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一时情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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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Casual Affair[1]

  虽然跟故事没有什么关联,我还是决定用第一人称讲述,为的是不让读者误会,以为我还知道一些别的情况。确知的事只有我写下的这些,至于背后的缘由我也只能揣度,或许读者看过之后会觉得我想错了,只是真正的解答并没有人知道。可要是你对人性好奇,猜测某些行为背后的动机总是有趣的。那件不幸的事,我也是凑巧才听闻了一些细枝末节。当时我在婆罗洲北海岸以北的一个小岛上停留两三天,地区长官很客气,让我住到他家去。我已经在路途中辛苦多时,能休息一下也很高兴。那个小岛一度是个重要的位置,有自己的总督,但今非昔比,除了总督府那个恢弘的宅邸,当年的荣光已经看不到多少了。现在地区长官就住在那幢房子里,还怨声不断,因为实在大得毫无必要。但临时住进来却很舒畅,客厅就大到惊人,餐厅坐得下四十个人,还有不少房顶很高的宽敞卧室。整个房子有种破败感,因为在新加坡的掌权者看得很明白,在这个岛上尽量省了开销;但我倒是很喜欢,这些为总督准备的家具很是凝重,让屋子有种无精打采的庄严,我总觉得有意思。花园也太广阔了,地区长官没法打理,所以热带植物野蛮生长,全都交缠在了一起。地区长官名叫亚瑟·洛,是个安静的小个子男人,快四十了,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一家人并没有把这恢弘的别墅当家,而是像家园被摧毁的逃难者,只是临时暂居,随时等着派去下一个岗位,或许环境更舒适一些,他们才能住得安心。

  我对他们一下就有了好感。地区长官举止之间总让人觉得轻松、好玩。他在完成自己各项工作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是尽心尽责的,但他似乎又在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有官员的派头。他说话用很多俗语,而且尖刻得很让人开心。看他跟两个小孩玩耍更是让人心生欢喜,有些男人认为婚姻是件大好事,显然他就属于那一类人。洛夫人是个无比亲切的小个子女人,微微发胖,精致的眉毛下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不算漂亮,但毫无疑问有她的魅力。她看着非常健康,而且精力一直都很旺盛。洛夫妇整天就开彼此玩笑,而且觉得对方好笑得不得了。他们那些笑话既不高级也不新鲜,但这两人觉得那些段子是如此的无可抵御,你也只能跟着他们一起笑。

  我想他们见到我应该是高兴的,尤其是洛太太,因为她平时除了照看一眼房子和孩子并无事可做,只能自己想法子消磨时间。岛上白人太少,社交生活很快就用到见底了;我到他们的屋檐下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她就已经在敦促我要留一周、一个月、一年。到的那一晚,他们办了一场宴会,岛上带官职的都收到了邀请:政府监督员、医生、校长、警局局长,但第二天晚上就只是我们三人吃饭。宴会的时候客人都带了自己的家仆来帮忙,但第二晚侍餐的就只有洛家唯一的仆人和跟着我旅行的那个用人。他们端上了咖啡之后就退下了。洛和我点着了方头雪茄。

  “你知道吗,我之前见过你。”洛太太说。

  “在哪里?”我问。

  “伦敦,在一个派对上,我听见有人跟另一个人说,那就是你。是在卡尔顿府联排街,卡斯特兰夫人家里。”

  “哦,那是什么时候?”

  “上次我们放假回国的时候,那晚还有俄罗斯舞者。”

  “记起来了,大概两三年前。怎么想得到你们会在那里!”

  “我们那时候就跟对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洛说,慢慢绽开一个亲切的微笑,“我们一辈子都没有去过那样的派对。”

  “当时很轰动的,你们也知道,”我说,“是那个社交季最受瞩目的一场了。你们玩得开心吗?”

  “我讨厌那一晚的每一分钟。”洛太太说。

  “我们不要忘记,是你非要去的,比依,”洛说,“我就知道在那些时髦的人中间,我们根本融入不了。我那身礼服还是我在剑桥时候的衣服,而且大学时候就不太合身。”

  “我还特地去皮特·罗宾逊[2]买了一身连衣裙,在店里我可好看了。但后来真后悔花了那么多钱,在派对上我一辈子没觉得我有那么土。”

  “我们在不在其实关系不大,没有人把我们介绍给任何人。”

  那场派对我印象很深。卡尔顿府联排街那些漂亮的大屋子都用黄玫瑰做了奢美的花饰,那间宽阔的客厅一头搭了一个舞台。他们给舞者按摄政期风格特别设计了服装,当晚有两场迷人的芭蕾舞表演,音乐也是一个新潮的作曲家特意为那一晚创作的。看着当时的排场,你的脑中很难不泛起一些粗鄙的心思,就觉得主人真的是肯花钱。卡斯特兰夫人不但长得很美,也是个出色的派对主人,但我想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个特别面慈心善的人,主要是朋友太多,每个人自然很难分到多少好意;我忍不住疑惑她为何要请洛夫妇去那样一个大场面,这是从遥远殖民地难得回国的无名之辈,也没有什么身份可言。

