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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bel[1]

　　那时我正在缅甸的蒲甘[2]，坐了一艘去曼德勒的汽轮。离曼德勒还有一两天的航程，那艘船晚上靠在一个河边的小村落，我决定下船上岸。船长跟我说，村子里有个很不错的小俱乐部，我直接去就可以，不用见外，他们习惯了汽轮的乘客突然造访，俱乐部的秘书人也友善；我甚至有可能打上一局桥牌。反正闲来无事，码头有辆牛车等着，我就坐着往俱乐部去了。俱乐部的外廊上坐着一个男人，问我要喝威士忌苏打还是苦琴酒，听他语气，是不可能有人什么都不想喝的。我选了分量更大的那种，坐了下来。他是个高个子，很瘦，皮肤晒成古铜色，留着大大的一字胡，下半身卡其短裤，上半身也是卡其布的衬衫。我们聊了一会儿，但一直没有问他的名字，这时有个人从外面进来，自我介绍就是俱乐部的秘书，而他喊我身边的这个人乔治。

　　“有你太太的消息吗？”他问乔治。

　　乔治眼睛亮起来。

　　“有，这班邮轮上有她几封信，她最近可高兴坏了。”

　　“她有没有让你不要太着急了？”

　　乔治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笑声里似乎带着一点哭腔？

　　“信里确实写了，但这事说起来容易。我当然明白她需要放个假，我也很开心她能有这个假期，但对一个男人来说也太不容易了。”他转过来对我说道：“你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跟我太太分开，没了她，我就像只迷了路的狗。”

　　“你们结婚多久了？”

　　“五分钟。”

　　俱乐部的秘书哈哈大笑。

　　“别说傻话乔治，你结婚都已经八年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乔治看了眼手表，说他要去换晚餐的衣服，走了。秘书看着他隐入夜色之中，表情像是在笑话他，但显然并无恶意。

　　“现在就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尽量什么事都喊上他，”他跟我说道，“太太回国之后，乔治伤心极了。”

　　“他太太要是知道丈夫如此深情，一定很开心。”

　　“梅宝这女人了不起。”

　　他喊来服务员，又点了些酒。这个地方太好客，从来不问你还要不要酒，直接当成理所当然之事。然后秘书靠在他的长椅上，点了一支方头雪茄，跟我讲了乔治和梅宝的故事。

　　他们是乔治回国休假时订婚的，他又得回缅甸，定好了梅宝六个月之后来会合。但困阻一件接着一件；梅宝的父亲去世，战争爆发，乔治派到了一个新的辖区，那里不适合白人女士生活，所以梅宝最终动身时，七年过去了。乔治把婚礼都打点好了，梅宝抵达当天就是成婚的日子。他去仰光接她。轮船抵埠的那天早上，他租了一辆车开到港口，在码头上走来走去。

　　突然，他全无预兆地害怕起来。上次见梅宝已经是七年之前了，他已经忘了梅宝长什么样子，这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他觉得肚子里有个铅块直往下坠，膝盖开始发软。他要放弃了。他只能告诉梅宝，他很抱歉，但是没办法娶她了——他是真的做不到。可你怎么跟一个姑娘说呢？她可是跟你订婚七年，然后漂洋过海六千英里来嫁给你的。他也不敢说。乔治心里这时全是无望化作的无畏。码头上有艘去新加坡的船正要离岸，他匆匆留了一封信给梅宝，跳上了船，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行李都没有。

　　梅宝收到的信大致是这样写的：

　　最亲爱的梅宝，

　　突然有事把我调走，不知何时能回。我想你直接先回英格兰是最合理的方案。我之后的安排很难预料。爱你的乔治。

　　但他到了新加坡的时候有一封电报在等着他。

　　非常理解。不用担心。爱你。梅宝。

　　恐惧使人敏锐。

　　“天呐，我觉得她一定跟过来了。”他对自己说道。

　　他发了一封电报去了仰光的船务代理行，果不其然，此刻正往新加坡来的乘客名单里，就有梅宝的名字。事态紧迫，刻不容缓。他跳上一列开往曼谷的火车。但他并不安心，要查出他去曼谷太容易了，梅宝可以就学他坐火车跟来就行。还好，第二天有一艘不定线的法国商船要去西贡。他上了船。到西贡他就安全了；梅宝绝对想不到他去了那里，就算想到，可到了这个地步，她总应该揣测出他的意思了。从曼谷到西贡是五天的航船，那条船又脏又挤，非常难受。到了之后他很高兴，喊了一辆黄包车去酒店。在来客登记簿里刚写下名字，一封电报立刻递到了他手中。上面就两个词：爱你。梅宝。这足以让乔治全身冒出冷汗。

