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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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of the Flight[1]
我和船长握了握手,他祝我好运。然后就到了下层甲板,这里挤满了乘客,马来人、中国人、迪雅克人,从他们中间穿过,到了梯子口。从船舷上看下去,我的行李已经都在小船里了。这小船并不算小,看着很笨重,有一面巨大的方形船帆,是用竹子编的,里面也塞满了打着各种手势的当地人。我笨拙地爬上船,他们给我空出了一个位子。我们离岸还有三英里,空中有股强风一直在吹。开得近了些,看到椰树快长到了跟潮水相碰的地方,枝叶繁茂,村庄的棕色屋顶就在椰树林中。一个会讲英文的中国人指给我看,一个白色的平房就是地区长官的住处。地区长官还不知道我今天要住到他家里去,我的口袋里带着一封介绍信。
上岸之后,我站在一片发光的海滩上,行李都在旁边,突然心里一阵落寞。这个婆罗洲的北方小镇太过偏远,何况我接下来要去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家里,告诉他,我要睡在他的屋子里,吃他的饭菜,喝他的威士忌,等下一班船载我要去的港口。想到这个场景,不免有些畏怯。
但这些担心其实大可不必,到了那个平房,让人把信递进去,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脸红通通的壮汉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热情地欢迎我。他大概三十五岁的样子,握手的时候,就喊他的仆人把酒拿上来,又喊另一个人照看我的行李。我的歉意还没说出几个字就被打断了。
“天呐,朋友,你都想不出来我见到你有多高兴。不用觉得招待你是我帮忙,感恩的人其实是我;你住多久都行,住一年吧!”
我笑起来。他把当天的工作都推掉了,倒在一张躺椅上,反复让我放心,说他没有任何事不能等到明天再处理的。我们就一直聊天、喝酒、聊天。白天暑气散去,我们去雨林中散步,走了很远,回来衣服全湿透了。正好洗澡、换衣服,也很畅快,之后我们一起用了晚餐。显然我的主人是愿意聊一个通宵的,但我精疲力竭,只能向他告饶说我得去休息了。
“那好,我跟你去房间看看还缺什么。”
那个房间很大,两侧都有外廊,没有什么装饰,中间一张大床,有蚊帐罩着。
“这张床有点硬,你受得了吗?”
“完全没关系,我少翻来覆去就好了。”
我的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床。
“上次睡在这里的还是一个荷兰人,有个故事很有意思,你想听吗?”
其实我更想躺下睡觉,但我确实还住在这个人的家里,而且我自己时不时地也算个幽默作家,当你有个好玩的故事却找不到听众的时候,确实很难受。
“他跟你坐的是同一艘船,就是这艘船上一回沿着这片海岸开过来的时候,他到了我办公室,问我驿站在哪儿,我说这里没有驿站,但要是他没有歇脚的地方我可以接待他。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我让他把行李什么的先送过去。
“‘我没别的东西了。’他说。
“他举了下手里一只油光光的黑色小提箱,这似乎也太简单了些,但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就让他先去家里,我工作一结束就回去。我正说话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下属走了进来。这个荷兰人本来背对着门,大概是我那下属进得有些突然,总之吧,荷兰人大喊一声,蹦了足足三尺高,还拔出了一支左轮手枪。
“‘你这是要干吗?’我问他。
“等他看到只是我的职员,整个人垮下来,靠着桌子大口喘气,而且我一点不夸张,就像发了热病一样浑身发抖。
“‘实在抱歉,’他说,‘我太紧张了,太容易被吓着了。’”
“‘我也看出来了。’我说。
“我当时不怎么客气,说实话,我开始后悔让他住到家里去了。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喝了很多酒,于是我有些怀疑他是什么逃犯。可真要是逃犯,像这样自投罗网也太蠢了。
“‘你最好去睡一觉。’我说。
“于是他就走了,我回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他很平静地坐在外廊上,但坐姿非常端正,背是挺直的。他已经洗了一个澡,还换上了干净衣服,看上去一点也不邋遢了。
“‘你怎么坐在外廊中间?’我问。‘还坐得那么端正,靠在那边的躺椅里不是舒服很多吗?’”
“‘我更喜欢坐起来。’他说。
“这人有点怪,我当时心想。这么热的天,不过他要是喜欢坐挺了,不愿躺下,那也是他自己遭罪。他的样子倒也寻常,算是个高个子,很厚实,方方正正的脑袋,粗硬的头发,剪得很短。照我推测,他大概四十岁。我当时觉得最不寻常的就是他的表情,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眼睛不大,里面有种神色我完全捉摸不透是什么;他的脸整个耷拉下来,让你觉得他马上就要哭了。他有个习惯动作,就是飞快地扭头往左后方看一眼,就好像他突然听到了什么一样。说真的,我是没见过这么紧张的人。我们喝了两杯酒之后,他倒渐渐聊开了。这人英文非常好,要不是还有那么一点点口音,你都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而且我不得不说他很会聊天。什么地方都去过,书也读了不少。听他说话很享受。
“下午我们喝了三四杯威士忌,后来还喝了不少苦琴酒,等到开饭的时候,我们高兴得已经有点上头了,我心下说,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当然餐桌上我们又喝了点威士忌,我还正好有一瓶本尼迪克特甜酒,于是晚餐之后我们又喝了点甜酒,应该两个人都喝醉了。
“到最后他终于告诉我他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那真是一个离奇的故事。”
我的主人停了下来,嘴巴微微张开,瞪着我,就好像他想起那个故事,又被它的“离奇”给吓住了。
“那个荷兰人是从苏门答腊来的,他在那儿干了件什么事,有个阿奇人[2]就发誓要杀了他。一开始他不以为意,但那阿奇人尝试了两三次,确实挺烦人的,于是他就想离开一段时间。他去了巴达维亚,想要好好玩一玩,散散心。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个礼拜,他看到那个阿奇人贴着墙鬼鬼祟祟跟在后面。我的天,他居然跟过去了,看上去他发的誓真的是要兑现的。荷兰人就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什么玩笑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再逃到泗水[3]去。好了,那一天他在泗水散步,你也知道那里街上人多得不得了,他一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阿奇人就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他真是吓了一大跳——换了谁都会吓死的吧?
