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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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Woman of Fifty[1]
我有一个教授朋友叫怀曼·霍尔特,在美国中西部一所规模不大的大学里教英语文学。听说我要去附近一座城市演讲(所谓的“附近”是参照美利坚的幅员辽阔说的),他写信问我能不能到他的班里做一个讲座。他还提议我在他家里住几天,好带我去周边的乡野转一转。我接受了邀请,但告诉他因为行程的关系,我最多只能住两个晚上。他在火车站接我,开车到了他家,喝了一杯之后一起步行到了校园。到了那个礼堂,我着实吓了一跳,之前还以为充其量就是跟二十个学生闲聊,但礼堂里都是人,我却没有准备什么正式的演讲。尤其是看到几个中年甚至上了年纪的人,大概是学校的老师,我更为忐忑,怕他们觉得我说的东西太肤浅。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先是怀曼介绍了我,这样的开场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会让听众失望的,但总之就上台讲了起来。把要说的话说完,又尽力答了几个问题,我跟怀曼一起退到演讲舞台后面的一个小休息室里。
好几个人也进来了,说了些这样的场合最寻常的恭维,我也照规矩客气地应对着。我正口干舌燥想喝杯酒,一位女士进来要跟我握手。
“再次见到你太高兴了,”她说,“我们上次见面真的是好多好多年之前了。”
我很肯定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人,费力地从我累到僵硬的嘴唇间挤出一个笑容,热情地握了握她的手,心里不停琢磨这到底是谁。我那位教授朋友一定是从我表情里看出我在回想,说道:
“格林太太的丈夫是学校的老师,她自己也开了一门课,关于文艺复兴和意大利文学。”
“是吗?”我说。“有意思。”
我完全没有因此想起什么。
“怀曼有没有跟你提过,明天晚上是在我们家里聚餐?”
“太好了。”我说。
“并不是什么聚会,只有我丈夫,他的弟弟,还有我们的弟媳。我猜,这么多年过去,佛罗伦萨一定很不一样了吧。”
“佛罗伦萨?”我心里这样问着。“佛罗伦萨?”
看起来,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现在这位女士大概五十岁,灰白的头发做了大波浪,但并不惹眼,发型也很简单。她微微有些发福,穿戴虽然体面,但并不太考究,那条裙子应该就是某个大商场在当地分店卖的成品衣。一双大大的浅蓝色的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既没有抹腮红,口红也涂得很克制。这应该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举止之中透露出某种母性,有种心满意足的宁谧,让我很愿意亲近。佛罗伦萨我是经常去的,大概是其中某次跟她匆匆见过,她或许只去过那么一回,所以当时见面给她留下的印象自然要比我深一些。必须承认,我对大学教师的家属所知不多,若说我对一个教授的妻子有任何预期,那应该正好就是这样;她一生中应该过得都不宽裕,但做了不少朴素、有益的事,却又波澜不惊,全是小小的聚会、小小的争执、小小的蜚短流长,有种乏味的忙碌,佛罗伦萨之行激动人心,让她久久难忘,这也很好理解了。
回怀曼家的路上他跟我说:
“你会喜欢贾斯帕·格林的,这人很聪明。”
“他是什么课的教授?”
“他不是教授,是个讲师,但是个非常出色的学者。他是格林太太的第二任丈夫了,之前一位是意大利人。”
“哦?”这和我本来的假想实在不太吻合。“她之前叫什么名字?”
“这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我想之前的婚姻肯定不算美满,”怀曼呵呵笑了两声,“这是我自己推断的,因为只要在意大利待过的人,不管时间长短,总会有一两样东西表露出来,但她家里一样都没有;我总以为该有张长餐桌啊,一两个陈年的箱子啊,墙上挂着的刺绣斗篷啊。”
我也笑起来,那些糟糕的东西我见识过不少,是很多去过意大利的人会买的,比如木制的烫金蜡烛架、威尼斯的镜子,还有坐着极不舒服的高背椅。你去古董商的店里,满眼的旧玩意,它们放在其中确实不难看,但买了带到其他的国家去,就十有八九要叫人失望后悔了。首先它们往往不是真的古董,就算是真的,也会显得尴尬,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劳拉有钱,”怀曼继续说道,“他们结婚的时候,在芝加哥的房子,从地窖到阁楼,都是劳拉装修的。那简直像是个展览用的样板房;粗鄙可怕装修风格的集大成之作。每次进他们客厅,我都忍不住赞叹女主人的品位,每一处装饰、每一件摆设都挑得那么准,绝对都是你去大西洋城[2]在他们每个二流酒店的蜜月套房里会找到的东西。”
要解读怀曼这些话中的讽刺意味,我得先说明,他家客厅里全是镀铬和玻璃的表面,到处是质地粗糙的现代织物,风格张扬的立体主义[3]地毯,墙上是毕加索和巴利乔夫[4]画作的复制品。不过,那一天他给我吃的晚餐倒是很美味。我们聊起各种共同关心的话题,一晚上都谈得很愉快,结束时还喝了两瓶啤酒。我睡觉的那张床在一个现代到张牙舞爪的房间里,我上床看了一会儿书,关灯收拾心情准备睡觉。
“劳拉?”我问自己。“她原来叫劳拉什么呢?”
