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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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Kite[1]

  我也知道这故事很古怪,白纸黑字写下来,不是因为想通了其中的道理,而是隐隐期待着,写完了之后能将它看得再清楚些,或者有读者比我更懂得人心的复杂,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当然,弗洛伊德提出的一些理论似乎是适用的,这也是我最初的念头。我的确读了不少弗洛伊德的作品,也读了一些他的追随者的著述,想着要写这个故事,最近我又翻阅了“现代丛书”中他重要文字的选集。读弗洛伊德很辛苦,因为他是个无趣又啰唆的作家;有时候,他号称自己如何如何首创了一种理论,但语气太过峻厉,像是对浮名太过执着,又透露出一种对同一领域其他学者的嫉妒,似乎没有科学家的风度。但我相信他本人是个和善的老头。大家都知道,作家和作品之间,往往差别是很大的。作品或许尖刻、严厉、凶悍,而作家可能如此温和,对一只大鹅都不愿恶语相向[2]。不过这些话只是闲扯,我只想说,重读弗洛伊德对我心中所想之事毫无助益,除了把事件如实陈述,我就不再赘言了。

  首先要说明,这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里面提到的人我也一个都不认识。这是某天晚上,我的一个朋友内德·普莱斯顿告诉我的。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件事,原以为我能提些有用的建议,现在当然知道是白费了唇舌。之前也讲过一个跟内德·普莱斯顿有关的故事[3],当时觉得读者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已经介绍过这个人,现在只稍作提醒,我的这位朋友是沃姆沃德丛林监狱的探监工作者。他工作极为认真,把犯人的麻烦当成他自己的麻烦。那天我们在皇家慨馥酒店[4]那个屋顶不高的长厅里,装潢很浮夸,看着却让人心生喜悦,以前画家们很喜欢画这家酒店,现在只剩这个餐厅还保存着它以前的样子。我们正喝着咖啡,喝着酒,而内德心知肚明地违抗着医嘱,抽着长长的上乘哈瓦那雪茄。

  “最近在‘丛林’那儿接手了一个家伙,很有意思,”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真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犯了什么事?”

  “他抛弃了他的妻子,法庭判了赡养费,规定他每个星期要拿出多少钱,而他说什么都不肯出。我劝他劝得脸都发紫了;说他这是为了气自己的脸割自己的鼻子。他说他宁可关一辈子,也不会给他前妻一分钱。我说,你也不能让她饿死吧;他只反问:‘为什么不能?’他非常守规矩,从来不惹麻烦,干活也很卖力,而且看上去过得还挺如意的;只想到前妻在外面活不下去,他就高兴得不得了。”

  “他为什么这么恨他前妻?”

  “前妻毁了他的风筝。”

  我喊了出来:“她干了什么?”

  “你没听错,她毁了他的风筝。这人说他到死都不会原谅她。”

  “他一定精神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他极其理智,非常聪明,为人处事也很正派。”

  这个人的名字叫赫伯特·桑博利,他母亲是个非常讲究的贵妇人,不允许别人称呼他的儿子为“赫伯”和“伯蒂”[5];就像她永远不会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萨姆”[6],只能是“塞缪尔”。桑博利夫人的叫名是“比阿特丽斯”,桑博利先生跟她订婚之后,铤而走险喊了未婚妻一声“比依”[7],他立刻明白自己干了什么。

  桑博利夫人说:“洗礼时给我起的名字是‘比阿特丽斯’,活到现在我都叫‘比阿特丽斯’,对你,对那些我最亲近的人,我都永远会是‘比阿特丽斯’。”

  她是个瘦小的女子,但那种瘦却显得很有力道、精神充沛;她面色灰黄,五官端正,线条明晰,小眼睛目光很锐利。她在这个岁数,头发黑得有些可疑,向来是照着维多利亚女王那些公主的样式梳得一丝不苟。当年,一到可以盘起头发的年纪,她就等不及地梳成这样的发型,后来也从没觉得需要改变。尽管不太可能,但如果她真的用了什么办法维持住了最初的发色,那这就是她唯一像个俗人的时候了,除此之外,她不但不碰腮红、口红,而且这辈子还没有让粉扑沾过她的鼻子。她只穿黑裙,面料是上好的面料,但式样跟潮流无关,始终让人(裁缝是一个出家门走几步就到的小个儿妇人)剪裁成方便但又很得体的样子。桑博利夫人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根细细的金链子,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

  塞缪尔·桑博利的个子也很小,跟妻子一样瘦削;不过他浅棕色的头发已经非常稀疏,就只能一边留很长,仔细地梳到脑袋另一边,盖住中间一大块光秃秃的头皮。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面色苍白。桑博利先生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一路从勤杂员做到现在这个很体面的职位。老板称呼他为桑博利先生,有时候会让他去见几个不重要的客户。塞缪尔·桑博利每天早上坐同一班火车去城里,每天晚上坐同一班火车回郊区的家,如此已经二十四年;当然周日和每年两周的海滨度假除外。他穿得也不马虎,上班就是一条低调的灰裤子、黑大衣、圆顶礼帽;回家之后会换拖鞋,和另一件黑大衣,主要是太旧太亮了,已经不好再穿到办公室去;到了周日,夫妇俩去教堂,他会换一身晨礼服搭配自己的圆顶礼帽。一方面,他是尊重安息日,另一方面,他也借此表达自己看不起那些无法无天之辈,周日只知道去骑自行车,或只是在街上闲逛,就等着酒吧开门营业。原则上,桑博利家是禁酒的,但到了星期天,因为桑博利先生平时中饭吃得太俭省,一般只有一个司康饼、一点黄油加一杯牛奶,比阿特丽斯会给丈夫备上一顿大餐,里面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8],为了养生她还乐意给丈夫喝杯啤酒。当然屋子里存酒是不可能的,所以桑博利先生得在早上礼拜之后,偷偷拿着酒壶去不远处一个酒馆里打一夸脱啤酒;但独自饮酒桑博利先生也是断然不肯的,所以,桑博利夫人像是只为了不显得过于特立独行,也会陪着喝一杯。

