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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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pisode[1]

  那一晚依然是个小聚会,因为我们的女主人喜欢大家聊在一起;餐桌边从来不会多过八个位置,一般就只有六个人,餐后去客厅,椅子也摆得讲究,就怕两个人缩到角落里私下聊起来,毁了气氛,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到了之后发现每个人我都认识,心下一喜。除了女主人,还有两位有趣、优雅的女客人,此外就是把我算在里面一共三位男士,其中一个是我朋友内德·普莱斯顿。我们的女主人还有一个规矩,绝不同时邀请夫妻,因为只要同时出现,就会让对方束手束脚,无法尽兴,若有哪对伉俪不愿被拆散,他们就都不用来了。不过,这里的酒菜都是上乘的,聊的天也几乎每一回都很有意思,一般我们收到邀请都会到场。有时候这位女主人也受到非议,说她给丈夫的邀请比给妻子的邀请更多,她就会为自己辩护,说她也很无奈,男人结婚的概率就是比女人要高。

  内德·普莱斯顿是个苏格兰人,性格随和,喜欢热闹,天生会讲故事,因为说话不是一般的啰唆,有时候故事会讲太长,但往往讲得跌宕起伏,大家都乐意听到底。内德没有结婚,平时开销不大,小小的收入够用了,说到这一点也算是他的运气,他患有慢性肺结核,这种病虽不会一下置你于死地,但可以好多年让你没法好好挣钱。时不时地他会病重两三个星期下不了床,但好了也就好了,又见他如往日一般兴高采烈,也如往日一般夸夸其谈。我常怀疑要住到高级的疗养院去他的钱不够,不过以他的性格脾气,恐怕捱不住那样的生活。内德太爱俗世的乐趣了。身体好的时候他家里待不住的,午饭在外面,晚饭在外面,而且会抽着烟斗坐到很晚不回家,喝好多威士忌。要是他当时甘心过一种病人的生活,或许现在还活着,但他不是那样的人——谁又忍心怪他呢?一天晚上派对回来就大咳血,死时才五十五岁;很可能回家路上他还沾沾自喜地以为,那一晚大家兴致盎然又全靠的是他。

  他的活力像很多肺痨病人一样,接近头脑发热,最怕空闲下来,总是在找可以投入精力的事业。具体他从哪里听来的我倒也不知道,但总之沃姆沃德丛林监狱[2]缺了几个探监工作者[3],他一下兴致盎然,就去了内政部找负责监狱的官员,递了申请。这工作没有工资,虽然有不少人因为同情或是好奇,愿意投身其中,但很容易厌倦,或者发现太耗费时间,可他们往往照管着一批囚犯的困难、利益和未来,一旦撒手不管,往往就留下好大的烂摊子。内政部那批人于是就小心起来,忌惮那些可能坚持不下去的申请者,会仔细调查履历、个性,也从其他各个方面评判他适不适合。之后还会有一个试用期,从暗处观察,只要感觉不对,就礼貌地表达感谢,并告诉他此处不再需要他继续辛劳了。可内德·普莱斯顿的面试官纵然如此严厉和敏锐,依然认可他从各个方面考察都足堪信赖,而他也从一开始就和典狱长、狱卒和囚犯分外投契。内德是个完全没有阶级观念的人,所以囚犯不管社会地位如何,跟他接触都会觉得自在。内德不会说教,甚至不太提什么是非对错;他自己一生中不但没有犯过罪,也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事,但他似乎并不看重囚犯们的罪行,就好像跟他自己的肺结核一样,是必须忍耐的烦扰,但反复讨论也不会让它好起来。

  沃姆沃德丛林监狱关的都是初犯,整个建筑都散发着阴森的凉意,像个禁地。内德带我去过一次,门特地为我们打开,我当时就起了鸡皮疙瘩。进去了之后穿过几个大厅,见到一些囚犯在干活。

  “见到朋友的话要假装没看见,”内德告诉我,“他们讨厌被认出来。”

  “你是觉得我很有可能在这见到朋友吗?”我冷冷地说。

  “这种事从来说不准的,如果说你有哪个朋友开太多空头支票,触碰了法律,或者在公园里被逮到有伤风化,我也不大会惊讶。可要是我告诉你,我有多少回在这里碰到宴会上结识的人,你一定难以置信。”

  内德的职责之一是囚犯初入囹圄之时,帮他们挺过开始几天艰难的时光。经过了庭审、判刑,他们的精神非常脆弱;基本程序办完之后,要经历一个进入监狱的过程,从脱衣服到洗澡,从体检到讯问,从换上囚服到被领进牢房,最后关上牢门,他们往往都会崩溃。有些会哭得歇斯底里,有些吃不下,有些睡不着,内德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振作一些,而他那副轻描淡写的腔调,再加上自然而然的热心,往往有神奇的效果。如果他们担心自己的妻小,内德会帮着去探望,如果这家人太穷困,他还会接济。囚犯的一大苦恼,就是觉得自己被隔绝了,再没有资格关心大家关心的事,所以内德会带去一些新闻。他还会记下报纸的体育版面,转告给他们重要跑马赛的结果,或者拳击冠军最近一场有没有打败对手。犯人未来要如何,他会出谋划策,真到了快出狱的时候,会帮他们物色合适的工作,劝说雇主给个机会,让他们改过自新。

