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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游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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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nter Cruise[1]

  “弗里德里希·韦伯”号在海地靠岸之前,埃德曼船长对里德小姐并不十分了解。她是在普利茅斯上船的,但在那之前他已经接待了好几个客人,法国人、比利时人、海地人,好几个过去都坐过他的船。里德小姐被安排在了轮机长那一张桌子上。“弗里德里希·韦伯”号是一艘货轮,常规路线是从汉堡开往哥伦比亚的一个沿海城市卡塔赫纳,中间可能会在西印度群岛中的几个岛屿作短暂停留。它从德国运出磷酸盐和水泥,带回咖啡和木材,但只要有货物给了足够的运费,船主韦伯兄弟并不介意让它偏离航线。“弗里德里希·韦伯”号可以运牛,运驴子,运土豆,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挣的是光明正大的钱。它也接待客人。上层甲板有六个舱房,下层还有六个,条件不算豪华,但伙食不错,虽然简单,但分量很足,而且收费便宜,里德小姐买了往返票,九个星期的行程,才四十五英镑。这一路不仅可以见到很多名胜古迹,还能获取很多知识,滋养她的头脑,这都是里德小姐出门时所期待的。

  旅行社的人提醒过她,船到海地太子港之前,她的舱房里还会有个室友。里德小姐不介意,她喜欢有人陪伴,当船上的服务员告诉她这位同伴叫勃兰夫人时,她立马想到正好可以练习一下已经生疏的法语。但看到勃兰夫人乌黑的皮肤时,她还是略有些慌张,但马上又告诉自己,生活哪有事事顺心的,都得接受,这世界也得靠各式各样的人才能运转起来。里德小姐不怕风浪,这也不奇怪,她的祖父就是个海军军官,但除了开头几日天气有些暴躁,后来就好了,没过多久,她已经认识了所有的同行者。她很会交朋友,这也是为什么她做生意那么成功。在英国西部一个著名的景点,她开了一间茶室,对每个客人都是笑脸相迎,说很多漂亮的客气话,而到了冬天,茶室照例歇业,过去四年她都会找一条游轮出去转转。她说,你可以见到很多有趣的人,而且总能学到东西。必须承认,跟前一年在地中海的那条游轮相比,“弗里德里希·韦伯”号上的客人层次不算高,但里德小姐不是个势利的人,就算其中几个的餐桌礼仪的确吓到了她,她还是决心要多看事情好的一面,尽可能地享受这段旅程。她非常爱看书,上船之后发现图书室里有菲利普·奥本海默[2]、艾德佳·华莱士[3]、阿加莎·克里斯蒂,她高兴极了,但船上有这么多人可以聊天,她根本就没有工夫读小说,想好等到了海地,客人都走了,再去图书室不迟。

  “归根结底,”她说,“人性比文学更重要。”

  里德小姐一直有个好名声,就是很会聊天,船开了那么多天,只要她在桌边就不会冷场,她自己想来都很得意。她懂得如何让人加入对话,每次一个话题似乎聊到头了,她总有一句话能让它复活,或者是嘴边总准备好了别的话头,随时可以开启新的对话。里德小姐就住在普利茅斯,她从普利茅斯上船的时候,一位普莱斯小姐来送她,她的这位朋友是坎普顿教区已故牧师的女儿,时常对她说:

  “你知道吗,维尼希雅,你的头脑就像男人的头脑,从来没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

  “啊,我想如果你对所有人都感兴趣,那所有人也会对你感兴趣,”里德小姐谦虚地回答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为了提高,对我来说没有太辛苦这一说,狄更斯就把刻苦称为一种天赋。”

  里德小姐其实不叫维尼希雅,她叫爱丽丝,但她不喜欢这个本名,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用起了富有诗意的“维尼希雅”,她觉得跟自己的性情要相称得多了。

  里德小姐跟同行的乘客有过很多场精彩纷呈的对话,最终在太子港靠岸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全都走了,她真的非常遗憾。“弗里德里希·韦伯”号在这里停留了两天,里德小姐去参观了城镇和居民的生活状况。重新起航时她是船上唯一的乘客。他们沿着岛屿的海岸线停靠了很多的港口,不停地卸货、装货。

  中午坐下吃饭的时候,船长热情地说道:“里德小姐,船上只有您一位女士了,身边这么多男人希望不会让您太尴尬。”

  她被安排在船长的右手边,桌边还坐着大副、轮机长和医生。

  “船长,我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我一向认为,女士只要足够淑女,男士也会足够绅士。”