我努力回想,清点我在佛罗伦萨认识的所有人,希望能联想起我是在何时何地遇到格林太太的。既然要一起吃饭,我想回忆起一两件细节,证明我没有忘记她。人一旦被忘记,都觉得受到侮辱,我想大概是我们或多或少总觉得自己不是无足轻重的,总觉得会给交往过的人留下印象。我已经蒙蒙眬眬睡着,可眼看着就要落入酣睡的极乐中,大概是潜意识终于从奋力回想的重负中解脱,变得活泼起来,突然睡意全无,因为我想起劳拉·格林是谁了。难怪我想不起她,因为上回见到这个女子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我在佛罗伦萨待了一个月,只不过偶然碰到过她几回。
那时“一战”刚结束。她的未婚夫在战争中阵亡了,劳拉和她母亲设法到了法国,去墓碑前凭吊。他们都是旧金山人。伤心的事情办完,母女俩就来了意大利,准备在佛罗伦萨过一个冬天。那时候城里聚居了一大群英国人和美国人。我认识几个美国朋友,其中有一对是哈丁上校和他的妻子,他的这个上校头衔是因为在红十字会里位高权重。他们夫妻在博洛尼亚街的别墅很漂亮,请我去住。上午我一般都在观光,到中午的时候去托纳波尼路的多尼咖啡馆[5]见朋友,一起喝杯鸡尾酒。所有你认识的美国人、英国人,还有在那个圈子经常见到的意大利人,都会在多尼咖啡馆碰头,整个佛罗伦萨的八卦,都可以在那里听到。平日里基本都有一场午餐会,要么放在某家餐厅,要么就在离市中心一两英里的某幢别墅里,一般都有个非常漂亮的花园。有人送了我一张“佛罗伦萨俱乐部”的卡,下午我就和查理·哈丁去那里打桥牌,或者玩一种用到三十二张牌的扑克,常玩得惊心动魄。到了夜里则会有一场宴会,可能还是要打桥牌,经常还有人跳舞。虽然见到的永远是那几张面孔,但总算人数够多,而且各式各样的都有,很少让人觉得乏味。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关心文艺,在佛罗伦萨当然也理应如此,所以日子过得确实很闲,但也不全然浅薄、空洞。
劳拉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她和母亲住在供膳食的家庭旅馆中,不过那算是佛罗伦萨很高档的一家了。从她们母女的开销看,还是很宽裕的。来佛罗伦萨的时候,她们就带着一些介绍信,很快就认识了不少朋友。大家都同情劳拉的这段经历,很愿意在力所能及处帮助她们,而劳拉和她母亲本身也都很好相处,所以没过多久,她们自己就赢得了足够好感。母女俩也很好客,经常在那些餐厅里办午餐会,通心粉自然要吃,炸肉片[6]是少不了的,喝的是基安蒂酒[7]。在这个大都会的社交圈里,克莱顿夫人或许是有些迷茫的,大家一本正经或兴高采烈聊的事情,她都觉得陌生,但劳拉马上投身其中,像她本来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她雇了一位意大利女士教她意大利语,很快就跟着老师读起了《地狱篇》[8];那些关于文艺复兴艺术和佛罗伦萨历史的书,她读得如饥似渴;有时候在乌菲齐[9]或者某个教堂里,我会遇见她,手里一本“贝德克尔”[10],认真地研究着那里的艺术作品。
我当时已经四十好几,她才二十四五岁,所以虽然时常遇到,但也只是客套的熟人,算不得亲近。她绝对称不上漂亮,却有种不寻常的好看。一张鹅蛋脸,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乌黑的头发只是很简单地从中间分开,朝两边梳,盖过耳朵扎成发髻,垂在脖子后面。她皮肤很好,天生面色红润;五官长得纵然不差,也没有哪里可以大加赞赏的;小小的牙齿很白,很齐整。劳拉最值得称耀的是她举手投足间那种随意的优雅,所以他们说她舞技“出神入化”时,我一点也不惊讶。她身材也不错,虽然照那时的风尚看,还略嫌饱满了些;她的样子既像一些晚近意大利画家在圣坛背壁上画的圣母,又隐隐带着一丝情欲,我想这种奇异的组合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至少这一点让她对不少意大利人很有吸引力,他们一般上午会去多尼咖啡馆,少数几个也会被邀请到那些英国人、美国人的别墅,参加午餐会或者晚宴。面对求爱的年轻男子,她似乎非常老练——不管对他们多么可爱、优雅、和善,那些男人总无法真正接近她。很快劳拉就明白他们要找的是一个会继承财富的美国姑娘,好帮他们重振家业,于是她会很得体地让他们知晓,其实她没有什么钱,我一向非常欣赏她在这样的交流中那种带着笑意的羞涩。那些男士会轻轻叹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向更有希望的猎物,多尼这个好地方,这样的女子总是不缺的。他们还是会和劳拉跳舞,甚至为了不让技艺生疏,还会跟她调情,不过他们向往的很快不再是婚姻了。