  没有人对罪犯不感兴趣,聚会只要有内德在,聊天或早或晚都要转到这个话题上。那天晚餐用完,我们在客厅里端着酒杯,坐得很舒服。

  “最近‘丛林’里有没有好玩的案子,内德?”我问道。

  “没有,没啥好玩的。”

  他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哑,笑起来是很喧闹的。现在他就突然发出这样的笑声。

  “今天去见了一个女的,太有意思了。这姑娘的丈夫是个入室盗窃犯,警察盯上他很久了,但直到最近才把他关了进去。他动手之前都会和妻子设计好不在场证据,曾经被逮捕了三四次,上了法庭之后警方就是没办法戳破那个不在场证明,只好一次次把他放了。不久前他又被警察带走,但心里一点都不慌,他和妻子做的这份不在场证明滴水不漏,肯定又是无罪释放。他的妻子进了证人席,但完全让他莫名其妙的是妻子没有给出那个不在场证明,他就被判刑了。我去监狱里看他,牢狱生涯的愁闷还在其次,他主要心思都在困惑为什么妻子没有照计划给证据。他让我去见她,问到底怎么回事。所以啊,我就去了,你猜那姑娘说了什么?她说:‘先生,是这样的:那个不在场证明做得太漂亮了,我不忍心就这么浪费它。’”

  自然我们都笑了起来。讲故事的人喜欢一群能欣赏他的观众,而内德·普莱斯顿是不介意在舞台中心多待一会儿的。他又讲了两三个小故事,一般这些故事都有一个他很乐于向我们灌输的中心思想:英格兰在完全民主之前,有所谓的下层人,但在那个阶层,却能找到更多的激情,更多的浪漫,更多的不计后果,相比之下,富足阶层就无趣得多,这群人有钱、有闲,大概也受过更好的教育,但瞻前顾后,非常懦弱,过于循规蹈矩。

  “干活的那些人读书少,”他说,“他们也不大会表达自己,你就以为他们没有想象力。这就大错特错了。他们的想象力瑰丽极了。或许他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你就以为他没有紧张、胆怯的时候,那你就又错了,他心里脆弱得很。”

  然后他跟我们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我用自己的话尽量把它复述得到位些。

  弗雷德·梅森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材高大、匀称,五官俊美,眼睛是蓝色的,笑起来很友善,让人看着舒服,但之所以他走在街上路人会纷纷转头盯着他看,在于他那头浓艳的红发,不但茂密,而且卷曲得也很夸张;可以说是赏心悦目的景观了。或许正是头发给他添了几分性感,他的阳刚之气像某种会让你眩晕的香水。他的眉毛也浓密,颜色只比头发略淡一点,一般红头发的人皮肤都很可怕,但弗雷德很幸运,他的皮肤像细腻的橄榄。因为年轻有活力,总是在微笑或者大笑,再加上无所顾忌的眼神,每次笑起来神色都很诱人。他二十二岁,好像只因为活在这世上就很开心,让你见了也不自禁地舒畅。这样的长相,最关键是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男子气,不用说,女人都喜欢他。他很有魅力、很温柔,也很有激情,只是实在太过花心。他也不是真的无情或无耻,其实本性纯良,但每回对哪位女士有了掠影浮光的心动,他都会让对方知道,自己想要的不过是开心一下,要他保持专一是不可能的。

  弗雷德是个邮递员,负责的区域在布里克斯顿[4]。那是伦敦人口密度很高的一块地方,有个古怪的名声,说这里的罪犯也是伦敦郊区之中最多的,因为河对面往这边开的电车整夜不停,你在“西伦敦”[5]偷了抢了一户人家,很方便就能回到自己在布里克斯顿的住处。弗雷德喜欢他的工作。布里克斯顿交叉着无数街道,街边排满了一幢幢小房子,里面住着的人很多就在附近上班,但也有职员、售货员、各种技术工人,每天一早要赶到河对岸去。弗雷德身体健朗,走街串巷送信对他是很愉快的事。有时候是个包裹,要亲手递交,有时候是挂号信,需要签字,那他还有机会见到不同的人。他爱跟人打交道,分配了新的线路,干不了多久那里的人就都认识他了。后来他岗位换了一下,要去一个个红色邮筒把信都取出来,送去当地的主邮局。有时候一圈邮筒都收好,邮包是很重的,但弗雷德自诩身强体壮,邮包的分量只让他觉得有趣。