　　“下一班去香港的船是什么时候？”他问。

　　接下来是动真格的逃亡了。他坐船到了香港，但不敢多留，马上去了马尼拉，马尼拉太危险，他立马赶往上海，上海让人心神不宁，每次去酒店他都觉得像是冲进梅宝的怀抱中。不行，上海留不得。只有一个办法了——去横滨。在横滨的“格兰德大酒店[3]”，有一封电报等着他：

　　在马尼拉正好错过真是遗憾。爱你。梅宝。

　　他赶紧研究航运信息，真可谓火烧眉毛。她现在到了哪里？乔治折回上海，这次他直接去了俱乐部，问他的电报在哪里。电报递过来：

　　马上就到。爱你。梅宝。

　　别急，别急，他可没那么容易逮到。他已经盘算好了。扬子江很长，而且这时候水位落得很快，他差不多正好赶上最后一班去重庆的轮船，之后再去要么坐帆船，否则就要等明年春天了。女子孤身一人走这段路根本就不可能。他到了汉口，从汉口到了宜昌，在宜昌换船，经过无数急流险滩，到了重庆。但他已经吓坏了，必须万无一失：有个地方叫成都，是四川的省会，大概四百英里远。去那里只能走陆路，而且一路都是土匪强盗。但到了那里就不用怕了。

　　乔治召集了一些轿夫和苦力上路了。终于远远望见那座中国孤城的城墙，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在那些城墙上，可以在落日时看到西藏的雪山。

　　总算可以休息了——梅宝绝不可能再找到他。当地的领事正好是个朋友，于是乔治就住在领事的府邸中。他享受着一幢奢华的大宅子，满亚洲殚精竭虑地奔逃之后，他也享受着这份闲适，最重要的，这份安心真是妙不可言。一个个星期慵懒地过去了。

　　一天早上，乔治和领事都在院子里，中国人拿来了一些精巧玩意给他们鉴赏。突然大门口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门房把门打开，四个苦力抬着轿子进门，走进院子，才把轿子放下。梅宝走出来，一副干干净净、清爽利落的样子，她应该过去半个月都在赶路，但全身上下一点痕迹都没有。乔治吓得呆了，面色苍白如纸。梅宝走到他跟前。

　　“你好啊，乔治，我刚才好担心又正好错过你。”

　　“你，你好，梅宝。”他声音在发抖。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往上下左右看：梅宝堵在他通往大门的方向上。梅宝看着他，蓝色的双眼中是笑意。

　　“你一点都没变，”她说，“男人七年之间可能一落千丈的，我还担心你会变胖、秃顶，紧张坏了。要是等了这么多年，见了面却发现真的没法嫁给你，那不是很可怕吗？”

　　她转向主人。

　　“你就是领事吗？”她问。

　　“我是。”

　　“挺好的。我只要再泡个澡，就可以嫁给他了。”她果然嫁给了乔治。

　　注释

　　[1] 作为短篇小说首次收录于1951年出版的三卷本《毛姆短篇小说全集》（The Complete Short Stories of W.Somerset Maugham）；曾出现在1930年出版的游记《客厅里的绅士》（Gentleman in the Parlour）中。

　　[2] Pagan，缅甸中部，伊洛瓦底江中游东岸，佛教圣地。后文曼德勒（Mandalay）位于其东北方，缅甸王国最后的都城，佛教圣地。

　　[3] Grand Hotel，正对横滨港口，开业于1873年，代表了日本当时最奢华的西方生活方式。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