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尾声(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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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不仅是单纯的认识,它希望和宇宙相调和,与它要探究规律的宇宙相协调的愿望。(遵循这条道路的人一定会达到奇妙境界,要比宗教给人带来的奇迹更加广袤,更加动人心弦!)依靠科学,人们会深刻感觉到和大自然、自然规律保持接触,和谐统一。
这是一种宗教情感吗?这个词语让人心生畏惧,但这是为什么呢?
仁爱慈善,期望与信仰。我反对曾经韦卡尔神父跟我说他在实行的三超德[50]。我勉强承认爱与希望,但是我不接受信仰。可是,如果今天要我解释为什么可以坚持十五年的持续热情,解释这种坚强自信的根源,可能我得到的答案会更加接近信仰。到底信仰什么呢?便是坚信生命有增长的可能性,并且无穷无尽地增长,相信宇宙万物不断地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难道就是无意识的“目的论者”?这也不要紧,但重要的是,我不允许自己有其他的“目的性”。
八月十六日
发烧,呼吸困难,嘘声更大。好几次不得不动用氧气。起床以后依旧留在楼上。
戈瓦朗拿着最新的报纸来看我。他始终坚信冬天会结束战争,并且巧妙而有力地帮他维护自己的想法。他真是一个好奇的家伙。我很喜欢听他说一些让人欣慰的话。他两只眼睛间距很短,长长的鼻子,脸庞向前突起如同猎兔犬一般,总带着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他剧烈地咳嗽,不断咳出痰。他跟我说自己的工作就跟苦役一样。其实待在亨利四世学校教授史学应当是一个有意思、有价值的职业。他向我说到在高等师范学校的学习情况。他喜欢用贬低别人,批评他人来体现自己的正确。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华而不实,或许是太多聪明的原因,这样的聪明让人觉得他自作聪明,冷淡高傲,心胸狭窄。所以经常很机智。
机智?机智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言语中表现得机智(菲力普),一种是说话方法表现得机智。戈瓦朗言语中无法表现机智,于是他的机智都是外表的,这种人说话的时候总会加强最后音节,声音抑扬顿挫,会做些有趣的动作,言语有时会简略,或者说得晦涩难懂,眼睛闪耀着狡猾的光芒,句句含有它意。如果将菲力普的话重复一遍,便会觉得话语依旧巧妙,一针见血。反之戈瓦朗的话显得索然无味。
八月十七日
呼吸越发艰难。通过X光,从屏幕可以看到,就算做深呼吸,横膈膜也没有轻微的运动。巴多尔放三天的假。我觉得身体不适,但也没有办法。
八月十八日
白天难受,晚上更加煎熬。巴多尔不在医院,马才为我的病情采取新的治疗措施。
八月十九日
接受新治疗,让我疲惫不堪。
八月二十日
今天早晨感觉异常好。昨晚打针以后足足睡够五个多小时才醒来。看报纸。
晚上。
一个下午都感到困顿。马才很开心病情能被控制了。
苦苦思念拉雪尔。如此沉溺于记忆当中,难不成是衰竭的兆头?在我精力充沛的时候一般不会回忆过去,那对我来说没有一点影响。
给让·保尔:
道德,在道德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需要认识到自己的责任,承认责任具有的本质与局限性。人生中一直持续增多的个人经历和不断的探究下,依照自己的估算去选择个人的行为和意识倾向,持之以恒地遵守纲纪法规。在相对和绝对,在可以实现和希望两者间动摇,在我们关注真实的前提下,我们也不能忘记听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我们不要畏惧犯错,不要畏惧对自己的反复否认。我们要认识到自身缺陷,更进一步了解自己,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归根结底,人只对自己负责。)
八月二十一日,早上
报纸上刊登了英国军队停滞不前,虽然每个地方都有一点进展,但我们也没能向前推进。(如战报上记载的那样,写“一点进展”。但我清楚对于那群人来说,战场上的“进展”代表什么:炮轰下,在战壕里匍匐,战地救护所满是伤兵。)
我起床接受诊治,过了一会儿想要到楼下去吃午餐。
夜里,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
我希望小睡一下。(昨天夜里,我的体温差不多稳定在37.8℃上。)可是一整晚都无法入眠,甚至一点困意都没有过。现在,天快亮了。
然而,一晚上都温暖舒适。
八月二十二日,早上
昨天夜里突然的断电让我没有办法写笔记。我希望能记录流星划过天际的夜。
凌晨一点的时候特别热,我起身拉起百叶窗。躺在床上,我透过窗户看着夏季深邃的黑色夜空,它是那样地美丽。大量的流星划过就像是漫天炸开的榴霰弹,弹火向四周扩散开去。我想到在一九一六年八月的每个晚上,我在马雷奥库的交通壕中看到英军的炮火与划过的流星在空中交相辉映,如同天堂里绚丽的烟花。
我忽然想到(这绝对没有错):一名善于依靠想象生活在宇宙之中的天文学者,临死的时候应该比普通人少受折磨。