  “我们都是海上的粗汉,夫人,你对我们不要期待过高。”

  “善良的心胜过王子的冠冕,单纯的信仰胜过诺曼的血液。[4]”里德小姐答道。

  船长身材不高,但很粗壮,头发全剃光了,一张红红的脸上胡茬也刮得很干净。他穿一件白色的短外套,但除了吃饭的时候,领口的扣子都打开着,露出浓密的胸毛。他是个开朗的人,只要说话就是大喊。里德小姐一直觉得他是个怪人,但因为自己是最放松、最开得起玩笑的女人,所以不会介意船长的不拘小节。而餐桌上的对话是要她来掌控的。船一路开来的时候,她就学习了不少关于海地的知识,船停靠的两天中她又多懂了不少,可她又知道男人喜欢说,不喜欢听,于是就给他们提了几个问题,虽然答案她早就知道了;但奇怪的是那些男人都答不上来。最后只好由她来费心讲解一番。船上的人把午饭称为“Mittag Essen”[5],腔调很好玩,而今天的“Mittag Essen”结束之前,里德小姐已经给他们传授了很多有趣的知识,包括海地的历史和经济状况,这个国家面对的问题和对它未来的展望。她说话慢条斯理,口音高雅,用的词汇非常丰富。

  夜幕落下时,他们在一个小港下锚,要装三百袋的咖啡豆。销售员到了船上,船长留他吃晚饭,还点了鸡尾酒。服务员上酒的时候,里德小姐款款走进餐厅,姿态从容、优雅、自信。她常说你可以从走路的姿态中一眼看出一个人是不是淑女。船长向那个销售员介绍了里德小姐,她坐了下来。

  “你们这些男士都在喝什么?”她问。

  “鸡尾酒,你要来一杯吗,里德小姐?”

  “来一杯也无妨。”

  她把那杯酒喝完之后,船长迟疑地又问了一句她要不要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好吧,不扫你们的兴。”

  这个销售员的肤色,说是黑人没那么黑,但还是比大多数人黑了不少,他父亲曾经是海地派去德国皇室的公使,他自己在柏林住过很多年,德语说得很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德国的船运公司找到了这个职位。里德小姐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在晚餐桌上跟大家讲了她那次沿莱茵河而下的旅程。晚餐之后她跟销售员、船长、医生和大副找了张桌子喝啤酒。里德小姐给了自己一个任务,就是要让销售员放开了聊天。他们正在往船上装咖啡,里德小姐据此推断出销售员一定对锡兰如何种茶叶很感兴趣,没错,她曾经就坐游轮去过锡兰;而这位先生的父亲曾是外交官,那毫无疑问他肯定关心英格兰的皇室。里德小姐这一晚过得很愉快。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可能会跟朋友们说自己到了睡觉的钟点,但最后跟大家告辞去休息时,她在心里感叹:

  “毫无疑问,在旅行中学习是最好的。”

  孤身一人跟这么多位男士相处确实是独特的经历。回家之后他们听了会笑成什么样!他们会说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维尼希雅身上。船长在甲板上唱歌,她听到船长雄厚的嗓音就微笑起来。德国人都很有音乐天赋。船长跨着短腿走来走去的样子很有趣,用瓦格纳的曲调唱自己胡编的词。现在他唱的是《汤豪瑟》[6](关于长庚星那美妙的一段),但里德小姐不通德语,也猜不出他填了什么词。这样倒也不是坏事。

  “啊,女人真是太烦人,要是她再烦下去我肯定不让她活命。”接着他唱起了《齐格弗里德》[7]里比较好战的那个调子:“她太烦人,她太烦人,她太烦人,我要把她往海里扔。”