  赫伯特是主赐给他们的唯一一个孩子,可以确定的是,这并非因为他们小心防范,只是天意如此。夫妇对儿子非常宠爱。赫伯特襁褓中就长得漂亮,后来也一直是个好看的小孩。桑博利夫人对他自是精心培养,教他如何在桌旁人要坐挺,手肘不能搁到桌上,教他一个小绅士该如何使用刀叉。她还教儿子,举杯喝茶的时候,要伸出小指,儿子问这是为什么,母亲说:

  “别管为什么,喝茶就是这样喝;否则别人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到了一定年纪,赫伯特要去上学了。桑博利夫人很担心,因为之前她还从来没有准许儿子到街头跟别的小孩一起玩耍过。

  “邪恶的交流会腐蚀品行[9],”她说,“我从来都不跟别人来往,今后也不会。”

  虽然他们结婚之后一直就住在同一个地方,但桑博利夫人始终跟邻居小心地保持着距离。

  “在伦敦,你从来都不知道打交道的是怎样的人,”她说,“前因后果一件接一件,你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发现已经跟很多乱七八糟的人搅和在一起,甩都甩不掉了。”

  她想到儿子要去郡立学校接触很多粗野的小孩,就满心厌恶。她告诉儿子:

  “听好了,赫伯特,你学妈妈,自顾自就好,除非不得已,不要跟他们有任何往来。”

  但赫伯特在学校很顺利,他很聪明,学业上又用功,向来是优等生。大家发现他在数字上很有天分。

  “如果真是这样,”塞缪尔·桑博利说,“那他当个会计就最好不过了,好会计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赫伯特的前程就这样定下来了。他越长越高。

  “我说,赫伯特,”他母亲说道,“你很快跟你爸爸一样高了。”

  毕业的时候,他比父亲高两英寸;终于不再长个儿的时候,赫伯特的身高是五尺十英寸[10]。

  “这个身高正好,没有太高,也不算太矮。”

  赫伯特长得也很耐看,端正的五官和黑头发像母亲,但遗传了父亲的蓝眼睛,虽然皮肤也没有血色,但干干净净的,很光滑。有一家会计事务所每年两次会到塞缪尔·桑博利的公司做账,塞缪尔就把儿子送进了那个事务所,赫伯特二十一的时候已经每个礼拜带回给母亲不少收入了。比阿特丽斯每周给儿子三个二先令六便士硬币,作为午餐费,再给他十先令零花钱,其余的存进了储蓄银行,天有不测风云,总得防范着。

  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桑博利夫妇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补充一句,桑博利夫人是从不上床睡觉的,她只“就寝”,而桑博利先生没他妻子那么优雅,时常会说:“我去贝德福德[11]啦。”——桑博利夫人说道: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有多好;感谢上帝,我是知道的。没有哪家的儿子比得过我们赫伯特。几乎从来不生病,一秒钟也没让我担心过。这就说明只要你按照对的方法教养孩子,他就能为家庭争光。他居然已经二十一了,我简直无法相信。”

  “是啊,大概我们还没回过神,他就要离开我们结婚去了。”

  “他干吗要结婚?”桑博利夫人问得很凶。“这个家他待得不开心吗?塞缪尔,我跟你说,你别往他脑袋里塞那些笨想法,否则我纵然万般地不愿意,也要好好跟你分辩分辩了。居然说结婚!我儿子没有那么糊涂。他知道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他没那么糊涂,赫伯特没那么糊涂。”

  桑博利先生不说话了,他早就懂得,跟比阿特丽斯还嘴是自找麻烦。

  “一个男人还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就着急结婚,这我是绝不能认同的,”她继续说道,“而男人不到三十、三十五,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想什么的。”

  “今天的礼物他还挺满意的。”桑博利先生想转变话题。

  “他自然应该满意。”桑博利夫人的气还没有消。

  赫伯特收到的确实都是漂亮的礼物。父亲给了他一块银质腕表,指针是夜里也能看得到的那种;母亲送了他一只风筝。这可不是桑博利夫人送给儿子的第一只风筝。赫伯特收到母亲的第一只风筝才七岁,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离他们住处不远有一大片公用的空地,周六下午如果天气好,桑博利夫人会带丈夫和儿子去那里散步。她说桑博利先生在那个气闷的办公室关了一个礼拜,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每次去,空地上都有好多人,但桑博利夫人是不会跟他们接触的,总是远远躲开。

  “看那些个风筝,妈妈。”有一次赫伯特突然这样说道。

  当时有一阵舒爽的风吹过,几只风筝有大有小,乘着风在空中划过。

  “那些风筝,赫伯特,没有‘个’[12]。”桑博利夫人说道。

  “想去看风筝是怎么放起来的吗?”桑博利先生问道。

  “好啊,爸爸。”

  空地中央有个微微隆起的小丘,他们走近时看到一些少男少女还有几个大人从坡上跑下来,想让风筝受风飞起。有时候,没有吃住气流,风筝会掉到地上,有时候你会看到风载着风筝越飞越高,它的主人就在底下不停地放线。赫伯特看得入了迷。

  “妈妈,能给我一个风筝吗?”他喊道。

  他当时已经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应该先问他母亲。

  “你要风筝干吗?”她问。

  “风筝是用来放的啊,妈妈。”

  “你这么伶牙俐齿,不怕咬到舌头。”她说。

  桑博利夫妇在孩子头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微微笑起来。小家伙长大了,居然会想到要一个风筝。

  “要是你表现好,每天早上不用我说就好好刷牙,那到了圣诞节,圣诞老人说不定就会送你一个风筝啦。”