不过有一个年轻人始终没有放弃。因为他经常在俱乐部打扑克,所以我对他也略有了解。扑克我打得不多,因为从来赢不了,脾气大一些的外国人有时会说意大利人都是串通的,专为了坑我们钱,但也有可能是这种牌局他们更熟一些罢了。劳拉的追求者叫蒂托·迪桑皮特罗,他打牌的勇猛有时甚至不计后果,输掉的数目经常难以负担。(我这里说的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的真名在佛罗伦萨的历史上是非常响亮的。)他长得很英俊,不高也不矮,一双精致的黑眼睛,浓密的黑发向后梳,发油抹得很亮,皮肤是橄榄色,面相是古典美男子的面相。他没有什么钱,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生计,但似乎并不妨碍他寻欢作乐,而且他穿得也总是很漂亮。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或许租了个房间,或者就住在某个亲戚的阁楼中。祖上的辉煌家产只剩佛罗伦萨城外三十英里的那座“五百时期”[11]的庄园,我从来没有见过,但听说美得让人叹为观止,一个荒废的大花园里立着柏树和檞树,花坛、露台和人造洞穴的边缘都被杂草掩埋,雕像也都倾颓了。蒂托的父亲是个伯爵,就鳏居在庄园里,他还有一个小葡萄园,自己做了葡萄酒卖掉,还会卖自家园中橄榄树榨的橄榄油,这就是他的生活来源。他几乎从来不到佛罗伦萨,所以我没有见过他,但查理·哈丁跟他还算熟悉。
“他完美展示了一个托斯卡纳的老派贵族是什么样的,”他说,“年轻的时候他做过外交,有见识,又通人情。那种风度实在太迷人了,听他说一句你好,简直像是受了一份恩惠。他也很会聊天。身上自然是一个铜板都翻不出来的,继承来的一点点财产他都挥霍在赌场和女人身上了,但他承受穷困也那么有气派,就好像钱这种东西根本配不上他的关心。”
“他大概什么岁数?”我问。
“要我说,五十左右,但依然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帅的男人。”
“哦?”
“贝西,你来形容一下。他第一回来这里的时候还跟贝西调过情,后来进展到什么地步我就不清楚了。”
“别说傻话,查理。”哈丁太太笑了起来。
哈丁太太此时给丈夫使的眼色我见过,一个女人结婚多年之后依然对丈夫颇为满意,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女人都觉得他很有魅力,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贝西说道,“他跟你聊天的时候,你就觉得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你这个女人了,当然会觉得得意。但这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游戏,女人要是当真那也确实蠢到家了。但他是真的很帅,又高又瘦,举止潇洒。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眼神是流动的,像是少年的眼睛。头发已经雪白,但依旧很浓密,跟他那古铜色的年轻的脸庞互相映衬,简直摄人心魄。他有种沧桑的神色,好像受尽了磨难,但同时又似乎透露着他是如此不凡,你很难想象那种浪漫的感觉。”
“他那双流水般的大黑眼睛还盯着一个翻身的机会,”查理·哈丁冷冷地说道,“他绝不会让蒂托娶一个像劳拉这么穷的姑娘。”
“她自己就每年有五千美金,”贝西说,“等她母亲走了,她的收入还能翻倍。”
“她母亲还能再活三十年,再者说,养一个丈夫、一个公公、两三个孩子,还有重建一座庄园,五千一年经花吗?那个庄园已经破败到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找不出来了。”
“我看那孩子爱劳拉爱得死去活来的。”
“蒂托今年多大了?”我问。
“二十六。”
又过了几天,查理回来吃饭。那天难得,午饭没有别的客人,他告诉我在托纳波尼路碰到了克莱顿夫人,说她那天下午要和劳拉还有蒂托一起开车去见他父亲,还要看一下那个庄园。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贝西问。
“要我猜,一定是蒂托带劳拉去给老头审核一下,如果通过的话就要求婚了吧。”
“他会通过吗?”
