎转吗?我还会天天被虐得头昏脑涨吗?
于是,我快速下楼,拉开院门,候在街边。那收破烂的汉子也踩下刹车,关掉喇叭,朝我看过来。他大约五十岁,大高个儿,黑面孔,像是一位整天在脚手架上晒惯了的泥瓦工。
“今天咋样?”我木着脸问。
“……你瞅瞅。”他一边迟疑地瞟我一眼,一边淡淡地回应。身后车斗里几乎是空的,废品连车帮还没盖住。
“不咋地呀。跑这一天能弄几个钱?”
“瞎转呗。”他又瞟了我一眼。
“就这个小区,满打满算三十户,你猜一天收破烂的得来多少?一二十个!”
“一二十个?”一个微笑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光我认识的都有几十个嘞,全城……咋着也得好几百个吧。”他倒没有嘲讽的意思,但我的脸还是烫了一下。
“啊……都不会干点别的啥?”我不太死心。
“能弄啥?这两年外头的活儿不好找,人都在家里窝着哩。”
我突然想起,老家村里确实有不少乡亲是在家闲着的,看来他没瞎说。“农村不是有建筑队,给村里的人家盖房子?”我继续问。
“建筑队也不中,没啥人盖房子。”
“为啥?!”我暗自吃惊,农村到处不都在盖房子吗?
“不让盖,不好批。”他答。
“盖新房子得批准,翻盖老宅子也不行啊?”我不太相信。
“都得审批。再说也盖不起,啥都涨!”
“河里禁止挖沙,沙价涨得确实厉害。是吧?”
“这两年抓环保,盖板厂都关了。盖板涨得吓死人。”
“盖板?盖板也涨了?”
“涨了!前几年三十多块钱一米,现在一米得一百多,一块盖板就得三四百啊!”
“……”我一时语塞。
那天,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叫卖声:“修理缝纫机——专修各种缝纫机。”这声音让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穿越回了二三十年前,耳边又响起大街小巷中温州口音的小伙子软软糯糯的吆喝声:“换盆底——换桶底——”修缝纫机的陌生人刚走,卖卫生纸的那个老婆婆又来了。她大约七十岁,个子矮小,面容沧桑,车速也极缓慢。她吆喝的字句特别简单,腔调却拖得特别悠长,辐射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卫生纸,卖卫生纸的来啦——”老婆婆电喇叭的声音在巷子里回响着,弹在巷子旁边的墙壁上又荡回去,隐约有一种回音壁的效果,如同大海中的鲸鱼靠着超声波在探测距离与方向。
我恍惚觉得,小巷两侧的墙壁就像是两道突起的河岸,墙壁之间的街巷就像是浅浅的河床,透明的阳光就像是静静的流水,老张、老武、老姬、老孙、修缝纫机的外地男子、卖卫生纸的老年妇女,以及其他来来往往的人,就像一条条游动的鱼。
[选自《散文选刊(原创版)》2019年10月号]
寒夜送暖人
马永红
那年冬天,衣衫单薄的我,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我无法躲过寒意的阵阵侵袭。寒冷似箭,纷纷从窗外向我射来,我浑身抖颤,书都拿不稳。
这时我的同桌莲推门进来,端了一个大搪瓷缸,缸口上飘着火把状的热气,还有浓郁的葱香味,径直入了鼻孔。什么饭这么好闻?我用眼的余光瞥见黑褐色的热水里漂浮着金黄色的姜丝,红彤彤的辣椒丝,绿油油的葱末,看着就眼馋,我真想喝一口,但我悄悄地把口水吞咽了下去。她轻轻地从桌斗里摸出我的饭盒,一股脑儿地往里面倒,只给自己留了很少一点,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却笑眯眯地说,快趁热喝吧,喝了就暖和了。
我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就喝,酸酸辣辣的汁水顺着口腔而下,一阵暖流在体内欢腾跳跃,如一条小溪在山涧叮咚歌唱,霎时间全身热乎乎的,如被暖阳炙烤,有重回人间的幸福。