  圣诞很快就到了,圣诞老人果然给赫伯特送来了他的第一只风筝。一开始他掌控风筝还不高明,桑博利先生得自己从小土坡上跑下来,替儿子先把风筝放起来。那个风筝很小,但赫伯特看着它在风中飘移,感受着线拽着自己的手指,他高兴坏了。周六下午父亲从城里下班回家,刚一进门他就开始催父母带他去空地。他学得很快,桑博利夫妇就站在小土丘的最高处,满心骄傲地看着儿子往下跑,让风筝被风吹起,一边松着手中的线。赫伯特对风筝越发痴迷,随着年龄增长,母亲给他买的风筝越来越大。他对风向、风速的判断也越发老道,有些技巧你没见过赫伯特的风筝是绝对想不到的。空地有不少放风筝的人,不只小孩。桑博利夫人再如何排斥他人,很快他们一家都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聊起天来,因为共同的爱好比什么都更能帮助沟通。他们会比较各自的风筝,吹嘘自己的那只有多厉害。赫伯特这时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偶尔会挑战别的放风筝的人;较量时,他就操纵自己的风筝到对手的上风处,让风筝线在风中靠上别人的线,猛地一扯,就只见敌方立马往下坠落。不过这都是后话。赫伯特还远没到这种境界时,桑博利先生被孩子的热情感染,经常要求能让他玩一把。他会穿着他的条纹裤、黑大衣,戴着圆顶礼帽,从小山丘上跑下来,场面想必颇为滑稽。桑博利夫人则不慌不忙地一路小跑,跟着他们,等到风筝正式飞起来,她也会从丈夫手里接过风筝线,看它飞升。每周六的下午成了一家人最期待的时光,桑博利先生和赫伯特早上要赶火车去城里上班,出门都会看天,判断是不是放风筝的好日子。最好是风向凌乱的大风天气,这样他们就可以练习各种技术。从星期天到星期五,每天晚上他们都会聊风筝;他们看不起那些比自己小的风筝,又妒忌那些比他们大的。评论起其他放风筝的人,分析他们的技术,父子俩不但容易激动,而且满嘴的鄙夷,就像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在讨论他们的死对头。他们的野心是要拥有最大的风筝,让它飞得比所有人都高。赫伯特很早就不用普通的绳子了,二十一岁生日那天父母给了他一只七英尺[13]长的风筝,就换成钢琴的琴弦绕在线轮上。但赫伯特还是不满足,他不知从哪里听来有人发明了一个盒子式的风筝,一下子就很感兴趣,坚信自己也能发明一个类似的东西,而且他稍微懂一些美术,就开始设计起来。他照着自己的图纸造了一个小型风筝,有一个下午去试了试,没有成功。他是个倔强的年轻人,不会随便认输。这个风筝哪里不对,要靠他自己纠正。

  这时不幸发生了。赫伯特晚饭之后开始出门。桑博利夫人生气,桑博利先生就跟她讲道理:再怎么样,儿子也二十二岁了,整天待在家里一定气闷,要是他想出去散个步、看个电影,不是什么坏事。赫伯特恋爱了。某个周六,他们下午又在空地上玩得很尽兴,到了晚餐桌上,如晴空中的一个霹雳,赫伯特突然说道:

  “妈妈,明天我请了一位年轻女士来用下午茶,没关系吧?”

  “你干了啥?”桑博利夫人片刻间也顾不得语法了[14]。

  “你没听错,妈妈。”

  “那我能不能问一声,她是谁,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的名字叫贝文,贝蒂·贝文。最早是一个周六下午我在电影院碰到她的,那天正好下雨。算是意外吧,她坐在我旁边,包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之后她谢了我,很自然地我们就聊了起来。”

  “你是在告诉我,你居然被这么俗套的伎俩给骗了吗?居然告诉我是因为包掉了!”

  “妈妈,你误会了,他是个好姑娘,而且受了很好的教育。”

  “那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个月之前。”

  “你三个月前就认识她了,明天才叫人家来用下午茶吗?”

  “当然这不是我第二次见她。认识她的那场电影之后,我请她周二晚上再跟我一起看场电影。她说她不确定,或许会来,或许不来。不过她还是来了。”

  “她当然会来。你若问我,我当时就可以告诉你。”

  “之后我们一直每周去看两次电影。”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出门这么勤快吧?”

  “是的,不过,妈妈,你不用勉强接待她,要是你不想她来喝下午茶,我就说你头痛,带她去别的地方。”

  “你妈妈自然是愿意她来喝下午茶的,”桑博利先生说道,“是吧,亲爱的?你妈妈只是受不了陌生人。这类人她向来是不喜欢的。”

  “我不和外人来往,”桑博利夫人郁郁地说道,“她做什么工作的?”

  “她在城里一个打字公司上班,住在家里——如果那算是个‘家’的话——是这样,她妈妈去世了,父亲又结了一次婚,生了三个孩子,而她跟继母关系不好。她说,她继母整天就是唠叨唠叨唠叨。”

  桑博利夫人的下午茶很有格调。客厅里有张小桌子他们本来是不用的,堆满了乱糟糟的小摆件,她清空了之后铺了张台布,拿出一套也从来没用过的茶具和一个镀银茶壶,她做了司康饼,烤了一个蛋糕,切好抹了黄油的薄面包片。

  “我想让她看看,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她跟她的塞缪尔说道。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博利先生在门口候着,怕儿子直接把人带去餐厅,因为他们家吃饭、闲坐一般都是在餐厅。赫伯特领着姑娘走进客厅,瞥见茶桌有些吃惊。

  “妈妈,这是贝蒂。”他说。

  “这位应该就是贝文小姐了。”桑博利夫人说。

  “是的,但就叫我贝蒂吧,好不好?”