  有一天在一条比较富庶的街上,都是半独立的别墅,他刚掏空了一个邮筒,收拢了袋子,一个姑娘跑了过来。

  “邮递员,”她喊道,“能不能再收下这封信,很急,我得这一波就把信寄出去。”

  弗雷德朝她友善地笑了笑。

  “从来不介意为女士效劳。”他说着把袋子放下来,打开袋口。

  “本不该麻烦你的,只是确实很着急。”她说着把手里的信递给了弗雷德。

  “写给谁的——男人?”他微笑道。

  “不关你的事。”

  “行行行,真了不起。但信我一句,这家伙不行的,你不要相信他。”

  “你太大胆了。”她说。

  “她们都这么说。”

  他摘下帽子,用手顺了顺头顶那一大把红色的鬈发。那女孩看了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哪里烫的头发?”她咯咯一笑问道。

  “哪天有空我带你去。”

  他俯视着那个女孩,眼里带着笑意;女孩觉得这人有些不一样,让她胸腹之间有种特别的反应。

  “好了,我得走了,”他说,“要是我再不赶紧干活,天知道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样。”

  “我可没拦你。”她平静地说。

  “这就是你会后悔的地方了。”他答道。

  弗雷德使了一个眼神,那女子心里七上八下的,自觉脸红到了耳根。她转身回了屋子。弗雷德留意了一下,是和邮筒隔着四扇门的那一家。他往前走还得经过,抬头看了一眼,发现网眼布的窗帘动了一下,知道那女子在看,心里很得意。接下来几天他每次路过都会观察那栋屋子,但再也没有发现过那个姑娘。有天下午,弗雷德正要走进那条街,正巧撞见她。

  “你好啊。”他停下来打招呼。

  “你好。”

  她一脸通红。

  “最近没见着你呀。”

  “那你也没有错过什么。”

  “这一点我跟你想得不一样。”

  这姑娘比记忆中还好看些,黑头发、黑眼睛,颇为高挑纤瘦,身材不错,白皙的皮肤,雪白的牙齿。

  “找天晚上跟我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这样效果好。”他又露出那种魅力四射的不羁的笑容。

  她忍不住笑起来。

  “在我这儿可没什么效果。”

  “就跟我去吧,人就年轻一次。”

  弗雷德身上有种很迷人的气质,那女孩就是没法生硬地回绝他。

  “我确实没办法,家里人不会让我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出去的。实不相瞒,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他们可操心了。再者说,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告诉你不就行了吗?弗雷德。弗雷德·梅森。你不能跟他们说你跟你的女朋友去看电影吗?”

  此时她心里的感受之前从来没有过,都分不清是痛还是愉悦,只是很奇怪地有些喘不上气。

  “应该可以吧。”

  他们定了日子,定了时间和地点。她到的时候弗雷德已经到了,两人进了电影院,电影开始之后,他伸手搂住她的腰,没有说什么话,她双眼还是盯着银幕,也二话不说把弗雷德的手挪开了。他握住她的手,她把手抽走。弗雷德很惊讶,女孩一般都不会这样。如果进电影院不是搂搂抱抱的话,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买票进来。散场后弗雷德陪她回家,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叫格雷丝·卡特,她爸爸在布里克斯顿大街开了一家自己的店卖布,招了四个店员。

  “一定赚了不少钱吧。”弗雷德说。

  “反正没听到他抱怨。”

  格雷西[6]在伦敦大学读书,拿到学位之后准备去当教师。

  “不是有大生意要你继承吗,当什么老师啊?”

  “爸爸想让我离那家店越远越好——他让我受了那么好的教育,肯定不会让我去帮他的。他想让我过得更好,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父亲最开始是替人跑腿的,之后成了一个布商的助手,就靠努力、诚实、聪明,现在拥有了一份火红的小生意。自己成功了之后,就对独女有了宏伟的期待。他不想让格雷西跟卖布扯上一点关系,希望她嫁一个医生、律师之类的专业人士,或者最起码能嫁给“城里”的人。之后他就打算卖掉自己的生意退休,而格雷西会过上高贵的生活。

  快要拐进他们家那条街的时候,格雷西伸出手来,说道:

  “你最好还是不要送到门口了。”

  “道别你不亲我一下吗?”“我不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想。”

  “你下次还会跟我去看电影的吧?”

  “我想还是不去了。”

  “唉,别这样啊。”

  他的声音里有种温暖的急切,格雷西听得腿都有些发软。

  “要是我答应的话,你会不会守规矩?”他点头。“保证吗?”