  “你们认识卡斯特兰夫人很久了吗?”我问。

  “我们完全不认识她。她给我们递来了一张卡片,我们之所以接受邀请,只因为我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洛夫人说。

  “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我说。

  “我也这么想。男管家报我们名字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但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啊,对,’她说,‘你们是杰克的朋友,可怜的杰克。你们可以去找两个看得见表演的座位。里法儿[3]太棒了,你们一定会爱上他的。’然后她就跟后面的人的打招呼了。但她又瞄了我一眼,肯定在打量我知道多少,然后她一眼就看出来我什么都知道。”

  “亲爱的,别瞎说,”洛说,“只看了一眼,她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知道那么多事,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真的,你们信我,那个眼神里我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除非是我完全搞错,但我觉得她看我的那一眼把她那一晚全都毁了。”

  洛太太的话有种大仇得报的得意劲,她丈夫哈哈笑起来,我微笑听着。

  “比依,你说话太不收敛了。”

  “她是你的好朋友吗?”洛太太问我。

  “不算,只是过去十五年我们时常在不同地方碰到。在她家我也参加过不少派对。她很会当女主人,而且经常能让你见到想见的人。”

  “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差不多算是伦敦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跟她聊天很有趣,而且人也长得好看。她为艺术和音乐也做了不少事。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觉得她是个混账女人。”洛太太说,语气很轻松,但又那么真挚。

  “那这就算盖棺论定了。”我说。

  “跟他说说,亚瑟。”

  洛先生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要是不说我来。”

  “比依确实挺恨她的,”他微笑道,“很糟糕的一段故事。”

  他吐了一个完美的烟圈,自己出神地看着。

  “开始吧,亚瑟。”洛夫人说。

  “行吧,那是我们上次快要回国的时候,我在雪兰莪当地区长官,他们来告诉我有个白人死了,在沿河往上游去一两个小时的地方。我都不知道有白人住在那里。我想还是得去看一下,就坐上汽艇去了。到了之后打听,警察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就知道他这两年跟一个中国女人住在市场里。那个市场就像这里的风景画一样,两边都是高房子,建在河岸边的木桩子上,中间是木板铺的路,头顶有遮篷挡住日光。我让两个警察带我过去,到了这幢房子跟前,一楼的店铺是卖铜制器具的,二楼的房间出租。店铺老板带我上楼,黑黢黢的,两段楼梯都吱呀作响,各种中式生活的臭味直冲鼻子,楼梯走到顶那个老板喊了一声,门开了,是一个中年的中国妇女,我看她脸都哭肿了。她没有说话,侧身让我们进屋。这不算什么屋子,就是一间阁楼,一扇迎街的小窗,但外面的遮篷把光线挡得很暗。屋里的家具只有一张软木材拼的桌子,一把厨房用的椅子,靠背还是坏的。靠墙一张席子,死者就躺在上面。我进去第一件事就是开窗,屋里全是霉臭,我干呕了几下,而且还有很浓重的鸦片味。桌上有盏小油灯,旁边一根长长的针,我自然知道这是派什么用的。烟枪被收起来了。死者仰面躺着,下身只裹着一条莎笼,上身一件肮脏的汗衫。那头长发本来是棕色的,有些变得灰白,留着短胡子。的确是白人,这肯定没错。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判断是否是自然死亡。首先没有暴力的痕迹。这人已经只剩皮包骨,甚至说他就是饿死的我也相信。我问了店铺的人和那个女子几个问题,警察也证实了他们的话。似乎死者先是咳得很严重,不时地带出血来,而当时也看得出不少肺结核的症状。楼下的那个中国男人说他是个鸦片瘾很重的人。我看不出有什么疑点。幸好这样的案子的确罕见,但也不是闻所未闻——白人沉沦了之后,有些就慢慢落到了最低点。似乎这个中国女人很喜欢他,靠自己可怜的收入养了他两年。有几个指示是我必须要下的,当然我得知道他是谁,估计是某个英国公司的职员,或者是新加坡或者吉隆坡某家英国商店的助理。我问那个中国女人,他是否留下什么财产。看他们这穷困不堪的样子,这问题似乎问得莫名其妙,但她去角落里拿出一个破旧的旅行箱,把箱子打开,递给我一个方形的包裹,用旧报纸包着,差不多是两本小说叠在一起的大小。我又查看了一下那个旅行箱,里面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接过了那个包裹。”