  “初次见面,这样称呼恐怕早了一些,”桑博利夫人优雅地笑了笑,“请坐吧,贝文小姐。”

  有一点很奇怪,但或许又根本不奇怪:贝蒂·贝文的长相一定跟桑博利夫人年轻时非常相像。她脸上的线条也一样清晰,小眼睛一样有神,不过她嘴唇涂得鲜红,脸颊上是淡淡的腮红,黑色短发被烫卷了。这些妆容桑博利夫人一下全看在眼里,不管是那身漂亮的人造丝连衣裙,还是鞋跟高得夸张的高跟鞋,和头上那顶轻佻的帽子,桑博利夫人很清楚它们都值多少钱。贝蒂的裙摆很短,露出大段肉色的丝袜。这些妆容和服饰桑博利夫人很不认可,所以立刻讨厌起这个姑娘来,但她早打定主意要表现出大户人家的气派,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一个贵妇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一开始气氛还算融洽。她给大家倒好茶,让赫伯特拿一杯给他这位女性朋友。

  “塞缪尔,亲爱的,问贝文小姐需要黄油面包还是司康饼。”

  “两样都来一点,”塞缪尔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端着两盘点心走过来,“我就喜欢看人吃东西吃得香。”

  贝蒂战战兢兢搁了一块黄油面包和一块司康饼在小托盘边缘,桑博利夫人则亲切地聊着天气。看到贝蒂越来越不自在,她很满意。然后她切了一大块蛋糕,非要贝蒂试试,贝蒂尝了一口,放到托盘上去的时候蛋糕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贝蒂捡起蛋糕。

  “完全没有关系,我再给你切一块。”桑博利夫人说。

  “哦,没事,我不讲究的,地板看着很干净。”

  “我也希望是干净的,”桑博利夫人的微笑很尖刻,“但掉到地上的蛋糕,我怎么可能让你再吃。赫伯特,你把它拿过来,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点。”

  “我不要了,桑博利夫人,真的不需要了。”

  “你不喜欢我的蛋糕我可太遗憾了,这是特别为你做的。”她也咬了一口。“我觉得味道不差啊。”

  “不是不喜欢,桑博利夫人,这蛋糕做得太好了,只是我现在不饿。”

  给她倒茶的时候贝蒂也说不用了,桑博利夫人注意到她大为释然地把杯子放到了桌上。“大概他们都习惯在厨房吃饭。”桑博利夫人心想道。这时赫伯特点了一支烟。

  “给我也来一支,赫伯,”贝蒂说,“我现在真的太缺一支烟了。”

  桑博利夫人一向认为女孩不该抽烟,但也只是微微动了下眉毛。

  “我们更愿意大家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她说。

  贝蒂并不笨,她自然看出来这位夫人正想尽办法让她尴尬,这时她找到了机会报复。

  “我知道,”她说,“他跟我说他叫赫伯特的时候,我差点笑出来。居然有人会取这样的名字,在我听来真像个笑话。”

  “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给他的这个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不过这的确要看是什么阶层的人。”

  赫伯特出手搭救。

  “在公司里他们都叫我伯蒂,妈妈。”

  “那我只能说,你同事之中平头百姓太多了。”

  桑博利夫人渐渐沉默,神色端庄,如果说客厅里谈话还在继续,主要也是桑博利先生和赫伯特在说话。桑博利夫人发现贝蒂确实感到被冒犯了,这点还是让她略微有些得意。她还注意到女孩想走,但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肯定是不会帮忙的。最后还是赫伯特主持了局面。

  “行了,贝蒂,我觉得这里差不多了,”他说,“我陪你走回去。”

  “已经要走了吗?”桑博利夫人说,已经站了起来,“我真是觉得今天下午大家都很愉快。”

  年轻人离开之后,桑博利先生试探着说了一句:“姑娘长得挺好看。”

  “好看你个头。那么厚的口红、腮红。你相信我,要是她不烫头发,再洗个脸,肯定大不一样。下等人,这就是她的阶层,一钱不值的下等人。”

  一个小时之后赫伯特回来了,他很生气。

  “我得跟你说,妈妈,你那么对待一个可怜的姑娘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为你觉得羞耻。”

  “不要这样跟你母亲说话,赫伯特,”她的火气也上来了,“你本就不该带这样一个女人进我家门。这个姑娘,这就是个下等人。”

  桑博利夫人生气的时候,不但语法变得松松垮垮的,还往往会丢了她的H[15]。赫伯特就像是没听见他母亲的话。

  “她说她从小到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我费了好大的劲安抚她。”

  “也好,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里她是不可能再来了。”

  “这是你以为。我和她订婚了,你乐不乐意都没用。”

  桑博利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你干了什么?”

  “没错,我订婚了。这件事我打算了很久,今天晚上她那么生气,我也替她难受,就提了那个问题,跟你说,我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答应。”

  “你这个蠢货,”桑博利夫人吼道,“你这个蠢货。”

  接下来场面惨烈,桑博利夫人和她的儿子吵得声嘶力竭,可怜的塞缪尔试图干预,母子俩都粗暴地让他闭嘴。最后赫伯特夺门而出,又直接出了家门,桑博利夫人气得大哭起来。

  第二天没有人提起前一天的事。桑博利夫人生硬地客气着,赫伯特则阴着脸不说话。晚餐之后赫伯特出去了。星期六他跟父母说他有约,不能跟他们去空地了。

  “我们应该也不会缺你一个就不成了吧。”桑博利夫人板着脸说道。

  他们往年都会去海边度假半个月,马上又要到那个时候了。之前目的地他们都选在赫恩湾[16],因为桑博利夫人说去那里的人都比较上档次,而且他们住的地方也好多年没换过了。一天晚上,赫伯特用他最随意的语气说道:

  “对了,妈妈,你最好给他们写封信,说今年我的屋子就不要留了。贝蒂和我要结婚,我们想去绍森德[17]度蜜月。”

  屋子里霎时间一片死寂。

  “有点儿太突然了吧,是不是,赫伯特?”桑博利先生尴尬地说。

  “事情是这样,贝蒂上班的地方在裁员,她现在没工作,所以我们就觉得还是尽快结婚吧。我们已经定了达布尼街上一个两居室的房子,准备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装修。”

  桑博利夫人没有说话,瘦削的脸颊上苍白得一点生气也没有,只看到泪珠滚了下来。

  “行了,妈妈,干吗伤心成这样,”赫伯特说,“男人总得结婚的,要是爸爸不娶你,我也不会在这儿了啊,对不对?”