  说烦人,里德小姐也确实够烦人的。她烦得让人无可奈何,烦得让人叹为观止,烦得让人痛不欲生。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变化,而且打断她是没有用的,她会从头说起。对于讯息她有无止境的渴求,任何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只要在桌上飘过,就一定会被她逮住,提出成百上千个问题。她很会做梦,做了梦就巨细靡遗地要讲给别人听,冗长到没人能受得了。任何话题,她都找得到一些无趣的话来说。不管聊到哪里,她都备好了一句不言自明之理。每次她都能击中那个最庸常不过的观点,就像榔头瞄准了墙上的钉子。她跃入那套最显而易见的说辞,就像马戏团的小丑跳进那个圆环。听众的沉寂无法使她窘迫——这些可怜的男人们离家万里,听不见那些小脚丫啪嗒啪嗒踩过地板,更何况临近圣诞,心情低落太好理解了;于是她加倍努力,想要引他们说话,逗他们高兴。不给他们这些枯燥的生活带去一些喜乐,她是不会罢休的。最难受的地方也就在这里——里德小姐是好心。她不只是自己乐在其中,她的目标是让所有人都能尽兴。她很喜欢船上的这些同伴,也毫不怀疑船上的同伴也一样喜欢她。为了气氛活跃,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她觉得是理所当然,而且她觉得自己成功了,油然而生一种纯真的快乐。她讲了不少她那位朋友普莱斯小姐的事情,还反复提起普莱斯小姐跟她说过的一句话:维尼希雅,有你陪着就没有片刻是无聊的。船长职责所在,不能对客人无礼,不管他有多想让里德小姐闭上那张愚蠢的嘴,他是不能这样说的,而且船长心里明白,就算没有这样的束缚,他也不忍心那样伤人。里德小姐的健谈如滔滔洪流,无法遏止,那里面像是有种大自然无可抵御的神力。有一次,他们万般无奈之下开始说德语,立刻被里德小姐阻止。

  “我可不许你们说我听不懂的话,你们很幸运,有我心无旁骛地陪着聊天,你们应该抓住机会,好好练习英文才是。”

  “我们在聊一些专业的事情,里德小姐,你听着会很无聊的。”船长说。

  “我从来都不会觉得无聊,这也是为什么我从来不会让别人觉得无聊——希望这样说你们不会觉得我有那么一丁点自负。我喜欢知识,任何事都能引起我的兴趣,有些讯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了。”

  医生淡淡地一笑,说道:

  “船长是因为不好意思才那样说的,我们说德语其实是因为刚刚他讲的故事不适合给未婚女士听到。”

  “我的确未婚,但我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我可不会要求水手们个个都是圣人。船长,在我面前你不用介意,什么都可以说,我不会大惊失色的。你刚刚要讲的故事我就很愿意听。”

  医生六十上下的年纪,稀疏的白头发,留着白色的胡子,一双蓝色的小眼睛倒是很明亮。他话很少,不是个和善的人,不管里德小姐怎么引他说话,他都一声不吭。但这可不是个会随便放弃的女人,有天早晨船在开着,里德小姐上甲板发现医生正坐在那里看书,她拖了一张椅子过去,坐在医生旁边。

  “你很喜欢看书吗,医生?”她兴高采烈地问。

  “对。”

  “我也喜欢。你们德国人都有音乐细胞,你应该也是吧?”

  “我喜欢音乐。”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思想的人。”医生扫了里德小姐一眼,紧闭嘴唇,继续看书。里德小姐一点也没灰心。

  “话说回来,看书是随时可以看的,如果要在一本好书和一场好的谈话之间选择,我永远会选谈话,你是这样吗?”

  “不是。”

  “真有意思。快跟我说说为什么?”

  “我说不出缘由来。”

  “这真是很奇怪的,你说呢?但我一直觉得人性就是很奇怪。真的,我对人特别感兴趣。我一直喜欢医生,他们太了解人性了,但我也知道一些事,说出来连你也会吃惊的。像我这样开茶室的,见识过很多人,当然你得睁大了眼睛才行。”

  医生站了起来。

  “里德小姐,只能请您见谅,我必须去看一个病人了。”

  “不管怎样我已经成功破冰了,”医生走开时里德小姐这样想道,“我觉得他只是还有点害羞。”

  可一两天之后医生觉得很不舒服,他有个病根没除,时不时就要发作,但他也习惯了,从不跟人说起;一般这种时候他就希望别人不要打扰他。医生的舱房太小,又不通风,他就到甲板上找了一张躺椅,闭目躺着。里德小姐每天早晚都要来回散步半个小时,锻炼身体,医生心想,他只要假装睡着了,里德小姐应该不会来打扰他。可里德小姐经过那张躺椅五六回之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站着没动。医生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知道里德小姐正看着他。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医生?”她问。

  医生吃了一惊。

  “怎么了,需要帮什么?”

  他瞥了里德小姐一眼,发现对方眼神中极其担忧。“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她说。

  “我现在很难受。”

  “我知道,看得出来。我们总不能就看你这样不管吧?”