  “苍天在上。”

  走开之后,弗雷德挠了挠头。奇怪的姑娘。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确实是层次更高些,毫无疑问。她说话的声音让你欲罢不能,既温暖又柔和。他努力想了想那像什么,就像从她嘴里出来的字词在亲吻你。这话听起来挺蠢的,确实像胡说八道,但他就有那样的感觉。

  之后他们每周会去看一到两场电影,再过一段时间,她允许弗雷德揽住她的腰或是握住她的手,但从来没有超出过这个限度。

  “你之前被男人亲过吗?”弗雷德有次问她。

  “从来没有过,”她简单答道,“我妈的说法很滑稽,她说你不能让一个男人失了对你的尊重。”

  “格雷西,要是能让我亲你一下,用这世上任何东西来换都行。”

  “别说傻话。”

  “只亲一下都不行吗?”她摇摇头。“为什么呢?”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沙哑,说完就快步走开了。

  这话让他措手不及,他从来没有像渴求她一样渴求过一个女子。之前他就整天想她,期待着和她相见的夜晚,他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期待过任何事。刚才这句话彻底俘虏了他。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她在任何方面都优越太多,不说别的,她爸爸日进斗金,她又那么有学问,但他自己只是个邮递员。他们约好了下周五再见,他焦躁得坐立难安,总觉得她会不来。他在头脑中反复播放着她说过的话:或许那意味着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抛弃他了。周五等着她的时候,他太紧张了,看到她终于沿街走来,他几乎因为释然而落泪。那一晚他既没有搂腰,也没有牵手,送她回家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今晚话很少,弗雷德,”她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他又走了几步才接话。

  “我不愿意告诉你。”

  她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恐惧。

  “不管是什么,都告诉我吧。”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完蛋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全是你,整天稀里糊涂的。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爱,直到我爱上了你。”

  “啊,就这件事吗?你吓死了我。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你马上要结婚了。”

  “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要娶的人是你。”

  “是吗,那谁在拦你呢,笨蛋?”

  “格雷西!你是说真的吗?”

  他张开双臂抱紧她,这回完完全全吻在她嘴唇上。她没有抗拒,也回吻他;他感觉到她的激情一点也不比自己淡薄。

  他们的计划是格雷西先告诉父母她订婚了,到了周日弗雷德就上家里来,让他们见一见。星期六布店打烊很晚,卡特先生回家的时候已经累坏了,所以直到星期天吃过午饭她才说了这件事。乔治·卡特身材不高,很结实,精力充沛,脸色红润,生意越做越大,人也开始有些发福;头发快掉没了,但灰白色的一字胡还在不服帖地生长着。他和一些苦出身的老板一样,有奴隶主的做派,总想用最少的钱从店员身上压榨出最多的活儿。他眼尖心细,什么都瞒不住他,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胡闹、犯傻;卡特先生又是个讲道理的人,待人甚至可以说很和善,所以员工都不讨厌他。卡特太太是位体面的妇人,话不太多,面容很亲切,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美貌。他们都已经五十出头了,也是因为结婚晚。当时他们“离家”走到一起,要差不多十年之后才正式成了夫妻。

  听了格雷西准备好的话,他们很是惊讶,但还是挺高兴的。

  “你这个偷偷摸摸的小鬼头,”父亲说,“你看,我从来都没疑心过你跟谁走得近了。好吧,这反正也是迟早的事。他叫什么名字?”

  “弗雷德·梅森。”

  “你在大学里认识的?”

  “不是,你们应该在这附近见过他的,他是个邮递员,一直会来把邮筒里的信收走。”

  “哦,格雷西,”卡特太太喊了起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们让你上了那么好的学,怎么可能嫁给邮递员这样的平头百姓呢。”

  有一时半刻卡特先生说不出话来,他的脸还从没有憋得像现在这么红过。

  “我的女儿啊,你妈说得没错,”他突然喊起来,“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呢?哎呀,这简直荒唐。”

  “我没有糟蹋自己,你们见过他就知道了。”

  卡特太太哭了起来。

  “没想到我们家会落到这种田地,太丢人了,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了。”

  “妈,你别说这样的话,他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工作也是一份正经的工作。”

  “你什么都不懂。”她唉声叹气道。

  “你们怎么认识的?”卡特先生打断她们问道。“他家庭什么样?”

  “他爸爸是邮局的司机,开那种运送邮件的货车。”格雷西答得语气强硬。

  “工人阶级。”

  “是啊,那又怎样,他爸爸在邮局工作了二十四年,所有人都很敬重他。”

  卡特太太咬着手绢的一角。

  “格雷西,我想让你知道一些事,你爸和我结婚之前,我是替人做家事的,他之前不让我告诉你,就怕你会以我为耻。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订婚那么多年都没结婚,我跟着的那位夫人说,如果我一直陪她到最后,就会留一些东西给我。”

  “我就是靠那笔钱起步的,”卡特先生接过话头,“要不是那笔钱,我绝不可能有今天。我可以大大方方跟你说,你妈妈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我没有正经上过学,”卡特太太继续说道,“但我从来都不甘心。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刻,就是你爸说我们能请得起一个女仆了,还告诉我:‘总有一天除了女仆,你还会有个厨子给你做饭。’他没有骗我,可你现在要回到我过去的生活,我之前觉得你无论如何要嫁一位绅士的。”

  她又哭起来。格雷西很爱自己的父母,不忍心看他们这样难过。

  “对不起,妈妈,我知道你会失望,但我也没有办法,这是真话,我太爱他了,全心地爱着他。你们见到他的时候我敢肯定你们也会喜欢他的。下午我们约好了去空地上散步,之后我能带他来吃晚饭吗?”