  桑博利夫人恼火地抹掉泪水。

  “不是你爸爸娶我,是我要嫁给你爸爸。我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体面的人。我知道他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也从来没有让我后悔过,你爸爸当然也没有后悔,是不是,塞缪尔?[18]”

  “那还用问,比阿特丽斯?”他立刻应道。

  “其实,熟悉了之后你会喜欢贝蒂的。她是个好姑娘,真的。我相信你们会发现彼此身上有很多共同点。你不能连机会都不给她啊,妈妈?”

  “除非我死了,否则她绝不可能踏进这个家门。”

  “这太荒唐了,妈妈。要是你能冷静一点,是吧,一切都可以跟以前一样啊,我是说,每周六下午,我们还是会一起去放风筝。只是这次正好有事,我也没办法。是这样,贝蒂还不懂放风筝好玩在哪里,但她会慢慢明白的;而且我们结婚了之后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来陪你和爸爸放风筝,这都很合情合理。”

  “那是你以为。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如果你跟那个女人结了婚,就别想再放我的风筝了。那个风筝从来都不是你的,是我从家用的钱里出的,你要明白,那是我的风筝。”

  “行吧,随便你。反正贝蒂觉得那就是小孩的玩意儿,说我这个岁数放风筝应该觉得丢人。”

  他起身,又一次愤怒地冲出了家门。半个月之后他跟贝蒂结了婚。桑博利夫人拒绝出席婚礼,也不准许她丈夫去。他们跟往年一样去度假,然后回家,也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习惯中。星期六下午,夫妇俩会去空地,放他们那只巨大的风筝。桑博利夫人从来不提儿子,她打定主意绝不会原谅他。但桑博利先生跟儿子坐同一班火车,有时会遇到,如果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就会稍微聊上一会儿。有天早上桑博利先生抬头看了看天。

  “是放风筝的好天气。”他说。

  “你和妈妈还放风筝吗?”

  “你说呢?她现在技术都不比我差了。你应该来看看她是怎么把裙摆夹起来跑下山坡。实话跟你说,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一面。岂止跑起来,她简直跑得比我都快。”

  “你在逗我吧,爸爸!”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自己买个风筝,赫伯特。你从小都对它那么着迷。”

  “这还用你提醒吗?我也提过一次,但你知道女人什么样子,贝蒂说:‘别装小孩。’唉,我真是不懂了。当然我也不想买个小孩的风筝,而那些大风筝可不便宜。我们开始装修的时候,贝蒂说挑最好的,长期算起来更省钱,所以我们就去那种分期付款的店,每个月结了账,再加房租,我剩下的钱勉强够我们用度。他们都说养两个人不比养一个人费钱,照我的经验可不是这样。”

  “她不上班吗?”

  “对啊,她说她上班上了那么多年,现在结婚了就不想那么拼了,而且家里也总要有人打扫,有人做饭的。”

  这样过了半年,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桑博利夫妇还是照例去了空地,突然桑博利夫人跟丈夫说:

  “塞缪尔,你看到了吗?”

  “要是你指的是赫伯特,我也看见了。我没提是觉得你知道了也不过就是恼火。”

  “不要跟他说话,假装没见到他。”

  赫伯特跟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站在一起,也没有要跟父母说话的意思,但桑博利夫人一定注意到了,儿子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他们飞在空中的风筝,这正是赫伯特之前经常用的那只。晚了之后风有点凉,桑博利夫妇就回家了。桑博利夫人的脸上全是恶意,显得很有精神。

  “不知道下个周六他会不会来?”塞缪尔说。

  “要不是我觉得打赌不对,塞缪尔,我就跟你赌六便士他会来的。我一直在等。”

  “你一直在等?”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风筝他是铁定放不下的。”

  她猜得没错。接下来的那个周六,还有往后每个周六,只要天气合适,赫伯特就会出现在空地上。他们之间没有交流。赫伯特只是站在那边看上一会儿,然后缓缓走掉。这样过了好几周,桑博利夫妇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们有一天没有带那只他一直看到的大风筝,换成了一只小的、像盒子一样的风筝,就是照着儿子当年的设计做出来的。赫伯特看到其他放风筝的人对它都很感兴趣,围了过来,而桑博利夫人一个劲地在说着什么。塞缪尔第一回跑下土丘的时候风筝没有起来,很可怜地扑腾到地上去了。赫伯特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看这只风筝失败他万般难受。桑博利先生又上到土坡顶上,第二次盒子风筝乘着风飞了起来。周围的看客甚至欢呼起来。过了一会,桑博利先生收回风筝,拿着它往土坡走,桑博利夫人则走向自己的儿子。

  “想要试一下吗,赫伯特?”

  他一时忘了呼吸。

  “好的,妈妈,我试一下。”

  “这个做得不大,因为他们说,这和老式的风筝不一样,一开始你得先找到窍门。但大风筝的规格我们都定好了,他们说熟悉了之后,只要找一个风好的日子,它可以飞两英里高。”

  桑博利先生走了过来。

  “塞缪尔,赫伯特想要试一下这个风筝。”

  桑博利先生把风筝递给他,笑得很开心,赫伯特让母亲帮他拿着帽子。然后他从坡上飞奔而下,风筝恰到好处地被风托住,看着它飞升,赫伯特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看着这么一只黑色的小东西这么美好地飞翔,确实让人开心,但赫伯特心里记挂的是那只父母正找人制作的大风筝。他们肯定要失败的。妈妈说那东西能飞两英里高,天呐!

  “回家来喝杯茶吧,赫伯特,”桑博利夫人说,“他们正要做的那个大风筝,我们给你看下设计,或许你还能提些建议。”

  赫伯特犹豫了一下,之前跟贝蒂说他只是出来散步,松一下筋骨,她不知道他每周都来空地,现在一定在家里等着他。但诱惑实在难以抵御。

  “去喝杯茶也好。”他说。

  喝完茶之后,他们一起看新风筝的图纸。这个风筝好大,有些装置赫伯特见都没见过,做出来一定很贵。

  “你们自己肯定放不起来的。”他说。

  “努力试一试总无妨。”

  “一开始我可以帮忙的,除非你们觉得完全不需要。”他问得很心虚。

  “这主意或许不坏。”桑博利夫人说。

  赫伯特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么晚,贝蒂很是气愤。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赫伯?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不说别的,饭菜早就凉了啊。”

  “碰到几个朋友,聊过头了。”

  贝蒂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直都生着闷气。

  晚饭之后赫伯特提议去看电影,贝蒂拒绝了。

  “你要是想看就去,”她说,“我没心情。”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赫伯特又去了空地,母亲还是把风筝让给他放。新的风筝也预订了,三周之后就能拿到。没过一会儿他母亲对他说:

  “伊丽莎白来了。”

  “贝蒂?”