  “没事,很快就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开了,但没过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你什么垫子都没有,看上去太不舒服了。我有一个旅行时必带的枕头,给你拿过来了,我只把它塞到你头后面就好。”

  那一刻他病得无力抗议,里德小姐轻轻地抬起他的头,把柔软的枕头放到了脑后。这一下他真的觉得舒服了很多。她摸了摸医生的额头,那只手温柔带着凉意。

  “好可怜,”她说,“你们医生是什么样的我很了解,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里德小姐走开了,但转眼间又拖着一张椅子回来,手里还有一个包。医生看见了之后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现在呢,我不让你聊天,只坐在你旁边织绒线。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不舒服的时候旁边有人会感觉好一些。”

  她坐下来,从包里取出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编结针飞快地动了起来,一直都没有说话。奇怪的是,医生觉得她的陪伴真的是种慰藉。之前船上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生病了,他觉得有些孤单,虽然这是个无趣至极的人,但她的关心却让医生感激。看她静静地干活,医生的不适纾解了一些,很快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里德小姐依然在干活,朝医生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医生的病痛已经不见了,他舒服了很多。

  那天下午他很晚才到餐厅,看到船长正和大副汉斯·克劳斯喝啤酒。

  “请坐,医生,”船长说道,“我们正在开战前会议,你知道明天就是‘希尔维斯特之夜’了。”

  “当然。”

  “希尔维斯特之夜”,也就是除夕,对德国人是很重要的,他们都很期待,甚至从德国出发时就带好了圣诞树。

  “今天午饭的时候里德小姐的话比平时更多,汉斯和我决定不采取措施是不行了。”

  “上午她一言不发地跟我坐了两个小时,我想她是要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离家这么远,家人都不在身边,这本来就够糟了,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苦中作乐而已。除夕我们想过得开心些,但要是没有对付里德小姐的办法,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只要她在,我们是不可能开心的,”大副说,“除夕会被她毁掉,这是百分之一百的事情。”

  “那你们想出了什么摆脱她的法子?看来只能把她扔下海了?”医生微笑道。“这老女人心眼不坏;她缺的其实只是一个情人罢了。”

  “她都这个岁数了!”汉斯·克劳斯喊道。

  “到了这个岁数尤其如此。那种放纵的啰唆,那种对讯息的渴求,那无数个问题,那种无趣感,还有她那副开了口就停不了的样子,都是她未经男女之事的身体在大声疾呼。有了情人,她也就有了平和的心境,那些躁动的神经会放松下来。人生中至少有那么一个小时,她算真正活着了,她整个生命所亟需的那种满足会深入她的语言中枢——然后我们就清静了。”

  听医生说话,你总有些吃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寻你开心。不过船长的眼神确实调皮地闪动起来。

  “那好,医生,我对你的诊断是非常信任的,你所提出的疗法也显然值得一试,考虑到你是单身,自然也应该由你出马实施这个治疗方案。”

  “抱歉,船长,我们这一行有这一行的操守,船上有病人我必须开出药方,但亲自给病人服药不是我的职责。另外,我已经六十岁了。”

  “而我是个孩子都已成人的已婚男子,”船长说,“又老又胖还有哮喘,指望我完成这个任务是不太可能的。命运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丈夫和父亲,当不了情人。”

  “这种事情,年轻是至关重要的,长得好看也占便宜。”医生郑重地说道。

  船长的拳头在桌上砰地捶了一下。

  “你想到的是汉斯,很有道理,这件事情只能让汉斯来做了。”

  大副立刻站了起来。

  “我?绝对不可能。”

  “汉斯,你又高,又帅,壮得跟头狮子一样,勇猛,年轻。我们还要在海上走二十三天才到汉堡,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你不会抛下你的可怜船长不管吧?也不会让你这位好朋友医生失望吧?”

  “不是,船长,这对我要求太高了。我结婚还不到一年,很爱我的妻子,日夜盼着早些回到汉堡。她对我的思念跟我不相上下。我不会对她不忠,更何况是跟里德小姐。”

  “里德小姐也没那么糟啊。”医生说。

  “有些人甚至会说她长得不错。”船长说。

  确实,你如果逐一观察里德小姐的五官,她确实长得并不难看。她那张长脸是有些蠢,此话不假,但那双棕色的眼睛很大,睫毛浓密,棕色的头发剪短了,烫卷之后正好盖住脖子,还挺好看。她的皮肤也不坏,而且不胖不瘦。照今日的标准说,她本就不算老,如果她告诉你她今年四十岁,也是很容易相信的。只有一条指责她逃不掉,那就是她太乏味了。

  “还有要命的二十三天啊,难道真要我被那个女人的废话活活烦死吗?难道我还要回答她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听她那些愚蠢的评论,这样熬过这要命的二十三天吗?我岁数大了,除夕这个欢庆的日子我等了很久,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被毁掉,就因为我不得不跟一个要把人逼疯的老处女共度吗?这一切本可以避免,但没有人愿意拿出一点绅士风度,一点点人情味,给一个寂寞的女人一点生命的光辉。我还是把船撞沉算了。”