“绝无可能。”
但查理猜错了。参观了房子之后,两位女士被领着在花园里散步。也不知怎么回事,克莱顿夫人突然发现自己走在一个小巷里,身边只剩下了老伯爵。她不会说意大利语,但伯爵曾在伦敦的使馆里当过一段时间随员,所以英文勉强够用。
“克莱顿夫人,您的女儿很迷人,”他说,“难怪我的蒂托爱上了她。”
克莱顿夫人不是笨蛋,蒂托带她们来这个世代相传的庄园,她大致也猜到了是什么心思。
“意大利年轻人都容易头脑发热,劳拉不是个糊涂的姑娘,不会把他们的关切太当真的。”
“我还期盼着她对我这孩子有些动心呢。”
“跟她跳舞的还有几个年轻人,我看不出劳拉对谁特别偏爱,”克莱顿夫人的回答多少显得有些冷漠,“我想我应该告诉您,我女儿的收入是很有限的,在我死之前,也不会增加了。”
“我也坦率地告诉您,在这世上,我除了这幢房子和它周围的几英亩土地,一无所有。我儿子如果娶一个身无分文的女孩,的确生活很难维系。但他不是一个为了发财搜捕结婚对象的男人,他爱您的女儿。”
伯爵不只气度高贵,他也知道如何打动人心,克莱顿夫人也感觉到了,态度缓和了一些。
“你说的其实也无关紧要,在美国,我们大人不安排小孩的婚事。要是蒂托想娶我女儿,让他自己去问,如果劳拉想嫁的话,大概就会答应的吧。”
“要是我没有大大地误会,我儿子此刻应该就在求婚。我全心地希望他能成功。”
他们继续漫步向前,很快就看到两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手拉着手。刚刚发生了什么不难猜想。蒂托亲吻了克莱顿夫人的手,和父亲的两侧脸颊。
“克莱顿夫人,爸爸,劳拉已经同意成为我的妻子。”
订婚的消息在佛罗伦萨的社交圈里引起不小震动,当时办了好几个派对,恭喜这对年轻人。明显看得出蒂托很爱劳拉,但劳拉有多爱蒂托就颇难揣度了。蒂托那么英俊,人又活力四射,还那么深情,很有可能劳拉也是爱他的,但她又是那种不显露感情的姑娘,还是原来的样子:平和、亲切、正经、友好,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我也想过,劳拉接受蒂托的求婚,其中多少是因为他那个了不起的姓氏,带着那么多久远的联想,又有多少是因为看到了那幢美好的房子,周围可爱的风景,还有那个浪漫的花园。
“不管如何,至少对男方来说,是爱的结合了,”我们讨论的时候贝西·哈丁评论道,“克莱顿夫人跟我说,不管是蒂托还是他爸爸,丝毫没表露出他们关心劳拉有多少钱。”
“我赌一百万美金,他们早打听好了劳拉有多少钱,一分一厘都不差,而且算好了换成里拉有多少。”哈丁说罢还哼了一声。
“你这老头太可怕了,亲爱的。”她说。
哈丁又哼了一声。
我没过几天就离开了佛罗伦萨。婚礼办在哈丁家里,来了好多人,享用他们准备的食物,喝他们的酒。蒂托和新娘在卢佳诺街找了一个公寓,老伯爵又回了他在山里的那座孤独的庄园。我再去佛罗伦萨已经是三年之后,而且只能待一个礼拜。那次还是住在哈丁家里,问起一些旧友,想起了劳拉和她母亲。
“克莱顿夫人回旧金山了,”贝西说,“劳拉和蒂托跟伯爵一起住在庄园里。他们过得很幸福。”
“生孩子了吗?”
“没有。”
“往下讲啊。”哈丁说道。
贝西瞪了丈夫一眼。
“这么多年了,从来想不通,我是怎么跟一个我这么讨厌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她说,“他们夫妻放弃了卢佳诺街的那套公寓。劳拉花了好多钱整饬庄园,之前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她还装上了中央供暖,又买了好多家具,总算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了;然后,蒂托打扑克输了不大不小一笔钱,也是可怜的劳拉填上的。”
“他不是有工作吗?”
“不算什么正经工作,后来也没干了。”
“贝西的意思是,他被解雇了。”哈丁补充道。
“反正,长话短说,他们想着住在庄园更省钱,劳拉也觉得这样蒂托就不会做荒唐事了。她自己很爱那个花园,打理得美极了。蒂托把她当女神一样,老伯爵也很喜欢儿媳。所以,结局还是皆大欢喜的。”
“那可能有件事还得说,那就是蒂托上周四来了,”哈丁说,“打牌打得像个疯子,我不知道他最后输了多少钱。”
“查理,你真是的。可他不是答应过劳拉再不赌钱了吗?”