  “来监视你的。”

  赫伯特受的惊吓确实不小,但装出一副勇猛的样子。

  “让她监视,我无所谓。”

  但他还是有点紧张,没有答应跟父母回去喝下午茶,直接回家了。贝蒂在等着他。

  “所以跟你聊天的朋友就是这两位啊。你老是星期六下午出去散步,我疑心很久了,突然我想到了。放风筝,你啊你,你可是个成年人啊。要我说的话,真丢死人了。”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在乎。我喜欢,你不喜欢那就给我忍着。”

  “我不会忍着的,跟你说明白了吧,我不会就这么让你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每个周六都会去放风筝,我愿意放到什么时候就放到什么时候。”

  “是那个老虔婆,她就是处心积虑要把你从我身边拉走。我看穿了她。不要忘了她是怎么对我的,你要是个男人以后就不要再跟她说话。”

  “我不允许你把这种词用在她身上,她是我的母亲,见她不管多勤快都是我的权利。”

  这一架吵了好几个小时;贝蒂对着丈夫尖叫,赫伯特朝着妻子怒吼。他们之前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因为两人都脾气耿直,但向来是小矛盾,这回是他俩第一次真的翻脸。第二天两人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周也是如此,虽然表面上和解了,但心里的怨愤依然还在。巧的是接下来两个周六都是瓢泼大雨。贝蒂看见雨势,暗自笑了笑,而赫伯特表面上什么反应也没有,看不出失望。吵架的记忆渐渐模糊了,他们的家就两个房间,睡在同一张床上,除了默契地淡忘分歧,也没有别的法子。贝蒂对她的赫伯加倍体贴,心里琢磨着,现在丈夫已经知道她嘴上厉害,不是随便就能糊弄的,应该明白事理了。赫伯特算得上是个好丈夫,至少钱这方面很慷慨,人也靠得住。给她一点时间,一定能把他管教好。

  不过,半个月之后,天放晴了。

  桑博利先生和儿子早上等火车,在站台上遇到,父亲说:“看起来,明天是放风筝的好日子。新风筝到了。”

  “已经到了?”

  “你妈妈说,依照我们的心意,自然是希望你能来帮忙的,但谁也不能在夫妻之间制造矛盾,要是你害怕贝蒂,我是说,怕她大闹一场,你最好还是不要过来了。我们在空地上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他对这风筝也狂热得很,说只要有人放得起来,他就一定可以。”

  赫伯特一下子妒火中烧。

  “你们不准让任何陌生人碰我们的风筝。我肯定会来的。”

  “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赫伯特,要是你不能来我们完全可以理解。”

  “我会来的。”赫伯特说。

  第二天他从城里一回到家,就把上班的穿戴换了宽松的衣裤,套了件旧的外套。贝蒂进了卧室。

  “你在干吗?”

  “换衣服。”他兴高采烈地答道。赫伯特已经兴奋到顾不上守什么秘密了:“他们有只新的风筝到了,我要去把它放起来。”

  “不会的,你去不了,”她说,“我不会让你去的。”

  “别犯傻了,贝蒂。我是肯定要去的,你要明白,你要是看不惯可以怎么办,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

  “我不会让你去的,这事没商量。”

  她关上门,咬紧牙关站在门前,眼神炽烈。但她个子很小,而赫伯特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他抓住妻子的左右手臂,把她推到一边,但贝蒂恨恨地踹他胫骨。

  “你是想让我给你一记耳光吗?”

  “你要是出了门就别回来了。”她吼道。

  赫伯特把她整个抱了起来,虽然贝蒂不停在挣扎,双脚踢个不停,还是被扔到了床上。然后赫伯特就出门了。

  之前那个小的盒子风筝在空地上出现,固然引发了些许骚动,但和这回相比,简直不算什么。但新的风筝不好把控,虽然他们跑得气喘吁吁,不少同好还热情地出谋划策,赫伯特就是没法把它放起来。

  “没关系,”他说,“我们很快会找到窍门的。没别的,就是今天风不太对。”

  他跟着父母回家用了点下午茶,还是像以前一样讨论风筝,迟迟没有回自己家,因为他知道贝蒂会闹成什么样,但是等到桑博利夫人进厨房去准备晚餐,他也只能往回走了。贝蒂正在看报纸。抬头看他。

  “你的东西都装好了。”

  “我的什么?”

  “你没听错。我说过,你要是出去就不要回家,之前忘了你还有东西在这儿。都打包好了,在卧室里。”

  赫伯特讶异地看了妻子两眼。她继续假装看起了报纸。赫伯特很想揍她一顿。

  “行吧,随便你。”他说。

  他走进卧室。衣服都装进了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棕色的纸包裹,是贝蒂把剩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裹在了一起。赫伯特一手拎起行李箱,另一手拿着包裹,一言不发地穿过客厅,走出大门。他走到母亲的家门前,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母亲。

  “我回家了,妈妈。”他说。

  “你回来了啊,赫伯特。房间帮你准备好了。把东西放下,先进来吧,我们正好要开饭。”他们走进餐厅。“塞缪尔,赫伯特回来了。快点出去买一夸脱啤酒回来。”

  不仅仅是在晚餐桌上,赫伯特整晚都在给父母讲他和贝蒂间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说啊,赫伯特,你这样走掉最好,”儿子讲完之后桑博利夫人评论道,“我早告诉过你了,她做不了你的妻子。层次不够,下等人,而你从小一直过的是优越的生活。”