  “不是还有无线电操作员吗?”汉斯说。

  船长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

  “汉斯,让科伦的一万处子为你复生,为你降褔[8],服务员,去告诉无线电操作员我找他。”

  无线电操作员走进沙龙,很神气地并腿立正,原先坐着的三人没有说话,只是朝着他看。操作员局促起来,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马上要被痛骂一顿。他中等偏高的个头,宽肩、窄臀,消瘦、挺拔,被晒黑的皮肤很光滑,就像从来没用过剃刀一样,一双大眼睛蓝得惊人,一头金发又长又密,简直可以看作年轻条顿男子的完美样本。他是如此的健康,如此的精力充沛、活力四射,虽然站得并不近,你也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光彩照过来。

  “真的是雅利安人没错了,”船长说道,“小伙子,你今年几岁?”

  “二十一,船长。”

  “结婚了吗?”

  “没有,船长。”

  “那订婚了吗?”

  无线电操作员呵呵一笑,那种少年感非常动人。

  “没有,船长。”

  “我们船上有一位女乘客你知道吧?”

  “知道,船长。”

  “你们认识了吗?”

  “甲板上遇到的时候我会跟她问好。”

  船长开始摆出他最一本正经的派头,平时总带着些顽皮的眼神变得严厉,那个浑厚、圆润的嗓音中加入了一点吼声。

  “我们这艘是货船,运送的都是贵重的货物,但也要力所能及地多接待一些客人,公司急于想发展这方面的业务。我的方针就是要竭尽所能地让乘客在航程中更舒适、更开心。里德小姐需要一个情人。医生和我经过讨论,觉得你各个方面都满足里德小姐的要求。”

  “我吗,船长?”

  无线电操作员面色通红,咯咯笑了起来,但看到面前三个人都一脸的郑重,马上收起了笑意。

  “但她的岁数足够当我妈了。”

  “在你这个岁数,这一点完全不用考虑。她出身无比高贵,跟英格兰所有最上流的家族都关系紧密。如果她是德国人,最起码也是个女伯爵。选中你来完成这个任务,职责重大,你应该为赢得这项殊荣而心存感激。另外,你的英文讲得结结巴巴的,这也是你提高英文的绝佳机会。”

  “这倒是,”操作员说道,“我知道我练习得太少了。”

  “人生之中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把享受生活和增长学识结合在一起,你该为自己的好运气而感到庆幸。”

  “船长,如果允许提问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里德小姐需要一个情人呢?”

  “据说是英格兰的一个古老的传统,地位尊贵的未婚女士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必须投入一个情人的怀抱中。公司非常重视,强调里德小姐必须受到跟她在英国船只上同样的待遇,她有非常广阔的贵族人脉,我们可以预见,只要满足了她的需求,她就会说服很多她的朋友也来乘坐我们公司的游轮了。”

  “船长,我只能请求您不要分配给我这个任务。”

  “我不是在请求你办这件事,这是命令。今天晚上十一点,你必须出现在里德小姐的舱房里。”

  “那我去了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船长呵斥道。“做什么?做你自然会做的事。”

  他摆摆手示意操作员可以走了,后者还是立正、敬礼,走了出去。

  “我们再喝杯啤酒吧。”船长说道。

  那天晚上里德小姐状态正佳,她滔滔不绝,她轻松俏皮,她文辞典雅,没有一句老生常谈躲得过她,也没有一句陈词滥调被她压抑在了心里。她用愚蠢的问题轰炸他们。船长奋力压抑怒火,脸越来越红,他觉得自己无法再这样恭敬下去,要是医生的疗法不起作用,总有一天他会失控,不只向里德小姐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会把心里最难听的话全朝她砸去。

  “这份工作大概是保不住的,”他想道,“但未必就不值得。”

  第二天里德小姐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餐桌边坐好了。

  “‘希尔维斯特之夜’就在明日。”她兴高采烈地说道,这的确就很像她会说的话。她又问道:“啊,你们一早上都忙了些什么呀?”

  其实他们每天干的事都完全一样,里德小姐也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这问题就非常让人生气。船长的心一沉,恨恨地朝医生念了两句,是船长此刻对他医术的评价。

  “注意了,请不要说德语,”里德小姐语调活泼地说道,“你们知道我早就规定过了,还有船长,你刚刚是瞪了我们这位可怜的医生一眼吗?这可是圣诞啊,所有人都该和和气气的。想到明晚我就兴奋,圣诞树上会有蜡烛吗?”