  卡特太太发愁地看了丈夫一眼;卡特先生叹了一口气。

  “我本是不想见他的,这点不说你也知道,但我想现在也只能先瞧瞧这人了。”

  晚餐的氛围比预想的好。弗雷德并不害羞,他跟格雷西的父母聊起天来,就好像他们认识了好几十年。或许有些事情他之前没经历过,比如吃饭时旁边有可供差遣的女仆,餐厅里都是实打实的红木家具,之后去客厅小坐会对着一架大钢琴,但弗雷德没有露出什么局促的样子。他走了之后,卡特夫妇在卧室里讨论起来。

  “确实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这点你没法否认。”她说。

  “长得好有什么用。你觉得他是看上我们女儿有钱吗?”

  “要说你在什么地方预备了不大不小一笔钱,这他肯定清楚,但他爱着格雷西也是一定的。”

  “是吗,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什么?你没有留意他看女儿的眼神吗?”

  “好吧,不管怎么样,这还不错。”

  后来,卡特夫妇还是按下了他们的反对,但有一个条件,结婚必须等格雷西拿到学位之后。这样至少拖延了一年,父母两人都隐隐保留了一点希望,或许女儿到时会改变心意。之后他们就经常见到弗雷德了;他每个星期天都跟卡特夫妇一起过。慢慢地,这对父母也开始对他生出不少好感。弗雷德太随和,太热情,干什么都那么有兴致,最关键的,他显然爱格雷西爱得死心塌地;先是卡特夫人也被他的魅力迷倒,没过多久,甚至卡特先生都愿意承认这小伙子确实人还不错。弗雷德和格雷西很幸福。她每天去伦敦上课,学习很用功,晚上相聚则更是无比甜蜜。弗雷德给了格雷西一枚很不寒酸的订婚戒指,还经常带她去西区吃饭、看剧。星期天若是天气好,他就开车带她去乡间游玩,说车是朋友借他的。格雷西还问过弗雷德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要不要紧,弗雷德哈哈一笑,说有人给了他一条内部消息,他在一匹冷门赛马身上赚了好大一笔钱。他们想象结婚之后会拥有怎样的一间小公寓,到时装修起来会多么有意思,这个话题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深爱着对方。

  然后就是灾难降临。弗雷德收信的时候从中偷钱被逮捕了。很多人觉得汇款麻烦,就偷懒把钞票塞在信封里,往往很容易就看出来。弗雷德上庭承认了罪行,被判两年苦役。开庭时格雷西也在。直到最后一刻,她还期待着弗雷德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未婚夫供认自己有罪,对她是五雷轰顶。法庭不允许两人相见,弗雷德直接从被告席进了运送囚犯的车。格雷西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扑倒在床上大哭。等卡特先生从店里下班回到家,格雷西的母亲走到女儿房间的门口。

  “格雷西,你下楼来,”她说,“你父亲有话跟你说。”

  格雷西起身,下楼,她连眼泪都懒得擦。

  “报纸看了吗?”他说,伸着手把《晚间新闻》递给格雷西。

  她没有说话。

  “好了,你的这位年轻朋友已经完了。”他语气严厉地继续说道。

  弗雷德逮捕时,格雷西的父母也很震惊,但女儿太伤心了,那么相信一切都是误会,他们不忍心要她从此跟弗雷德断绝关系。但现在必须要把话说清楚了。

  “原来,吃饭和看戏的钱是这么来的;还有那部车。之前我就觉得奇怪,星期天正是该用车的时候,他那位朋友却总是愿意把车借给他。是租的吧?”

  “大概吧,”她痛苦地应答着,“他说什么我就信了。”

  “我只能说,姑娘,这回算是你运气好,侥幸逃脱。”

  “他做这些,也不过是想让我高兴。我在家里习惯了各种好东西,他是不想让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就要吃苦。”

  “你不是要替他开脱吧。他就是一个小偷,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在乎。”格雷西气冲冲地说道。

  “不在乎?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会等他的,等他一出来我就会嫁给她。”

  卡特太太发出一声惊呼。

  “格雷西,你可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她喊道,“那得多丢人现眼你想过吗?你不管你的父母了吗?我们一直都是昂首挺胸做人的。他是个小偷,偷过一次,一辈子都是小偷。”

  “不要再叫他小偷了,”格雷西吼道,愤怒地跺着脚,“他做的那些事,都是因为爱我。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小偷,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你等了十年才跟爸爸结婚,就因为这样一个老太太才会给你一笔钱。你觉得这是爱吗?”