我以为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擦擦嘴才想起对她说声谢谢,她微笑着说这是举手之劳,做法也很简单,不费多大事,把这几样东西切丝后加一点点盐,开水沏进去,再加些醋,就成酸辣汤了,喝了驱寒发暖,对伤风感冒也有效。她像个小大人似的说起来头头是道,我眼里心里满是感激和敬佩,看着她,却傻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莲是在她爸爸的住室里做的,她爸爸是我校的一位老师。从此,她利用这个便利,隔三岔五的,就给我端一碗来喝,我吸吸溜溜地喝个精光,浑身冒汗,欢欣鼓舞地投入到晚自习中。那个冬天就这样很快过去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好喝的汤,家里穷,连春节都买不起这些葱姜醋,莫说平常时节了。物质上我绝对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那就是我给她讲过题吗?我无从想起,也许她对我的好不是因果关系,只是她本性使然。回想起那一个个冬夜,一团团乳白色的热气就在脑海里腾腾升起,那个冬天真是暖如阳春。如果没有她,我会夜夜哆嗦成枝头最后一片叶子,直至凋零。有了她的暖茶,我度过了严冬,迎来了春天。那一年,我顺利考取了师范学校。
时至今日,我还保留着冬日里常喝酸辣汤的习惯,只是不再是御寒,而是去油腻,治伤风感冒。每每端起碗,色泽鲜艳的汤面上就映现出莲清瘦的身影,遗憾的是至今我都不知她身在何处,不过我想,那么宅心仁厚的女孩儿跟了谁,都是和春光在一起的。
还有一个冬夜令人难忘,那次先生腰部受伤,我陪他住在医院。一天夜里,冷风在外面奔跑吼叫,如猛虎下山,嗷嗷不止,虽然室内开着空调,那带哨的风声听着也让人不寒而栗,如有夜行人,不论是谁,他们被冷风驱赶的遭际都让人揪心不安。
有人敲门时,我以为是护士来量体温,谁知是建发进来了,他弯着腰,双手抓着一个大红桶的边沿,亦步亦趋地往里挪,脸憋得通红,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吃力。
建发是先生十多年前的一个同事,虽不常联系,但友情早变成了亲情,从不因不在一起而减弱。我们有了什么事,他几乎都像那晚,有了感应似的就来了。他顾不上理顺被风吹乱的头发,坐下来一边关切地询问病情,一边埋怨几天前打电话我们还瞒着他。其实,不是要瞒他一个人,先生住院的事,除了亲人,我们对谁也没说,我俩一向不愿因自己的私事,去打扰别人的清静,有同事和朋友问起就说在外地出差或办事,保密工作做得相当扎实,可是建发却在狂风大作的夜里来了,莫非是这骇人的风声走漏了消息?
他说白天找中医开了方子抓了药,晚上妻子慢火煎了一大铁锅中药,还好买的桶质量好,不怕滚水烫,只是装车上后不敢开快,怕药水随着颠簸漾出来,风真大,好几次面包车都要飘起来,幸好有薄膜罩着没洒出来多少。老中医说,用这药熏烤腰部,有利于早日康复。
说着话,他打开桶盖,揭开薄膜,白花花的热气噌地蜂拥而出,如群鸟放飞,又像花朵一样在满屋绽放,空气中弥漫着中药的清香,我和先生两目相对,都红了眼圈,虽然我们不愿人知,但有人来访,也是开心的,况且是建发冒寒顶风从几十里外的乡下一路赶来,一颗滚烫的爱心尽在那一桶中药里了。
建发倒了一脸盆药汤,忙着给先生熏,这盆凉了再换一盆。蒸气袅袅,似轻渺的歌吟。之前先生如冰窟里的鱼一样郁郁寡欢,现在冰消雪融,这尾鱼重拾自由,有说有笑的了。
我想,像莲和建发这样寒夜送暖的人,心中得储备有一炉熊熊燃烧的火,才能这样慷慨,把足够的温暖给予受寒的人。感谢这样的朋友,聚拢我们内心点点的星火,让我们有勇气度过漫长的寒冬。
(选自《河南日报》2019年2月13日)
回不去的故乡
宁高明
身处繁华的闹市,越来越多地想念儿时的村庄,也越来越多地渴望能有一个安静的场所。不需要高楼大厦,也不需要有宽宽的马路,只需要有七八十户的人家泊在小河的岸边,或者占据田野的一角。里面有窄窄的小巷,像蚯蚓般在小村里爬过。每天踩着泥泞的小路,看茅檐低矮,燕儿筑巢;看风吹云舞,鸽子在秋天的田野上高高地飞翔。我总是觉得,村庄也不要太大,只要有牛有羊有鸡有鸭,只要有蝉儿在高高的枝头上浅唱,青蛙在低低的荷塘里低吟,就足够了。
儿时的村庄,一面靠河,三面连着一望无际的原野。在村庄与原野之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池塘。那时我们不叫它池塘,叫寨海子,带着北方草原浓浓的气息,其实有些寨海子是相通的,夏天雨季来临时,它们串联在一起,像挂在村庄脖子上的一串珍珠。我们经常在寨海子里玩耍,也经常邂逅五颜六色的水鸟。近岸的水边,生长着奇形怪状的垂柳,还有那围绕村子一圈的寨墙,蜿蜒着一身的古朴,散发出浓郁的原始气息。墙上也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高高低低,浅浅淡淡,这里是全村最高的地方,也是全村夏季最翠绿的地方。树上有各种不知名的小鸟,它们将巢筑在高高的树杈上。每当清晨醒来,总能听到鸟儿婉转的歌喉。