  “自然有的。”

  “好不让人激动!我一直都觉得没有蜡烛的圣诞树就不叫圣诞树。哦,你们知道吗,我昨晚碰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家都是一惊,停下来仔细地观察里德小姐。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他们迫切想听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真的,”她还是用她那一成不变的语调说道,好像每句话都很讲究的样子,“昨晚我正要上床睡觉,突然敲门声响起来。‘是谁啊?’我问道。‘是无线电操作员。’我听到门外的回答。‘有什么事吗?’我问。‘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他说。”

  他们听得非常入神。“‘那好,等我穿上睡衣,’我说,‘就给你开门。’于是我就穿上了睡衣,打开了门。那个无线电操作员说:‘抱歉,小姐,但你想发一封电报吗?’对啊,我真觉得挺滑稽的,他这个点来问我是不是要发电报,我就对着他笑了起来,不知道这样说你们懂不懂,我就是会觉得这样的事情很好笑,但我也不想让他难堪,就说:‘谢谢你,但我似乎并不想发电报呀。’他站在那里,样子好玩极了,似乎是很尴尬,于是我又说:‘但还是谢谢你来问我,晚安,愿你做个好梦。’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那个该死的蠢货。”船长吼了一声。

  “他太年轻了,里德小姐,”医生插话道,“他是热情过了头,以我推测,他大概以为你需要给朋友送新年祝福,想给你一点特别的折扣。”

  “哦,我完全不介意,旅途之中我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小意外,好好笑一笑就过去了。”

  午餐结束,里德小姐一走,船长就派人喊来了无线电操作员。

  “你这个蠢货,你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怎么会夜里去问里德小姐要不要发电报?”

  “船长,你让我做自然会做的事,我是个无线电操作员,我想最自然的就是问要不要发电报了,其他我想不到能说什么。”

  “我真是见了鬼了,”船长吼道,“齐格弗里德看见布伦希德躺在石头上,喊了那声:‘这可不是个男人![9]’”(船长唱出了这句话,很满意自己的歌声,又重复了几遍。)“等女神醒过来的时候,齐格弗里德有没有问她想不想发电报?是不是她应该发份电报通知自己的爸爸,长眠之后他的女儿终于坐起来了,清醒了?”

  “我绝对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但我只想指出,布伦希德是齐格弗里德的姑妈,但里德小姐和我根本不认识啊。”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他的姑妈,他只知道眼前是个美丽又无助的女子,而且显然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于是就做了任何一个绅士都会做的事。你很年轻,很英俊,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雅利安人,整个德国的荣耀都要看你了。”

  “好的,船长,我会尽力。”

  那天晚上里德小姐的舱房里又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

  “无线电操作员,里德小姐,我有一份电报要交给你。”

  “给我的吗?”她有些讶异,但立马想到,可能是之前在海地下船的乘客给她发来了新年祝福。“大家都太暖心了。”她想道。“我已经睡下了,放在门口就好。”

  “需要回复,有十个字已经替您提前支付了。”

  那这就不可能是新年祝福了。她的心跳都停住了,只剩下一个可能:她的店失火,已经被烧没了。里德小姐从床上跳了下来。

  “从门下塞进来,我写了回复再塞还给你。”

  信从门下出现,停在地毯上,着实透露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里德小姐一把将它抓起,撕开信封。那些字朦朦胧胧的,她一时间又找不到自己的眼镜。信上这样说:

  “新年快乐。句号。愿所有人都平安喜乐。句号。你很美。句号。我爱你。句号。我必须跟你说说话。句号。签名:无线电操作员。”

  里德小姐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缓缓摘下眼镜,藏在一条围巾下面。她打开了门。

  “进来吧。”她说。

  第二天就是除夕。高级船员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都喜气洋洋的,但喜悦中也带着一丝多愁善感。乘务员用热带藤蔓装点了餐厅,用来代替冬青和槲寄生,圣诞树立在一张桌子上,树上放好了蜡烛,就等着晚餐时间点起来。大家都坐好了,里德小姐才进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没有应答,只是微微点头。屋里的人都看着她,觉得奇怪。里德小姐用餐时胃口不差,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沉默实在诡异,到最后船长忍不住问道:

  “您今天很安静啊,里德小姐。”

  “我在思考。”她回道。

  “您是否愿意把您的想法分享给我们呢,里德小姐?”医生活泼地问道。

  她冷冷地看了医生一眼,神色中甚至可以说有些傲慢。

  “这些想法我只想留给我自己,医生。那些肉末土豆泥我还想再来一点,今天胃口确实不错。”

  晚餐在一片美妙的静谧中结束了。船长长舒了一口气,吃饭的时间就该用来吃饭,不是用来闲扯的。散场时他走到医生跟前,握紧他的手说道: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医生。”

  “确实,她成了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可这样的情形能维持多久呢?”