  洛的方头雪茄已经熄了,他用桌上的一根蜡烛重新点着。

  “我把旧报纸打开,里面又是一层包装,上面用很有教养的工整字迹,写道:给地区长官——居然就是给我的——然后是:请亲手交给子爵夫人卡斯特兰,地址:伦敦西南卡尔顿府联排街五十三号。这确实出乎意料,而我肯定也得检查里面有什么。我剪断了包裹上的绳子,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纯金和白金拼搭的烟盒。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困惑。照我当时听到的所有讯息,死者和这个中国女人几乎都没有东西填肚子,而这个烟盒看上去价值连城。除了烟盒,里面只剩一捆信,都没有信封。信上的字迹和刚刚包装上的指示一样匀整,最后署名就一个字母J。一共有四五十封。在那个地方我没法仔细读信,但扫了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人写的情书。我把那个中国女人喊过来,问死者的姓名;要么是她不知道,要么就是她不肯说。我吩咐他们把死者下葬,又坐上快艇回家了。我把这么一回事告诉了比依。”

  他朝妻子温柔地笑了笑。

  “我那时没办法,只有对亚瑟强硬,”她说,“因为他一开始不让我读信,但我肯定不会理他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

  “信里写了什么不关我们的事。”

  “如果可能的话,你当然要调查出这人是谁啊。”

  “所以这其中到底有你什么事?”

  “哈,开什么玩笑,”她笑道,“要是你不让我读信我会发疯的。”“后来你找出他是谁了吗?”我问。

  “没有。”

  “也没有地址?”

  “有的,但很出乎意料,大部分信都是用外交部的信纸写的。”“确实蹊跷。”

  “我有点想不好该怎么办,甚至想过写信给子爵夫人卡斯特兰,说明这些情况,但我也担心引来无法料想的麻烦;包裹上的指示是要我亲手递交,所以我就把它们全都包好,放进了保险柜。我们春天有个假期准备回国,所以我想最好的策略就是到时再说。这些信可能会让人声誉受损。”

  “你这话真客气,”洛太太咯咯笑着说道,“实际上,它们完全就揭穿了某些人的真面目。”

  “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深入下去了。”洛先生说道。

  他们夫妇略略争辩了一番,但在我看来,洛先生这样做也是表面功夫,因为他心里一定清楚,他作为官员想要谨言慎行的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对抗他妻子想要告诉我一切的决心。她对卡斯特兰夫人满心的憎恶,言辞根本不加收敛,她是站在J那一边的。洛已经尽力了,妻子做了什么鲁莽的论断他就把它收回来一些,妻子夸张了他就修正一下,他让洛太太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想象,不要解读出信里没有的东西。这的确是有可能的,显然她当时受了很深的触动,而从她生动的陈述,再加上洛先生插进来的话,我也大致理清了信中发生的事。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信写得非常感人。

  “当时比依如饥似渴读信的样子,别提多恶心了。”洛先生说。

  “那些是我读过最美妙的信,你从来没给我写过那样的信。”

  “要是我真写了,你肯定要骂我犯什么傻。”他微笑道。

  妻子给了他一个充满爱意的迷人微笑。

  “可能我是该写写信的,老天做证我有多爱你,但真是见鬼,我什么道理都说不上来。”

  那段往事倒是一读信就明白了。写信的人(那个神秘的J)应该是外交部的一个职员,爱上了卡斯特兰夫人,夫人也爱上了他。他们成了情人,最初的那些信爱意澎湃,都快写成了诗。他们那么幸福。他们期待这段爱情能延续到永远。他会在两人刚一道别之后就写信,说自己有多爱她,以及她对他有多么重要;她没有一刻不在他的念想中。似乎卡斯特兰夫人也是一样的神魂颠倒,有一封信是J自辩,因为她责备J明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却没有去见她。J说因为突然有一份工作把他拖住了,本来他是如此急切地盼望着那次相见,还描绘了他当时心里是何等的煎熬。

  然后便是灾难发生。如何发生或者为何发生没有人知道,总之他们被卡斯特兰子爵发现了。他不仅猜到了妻子的不忠,还拿到了证据。当时他们闹起来的场面很吓人,子爵夫人直接离家,住到了她父亲那里。卡斯特兰子爵宣称要和她离婚。那些信的气氛完全变了。J立刻写信要见她,但她乞求J不要去;她父亲坚持两人不该见面。J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也很自责给她带去了这么多麻烦,深深同情她在家里要承受父母的怒火;但信里也明显读得出危机的爆发对他也是一种释然。除了彼此相爱,还有什么要紧事呢?他说他讨厌卡斯特兰,让子爵把威胁付诸行动好了,她越早自由,他们就越早能结婚。这些书信都是单向的,里面没有那位夫人的信,我们必须从J的回复中知道她大概说了些什么。她显然被吓坏了,J无论说什么都安抚不了。当然外交部是肯定待不下去了,但他宽慰卡斯特兰夫人这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可以在别的地方找个工作,比如去殖民地,赚的钱会多得多。他毫不怀疑自己可以让她幸福。当然往后他们会被说很多闲话,但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而且出了英格兰,那边的人根本不会在意。他求她要鼓起勇气;然后卡斯特兰夫人大概回了一封怯懦的信。她讨厌离婚,而子爵不愿接受过错在他一方,成为离婚诉讼中的被告;她也不想离开伦敦,她所有的生活都在这里,不想被埋到世界背面一个荒僻的角落里。J的回信很痛苦,说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求卡斯特兰夫人还是像之前那样爱他,他想到这次灾祸似乎改变了她对他的感情,就痛不欲生。卡斯特兰夫人说是他把局面弄得一团糟,他没有自辩,很愿意承认过错全在他一个人。接着好像是某些更高层的人给卡斯特兰子爵施加了压力,整件事又出现了一条退路。不管子爵夫人写了一封怎样的信,总之似乎把J——那位不知名的J——逼到了绝境。他的回信几乎言不成句。他求她见他一面,求她要坚强,重复说她对他意味着一切,J担心她让周围的人影响了她的判断,要她破釜沉舟,先跟他逃到巴黎去。只在信里就看出他焦躁得要发狂。然后她似乎有好多天没有写信。J无法理解。不确定自己寄出的信她是否收到。在无比痛苦中,打击来了。她一定写了一封信,告诉J,如果他能从外交部辞职,离开英格兰,卡斯特兰子爵答应让她回去。J的回信满纸的心碎。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透那个女人。”洛太太说。