“赌徒做的这种承诺怎么可能守得住。这次也会跟上回一模一样。他会痛哭流涕,说自己怎么爱她,说这笔欠债事关荣誉,要是还不上他只能一枪毙了自己。然后劳拉就会跟之前一样替他还钱了。”
“他就是性情太软了,可怜的蒂托,除此之外你挑不出他有什么毛病。跟大多数意大利丈夫不一样,他绝对忠于自己的爱人,而且一点坏心思都没有。”她朝哈丁看了一眼,似乎带着一点故作沉痛的意思,说道:“我也没见过有哪个男人是完美的丈夫。”
“你最好赶快开始物色起来了,亲爱的,否则就太晚了。”他微笑地跟妻子逗趣。
告别哈丁夫妇之后,我回了伦敦,跟查理·哈丁有书信交流,但并不规律。大概一年之后,我收到了他一封信。跟往常一样,告诉我上次来信之后他做了些什么,提到他去了一次蒙特卡蒂尼[12],享受那里的温泉浴场,还跟贝西去罗马见了一些朋友。他还提起那些我在佛罗伦萨认识的人,谁谁谁买了一幅贝利尼[13],哪家的太太去美国跟丈夫离了婚。接着他写道:“想必你也听到迪桑皮特罗家的事了。我们都很震动,一天到晚都在聊他们。劳拉这个可怜的姑娘非常伤心,而且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警察也不体谅,反复在问她问题。自然的,我们把她带到这里来照顾了。蒂托下个月受审。”
我全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所以立刻回信问他。哈丁的回信很长,讲的事情非常可怕。我尽量简单地把残忍的事实陈述出来,不添加多余的细节。下面的内容一部分是哈丁的那封信,还有一部分是我两年之后又去哈丁家他跟贝西当面告诉我的。
伯爵和劳拉相处,从一开始就很融洽;看到父亲和妻子一下成了亲密的好朋友,蒂托也很高兴。他对父亲的爱不亚于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父亲来佛罗伦萨多了起来,这也让蒂托很开心。那个公寓有个备用的房间,有时候父亲会住上两三晚。伯爵会跟劳拉一起去古董店挑拣可以放进庄园的东西,一起跟老板讨价还价。那幢大房子里本来只见大理石地板和空旷的房间,让人感觉极是凄凉,在古董店里伯爵不仅懂行,言谈也进退有度,一件一件家具和摆设放进去,很快庄园就像是一个温馨的住处了。劳拉热爱园艺,和伯爵花了很多时间规划、设计,再监督工人重塑花园昔日的荣光,那种久远的美几乎让人心生敬意。
蒂托经济上遭遇难关,他们只能放弃佛罗伦萨的那个公寓,劳拉倒看得很淡,她那时候已经厌倦了佛罗伦萨的社交圈,能住到丈夫祖传的豪宅里,她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但蒂托喜欢城里的生活,日后只能远远待在庄园里让他黯然,可他又不好抱怨,要不是自己干的蠢事,本不需要这样削减开支。好在汽车没有卖掉,趁父亲和劳拉忙得难以分心,他就可以开远路去找乐子,其实他们未必不知蒂托时不时会去佛罗伦萨的俱乐部小赌几把,但也乐于睁一眼闭一眼了。一年过去。这时候,他有种挥之不去的朦胧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清缘由。一个不自在的地方是劳拉似乎不像最初那样喜欢他了,再者,有时候父亲好像对他颇不耐烦。父亲和劳拉之间总有很多话说,但蒂托一直觉得自己被排挤在谈天的边缘,就好像他只是个小孩,大人在说一些大人的事,他就该安安静静坐着不要出声。他很多时候都意识到自己出现时,父亲和劳拉并不欢迎他,没他的话两人会更自在。蒂托了解父亲的过往,知道他有怎样的名声,但心里升起的怀疑是那样可怕,他立马就会消灭这种想法。可有时候,他确实捕捉到父亲和劳拉间的眼神交流,让他惊惶,父亲眼里是温柔的占有欲,妻子的眼里是一种情欲上的心满意足。他若是在另两人之间看到这样的眼神,必定会认为他们就是情人。但他不能也不愿相信父亲和劳拉间有什么,确实,挑动女子的芳心是伯爵的本能,他那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劳拉也很有可能为之所动,但这是两个他深爱的人,想象他们之间有那样罪恶的,几乎是乱伦的关系,只是片刻的想象也让蒂托难以承受。有一点他很肯定,就是劳拉只以为自己的感受是正常的,是一个婚姻美满的年轻妻子对公公正常的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她不应该再与父亲天天待在一起了,提出他们应该住回佛罗伦萨。劳拉和伯爵都对这个提议大为震惊,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劳拉说她砸了这么多钱在庄园上,把它改造得这么宜居,不可能再搬进城里一个凄惨的公寓,再说也负担不起。夫妻俩吵了起来,蒂托越来越激动。劳拉说了一句什么话,在他听来,是劳拉在抱怨她之所以搬到庄园来住,还不是为了让丈夫免受诱惑。又要提起他在牌桌上输掉的钱,让蒂托非常恼火。