“荷兰人直接回了酒店,打包好行李,乘了第一班轮船去了新加坡。当然他就住在范维克酒店里,他们荷兰人都住哪儿,有一天他在酒店前的院子里喝酒,那个阿奇人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荷兰人跟我说他当时无法动弹,要是那家伙拔出一把短剑刺过来,他根本连抬手抵挡的力气都没有。荷兰人知道那个人正在等待时机,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得出来,那个可恶的阿奇人已经打定主意要杀死他。他就精神崩溃了。”
“可他为什么不去报警呢?”我问。
“我不知道,可能他觉得这件事不能让警察掺和进来吧。”
“他对那个阿奇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但我问他的时候,从表情上看得出来,应该是很糟糕的事情,我当时有这么一个印象,就是他自己都觉得,不管那个阿奇人怎么报复,都是他罪有应得。”
我的主人点了一支烟。
“后来怎么样?”我问。
“范维克酒店里还住了一个船长,他的船在新加坡和古晋[4]这两个地方来回跑,早晨出发。荷兰人想到了一个摆脱阿奇人的办法,他跟船长一起走去码头,行李还留在酒店里,就好像只是送别一样。只是开船的时候他也一起走了。他被追得心乱如麻,已经不管不顾了,只要能摆脱掉那个阿奇人就行。到了古晋,他觉得安心了不少,在一个客栈里要了一个房间,到中国人的店里买了几件西服和衬衫。但是他跟我说他晚上睡不着,做梦会梦到那个男人,好几次惊醒就是他觉得有短剑划过喉咙的感觉。天呐,我还真挺可怜这个人的。之前注意到他的那个眼神,现在懂了。你记得吗,我之前说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猜不透是什么。说白了就是恐惧。
“有一天,他正在古晋的一家俱乐部里,从窗口看出去,那个阿奇人就坐在那儿,两人的眼神交汇了。荷兰人全身一软,晕了过去。恢复神智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走。啊,你也知道,古晋那边进出的人不多的,要赶快逃离的话,也只有你坐的那艘船了。他上了船,很确信那个阿奇人不在船上。”
“那他怎么又会到这儿来的?”
“啊,那艘破船在海岸上有十几个地方要停靠,阿奇人肯定猜不出他在哪里下的船。当时他也只是看到送乘客上岸的小船只有一条,里面也就坐了十个人左右,他才决定坐上去的。
“‘不管怎样,至少一段时间内是安全,’他说,‘要是能让我安静地待一会儿,至少我不会那么疑神疑鬼了。’”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我说,‘在这儿你可以放心,至少那艘船要下个月才会再来,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到时去看谁下了船。’”
“他当时别提有多感激了,很显然我那两句话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时已经很晚了,是我提出来的,该睡觉了。把他带到他的房间,我想确认是不是都准备妥当了。虽然我跟他说了没有危险,他还是锁了通往浴室的门,插好了百叶窗,我走了之后,还听到他把房间门也锁上了。
“第二天一早,仆人给我上茶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喊荷兰人,他说他正准备去。然后我就听到他反反复复地敲了几遍那个房间的门,我觉得有点古怪,仆人又朝门上重重地捶了几下,但里面没有回应。我微微有些紧张,站起来走了过去,也敲了一通门。我们敲门的声音死人也被吵醒了,但那个荷兰人还在睡。我把门凿坏,进了房间,床周围蚊帐还是整整齐齐掖好着,我拉开蚊帐,荷兰人睁大了眼睛躺在那里,已经死透了。喉咙口那把短剑还留在那儿,你肯定说我在扯谎,随便你怎么想,但我对天发誓这绝对是真的,而且他身上也没有其他伤口。房间是空的。
“挺好笑的,是吧?”
“这完全取决于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好笑。”我回答道。
主人扫了我一眼。
“你不介意睡在这张床里吧?”
“不介意,但我宁愿你是明天早上给我讲的这个故事。”
注释
[1] 首次发表于1926年,收录于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海为家之人》。
[2] Achinese,苏门答腊岛的主要种族之一,居住在岛屿北部。
[3] 原文Soerabaya,也作Surabaja或Surabaya,苏腊巴亚,爪哇岛东北岸港市。
[4] Kuching,马来亚沙捞越州首府。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