  “看透了会明白什么?”我问。

  “你猜不出她那封信是怎么写的吗?我知道。”

  “别丢人了,比依,你不可能真的知道。”

  “丢你自己的人去吧,我当然知道。她把这个局面丢给了他。她把自己的死活交给他去定夺。她会把自己的父母牵扯进来,会把自己的小孩牵扯进来;我敢说这几个孩子出生之后,这是母亲第一次想到他们。她知道他太爱她了,可以为她做任何事,这其中就包括失去她。她知道他为了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爱、自己的职业生涯,于是她就让他做出这些牺牲。而且她要让他提出这个方案,要让J反过来说服她。”

  洛太太说这些的时候,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但其实听得非常专心。她是女人,凭直觉能感知在这种局面下一个女人会如何行动。她嘴上骂着这有多可恶,但骨子里明白若换作她恐怕也会这样做。当然这都是臆想,只有J的书信作为推断的依据,但我隐隐觉得实情大概就是这样。

  这是那捆信里的最后一封。

  听故事的时候我很讶异。我认识卡斯特兰夫人很多年了,但交往很浅,而对她的丈夫了解更少。卡斯特兰子爵完全沉浸在政务中,我只在他家里见过他几面,比如之前提到洛夫妇和我都去了的盛大晚宴,当时他是内政部的副部长。卡斯特兰夫人久负美人盛名,她个子很高,身材虽好,但略嫌魁梧。她有迷人的皮肤;蓝眼睛很大,分得有些太开,脸也太宽,面相总让人略微想到奶牛。她还有好看的淡棕色头发,一举一动都很有风致。她一直都是个遇事镇静自若的女人,我很讶异她会让自己陷入书信中所描绘的忘我情恋中。她也很有野心,大家都明白她对卡斯特兰在政坛的成功贡献不小。我本以为她从不会让自己有一丝言行失检的地方。仔细搜索记忆,我朦胧想起多年前听闻卡斯特兰夫妇感情不好,却也从没听到过什么细节,每次见到他们,似乎关系都很融洽。卡斯特兰子爵是个面色红润的大个子,油光光的黑头发,人很开朗,说话很大声,但一双小眼睛很有神,一直在观察和评断。他工作勤奋,演讲效果不差,但有些浮夸。他从不会忘记自己的官衔和财富,也不会让你忘记;对那些不比自己重要的人,他往往还有种屈尊降贵的姿态。

  当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外交部一个小职员有婚外情的时候,我完全可以想见那一架吵得有多惨烈。卡斯特兰夫人的父亲很多年来一直是外交部的常任副部长,如果女儿是因为跟自己的一个下属有了私情而离婚,对他来说可不是普通一句“丢脸”能形容的。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卡斯特兰是爱自己的妻子的,一种天然的醋意或许不无它新鲜有趣的地方,但他又是个骄傲的男人,幽默感不足,怕被人嘲笑,“被蒙蔽的丈夫”这个角色很难演出威严。可我想他也不愿出一个丑闻,危及自己的政治前程。卡斯特兰夫人身边有给她出主意的人,或许曾威胁要对簿公堂,家丑外扬的场面大概让子爵惊恐万分。也很可想见的是他受到了一些压力,如果能完全抹掉那个第三者,那让妻子回来无疑是最容易接纳的方案。我毫不怀疑卡斯特兰夫人应允了丈夫那一方提出的所有要求。

  她一定被吓得不轻。对她的所做所为我的评判不像洛太太那么严厉。她还那么年轻,现在也不过三十五岁。谁能说得清她是怎么阴差阳错地成了J的情人?我想她那时甚至未必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懵懂间就突然陷入了一场婚外恋情。她肯定一直是这样一个冷漠、镇静的女人,但人性和命运最爱用稀奇古怪的方式捉弄这样的人。我倾向于相信她当时确实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们没有办法知晓卡斯特兰是怎么发现的,但她仔细保留了J的书信就说明她已经爱到顾不得小心了。亚瑟·洛也提到那个男人留下的是他自己的信,而不是对方的,有些奇怪,但在我看来道理很简单。灾祸降临时,这些信交回到男人手上无疑是要拿回她写的那一些。而更无疑问的是J肯定也把那些信保存得很好。读信可以让他重温那段对他意味着所有人生的爱。