我想了这些很长时间。看着一望无垠的天际,每次当我们改进天文望远镜让它可以看得更远以后,总会发现天空还有更多的还没被发现的境界。这是一个宁静的梦。在没有尽头的空间里,虽然太阳的体积极大,我估计它都比地球大上一百万倍,但它在宇宙当中还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银河是由太阳和无数的星球组成,但在它的周边,是几十亿颗行星,虽然相隔数亿公里,但依旧以它为中心运转!在这些天体当中,无数个未来的太阳一定会在这里产生!天文学者通过计算得到,这几十亿的星体不算什么。虽然人类在无垠的宇宙中,能够探测到的满布和颤动的辐射,星际引力(可是这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太空,这只是冰山一角。
才写到这里,想象力就开始动摇。这种晕眩让人舒适。今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以一种平和且漠然的态度思考死亡。摆脱苦恼,与我濒临垂危的身体不相干了。我是一个渺小,而且没有任何价值的物质微尘。
我决定以后每天晚上都这样观看夜空,以达到这样的平和情绪。
而现在,天已泛白,又开始了崭新的一天。
午后,在花园里。
我心怀感恩地打开日记本。这个日记本从未像今天这样适应我想要脱离“幽灵”的目标。
我还未从昨晚美丽的夜空中走出来。
人这个生物体,相互之间是一个封闭的个体。大家都是以一个点为中心绕着圈,从未碰撞,也从未融合。每个人过着自己的生活。自我封闭的孤寂之中。他们拥有自己的皮囊,来来回回,在世上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又从世上消散。在世界上,人们的诞生同时意味着相同的死亡。一秒六十名,一个钟头有三千多名,一年就有三百万名!深入了解并且实现这个规则的人,他真的可以和原来一样,自私自我,而且为个人的情况喜怒哀乐吗?
六点。
今天我感觉自己在天空飞翔,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感觉一个有生命的物质微尘,完全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值一提。
在巴黎,泽兰热带着他的好友让·罗斯当[51]过来度过的那一夜,我们进行了一次振奋人心的谈天。
人在这一望无际的宇宙中所处的地位是奇特的。现在我能像当出罗斯当谈话时一样看得清楚。那个时候罗斯当用尖锐清晰的声音跟我们讨论人,他的言语间既有学者的精确、仔细,又有诗人的鲜明形象和热情。现在的我靠近死亡,使得他的思想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诚恳地思考,我真的可以从中找到治疗苦痛的良药吗?
我打内心反对形而上学的思想。在我看来,虚无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我害怕它,于是自然地拒绝靠近,但我完全不想否定它,不想在荒谬的期待中找到庇护之地。
我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微小。但这也是个神奇的事情!我似乎在身外以第三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这个分子的巧妙的组合,在某一个时期,这还是我。我似乎可以看见在身体里奇妙的生物反应,这三十多年里,它在我身体中的几十亿细胞间不断穿梭。不知不觉中,在我大脑皮层的细胞中开始生物反应和能量的转换,正因如此,我可以开始写作、思考我的思想和意识。我为自己的这种精神活动自豪,这是在我思想控制外的组合,但这是不稳定的自然形式,只要让细胞窒息,那这种现象就会永远停止了。
晚上。
再躺回床上。平和、思路清晰,甚至有些激动。
接着思考个人,思考生命。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成长,真的是又惊又喜。我仿佛可以看见在千百万世纪里,人们的每一次发展进程。这种无法解释的偶然生物组合,是从人类发源时便有了。可能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它们由大海底部或是石灰岩层中发源,转化成生物体的最初形态,慢慢产生意识,最后成为这种可以构思次序,理智准则和公正的奇特生物,直到笛卡尔,然后是威尔逊。
这个观点让人激动,不管怎么说都是符合情理的:原本除人以外的某些生命体,将慢慢发展成为比人类更加高级的形态,但由于宇宙灾难爆发,那些生命体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作为食物链最高层的当代人,能经历风雨直到现在,这多么奇妙啊!虽然经过无数次的板块漂移,但还未灭亡,可以逃过自然的无目的浪费,这难道还不神奇吗?
但是这个奇迹会持续多长时间呢?人类会朝着怎样无法躲避的结局发展呢?人类也会同三叶虫、巨蝎,以及我们熟知但已不在的浮游生物和爬行动物那样,然后被人记得曾经存在过吗?人们是否可以再次逃脱灾难,在这片土地上持续生存,持续发展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一直到太阳变凉,不再转动,不再为人类提供热量和生命力?人们在灭亡之前会进展到什么时候呢?想起这些真让人头疼。
会到什么地步?