  “你别把你妈扯进来。”卡特先生也扯起了嗓子。这时他想到一件事,锐利地扫了女儿一眼。“你是不是不嫁给那小子不行了?”

  格雷西涨红了脸,说道:

  “不是。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事。而且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太爱我了,不想做任何可能会后悔的事情。”

  他们在乡间度过的那些夏夜,躺在田野中拥吻,她的欲望也和弗雷德一样强烈。她知道弗雷德多么想要拥有她,已经准备好了放弃抵抗。但每次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弗雷德会跳起来,说:

  “行了,我们还是走走吧。”

  然后他会把她也拖起来。她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是想要把它留在结婚之后。这份爱让他发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其实他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要是在结婚前拥有了她,什么都会变味的。而她因为猜出了他的心思,也更加爱他了。

  “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卡特太太哀叹道,“之前你一直都那么乖巧,从来没让我们操心过。”

  “行了,孩子他妈,”卡特先生发狠了,“这件事不用再啰唆了,我现在就把话放在这儿。你必须放弃这个人,听到没有?我以后也得见人,要是你觉得我会允许一个犯人当我女婿,你就别做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受够了。你现在就得给我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来往。”

  “你现在还觉得我会放弃他吗?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一出来我就会嫁给他。”

  “那行,那这个家里就没有你了,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孩子他爸!”卡特太太喊道。

  “闭嘴。”

  “再好不过。”格雷西说。

  “哦,是吗?你觉得你能活得下去?”

  “我难道不能工作吗?我去‘佩恩和铂金斯’求职的话,他们会很乐意雇佣我的。”

  “啊,格雷西,你可不能去商场上班,这太丢人了。”卡特太太说。

  “你能不能闭嘴,孩子他妈,”卡特先生已经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还想去上班?你这辈子除了在大学里弄的那些蠢东西,干过一点活儿吗?都是你妈的好主意,让你上了这么多的学,等你去店里上班可真能派得上大用场!你也尝尝这个滋味,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对着那些纯粹来找茬的老婆娘毕恭毕敬,她们觉得给你添的麻烦越多,越显得她们高人一等。等你被女经理大骂不够精神、不够麻利的时候,我看你能高兴到几时。行,去吧,嫁给你那个囚犯去吧。你也应该知道到时是你养他吧?带着他的那个污点,有人会给他工作吗?滚,给我滚!”

  他气过了头,腾地跌坐进椅子里,一个劲地喘气。卡特太太吓坏了,赶紧倒了一杯水,让丈夫喝了几口。格雷西悄悄出了房间。

  第二天父亲去上班,母亲出门买东西,格雷西走了,行李只装了随身一个小提箱。“佩恩和铂金斯”是布里克斯顿大街的一家大型百货商店,格雷西容貌端正,举止优雅,很顺利就被聘用了,派到女士内衣的柜台。最初几天她借宿在“基督教女青年会”,然后跟一个女同事合租了一个房间。

  弗雷德被关进大牢的那天晚上,内德·普莱斯顿就去见他了。犯人精神垮了,但只是因为想到格雷西。对自己的偷盗罪行他其实看得很轻。

  “我不能亏待了她,你说是不是?她家里人觉得我配不上她,我就想给他们看看,我也不差。到了西区,我总不能带她去酒吧里吃个三明治,配半杯苦啤酒吧?你想啊,她之前就没去过酒吧,我‘只能’带她去餐厅。那些人既然蠢到会把钱塞在信封里,要我说,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但他还是有些害怕,担心格雷西不这么想。

  “我得知道她接下去准备怎么办,要是她现在甩了我——对我来说,一切都完蛋了,你懂吗?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自行了断的,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的。”

  他把自己跟格雷西的爱情故事原原本本地给内德讲了一遍。

  “要是我愿意,我早就可以占有她了,多少次都可以。我的确想,她也想,这我清楚。但我很尊重她,你明白吧?她跟其他姑娘不一样。我跟你说,这真的是千里挑一的女孩。”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发火,时而痛哭。语言如同浑浊的巨浪,从他身体里涌出,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那是满怀激情、接近痴狂的爱。内德承诺他一定会去见那姑娘。

  “告诉她我爱她,跟她说,我干的那些事不为别的,就因为她不管要什么我都想给她最好的;还有,跟她说,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内德·普莱斯顿一有空就去了卡特家,他跟开门的女仆说他找格雷西,女仆说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然后内德问能不能见卡特太太。

  “我去看下她在不在。”