  卡斯特兰夫人被一时情热吞没时,我想她一定没有考虑过被发现会怎样,所以打击来临时她会吓得慌了神,这并不奇怪。过那种生活的女人,对子女的照料都不会比她更上心多少,但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失去自己的孩子。我也不觉得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但根据我对她的了解,那个姓氏和那份家产想必也有让她动心的魅力。未来在她眼中太灰暗了。她会失去一切:地位、安逸和那栋卡尔顿联排街的豪宅,她父亲一定不会再给钱,而她的情人还得去找一份生计。屈服于家人的恳请或许不够英勇,但可以体谅。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亚瑟·洛正把故事继续往下讲:

  “我都想不好该怎么跟卡斯特兰夫人取得联络,不知道那位老兄姓甚名谁总是挺难办的。不过我们回到英国之后,我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她,表明了我是谁,说有位先生在我管辖的区域去世了,应他要求,要转交给她一些信件和一个纯金加白金材质的烟盒。我还说死者特别要求我必须亲手递交。我还揣测她或许根本不会理我,或许找一个初级律师跟我打交道。但她就正常回复了我,跟我约定某天早上在卡尔顿联排大街那个地方见面。说来也可笑,当我最终站到那个门口、按了门铃之后,还有些紧张。一个男管家开了门,我说我跟卡斯特兰夫人有约,一个男仆接过了我的帽子和大衣。我被领到二楼一间巨大的客厅。

  “‘我会告诉夫人您已经到了,先生。’男管家说道。

  “他走出去之后,我端坐在椅子里,四下打量。墙上有尺寸极大的绘画,都是肖像,我也不知道画家是谁,可能是雷诺兹[4],要么就是罗姆尼[5],还有很多东方的瓷器,不少镀金的螺形托脚小桌和镜子。排场真是太大了,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邋遢、太卑微了。我的西服还有樟脑的味道,西裤膝盖的地方被撑大了;领带也太张扬。男管家又进来,让我跟他走。他打开了一扇门,不是我们进来的那一扇,我发现又通往另一个房间,比之前的客厅稍微小一点,但依然很大,而且一样奢华。一位贵夫人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壁炉边上,我进去的时候她看着我,微微一欠身。走过去路好远,我觉得真是尴尬得要命,而且害怕绊到什么家具。我当时觉得自己蠢透了,只希望没有完全表现出来。她并没有请我坐下。

  “‘我了解你有一些物品想要亲手交给我,’她说,‘真是谢谢你不嫌麻烦。’”

  “她没有一点笑容,看上去完全就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我也感觉到她在掂量我是怎样的人。说实话,我有些被惹恼了,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司机正在求职,总是不太舒服。

  “‘不用客气,’我说,语气很僵硬,‘都是小事,常有的。’”

  “‘那些东西你带着吗?’她问。

  “我没有接话,只打开一个公文包,把信取了出来,递给了她。她一言不发接了过去,扫了一眼。她脸上的妆很浓,但我发誓她底下的面色唰的白了。不过她的神色没有变化;我看了看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然后她似乎又镇定了下来。

  “‘哦,抱歉,’她说,‘你请坐一会儿吧。’”

  “我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片刻间,她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只是手里拿着那些信。我是知道那些信里写着什么的,好奇此时她心里的感受,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壁炉边有张写字桌,她拉开一个抽屉,把信放了进去。然后她在我对面坐下,请我抽烟。我把我胸前口袋里那个烟盒递给了她。

  “‘那位先生要我把这个也给你。’我说。

  “她接过烟盒,看着它,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我就等着,心里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起身走了。

  “‘你跟杰克熟悉吗?’她突然问。

  “‘我完全不认识他,’我答道,‘在他离世前,我根本没有见过他。’”

  “‘我是收到你的消息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她说,‘我已经好久都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当然,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太清楚她是以为我没有读过那些信,还是已经忘记那些信里写的是什么了。如果说刚见到那些信时的确有些震动,她现在已经恢复过来,几乎像在闲聊。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她问道。

  “‘肺结核,鸦片,饥饿。’我答道。

  “‘真可怕啊。’她说。

  “但这句话听上去就是照惯例大家都应该这样说而已,不管她心里想到了什么,至少是不会让我看出来的。她太镇定自若了,但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我总觉得她调动起了全部心智在仔细观察我,琢磨我知道多少。我想她会不惜代价想要确认这个‘多少’。

  “‘那你是因为怎样的机缘拿到这些东西的?’她问我。

  “‘是在他死后拿到的,’我解释道,‘那是一个包裹,上面有指示让我交给你。’”

  “‘当时需要把包裹打开吗?’”