  赫伯特发现他喜欢睡在自己的床里,他活到现在只在这张床上才舒坦;他也喜欢周日早上不刮胡子,不洗漱,下楼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一边吃一边读着《世界新闻》。

  “我们上午不去教堂了,”桑博利夫人说,“你也一定心烦意乱的,赫伯特,我们今天就放松放松。”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聊了很多风筝,也聊了很多贝蒂,讨论接下来她会干什么。

  “她会想办法让你回去的。”桑博利夫人说。

  “那她想得可太好了。”赫伯特说。

  “你肯定得给她日常开销吧。”父亲说。

  “为什么要给她?”桑博利夫人喊道。“赫伯特是被她骗了才娶她的,给了她一个家,现在却被这个女人赶出来了。”

  “正常的钱我会给的,只要她别来烦我。”

  赫伯特过得一天比一天舒服,实际上他甚至感觉自己从来没离开过这个家,回来住就像一只小狗回到自己的狗窝;有母亲给他洗刷衣服、修补袜子真是太好了;母亲给他做他吃惯了的、最喜欢的食物;贝蒂做饭就是东拼西凑,一开始还挺有趣,就像每天在野餐,但这种东西男人很难吃得尽兴,而且母亲的观念是新鲜食物总比罐头里的好,这一点也是赫伯特始终介意的。他现在看见罐装三文鱼就反胃。除此之外,地方大一些,可以四下走动,也肯定好过挤在两个小房间里,其中一个还得当成厨房。

  “离开这个家是我犯过最大的错误,妈妈。”赫伯特有次这样跟母亲说道。

  “我知道,赫伯特,但你现在回来了,而且再也不用走了。”

  他发工资是在周五,那天晚餐刚吃完,门铃响了。

  “是她。”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赫伯特脸色煞白,母亲瞥了他一眼。

  “你不用管,”她说,“我去见她。”

  桑博利夫人把门打开,贝蒂踏在门槛上;她本来要硬闯的,被桑博利夫人拦住了。

  “我要见赫伯。”

  “你见不了,他不在家。”

  “他在的,我看他和他爸爸进了屋子,就没再出来。”

  “好吧,他不想见你,要是你再胡闹,我就报警。”

  “我要我这星期的生活费。”

  “赫伯特对你来说,从来就只是个拿钱的地方,”桑博利夫人打开自己的钱包,“给你三十五先令。”

  “三十五先令?每个礼拜的房租就要十二先令。”

  “你只能拿三十五先令,再多不可能。他在这里吃住也得付钱啊,不是吗?”

  “那家具的分期付款也要钱啊。”

  “等要付钱的时候再说。这钱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贝蒂被唬住了,心里乱糟糟的非常沮丧,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桑博利夫人把钱塞进她手里,砰地把门在她眼前关上了。

  她回到餐厅,说:“把她打发了。”

  门铃又响起来,而且是反复响个不停,但屋里的人没有理睬,没过多久安静下来,他们猜想贝蒂应该走了。

  第二天天气明朗,风速刚刚好,赫伯特失败了两三次之后,已经找到操控大风筝的窍门。他不断放出金属丝,盒子风筝在空中扶摇直上。

  “看呀,已经最起码有一英里高了。”他兴奋地跟母亲说道,此刻的愉悦是前所未有的。

  又好几周过去。他们一同商量着写好一封信,让赫伯特寄给贝蒂,说只要她不骚扰赫伯特,也不打扰赫伯特的家人,每周六上午就会收到邮局转去的三十五先令,而且每到还款日,赫伯特也会去结清家具的分期款项。虽然桑博利夫人极力反对,但桑博利先生难得跟妻子意见相左,他和儿子都认为不这样做违背良知。赫伯特现在已经熟悉了新的风筝,可以表演一些让人叹为观止的技巧。他也不屑于再跟其他放风筝的人比试,因为没有人跟他在同一水平线上。每周六的下午都是他闪耀的时刻,周围这么多放风筝的人都没有他这样的好福气,他知道这些人都在妒忌他,赫伯特享受这种妒忌,也陶醉于旁观者的欢呼和崇拜。有一天晚上从车站跟父亲一起往家里走,贝蒂就埋伏在路上。

  “好呀,赫伯。”她说。

  “好呀。”

  “桑博利先生,我有些话想私下跟我丈夫聊一聊。”

  “你要跟我说的话,没有我父亲不能听的。”赫伯特阴沉沉地说。

  贝蒂愣了愣。桑博利先生很尴尬,不知道应不应该走开。

  “那好吧,”贝蒂说,“我想让你回家,赫伯。那天晚上帮你打包行李,我不是真的想让你走,只是吓吓你的。我当时气坏了,现在很后悔。这样太傻了,为了一只风筝闹成这样。”

  “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要明白。你把我赶出来是你为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贝蒂的脸颊上泪珠一颗颗滚下来。

  “可是我爱你,赫伯。如果你非要放你那些蠢风筝,那你就去放吧,我不介意了,只要你能回来。”

  “多谢你了,但这还不足以让我回去。我知道我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婚姻生活我已经过够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试。走吧,爸爸。”

  他们快步走了,贝蒂没有试图再追上来。接下来的周日他们去了教堂。桑博利家有个棚屋是存放煤块的,他们把风筝也都收在这里,从教堂回来吃过午餐,赫伯特又忍不住去棚屋看风筝——他太喜爱这只新的风筝了,时不时就要来亲近一下。一转眼他又跑了回来,脸色苍白,手里握着一把斧子。

  “她把风筝毁了。用这个劈的。”

  桑博利夫妇也惊恐地大喊,急忙朝棚屋跑去。赫伯特说的果然没错,那只新的昂贵的风筝,散落一地,有人用斧子残暴地劈了一通,风筝的木制结构支离破碎,那个绕线轮也被砍成无数碎片。

  “她一定是趁我们在教堂的时候干的。不用说了,一定是候着我们出门的。”

  “可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桑博利先生问。

  “我有两把钥匙,回家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把不见了,但没有多想。”