  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女仆,卡片一角刻着他俱乐部的名字,内德心想卡特夫人或许会因为看得起这家俱乐部,愿意见他一面。女仆把他留在门口,但稍待片刻之后让他进了屋子。他被带到了一个古板的客厅,显然很少使用。卡特太太让内德等了很久,进来的时候用指尖捏着那张名片;之所以花了这么久才出现,内德猜想是她觉得应该换一身衣服,现在这条黑色绸裙显然是隆重场合才穿的。内德提了自己跟沃姆沃德丛林监狱的关系,还说了自己正接触一个叫弗雷德·梅森的人。这个名字一出口,卡特太太的态度立马不一样了,满是敌意。

  “不要跟我提这个人,”她高声呵斥道,“这个人就是个小偷。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应该判他五年的,一点不多。”

  “他给你们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内德温和地说道,“要是您愿意再多说两句,或许我可以帮忙解除一些困扰。”

  内德·普莱斯顿还是很会跟人打交道的,也可能卡特太太因为他是位绅士,对他另眼相看。“真有派头。”她很可能在心里这样嘀咕过一句。不管如何,她很快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告诉了内德,越说越难过,还哭了起来。

  “她就这样走了,不要我们了。离家出走——我想不通她怎么忍心这样对我们。天知道我们有多爱她,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能做的我们都为她做了。她爸爸让她滚出家门,不是真心的,只怪这姑娘太固执了。她爸也是一时性急,这老头向来都容易着急的,发现女儿走了之后,他的害怕和担心一点不比我少。你知道她走了之后去了哪儿、干了些什么吗?她去‘佩恩和铂金斯’找了个工作。这可是她爸爸最受不了的地方;一天到晚压价格,照我先生的说法,这是不公平竞争。想到我们的格雷西跟一大帮售货员混在一起——唉,真是太丢人了。”

  内德在心里记下了那家店的名字,之前他还一直没把握能不能从卡特太太那里要到格雷西的地址。

  “她走了之后你见过她吗?”内德问。

  “当然见过了,我知道‘佩恩和铂金斯’见了这么出挑的女孩,肯定二话不说就录用她了。果然,在女士内衣的柜台看到了她。我就等在外面,等他们打烊,然后跟她说上了话。我让她回家,说父亲愿意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你猜这姑娘说什么?她说回家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要我们再不说弗雷德的一句坏话,而且要我们同意弗雷德一放出来就让他们结婚。我没办法,自然就转告给她爸爸了。我还没见过卡特先生那么生气,简直就像是要昏厥过去,他说宁可看女儿死在他跟前,也不会同意她嫁给那个囚犯。”

  卡特太太又大哭起来,内德·普莱斯顿一找到机会就告辞了。他去了百货商店,走到女士内衣的柜台,问哪位是格雷丝·卡特。有人指了一下,内德走了过去。

  “能跟你说几句话吗?是弗雷德·梅森让我来的。”

  她的面色突然变得煞白,似乎有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

  “请跟我来。”

  她把内德领到一条走廊,全是消毒剂的味道,似乎前面就是厕所。周围没了其他人。她满眼焦虑地瞪着他。

  “他让我转达他的爱意。他很担心,怕你太难过。他还让我来问你一件事,其实就问你是不是要甩了他。”

  “我要甩了他?”她眼睛里一下都是泪光,但脸上却是欣喜若狂的神情。“告诉他,只要他还爱着我,对我来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告诉他,我会等他,就算十年二十年我也一样会等。告诉他,我数着日子等他出来,到时我们就结婚。”

  因为怕那个女经理,她只能离开一两分钟;她尽可能地把这两分钟塞满了心里的情话,让内德带给弗雷德·梅森。内德到“丛林”已经接近六点。囚犯五点半下工,弗雷德才刚刚放下手里干活的工具。内德进他牢房的时候,他重重地跌坐在床板上,就好像他焦虑到怕自己马上会腿软跌倒。但内德把消息带到,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怕自己说错话。

  “你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见过她了,我闻得出她的味道。”

  他努力吸气的样子就好像她的体香在他鼻孔里是如此浓烈,而他的脸也盖上了浓浓的一层欲望,五官都霎时间模糊了。

  “你知道吗,我当时太尴尬了,只能把眼睛转开看别的地方,”内德·普莱斯顿说到这里又发出那种粗哑、刺耳的大笑,“他脸上那赤裸裸地真就是性爱啊。”

  弗雷德干活卖力,不惹麻烦,是囚犯中的典范。内德给他推荐过书,他会从图书馆里借出来,但也就止于借出来。

  “我不知怎么的就读不下去,”他说,“一翻开书我就想到格雷西。你知道,她随随便便亲你一口的时候——啊,那就很甜蜜了——可当她真的亲你的时候,我的天,那真是妙不可言。”