  “她当时想要把这个问题问得极为淡漠和傲慢,我真的形容不出来,但我的脸一下子白了,而且我还没有化妆品替我遮一遮。我说我当时认为有职责弄清楚死者的身份,因为想要通知他家人。

  “‘我明白了。’她说。

  “她看着我,就好像这次会面已经结束,我应该站起来告辞。但是我没有,觉得可以小小地回敬她一下,就说了我是怎么被喊去的,发现他时是什么情形。我描绘得很详细,还说了就我所见,除了一个中国妇女,死者到最后连一个可怜、同情他的人都没有。突然这时门打开了,我们同时转头去看。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看到我时停住了脚步。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你这里有客人。’”

  “‘进来吧,’她说,那个人走近之后,又介绍道,‘这位是洛先生。这位是我的丈夫。’”

  “卡斯特兰子爵朝我点点头。

  “‘我只是想问你一声。’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定住了。

  “他注意到了卡斯特兰夫人手掌上托着的烟盒。我不确定卡斯特兰夫人是否看到丈夫那个质询的眼神,但她只是朝他友善地一笑——这女子对自己的情绪甚至一颦一笑都掌控自如,真令人惊叹——说道:

  “‘洛先生刚从马来联邦回国,可怜的杰克·阿尔蒙德去世了,把他的烟盒留给了我。’”

  “‘真的吗?’卡斯特兰子爵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大概六个月之前。’我说。

  “卡斯特兰夫人站了起来。

  “‘好吧,我不多留你了,想必你还有很多事要忙。非常感谢你完成了杰克的愿望。’”

  “‘要是我听到的情况都属实,马来联邦那里的情况很不乐观啊。’卡斯特兰子爵说。

  “我跟他们两个都握了握手,卡斯特兰夫人摇了铃。

  “‘你打算在伦敦待多久?’我正要走的时候她问道,‘下个星期我要开一个小派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光。’”

  “‘我跟我妻子一起回来的。’我说。

  “‘哦,那太好了,我给你们寄邀请函。’”

  “几分钟之后,我站在了大街上,庆幸自己终于能独处了。刚刚我也被惊得回不过神来。卡斯特兰夫人一提名字,我就想起来了。在那个中国吊脚楼里饿死的穷光蛋,那个恶心的瘾君子,居然就是杰克·阿尔蒙德。我之前跟他还挺熟的。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他。你想啊,我们一起吃过饭、打过牌,还一起打过网球。想到他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死掉,而我居然完全不知情,真是太难受了。他肯定知道只要递一条消息给我,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忙的。我走到圣詹姆斯公园坐了下来,想好好理一下心情。”

  亚瑟·洛发现那个死掉的废人居然是杰克·阿尔蒙德,他会那样吃惊我可以理解,因为这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巧合的是我也认识这个人,虽然不算亲密,但总是在派对上见到,去某个乡下大房子里度周末,也时不时会偶遇。确实我有好多年没有想到过这个人了,但之前几个信息那么明显,只能说是我脑子太慢,才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名字一出现,很多关于他的记忆一下涌到了脑海中。怪不得他当年突然放弃了自己那么热爱的一份志业!那时候战争刚结束,我正好认识几个外交部的人;在他们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当中,都说杰克·阿尔蒙德是最聪明的那个,外交事业中的最高职位对他来说也是切实的目标。当然这要熬很多年,但他突然抛弃这样的前程就为了去远东做生意,确实有些荒唐。他的朋友各尽所能地劝他不要这样。他说他亏了钱,只领工资活不下去了。但大家都觉得他东拼西凑怎样也能捱到经济状况好转。他那时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又高身材又好,穿戴可能过于讲究了一些,但足够年轻,所以他那些品位无可挑剔的衣服倒也穿出了潇洒。油亮的深棕色头发打理得很利落,蓝色的眼睛,长睫毛,他就是理想中一个健康青年人该有的样子,脸上焕发出一种清新的光泽。他有趣、热情,谈话非常机智,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有魅力的人。但魅力也是种危险的特质,某些有魅力的人总觉得可以用它换来更多的东西,不需要再做别的努力便可赢得人生;他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但在杰克·阿尔蒙德身上,魅力只是他温柔、慷慨性情的自然流露而已。他能让人开心是因为他自己就很开心,时时刻刻都不需要任何伪装矫饰。他有语言天分,讲法语和德语没有一丝的口音,而且举手投足之中还那么风度翩翩。你一定会留下这样的印象:再过些年,他一定可以作为大使前往某个重要国家,而且把这个角色演得光芒四射。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卡斯特兰夫人疯狂爱上了他并不意外。我的想象一下就飘得远了——有什么比年轻的爱更动人的?在初夏某个和煦的黄昏,这对璧人一起在伦敦某个公园里散步;两人会一起去那些舞会,让他可以揽她在臂弯中;餐桌上偶尔的眼神交汇因为心照不宣而叫人沉醉;还有在那些隐秘的约会地点,他们可以完全把自己交出,填满彼此的渴望,纵然那么仓促而危险,但值得为此万劫不复。他们饮下的是天堂的甘泉。

  最后居然是那样骇然的悲惨结局!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问亚瑟·洛。

  “他替德克斯特和法米罗干活,啊,就是搞船运的一帮人。他那时的工作不错,就是把邮件带给总督之类的事。我当时在新加坡。可能最早是在俱乐部认识的,他什么运动、游戏都在行,打马球,还是个厉害的网球选手。你没法不喜欢他。”

  “他喝酒吗?还是有别的事?”