小村最悠闲的要数村民了。几千年不变的茅屋,弯来绕去的院墙,一日三餐,炊烟从不曾飘散。落叶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变幻的是农人的四季,不变的是农人的悠闲。一家炊煮,香飘半个村庄。于是,老榆树下,小巷路口,七八个农人端着老海碗,悠闲地吃着说着笑着,洋溢着最朴素的民风,草气花香浸染着乡村的角角落落,时有晚归的牛羊从小巷里穿过,黄昏便在农人的吆喝声里悄然来临。
如今在城市里,也会遇到悠闲的人群。在绿树成荫的公园里散步,在熙攘的广场上跳舞,虽说悠闲,却缺少心灵上那种最原始的宁静。就像一条金鱼在精美的水缸里游动,看似悠然,却带着太多的身不由己。我宁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对着月光掩映下的一片荒凉,也不喜欢那些修建了假山假水的水光山色。一切自然而然的悠闲,永远有直入心灵的质朴。
一场农事搅乱了小村的悠闲,麦子在布谷声声里波涛滚滚。于是村头上那几片空旷的地方被农人碾得溜光,成了微型的麦场,荒凉远去,平添了不少烟火气息。悠闲了一年的石磙开始忙碌起来,像牛儿一样被套上木框,在铺满麦子的场地上溜来溜去。木杈和扫帚在麦草里舞动,就连麻雀也会忙里趁闲,飞在场边上偷偷地啄几口。那时,我们常常跟着父亲拉麦的车子,挎着小篮去田野里拾麦,通常是那些收获过后的麦田。一望无际的麦茬就在我们的脚下,农人偶尔的遗漏隐藏在田间地头。鹌鹑惊飞于行间,野兔蹿奔于沟畦,还有那些七星瓢虫在我们的眼前飞来荡去。我们兴奋地捡着,心儿就像麻雀般跳跃,丰收的田野,有着太多的乐趣,也有太多的辛酸,就像我们的童年,付出了最初的艰辛,收获了一生的饱满,成了我们最美好的回忆。
曾经有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在村子的寨墙边上,天上一颗星也没有,秋虫绵绵的夜色里,衬托着无边的宁静。我路过一个巷口时,突然一个毛团从我眼前一晃而过,低头看时,又一个毛团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却又不曾带一丝响动。前面的那个毛团我并没有看清楚,后面的那个白色的毛团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獾儿。它追逐的,或者是一只疲于奔命的田鼠,或者是一只逃于追杀的野猫,也或者是一只男欢女爱的獾儿,至于它是什么,夜色太浓,我什么也看不清。
有一年回到故乡,物是人非。寨墙没有了,老屋也没有了,只有田野没变,刚刚收获的麦田没变。我俯下身子,像从前那样捡起农人遗漏的麦穗捧在手里,觉得很亲切,仿佛捧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古朴,捧着一座村庄的沉重;一粒一粒的麦子,一圈一圈的年轮,都在这一穗饱满之中泛着金黄。一不小心,麦芒扎进我的手心。我颤抖着手让麦穗滑落田里,一如滑落我内心的凄凉。我知道,从此,我就是这麦田里农人遗失的麦穗,或者是乡村遗失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麦子,已经被岁月的风吹走,再也回不到我童年的故乡。
如果岁月能够轮回,我愿意回到过去。不要繁华,也不要喧嚣。只要有一段寨墙,一方池塘,一片风月,一间茅舍。那么,世间所有的人间风情便全化作农人的悠闲,我会在那里种田,会在那里生儿育女,也会在那里慢慢老去。
(选自《火花》2019年第3期)
接脚夫
李晓飞
前些天,我回农村老家,和一帮棋友小聚,其中有个陌生面孔,三十七八岁样子,黑黑瘦瘦的,单眼皮,厚嘴唇。
“你还不认识他吧?你邻居家金叶的新女婿,叫活人,臭棋篓。”有人这么向我介绍,显然带着调侃口气。
我恍然大悟,知道金叶的丈夫薛五几年前去世,听说金叶又找了继夫,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叫啥?活人?”