  监狱准许格雷西一个月探监一次,但他们见面总是隔着玻璃,在一个狱卒的注视之下,这样的见面是如此痛苦,几次之后两人都认同还是不要探监了。一年过去,因为弗雷德表现良好,减刑是一定的,所以六个月之后他应该就可以出狱了。格雷西把工资里能省的每一分钱都省下了,弗雷德自由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忙着为他准备好一个家。租的房子是一幢楼房里的两个房间,家具是靠分期付款。一个房间自然用作卧室,另一个是客厅加厨房。之前屋子里就有个老式的大炉灶,要生火,她让人搬走,换了个煤气灶。她想要家里什么都是新的、干净的,要配得上一种安逸的、舒适的生活。她费尽心力把那两个小房间变得亮堂又精致。要做到这些,平日生活最基本的开销几乎都被她砍光了,她变得很瘦、气色也很差。内德就怀疑她一直在挨饿,每次去看她都带一盒巧克力或者一块蛋糕,至少能填一点肚子。他会把格雷西为房子做的事报告给牢房里那个人,格雷西要他保证每一件新买的东西都要准确地描述给弗雷德听。内德于是就在两人间传递着消息,说柔情蜜意太轻了,简直一条条都是炽烈的情欲。他相信弗雷德之后会堂堂正正地生活,帮他在某家公司找了一个门口保安的工作;那家公司在伦敦拥有好多家连锁餐厅。工资本来就不错,帮客人打车或者从停车场取车,还能额外赚不少小费。说好的是他一出监狱就可以去上班。格雷西也做了一些必要准备,到时他们要结婚也不必再等。弗雷德十八个月的牢狱生涯眼看就要结束,格雷西激动地难以自持。

  真是不巧,内德·普莱斯顿的病向来反反复复,这回又发作了,有三个星期没法去监狱。他心里很过意不去,觉得像是抛弃了那些囚犯,所以下得了病床之后马上赶去了“丛林”。狱卒主管跟他说,梅森一直在找他。

  “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去瞧瞧他,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回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总是不太对劲。”

  离弗雷德释放的日子只剩半个月了。内德·普莱斯顿进了他的牢房。

  “啊,弗雷德,最近怎么样?”他问。“很抱歉最近没能来看你,我生病了,所以也没能去见格雷西,她最近肯定心慌意乱的。”

  “我正好要让你去找她一下。”

  他的态度是如此简慢,内德大吃一惊;以往弗雷德总是那么客气、讨喜,只要稍微欠缺一些,就好像变了个人。

  “我当然愿意了。”

  “我想要你告诉她我不会娶她了。”

  内德惊呆了,他瞪着弗雷德看了好一会儿,脑中一片空白。

  “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

  “你不能现在这个时候辜负格雷西,她已经被赶出家门,这么久了一直在工作,就为了给你准备好一个家。结婚需要的证书什么都办好了。”

  “我不在乎,我不会娶她。”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

  内德已经无言以对。弗雷德·梅森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脸阴沉沉的像憋着火。

  “我可以告诉你,我日日夜夜想她想了十八个月,现在一想到她就觉得恶心。”

  内德·普莱斯顿的故事说到这里,女主人和其他客人哄堂大笑。显然这笑声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后大家又随便聊了一会儿,聚会没多久就散了。内德和我同路,我们一起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有好一阵都没有说话。

  “我注意到刚刚大家笑的时候你没笑。”他突然说道。

  “我没觉得好笑。”

  “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么说吧,我懂他的意思。想象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会枯竭的;这样一刻不停地想念着一个人,大概他把格雷西能给他的所有感触都耗尽了,而且我想他说的就是实情,他可能想格雷西真的想到恶心了。柠檬汁都已经挤干净了,除了扔掉果皮还能怎样?”

  “我也不觉得好笑,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把剩下的部分说出来。一开始我无法接受,还以为是一时间情绪失控之类的,就接连两三天都去见他,跟他争辩了很久,我真的是使出了全力。我还以为他见了格雷西就好了,但他甚至不肯见那姑娘,说不想见到她那副讨厌的样子。我说不动他,最后只能去告诉了格雷西。”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段。

  “我们还是在那个刺鼻的可怕走廊里见面,她一眼就明白出事了,脸上白得吓人。她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女孩,那张脸上有种优雅甚至高贵的气质。非常沉静。我说的时候她的嘴唇抖了抖,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就好像——怎么说呢,就好像她刚好没赶上一班公车,只能等下一班了。就好像这只是有些烦人,你明白吗,但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说:‘那我除了把头塞进烤箱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结果她真的就这么干了。”

  注释

  [1] 收录于1947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环境的产物》(Creatures of Circumstance)。

  [2] Wormwood Scrubs,位于西伦敦,1875年启用的男子监狱。

  [3] Prison visitor,主要职责是听取囚犯意见,帮助他解决困难和振作精神。

  [4] Brixton,位于伦敦南部。

  [5] West End,王宫、议会、政府各部门所在地,也聚集着商店、剧院和高级住宅。

  [6] Gracie,格雷丝(Grace)较亲近的称法。 绅士肖像:毛姆短篇小说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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