“你总用你的钱来羞辱我,”他的语气非常激烈,“我没那么笨,我要是为了钱才结婚,找的肯定不会是像你这么穷的女人。”
劳拉脸色煞白,朝伯爵望了一眼。
“你没有权利跟劳拉这样说话,”他说,“像个没教养的无赖。”
“我在跟我的妻子说话,谁也管不着。”
“你错了,只要在我的屋子里,你必须尊重你的妻子,这是她的权利,也是你的义务。”
“需要你教我如何待人的时候,父亲,我会通知你的。”
“你太没有规矩了,蒂托。我请你离开这个房间。”
伯爵看上去非常严厉,又格外尊贵,蒂托虽然怒火中烧,依然有些害怕。他噌地站起来,冲出房间,重重地甩上了门。他开车去了佛罗伦萨,那天赢了不少钱(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庆祝赢钱喝酒还喝过了头,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庄园。劳拉又成了她最平和、友善的样子,不过他父亲倒有些冷冷的。谁都没有提起前一晚的事情。不过自那以后,情况更糟了。蒂托整日阴沉着脸,时常发脾气,伯爵对他多有挑剔,两人就交换些尖利的言辞。劳拉并不介入,但有次父子俩吵得格外凶恶,蒂托感觉事后劳拉一定去说情了,因为自此他再也无法惹恼父亲,就好像他只是个任性的小孩,只能多些耐心和包容。他认定劳拉和父亲一定勾结了起来,这种疑心根本无法遏制。劳拉还一如她往日那般善解人意,跟蒂托说,他在乡下待久了一定非常枯燥,让他可以多去佛罗伦萨见见朋友,这自然让蒂托的疑心变本加厉。
他很快下了结论,认定劳拉这套说辞只可能是为了让他多出门。他开始监视父亲和劳拉。知道两人在某个房间,他会突然进门,以为会看到某些暧昧的姿势,或跟踪他们到花园里某个隔绝的角落。他们聊的始终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听不出有什么忧扰。劳拉见到他出现,也笑得很舒心。这种猜疑太折磨人了,但他就是指认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他开始喝酒,变得神经质,非常容易生气。想证明他们越界,他没有证据,一点证据都没有,可又骨子里深信不疑,这两人一定用了什么方法把他蒙蔽了,那一定是非常惊人、非常恶心的手段。他日以继夜地琢磨这件事,觉得自己都要疯了。心里那团痛楚的暗火快要把他整个人焚烧殆尽。有次去佛罗伦萨,他买了一把手枪,那件事他心里早没了疑问,只要拿到证据,他一定把那两人都杀了。
我不知道最后的灾祸是如何引发的。从审讯记录中,我们只知道蒂托那一晚实在承受不住煎熬,冲到父亲房间里去开诚布公地对峙。伯爵讽刺他、笑话他,两人猛烈地争执,蒂托掏出手枪,开枪把伯爵打死了。然后他颓然倒在父亲尸体上,哭得歇斯底里。枪声反复响了好几下,劳拉来了,仆人也蜂拥而至。蒂托跳起来,抓起手枪,后来听他自己说是想自杀,但他太犹豫,其他人手脚太快,把枪夺走了。他们报了警。蒂托在监狱基本都在哭,他不吃东西,只能强行喂他;他告诉审问他的地方法官,杀人是因为父亲与他妻子私通。劳拉不知被讯问了多少遍,发誓和伯爵之间只有天然的亲情,再无其他。对佛罗伦萨的民众来说,这起谋杀确实太惊悚了。意大利人都确信劳拉有问题,但她的英国、美国朋友,都无法相信她做得出蒂托指控她的罪行。他们到处跟人说蒂托太神经质,醋意攻心,失去了理智,而且在这方面太蠢笨,自己妻子那种美国人的松弛,却被他当成了罪恶的情欲。蒂托的指控表面上看也确实荒唐。卡洛·迪桑皮特罗比劳拉年长快三十岁,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丈夫这么年轻、英俊,又这么爱她,谁能想象这个女子会和公公生出什么感情呢?