  “我们也只能尽量乐观一些了。”

  晚上的庆祝活动,里德小姐穿了一身极为低调的黑裙,胸口绣着玫瑰,脖子上一串长长的仿玉珠的项链。灯光调暗,圣诞树上的蜡烛点起,氛围有点像在教堂里。低级别的员工今天也在餐厅里用晚餐,穿着白色的制服非常神气。香槟是公司请大家喝的,晚餐之后还上了五月酒[10]。彩炮被拉响。留声机里播放起《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11]《老海德堡》[12]和《友谊地久天长》[13],很多人都跟着唱起来,他们都放开嗓子吼着旋律,而船长的声音凌驾于众人之上,连里德小姐也加入其中,她的女低音颇为悦耳。医生注意到里德小姐的眼神不时停留在无线电操作员的身上,从那眼神中医生似乎读出了一种惶惑。

  “那个小伙子的确很英俊,是不是?”医生问。

  里德小姐转过来,冷冷地看着医生。

  “哪个?”

  “无线电操作员,我注意到你似乎一直在看他。”

  “哪个是无线电操作员?”

  “女人真是太会作伪了。”医生喃喃跟自己念了一句,但带着微笑答道:“他就坐在轮机长的旁边。”

  “啊,没错,我认出来了。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觉得男人的长相有什么要紧,我更在意他们的头脑而不是面孔。”

  “原来如此。”医生说。

  他们都有些醉了,包括里德小姐,但她依然不失气度,尤其告别时仪态分外优雅。

  “我今晚过得非常愉快,在一艘德国货轮上的除夕会是我永久的回忆,今晚很有趣,是前所未有的一份经历。”

  她稳稳地走向门外,这绝对算是一场大胜,因为一整晚都是不管男人喝多少,她也喝了多少。

  第二天大家都有些倦怠,船长、大副、医生和轮机长下来用餐时,他们发现里德小姐已经坐在了餐桌边。在每个人的餐位上都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用粉红色的绸带扎好,上面写着:新年快乐。他们都疑惑地看了看里德小姐。

  “你们都非常照顾我,所以我就想着,送你们一份小礼物。太子港可选的东西不多,所以你们的期望值也不要太高。”

  船长是两个欧石南根做的烟斗,医生是半打丝绸手帕,大副是一个雪茄盒,轮机长是两条领带。用餐之后,里德小姐回舱房休息,这些人看了看彼此,有些不自在。大副摆弄着里德小姐送他的雪茄盒。

  “我有一点替自己害臊。”他终于说道。

  船长刚才一直心事沉沉,显然也是有些尴尬。

  “我有点觉得我们不该跟她开那个玩笑,这女人真的心地善良,她自己养活自己,不是个富人,这些礼物大概花了她一百马克。本来随她去就好了,我还真有一丝后悔。”

  医生耸了耸肩。

  “你们希望让她不要出声,我满足了你们的愿望。”

  “说到底,再听她啰唆三个星期我们也不会少块肉。”大副说。

  “我还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船长加了一句,“她的沉默之中有种要出事的感觉。”

  刚刚里德小姐跟大家一起用餐的时候,全程几乎一句话都没说,而且也好像没有在听其他人说了什么。

  “医生,你不觉得应该去问她一声,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船长提议道。

  “她肯定没什么不舒服,吃得像头狼一样,要是你真的想问,还不如去问无线电操作员。”

  “可能你还不太了解我,医生,我是一个很拘谨的人。”

  “那我就是慈悲为怀的大善人了。”

  在剩下的旅程中,这些男人对里德小姐的关爱,简直到了宠溺的程度,就好像这是个久病初愈的人,而且刚刚从生死关头挺过来。虽然她胃口一直极好,但他们还是用各种新式菜肴来引诱她。医生点了一瓶红酒,非要跟里德小姐分着喝。他们陪她玩多米诺牌,陪她下棋,聊天时故意引她说话。可虽然对他们的殷勤里德小姐始终礼貌回应,有一点已确定无疑,就是她不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带着几乎像是鄙夷和不屑的态度;他们的确很努力在取悦里德小姐,但你几乎想说,里德小姐只觉得他们的行径不过是些有趣的胡闹。除非被问到什么,她很少主动说话,平日就读些侦探小说,坐在甲板上看星星。她过着一种与旁人无涉的生活。

  旅程终于快结束了,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什么风;终于他们看到了陆地。里德小姐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两点钟,船在普利茅斯靠岸,船长、大副和医生都来跟她道别。

  “啊,里德小姐,”船长还是他那副欢快的样子,“少了你我们很难过,但你能回家了,应该很开心吧?”