我无法赞同有这样一个人类占有特殊地位的宇宙计划。我在大自然中看到了太多与之矛盾的事,不能认同原有和谐的看法。没有哪一个上帝会回应人们的询问和呼喊。人们获得的答案都是他自己的内心想法。人类世界是自我封闭,有范围限制的。人们唯一的雄心壮志就是在自己这个狭小世界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这个空间对于人们的渺小而言显得广大,但与广阔的宇宙相比又显得渺小。科学会满足于这种渺小世界吗?能让人们在发现自己的渺小以后还能保持平稳与开心吗?科学作用那么大,很有可能发生。它可以让人类接受先天的局限。接受人类诞生的偶然性跟人类微小的思维模式。它可以让人们持续性地感受到今晚这种平和,能够以近乎安宁的态度去审视等着我的虚无,会吞没一切的虚无。
八月二十三日
这一觉睡得比以往的时间都要长,而且睡得很沉。醒来以后感觉精神状态不错,喉咙里不仅没有让我呼吸困难的分泌物,也没有破风箱般的声音了。
我在陶醉的境界中沉睡。虽然没有希望,但让人感到温和。今早要折磨我的东西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毫不重要。虚无,即将到来的死亡,以一种独特的性质排除了一切反抗,控制我。这不只是听天由命的理论,不,我只觉得病痛和死亡让我成了宇宙命运中的一个部分。
我多么希望可以恢复到昨晚的精神啊!
在走廊吃午餐之前,聊天,听广播,看报纸。
战争在诺瓦荣前面和乌阿兹和埃斯纳之间进行。一天之内推进了四千米。我国军队夺取了拉西尼,英国军队则收复了阿尔贝、布雷—舒尔—索姆。(伤心的德拉库居然被一颗流弹打中,死在了神父房屋后头。)
晚上。
又恢复到了昨天夜里的平和。今天晚饭时,窒息突然发作,时间很长,接踵而来的是体力的极大减弱。
八月二十六日
昨天一早开始,我就感受到胸骨持续的疼痛。晚上疼得要命,而且不断地呕吐。
八月二十七日
晚上七点,喝完牛奶。明天上午我就能看到约瑟夫了。我听着他来的脚步声,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要整理床、枕头、蚊帐,要准备药水,尿壶,拉好百叶窗,要清理痰盂,要将杯子、药剂、台灯开关和电铃按钮放在我的手边。“晚上好,医官先生。”“晚上好,约瑟夫。”八点的时候,过来的是埃克托老爹,他在夜里值班。他沉默地将门推开一个小缝,探进头。似乎在跟我说:“我来给你守夜,不用担心。”
接着,就是无尽的孤独,漫漫长夜开始了。
半夜。
失掉了勇气,我连精神都变得混乱。
将所有事情与我联系起来,也就是将所有事情与我的死亡联系起来。一旦我想到了原来认识的某个人,马上就会想:“又来一个还不知道我快死的人。”又或者想:“如果他知道我要死了,会讲些什么呢?”
八月二十八日
痛苦似乎有所缓解,难道疼痛感的消失与发作一样来得突然吗?
透视的结果不理想。自上次检查以来,我右肺纤维组织的增生速度明显加快。
八月二十九日
痛苦稍微得到了缓解。这四年的难受折磨得我疲惫不堪。
战报:新攻势(在斯卡尔普河和韦斯勒河之间)取得了进展。英国军队向着诺瓦荣推进。我军已经占领巴波姆。
给让·保尔:
你将来会因我们都有这个特点而骄傲。骄傲吧,不要犹豫、谦虚,只是一种寄生,自愧不如的品质。(经常是内心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不要极端自负,或是谦虚。知道自己强的一面,才会拥有真正强大的一面。
破罐子破摔,顺从屈服,向往着命令,服从为荣,这些都属于寄生。是懦弱和为所欲为的品质。畏惧自由。需要选择那些崇高的品质。最高尚的品质就是意志力,只有意志力才会造就伟大。
但会付出孤独的代价。
八月三十日
我军又以怎样的代价度过诺瓦荣呢?
我很诧异新闻里不断重复即将结束的战争。美国因为没有参加战争,于是无法感受到军事上取得胜利,和军事力量上获得和平的快感。威尔逊希望通过政治打垮德奥帝国,击破俄国给予他们的保护。整个事情的发展速度,还是不希望德奥两国在半年内瓦解,在柏林、维也纳和彼得堡建立巩固、而且有效交往的共和政体。
窗外看去,六七根电线拉得紧紧的,划过矩形的天空,就如同相片底板上的条形纹路。雷雨季节,成串的水珠每隔几厘米,就会顺着电线向同一个方向滑过,从未重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别的事情,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一九一八年九月一日
又开始了崭新的一个月,我能活过这一个月吗?
我走下楼梯去吃午饭。
从七月以来我没剃过一次胡子,于是我再也没有对着脸盆上面的镜子看我的脸。刚不久在秘书处,我忽然照了一下镜子。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里面那个胡须满面,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我。“有点虚弱。”巴多尔坦言。其实是“衰竭”更加贴切!
这个样子看来拖不了几个星期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