劳拉跟法官和蒂托的辩护律师见面,哈丁也在场。那些律师决定以蒂托精神错乱为由来申辩。辩护方找来的专家检查了之后认为他精神确实不正常,控方找来的专家检查之后认为他精神正常。有一个事实证明他的罪行是有预谋的:他三个月之前就买了那把手枪。后来又发现他欠债累累,债主们都在逼他;他没有别的出路,唯有卖掉庄园才有可能送走债主,而父亲一死庄园就归蒂托所有了。意大利没有死刑,但有预谋的杀人犯会被终身单独囚禁。开庭的日子就要到了,那些律师又来找劳拉,说现在只剩一个办法才能救蒂托,那就是劳拉在法庭里承认和伯爵有私情。劳拉脸上霎时惨白。哈丁拼了命地反对,说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在这里要求劳拉去做伪证,毁了自己的名声,救那个不成器的赌棍和醉鬼,最初嫁给他已经是大不幸了。劳拉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她终于说到,“既然只有这样才能救他,我可以。”
哈丁想要劝阻,但劳拉心意已决。
“如果蒂托要在牢房里一个人度过余生,我心里也永远不会安宁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开庭之后,她被传唤到法庭上,宣誓之后陈述公公和她保持了一年多的情人关系,法官宣布蒂托精神失常,送去了精神病院。劳拉本想判决出来立马离开佛罗伦萨,但意大利开庭之前的程序太繁琐,这时候她已经快要生产。哈丁夫妇无论如何请她临盆前留在他们家。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但只活了二十四小时。她往后的打算是先回旧金山,找到工作之前先住在母亲那里。之前蒂托的挥霍和她在庄园上花的钱,再加上后来打官司的开销,她确实处境艰难。
这些事大部分是哈丁告诉我的;不过有一天他去了俱乐部,我和贝西两个人喝茶,又聊起了这桩悲剧,贝西说:
“你知道吗,查理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因为有些事他也不知道。是我一直没跟他说。男人有些时候是很奇怪的,比女人更容易受惊吓。”
我耸了耸眉毛,没有接话。
“劳拉临走前我们聊了一次,她情绪很糟,我以为是为夭折的宝宝伤心。我想说些宽慰她的话。‘孩子没了你也要想开些,’我说,‘考虑种种因素,或许这也不算最坏。’‘为什么?’她说。‘你想啊,这可怜的小孩有一个杀人犯父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朝我看了一会儿,往日里那种平静的神色里也总带着一丝不寻常,那天也是一样。你猜她接下来说了句什么。”
“完全猜不到。”我说。
“她说:‘你为什么认为他父亲是一个杀人犯呢?’”
“我只觉得血气上涌,脸一定红得跟雄火鸡一样了。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劳拉,你在暗示什么啊?’我问。‘你也去了法庭,’她说,‘我不是说么,卡洛是我情人。’”
贝西瞪着我,那时她想必也这么瞪着劳拉。
“然后你怎么说的?”我问。
“我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没说。我倒也未必就真的是被吓坏了,只是觉得很困惑。劳拉看着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很肯定她眼神中调皮地闪了一下。我觉得自己蠢透了。”
“可怜的贝西。”我微笑着说。
可怜的贝西,此刻我想起那段奇异的往事,又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她和查理离世也好多年了,他们的死夺走了我在世间两个真挚的朋友。然后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怀曼·霍尔特载我在路上开了很久。
格林家的餐会定在七点,我们正好准时到了。既然忆起了劳拉是谁,我自然无比好奇地想要再次见到她。进了客厅,怀曼确实没有夸张,这是把平平无奇演绎到了极致。确实住在里面没有哪里不舒服,但却也找不到一丝主人的个性,这套房子简直像是原封不动邮购来的。它的毫无生趣堪比一间政府的办公室。经过介绍,我先是见过了男主人贾斯帕·格林,又认识了他的弟弟埃默里和埃默里的太太范妮。贾斯帕·格林身材魁梧,有些发福,满月似的圆脸,一头乌黑的蓬松头发又粗硬、又杂乱,惹人注目。他戴着一副塑胶镜框的大眼镜。我吃惊的是他的岁数,太年轻了,最多三十出头,所以要比劳拉小二十岁左右。他的弟弟埃默里是个作曲家,在纽约一个学校里教音乐,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妻子是个漂亮的年轻演员,目前暂时没有工作。贾斯帕·格林调了几杯鸡尾酒,除了苦艾酒加多了那么一点点,已经很过得去了;然后我们坐到了餐桌边。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得很开心,甚至有些喧闹。贾斯帕和他弟弟说话都很大声,而他们三个(两兄弟和弟媳)都非常健谈。他们互相打趣,讲了很多笑话,也笑了不少;他们聊了艺术、文学、音乐,还有戏剧。我和怀曼有机会的时候就插两句话,虽然这样的机会很罕有;劳拉甚至不找这样的机会。她坐在桌子一头,一派宁静祥和,听着这些不经过大脑的胡话,嘴角是宽厚的微笑,显得乐在其中——要提醒的是,那些不是愚蠢的胡话,他们说的东西都很聪明又时髦,但依然是胡话。劳拉的态度里透露出一种母性,奇怪的是却让我想起阳光下一只毛皮锃亮的腊肠犬[14],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周围她自己那窝活蹦乱跳的小狗,目光慵懒却又警觉。我当时在想,这些关于艺术的闲扯在劳拉听来,跟她记忆里那些鲜血和情爱相比,也太空洞了,只是不知这样的比较会不会在她心头闪过?或者,她记忆里也早没了那些事情?时间毕竟久远,可能只像一场噩梦了。或许这些平庸的装潢是她努力遗忘的一种方式,而身处在这些年轻人中间是对她心灵的一种放松。或许贾斯帕那种聪明的愚蠢让她觉得舒服。经历了那样撕心裂肺的惨剧,乏味至少没有意外,正是她想要的。