他笑着自我介绍:“霍元甲的霍,仁义的仁。”我哈哈大笑起来:“霍仁呀!我还真以为你叫活人!”
霍仁的角色,古代叫“接脚夫”,系指丈夫死后,妇女再招之夫。我观察霍仁,此人虽其貌不扬,但言谈优雅,举止得体,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观棋不言,对弈不语,平心静气,谋定而动,轻拿轻放,一看便知是个有内涵的人,看棋品大致可知其人品。霍仁跟我们几个对弈无一败绩,显然高出一筹,人不可貌相啊!村里人叫他“活人”,明里是拿他的名字谐音开玩笑,暗里有褒他“活套”的意思。霍仁说跟他开玩笑的人越多他越高兴,说明村里人接纳了他。
金叶四十来岁,依然美颜丽质,丰姿绰约,岁月的沉淀又使她增加了成熟稳重,优雅大方,是个心中有风景的女人,重人品不重相貌,也是她心中一景。她是父母的独生女,父母视其为金枝玉叶,给她取名金叶。初中毕业后,金叶没再上学,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过普通人的好日子。25岁那年,经人介绍,她带着父母嫁给了比她大10岁的光棍薛五。两口子除了经营责任田,还承包了果园,生有一男一女,划了新宅地,盖了新房子,日子过得挺美满。没料想薛五47岁早逝,金叶痛苦万分,家庭重担落在她一人身上,上有父、母、婆三老,下有儿女两小,里里外外一把手,身体疲惫,心灵孤寂。有人劝她改嫁,谈何容易?谁愿意接受他们一家老小六口?最终,金叶做出抉择,“招夫”进门。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兼顾自己与家庭的幸福。继夫必须愿意和她一起赡养老人,抚育儿女,在她家落户,是正派男人,其他都不重要。她选择了霍仁后,办理了结婚登记,举办了简单婚礼,不似张扬地张扬着自己的心灵。
我到霍仁家串门,看见他家牌位前供奉着薛五的遗像。我问霍仁,你不忌讳?霍仁说,我能理解,金叶祭奠前夫亡灵,没有对前夫情断意绝,说明她对家庭忠诚,有这份情意在,才会继续赡养婆婆,这不代表她不爱我。闲聊得知,霍仁是南阳山区人,在焦作打工,37岁了还是光棍一条,经人介绍,心甘情愿来做金叶的接脚夫。霍仁说这样挺好,我没花钱找了这么漂亮贤惠的老婆,捡了一双儿女,还享用人家的现成家产,我还有啥不满足?和金叶一起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理所应当。我们一家七口人,五个姓,我跟他们都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我是金叶的丈夫,我们就都有了亲缘关系。我不打算要亲生孩子了,两个孩子“爸、爸”地叫着,这就足够了,我一心抚养好他们。
金叶笑着,对我夸霍仁:“人丑,心好。”
我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问霍仁,你将来去世后埋哪儿?霍仁说,死人埋哪,活人当家。我只管做好生前的事情,在家里扮好丈夫、女婿、继子、继父角色,在社会上扮好公民角色,死后由继子女们凭良心安排。我和薛五都是金叶的合法丈夫,埋在一起也无不可,不埋在一起也无所谓,一把骨灰,撒哪儿都行。
我忽然觉得,霍仁那张原本丑陋的脸变得那么祥瑞生动,那么有磁性。一个接脚夫,却有海一样宽阔的胸襟,山一样高尚的品德,哲人一样对天堂地狱的深刻理解。他仿佛在告诉我,一个草根人物也可以实现生命价值的永恒。金叶和霍仁,两个困境中的卑微小人物,以特殊方式组成混合家庭,把被人瞧不起的“接脚”改造为大孝至爱的善行,幸福地生活着。他们的幸福来自于轻松的心情和健康的生活态度,他们以行动书写着自己的真善美人生,塑造着自己通往天堂的灵魂,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人。