  “没有,”亚瑟·洛很强调这一点,“没人比他更可靠。女人都为他神魂颠倒,这也情有可原,因为他真是我见过最出众的男人之一了。”

  我转过来问洛太太:

  “你认识他吗?”

  “几面之缘,和亚瑟结婚之后,我们就去霹雳州了。他很讨人喜欢,这一点我记得。而且我也从来没见过男人的睫毛能那么长。”

  “他出来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国。大概有五年吧,我觉得。有些词确实听着太俗套了,但我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只能说他真的是有口皆碑。之前他靠关系被硬塞进了一个好职位,有几个家伙是很讨厌他的,但到后来他们也只能承认他的成功确实是应得的。我们都知道他之前在外交部待过之类的,但从来不装腔作势。”

  “我想,他打动我的地方,”洛太太插话道,“是他的生命力那么旺盛,你只跟他说两句话都能提神。”

  “他放假回国的时候那场欢送会也特别开心,我正好那几天去新加坡办事,他临行前一晚在欧罗巴大酒店有场宴会,我去了。我们都喝高了,真是尽兴。启航的时候还有一群人去跟他告别,他只是回去半年而已,我想每个人都在盼着他回来。要是他没回来就好了。”

  “怎么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具体的我不清楚,因为我又被调动了,去了很北边的地方。”

  这真是恼人!在自己头脑中编故事要容易多了,可一旦涉及真人真事,你不仅要猜测动机,而且在关键时刻他们做了些什么你还一无所知。

  “这家伙人确实很好,但他从来不算是跟我们要好的朋友,你也知道新加坡的人际交往多讲究圈子,而他出入的圈子比我们要高一些;我们去北方之后就把他给忘了。可有一天,我听到两个家伙在聊天,叫沃尔顿和肯宁。沃尔顿刚从新加坡来,说那里刚打了场马球赛,场面很大。

  “‘阿尔蒙德打了吗?’肯宁问道。

  “‘他怎么可能会打?’沃尔顿说。‘上个赛季他就被踢出球队了。’”

  “我马上凑过去问:

  “‘你说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不知道吗?’沃尔顿说。‘这家伙已经完全废掉了,好惨。’“‘怎么会的?’我问。

  “‘喝酒。’”

  “‘他们说还吸毒。’肯宁说。

  “‘是,我也听说了,’沃尔顿说,‘照那个样子,他也撑不了多久。鸦片是吧?’”

  “‘要是他不赶紧醒过来,马上连工作都要没有了。’肯宁说。

  “我想不明白,”洛继续说道,“会走上这条路的人,我怎么猜也不会想到杰克·阿尔蒙德。他是那种地道的英国人脾气,也是个绅士,守着那些规矩之类的。好像杰克假期结束回来的时候,沃尔顿跟他坐了同一艘船。杰克是马赛上的船,情绪很低落,但这没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离家又要去辛苦忙碌的时候心情都不会太好。他喝了很多酒。这也不足为奇。但沃尔顿还说了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他说杰克在船上似乎没了活气。这太显眼了,因为他一直是兴致那么高昂的人。之前大家好像朦胧了解到他在英格兰跟一个姑娘订婚了,所以船上的人都揣测一定是那姑娘甩了他。”

  “亚瑟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是这么猜想的,”洛太太说,“要让一个姑娘等五年也太久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觉得他开始工作之后就会走出来的,只可惜他没有。他只是越来越糟。很多人都喜欢他,都想方设法劝他要振作起来,但什么办法都没有用,他只告诉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他说话变得恶声恶气,举止也很粗鲁,这本身就很怪异,因为他之前对所有人都那么友善。沃尔顿说你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总督的办事机构辞了他,接着很多地方也不用他了。总督的太太叫奥蒙德夫人,为人挺势利的,她清楚阿尔蒙德很有人脉,所以要不是情况实在太糟,不会那样怠慢他。杰克真的是个很好的小伙,居然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实在太可惜了。我的确感到遗憾,可你也知道,我也不会因此影响胃口或者睡不着觉之类的。几个月之后,我正好在新加坡,去俱乐部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下他的近况。当然他丢了工作,据说他会一连两三天不去上班;还听说有人让他去管苏门答腊的一个橡胶园,希望他远离了新加坡的诱惑,可以找回自己。你看,所有人都喜欢他,都没法眼睁睁看他沉沦下去,总得争取一下。但这也完全没起作用。他的鸦片瘾已经深了。苏门答腊的工作他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又回到了新加坡。听说在那之后你见到他也认不出来了。从前的杰克向来那么时髦、精致,现在衣服破破烂烂的,也不洗漱,眼神狂躁。几个俱乐部的朋友聚在一起,商量着得再给杰克一次机会,就把他送到了沙捞越。但也没有用。在我看来,实际情况就是他根本不想别人帮他,他只想按自己的方式下地狱,而且在努力下得越快越好。然后他就消失了;有人说他回了英国;总之大家都忘了他。你也知道在马来,人很容易不见的。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是他——那个地方多偏僻啊,去哪都有三十英里的路,进了那个难闻的中国小阁楼,我看见一个围着莎笼、留着胡子的尸体,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杰克·阿尔蒙德。这个名字我就有好多年没有听到了。”