怀曼是伊丽莎白时期戏剧的权威,可能因为这一点,大家聊着聊着转到了这个领域。之前我就发现贾斯帕·格林喜欢在各种话题上颁布律法,现在他做了如下论述:
“我们现在的戏剧全完蛋了,因为我们的戏剧家不敢去处理激烈的情绪,而写悲剧没有这样的主题是不行的,”他说话声音很洪亮,“十六世纪,他们材料丰富,各种夸张的情节和凶残的主题都很适用,于是他们就写出了伟大的剧本。那我们这些剧作家要到哪里去找主题呢?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骨子里太淡漠、太逆来顺受了,这样提供的素材剧作家就算用了也写不好,所以他们很悲惨,只能整天去写一些上流社会是怎么聊天的,实在无关痛痒。”
我又在想,这些话劳拉会怎么看,但我很小心地避免与她眼神交汇。这些人如果要听,劳拉就有一个故事可讲,里面是不伦之恋、妒忌和弑父,足以给一个莎士比亚的继任者发挥了,但如果他真的要用,写到结尾处,我想他肯定觉得有必要再往台上横一具尸体。而劳拉的那段故事,只论我所知晓的结局,固然是出乎意料,不但略嫌怪诞阴森了,却又悲凉地未脱常理。现实生活总是这样草草收场[15]。我也思考过,她何必如此费力地要和我这个旧相识重新往来,当然,她没有什么道理会推断出我知道那么多,或者她凭直觉就相信我不会出卖她,而这种直觉就很正确,又或者我即使说出来了她也无所谓。她静静地听着三个年轻人兴奋的唠叨,我时不时偷偷看她友善、亲切的面容,但什么也读解不出。若非我确知有那么一段历史,必然要打赌这位女士一生波澜不惊,从来没受过什么不祥之事的侵扰。
那一晚就那样结束了,我的故事也讲完了;但怀曼和我回到他家之后还发生一件小事,我把它记一下只是为了有趣。我们打算睡觉前喝瓶啤酒,就到厨房去取。门廊里的时钟响了十一下,这时电话响了。怀曼接完电话回来,低声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什么那么好笑?”我问。
“是我一个学生。学校是不许他们十点半之后打电话给老师的,但他太心神不宁了,问我罪恶是如何来到世间的。”
“你解答了吗?”
“我跟他说,圣托马斯·阿奎那[16]也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心神不宁,所以他不管如何焦躁,这件事还是得靠自己琢磨。我说等他找到了答案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不管多晚——就算凌晨两点也不要紧。”
“我想你可以有很多个长夜不用担心会接到他的电话了。”我说。
“不瞒你,我自己也有这个感觉。”他微笑道。
注释
[1] 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
[2] Atlantic City,美国新泽西州东南部城市。
[3] Cubism,二十世纪初期毕加索等人在巴黎首创的视觉艺术风格,放弃透视法,用几何形状同时表达多个视角和维度。
[4] Pavel Tchelitchew(1898—1957),原文作Tchelicheff,俄罗斯出生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舞美设计师,最有名的是用几何图形刻画人的头部。
[5] 托纳波尼路(Via Tornabuoni)是佛罗伦萨著名的购物街,被誉为“佛罗伦萨的会客厅”;多尼咖啡馆(Gran CafféDoney)是这条街上的著名咖啡馆,十九世纪末开张,1986年停业。
[6] Scaloppini,特色意大利菜,用牛肉、鸡肉做成薄片,配以佐料煎炸。
[7] Chianti,基安蒂是佛罗伦萨附近的一个葡萄酒产区,经典基安蒂酒是意大利最高档的葡萄酒之一。
[8] Inferno,但丁所作《神曲》的第一部。
[9] Uf?zzi,佛罗伦萨的艺术博物馆,藏有世界上最精美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Uf?zzi”本意“办公室”,十六世纪末建造时本用于行政、法律机构;1769年作为博物馆开放。
[10] Baedecker,应指十九世纪德国出版商贝德克尔(Karl Baedeker)发行的旅行指南。
[11] 意大利人用“五百”(Cinquecento)指代1500年至1599年,是文艺复兴高度发达的一个时期。
[12] Montecatini,意大利中部小镇,温泉旅游胜地。
[13] 贾科坡·贝利尼(Jacopo Bellini,1400—1470)和他的两个儿子(Gentile Bellini和Giovanni Bellini)都是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重要画家。此处所指不详。
[14] 德国种小猎狗,身长、腿短,适于追逐獾、狐等。
[15] 此处直译应作:“现实生活更多时候以爆炸的巨响了结,而不是一声呜咽。”借用了艾略特《空心人》(The Hollow Men)的结尾:“世界就这样结束/不是一声爆炸的巨响(a bang)而是一声呜咽(a whimper)。”
[16] St.Thomas Aquinas(1224/1225—1274),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罪恶问题”是神学中的重要命题,托马斯·阿奎那的解决方案大致是不把罪恶看成实在的力量,而只认为它是善的缺失。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