  “你也没法下结论就一定是她干的,空地上有几个家伙一直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种事他们未必干不出来。”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赫伯特说,“我去一趟,当面问她,要真是她干的,我就杀了她。”

  他的怒气实在骇人,桑博利夫人都害怕了。

  “杀了人,然后偿命吗?不行,赫伯特,我不让你去。让你爸爸去一趟,等他回来我们再决定下一步。”

  “这样好,赫伯特,让我去。”

  要说服赫伯特费了些工夫,但最后去的还是桑博利先生;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

  “确实是她干的,她直接就认了,而且还很自豪。她具体用的字词我就不重复了,还真挺吓人的,大致的意思,就是她妒忌那只风筝,她说赫伯特爱那只风筝胜过爱她,所以就把风筝毁了。要是她觉得有必要再干一次,一定也不会犹豫。”

  “她运气好,这些话不是对着我说的。否则我一定拧断她的脖子,就算被吊死,我也无所谓。行,反正她别想再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绝不可能。”

  “她会告你的。”父亲说。

  “让她告。”

  “这一期的家具费下星期要交了,”赫伯特夫人轻声说,“换了是我,是不会付的。”

  “那他们就会把家具搬走,”塞缪尔说,“所有他之前付的钱也打水漂了。”

  “那又怎么样?”她说。“赫伯特又不缺这点钱。现在总算彻底甩掉那个女人了,他回到了我们身边,这才是关键。”

  “我压根儿就不在乎这点钱,”赫伯特说,“我已经可以想见他们来搬家具的时候她的那张脸了。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她真的在意,尤其是那架钢琴,当宝贝一样。”

  接下来的那个周五,赫伯特没有付那一周的生活费,贝蒂还写信来,转达家具公司的话,说要是某天之前没有付清那一期的款项,他们会来把家具收走。赫伯特给他们回了一封信,说自己状况有变,不会继续支付分期账单,他们可以自行决定何时前来移走家具。贝蒂只得去车站堵他,赫伯特不睬她,贝蒂就一路跟着一路高声咒骂。晚上贝蒂会去桑博利家无休无止地按门铃,屋里的人都觉得快要被逼疯了,桑博利父母想尽办法,才拦住儿子没冲出去打人。有一次贝蒂扔石头砸破了客厅的窗户。她还在明信片上写满痛斥赫伯特的污言秽语,寄到他的公司去。后来她终于去了当地的治安法庭,投诉丈夫抛弃了她,而且没有负担她的生活费用。赫伯特被传唤。双方各执一词,法官大概也觉得这个案子滑稽,但没有明说。他试着让夫妻俩和解,但赫伯特断然不肯回妻子身边。法官下令他必须每周给贝蒂二十五先令,赫伯特说他不会付的。

  “那你就准备坐牢。”法官说。“下一个案子。”

  可赫伯特说到做到。贝蒂再次投诉,他又一次被带到法庭上,法官问他为什么不服从判决。

  “她毁了我的风筝,我说我不会再给钱,那决计是不会再给的。要是你想关我,那我就去坐牢。”

  法官这回严厉多了。

  “你这个年轻人太愚蠢了,”他说,“我再给你一周时间,把拖欠的生活费补上,要是我再听到你乱来,就到牢房里想清楚了再出来。”

  赫伯特没有付钱,这也是为什么我的朋友内德·普莱斯顿知道了这样一个人,然后我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怎么看?”故事讲完之后,内德问道。“你知道吗,贝蒂不是个坏姑娘,我见过她几回,除了妒忌赫伯特的风筝,妒忌到发疯,她身上没有别的毛病;而赫伯特也绝对不是傻子,实际上他比多数人要聪明。你觉得放风筝到底有什么魔力,让这傻瓜变得这么疯狂。”

  “我不知道。”我回答,又想了好一会儿。“你知道,我对放风筝是一无所知的。或许是他看着风筝直冲云霄,似乎能随着心意让风为己所用,就让他觉得自己有掌控自然的力量。在他头顶翱翔的风筝,飞得那么高、那么自由,或许在某种奇特的心理中,他觉得自己就是那种风筝,逃离了生活的单调。不管怎么隐约、朦胧,风筝代表了自由和冒险。你也明白,这样的梦幻是种病毒,人只要被感染,所有皇家医生和手术师都治不好他的。不过这些想法也都很虚幻,要我说也是无稽之谈。人这种动物心理太复杂,我是不太懂的,有人比我懂得多得多,你最好还是拿这个难题去问问他们吧。”

  注释

  [1] 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

  [2] 英文俗语,指一个人极为羞怯、腼腆。

  [3] 即本集中的《插曲》(“Episode”)。

  [4] CaféRoyal,1865年在伦敦摄政街开张,一直是广受伦敦和世界名流青睐的重要地点。

  [5] “赫伯”(Herb)和“伯蒂”(Bertie)都是“赫伯特”(Herbert)的亲切叫法。

  [6] Sam,“塞缪尔”(Samuel)的亲切叫法。

  [7] Bea,“比阿特丽斯”(Beatrice)的亲切叫法。

  [8] 类似面包,周围松脆,可以蘸肉汁。(周日吃烤肉配约克郡布丁,再加烤土豆、蔬菜等,是英国一种传统正餐。)

  [9] 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

  [10] 约等于一米七八。

  [11] Me for Bedford,贝德福德是英国一个地名,而“ford”是英文里常见的地名后缀,这句无聊的俏皮话大致可理解为“我去床镇/床村啦”。

  [12] 赫伯特说Look at them kites,是不规范的英语,他母亲纠正为those kites。

  [13] 约等于两米一三。

  [14] 原文“you done what?”,是不符合语法规范的口语。

  [15] 桑博利夫人用了口语化的强调句式;而英文中有教养的口音不会省略H的气声。

  [16] Herne Bay,度假海湾,位于英国肯特郡。

  [17] Southend,英格兰东南部港市,海滨度假胜地。

  [18] 作者此处用了不少拼写方式指出桑博利夫人又露出了较低阶层的人会省掉H的发音方式。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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