(选自《文化艺术报》2019年12月18日)
梨花静静开
村姑
几枝梨花白玉条一般,斜过颓圮的土墙,安静地开着。院子里,几间瓦房,一地芳草,寂无人声。这座老院,是满仓奶奶曾经住过的地方。
满仓奶奶在我们这条街是很特别的。纳鞋底的妇女们坐在一起,叽叽喳喳笑得前仰后合,她也笑,却不会笑出声来。她低声说话,连吃饭也是无声的。她从不跟人吵架,也不大声吼孩子,更不会像其他的媳妇那样拎着笤帚满街追着打。但即使她不说话,你也能从衣服眉宇间感觉出她的与众不同来。但不同在哪里,似乎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冬夜,瓦房里,一盏煤油灯,一个簸箩里堆着玉米棒,孩子们围着簸箩,一边剥玉米,一边听满仓奶奶讲故事。她讲的故事和别的奶奶讲的不一样。她讲父子俩牵驴去集上,一路上因为有人议论他们的做法,最后只好抬着驴走。孩子们都笑岔了气。她讲一个善良的美人鱼最后变成了海边的泡沫,孩子们都泪水涟涟。她说有个穷孩子爱读书,把墙凿了一个洞,让光透过来。听着故事,剥着玉米,人影幢幢,映在墙上。我也觉得墙上似乎凿了个洞,有光透进来,寂寥的长夜变得奇妙极了。
有一次梨花开的时候,她在花下洗头。她弯着腰,用皂角把头发揉出白沫和清香来。她蘸着用柏木刨花泡出的水,一下一下梳头,然后绾了一个髻。她的脖颈跟梨花一样白。我看看花,又看看她。
“梨花开得真好啊!小姑娘,你会背梨花诗吗?”我摇摇头。“桃花人面各相红,不及天然玉作容。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她轻轻地吟着,然后自己又笑着摇摇头。
满仓奶奶是个谜。村人坐在一起闲聊,说满仓奶奶是城里人,先是嫁给了一个军官,又被土匪抢了,后来带着三个孩子在大街上要饭。满仓拉了一车红薯去城里卖,看孩子可怜,就给了几块,满仓奶就跟着他回来了。“命好生在城市码头,命赖生在深山背后,可她生在城市码头,怎么也和我们一样命苦啊!”女人们最后总会一阵叹息。
满仓力气大,长得敦实,有点儿丑,才一直没找下媳妇。满仓从地里回来,常能听见他大声吆喝:“我这袄才穿了几天?洗什么洗,穿不坏也洗坏了。”
刨红薯时,满仓埋怨满仓奶:“大半天,你才刨了几窝?”我家的地和满仓家的挨着,我妈妈说他:“满仓叔,你一个大男人,和女人比力气哩?你做饭了?你做衣裳了?”满仓不吭声了。满仓奶奶苦笑着,擦一把脸上的汗。
满仓总是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等满仓奶端出一碗白面条或包着白面的红薯面条递给他,然后把孩子们叫到跟前,一人碗里挑一筷子,低头吃得呼噜山响。
满仓奶坐在梨树下缝衣做鞋,风吹过,会有几片花瓣飘到她身上。她做着做着,会抬头看着梨花,眼神茫然而忧伤。
后来,落实政策,满仓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回城了。大家都说,满仓奶奶终于熬出头了。那些天,满仓就有些无精打采。半月后,满仓奶奶又回来了,依旧给满仓做饭洗衣,陪着他到地里去割麦子、收红薯。
满仓从此像变了一个人,和满仓奶奶说话竟然也会轻声细语,让穿厚的就穿厚的,让穿薄的就穿薄的。在地里干活儿,他会说:“你歇歇,地里没多少活儿,我一个人能干了。”
我曾给满仓奶奶捎过一封信,信皮上娟秀的小字像印出来的。我也一直很想问问满仓奶奶以前的遭遇,可总是没法张口。
满仓死了。丧事一办完,满仓奶奶被孩子们接走了。人们都说,这一次,满仓奶奶是再不会回来了。几年后,满仓奶奶还是随一个小盒子回来了,她留下遗言,跟满仓合葬。
满仓奶奶走了,也带走了她谜一样的身世,甚至连名字都没人知道。小院里,只有一树梨花,静静开着。
(选自《百花园》2019年第4期)
娘的枣花馍
郁溪
一团发面,堆在案板上,冒着白气儿,被娘揉搓得温软光润。