  “你们都对我很好,对我非常好,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值得你们这样对我。跟你们在一起我很开心,会一直记得你们的。”

  她声音有些颤动,试着微笑,但嘴唇也在颤抖,接着泪水从她脸颊滚落。船长脸色变得通红,很尴尬地笑了笑。

  “我能吻你一下吗,里德小姐?”

  他比里德小姐矮半个头,女士弯腰,他深深地吻了一下被泪水打湿的脸颊,又吻了另外一侧。里德小姐转向大副和医生,他们两人也吻了她。

  “我这个老女人又在发傻了,”她说,“你们都那么好。”

  她擦干泪水,缓缓地从升降口扶梯走了下去,她的姿态还是那么优雅,简直有些夸张。船长的眼睛里也是湿润的。里德小姐走到码头时抬头看了一眼,朝甲板上的一个人挥了挥手。

  “她在跟谁挥手?”船长说。

  “无线电操作员。”

  普莱斯小姐等在码头上迎接她,两人过了海关,送走了里德小姐的大件行李,她们去了普莱斯小姐住的地方,提前用了下午茶。里德小姐的火车要到五点才开,普莱斯小姐有很多话要跟好朋友说。

  “你才刚回来,我这样说个不停真是太不好了,我一直都很期待听你说说这次旅行。”

  “恐怕这回没有什么好跟你介绍的。”

  “我可不信,你这次旅行很成功吧?”

  “极其成功,我很满意。”

  “跟那么多德国人待在一起你不介意?”

  “当然了,他们跟英国人是有些不一样,你必须适应他们的一些行事方式。有时候他们做的一些事——怎么说呢,总之英国人是不会做的。但我一直觉得,人就是要顺其自然。”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里德小姐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她蠢笨的长脸上全然是平和的神色,眼神中还有很不寻常的调皮的一闪,但普莱斯小姐完全没有注意到。

  “说起来,真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些奇怪的让人预想不到的小事,但又很让人舒心。毫无疑问,旅行中真能学到一些奇妙的东西。”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43年,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

  [2] Phillip Oppenheim(1866—1946),英国畅销作家,作品以悬疑小说为主。

  [3] Edgar Wallace(1875—1932),英国小说家,写过一百七十五部小说,有一种说法是他发明了现代“惊险小说”,以情节复杂、高潮又极为紧张刺激著称。

  [4] 出自丁尼生(Lord Alfred Tennyson,1809—1892)的诗作《克拉拉·维利·德·维利小姐》(Lady Clara Vere de Vere)。诺曼血统在1066年的“诺曼征服”之后,很长时间是英格兰的贵族血统。

  [5] 德语:午饭。

  [6] Tannha?ser,瓦格纳根据德国民间传说创作的歌剧,关于中世纪诗人歌手汤豪瑟。此句括号中指的是第三幕一首咏叹调里所唱的”我美好的长庚星”(O du mein holder Abendstern)。

  [7] Siegried,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三部,讲齐格弗里德战胜巨蟒、夺得指环、救出女武神布伦希德的故事。

  [8] 传说公元四世纪匈奴在德国科隆杀害女童,最初的数目是十一人,几经转述,后来变成了一万一千人。

  [9] 原文为德语,齐格弗里德刚从大火中把布伦希德救出,移除女武神胸铠时发出了这声惊呼。这是瓦格纳“指环”系列中极其难得的喜剧段落,也是考验歌剧演员的名句。

  [10] 原文Maibowle,传统德国饮料,葡萄酒配香车叶草和水果等。

  [11] Deutschland,Deutschland uber Alles,德国国歌《德意志之歌》歌词原文的第一段第一句,但官方版国歌的歌词只从第三段开始。

  [12] Alt Heidelberg,指《可爱的老海德堡》(Alt-Heidelberg,du feine),歌词写于1854年,后成为一首传播广泛的学生歌曲。

  [13] Auld Lang Syne,苏格兰民歌,歌词为罗伯特·彭斯所作。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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