  “我只想到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洛太太说,眼睛里都是泪光,她真的有一颗良善、柔软的心。

  “整件事没法解释。”洛说道。

  “为什么?”我问。

  “你想啊,他要崩溃的话,为什么一开始出来的时候不崩溃呢?最初的五年他好好的啊,简直是这里最积极向上的人了。要是这次婚外情真的摧毁了他,那应该是刚结束的时候吧。可那段时间他跟一只小鸟一样快活,你会觉得他什么忧虑都没有。从我听到的情况来看,他放假回来就是个不一样的人了。”

  “在伦敦的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洛太太说,“肯定是这样。”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洛叹了口气说。

  “但我们可以猜,”我微笑道,“这时候就用得上小说家了,要不要听一下我觉得在伦敦发生了什么?”

  “请讲。”

  “是这样,我想最初的五年,有一种心情鼓舞着他,那就是他做出的牺牲。他有种骑士精神,放弃了对他来说所有让生活值得一过的东西,为了救那个他爱得胜过世间一切的女人。我想那种激昂的心绪一直在他的胸膛里。他一直爱着那个女子,而且是全心全意地爱着;我们大多数人的爱都来去匆匆的,但有些男人只能爱一次,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在某种古怪的意思上,他那时是幸福的,因为他为了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而那个人配得上这种牺牲。我想那个人也一直就在他的念想中。然后就到了他回国的时候。我想那时候他的爱就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强烈,而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爱也跟他一样强烈和持久。我不知道他期待着什么。或许他想过,那个女子会发现抵抗这种冲动并没有用,就跟他私奔了。也可能只要他了解对方还爱着他,他也能心满意足。当然他们一定会碰到的,毕竟是活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他就发现自己在那个人心里已经一文不值了。他发现那个热恋中的女孩已经成了精明世故、在社交场里游刃有余的贵夫人,他发现对方从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爱过他,而当年为了救她所做的牺牲,他也很可能开始疑心是对方冰冷的计谋。他一次次在派对中见到那个女子,如此镇静,如此无往不利。那些赋予在她身上的可爱品质,他现在终于醒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只是一时间陷入热恋忘乎所以罢了,很快就醒了过来,回到了真正属于她的生活。一个了不起的姓氏、财富、社会地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看重的是这些。他牺牲了一切——他的朋友、他熟悉的环境、他的事业、他的才能——牺牲了所有赋予生命意义的东西,但全是无谓的牺牲。他被骗了,这让他崩溃。你那位朋友沃尔顿说的没错,你自己也注意到了,他没了活气。确实是这样。在那之后,他已经不在乎怎么活着了,或许最糟糕的是他虽然看透了卡斯特兰夫人,却依然还爱着她。全心地爱一个人,不管如何奋力地想抽身,却依然爱着那个你知道不值一爱的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能把人压垮。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开始吸鸦片。为了忘记,也为了回忆。”

  我这段发言很长,终于说完了。

  “这也都是臆测而已。”洛说道。

  “我知道是臆测,”我回答,“但似乎跟种种情况都能互相印证。”

  “他性情里一定有脆弱的一面,否则像这样的心病他还是可以抗争、制服的。”

  “或许吧。或许像他那样有魅力的人总有脆弱的地方,或许没有几个人能爱得像他那样毫无保留。或许他不想抗争和制服。而且我也不忍心去怪他。”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怕他们觉得我太犬儒了。那就是杰克·阿尔蒙德若是没有那些无与伦比的长睫毛,他大概还活得好好的,正在某个大国出任外交使节,在通往驻巴黎大使的康庄大道上阔步前行。

  “我们去会客厅吧,”洛太太说,“桌子仆人会收拾的。”

  杰克·阿尔蒙德的人生便这样告了尾声。

  注释

  [1] 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

  [2] Peter Robinson’s,最早是一家1833年创立的布店,二十世纪初期在牛津广场建成大型百货商场。

  [3] Serge Lifar,俄罗斯出生的法国舞蹈家、编舞家。1925年起担任俄罗斯芭蕾舞团首席舞蹈演员,后加入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担任首席舞蹈演员和芭蕾教师。

  [4] Sir Joshua Reynolds(1723—1792),英国肖像画家、艺术理论家,1768年创建皇家美术院并任校长。

  [5] George Romney(1734—1802),英国新古典主义风格肖像画家。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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