娘用一双巧手,把面团拽拉成条,在案板上盘来绕去,然后用剪刀剪出花瓣,用红枣装饰花心,案板上便绽放出两朵白玉般的并蒂莲。
娘把枣花小心移入锅内,盖上锅盖儿,点上劈柴火,不大一会儿,锅盖儿四周便白雾缭绕,待整个厨房变得雾气腾腾,蒸馍味儿直窜鼻孔,馍熟透了。揭开锅盖儿,两朵莲花更加丰满光润,灿然盛开,吃起来口感肯定比馒头筋道得多,功夫在面里藏着呢。
但你不能吃,枣花是用来祭祖的。在我们那一带,每逢过年,家家都要蒸个枣花馍摆在供桌上,只有过了农历正月十六,诸神归位,年味儿散了,全家人才可分食。
那一年,我六七岁,我娘蒸了一个并蒂莲大枣花,晾凉后放进馍筐里,馍筐上盖了一个粮缸盖儿,盖儿上面又压了一块砖,那馍筐就放在我床头的八仙桌上。
半夜,我起来撒尿,见那馍筐,忽然觉得有点饿,我知道那枣花馍不能吃,便吹了灯,把头蒙在被子里接着睡,可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满眼都是枣花馍,满脑子都是枣花的香甜,肚子也跟着起哄,咕咕咕直叫唤。
我小时候家里穷,一年难得吃几次白馒头,一次我感冒发烧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我娘给我蒸了几个白馒头,馒头吃完了我的病也好了,我给我娘说谁要让我天天吃白馒头,我愿意天天生病。从这件事上你就知道馒头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摆在我床头的可是枣花馍,比馒头更好吃的枣花馍啊!
我的一只小手从黑夜里伸出来,脑子里立刻发出阻止信号,可那只手有点儿不听使唤,自作主张伸向了馍筐,肠胃也暗地里纵容,咕咕叫得更欢。一片黑暗,让我的眼睛有了推托的借口,我的手摸到了粮缸盖儿,摸到了上面的砖。移去砖,掀开盖儿,抓了枣花馍拿进被窝,蒙上头,像个躲进洞里偷嘴吃的小老鼠,我在被窝里津津有味地吃了个饱。
那枣花馍很大,我没吃完,也不敢放回馍筐,便把剩下的盖在被窝里。因为偷嘴吃,我整天提心吊胆,娘一进我那屋我就害怕,娘看我一眼我就心慌,可一到夜里,我又抵挡不了枣花馍那香甜的诱惑,躲在被窝里继续享用。
一连几天,娘也没说枣花馍的事,我偷偷把枣花馍吃了个精光,大年初一,我家祖宗的牌位前的供桌上往年放枣花馍的地方放上了一盒点心。
娘是不是把枣花馍的事忘了?或者是忘了惩罚我?我暗自庆幸,欢欢喜喜过了年,之后随奶奶走亲戚,与伙伴疯玩,我把偷吃枣花馍的事抛到了脑后。
过了农历正月初五,娘突然旧事重提,把我拉到院子里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娘用柳棍狠抽我的屁股,每棍下去我的屁股上就肿起一条血印子,娘说打我是让我记住:做人一定要管住自己的手,不该拿的东西,再想要也不能拿;还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该吃的东西,再想吃也不能吃。
娘在我屁股上一共打了六棍,我的屁股整整肿了半个月,娘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
以后我离开家乡在外工作,有好多次,那样的枣花馍就摆在我面前,我都管住了自己,没再犯错。
如今娘已和我阴阳相隔,每逢过年,我都要蒸一个枣花馍,告慰逝去的亲人,同时也告诫自己: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选自《河南日报·农村版》2019年1月31日) 2019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六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