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美好的季节(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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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是经常想到,你是这样的吗?”
“噢,你说我吗,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亡,几乎所有的心思都在思考死亡的念头,不过,”雅克叹了口气,似乎非常沮丧,“总是想着死亡也没多大用处,你知道,毕竟这种想法……”雅克的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反抗的神情,看上去变得俊美了许多。对死亡的畏惧之情混合进了这个年轻人对生活的热情之中。
两人又沉默了,走了一会儿,贞妮忽然有些胆怯地对雅克说道:“嗯,你知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这个事情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想要说一说这件事情,也许达尼埃尔也跟你说过了,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时候的事情。”
“不,他没有跟我说过。你说吧。”
“噢,这个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了,那时候我十四五岁吧。事情是这样的,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妈妈带着我一起去特雷波,达尼埃尔会在那儿接我们。他给我们写了信,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然后他会开着大车过来接我们。达尼埃尔为了让我突然就看到大海,他在车子快要转弯的时候拿条绑带蒙住了我的眼睛。这个做法很愚蠢,不是吗?到了后,他扶我下车,牵着我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一路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能感受到扫在我脸上的强劲的风,我还听到了风的嘶吼声,还有动人心魄的喧嚣声。我害怕得要命,不停地哀求达尼埃尔把我放开。最后,他带我来到了最高的悬崖边上,一声不响地走到我背后,解开我眼睛上的绑带。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整个大海!一望无际的海洋包围着我,巨浪在我脚下拍击着海岸。我感到窒息,禁不住倒在了达尼埃尔的怀里。过了好久我才醒过来,不停地哭泣。我坚持要回去休息,我甚至发烧了。妈妈对达尼埃尔非常生气。现在你知道了整个故事了。不过我并不后悔。自那以后,我坚信我已非常了解大海了。”
贞妮此刻的面孔是雅克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的脸上不再有忧愁,取而代之的是奔放锐利的目光,非常怪异。突然,眼前的这团火焰消失了。
眼前的贞妮是雅克所不熟悉的。她时而矜持万分,时而热情奔放,就像一眼充沛的泉水,泉眼被堵住了,可是如注的水流还是会不时地喷发出来。也许他已经接触到了贞妮心中最原初的忧愁的秘密。这份忧愁令贞妮的表情真实地反映了她的内心世界,也使她偶尔露出的微笑显得更加宝贵。突然,雅克意识到他们这次难得的同行就快要结束了,不禁忧从中来。
“要是你没什么急事的话,”两人走过森林里陈旧的拱门时,雅克故意找了个借口,“我们就再兜个大圈吧。我保证这条小路你不熟悉。”雅克指着一条铺满砂砾的小路说道。那小路蜿蜿蜒蜒一直伸向一片矮树林,走在小路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起初,小路的两边还有大片的草地,越走越深,道路也越来越窄。这片树木并不茂盛,枝叶稀稀落落的,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雅克和贞妮默默地走着,这一次,谁也没有感到窘迫。
“我这是怎么了?”贞妮感到非常奇怪,“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不。他是……他是……”可是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能形容他。“我们俩竟然如此相似。”贞妮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心情明显地快乐起来了。可是随即她又开始有些不安:“此刻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事实上,雅克什么也没想,只是陶醉在这片让人眩晕的幸福之中。只要能陪她一起走着,他就再也没什么奢求了。
“我带你来到了森林里最糟糕的地方了。”雅克有些愧疚地轻声说道。
她听到了雅克的声音在颤抖。两个人都感到,他们都在向往和追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朦胧的东西,这份沉默对于这份向往具有重大意义。
“我想你说得没错。”她回答。
“你瞧,这可不是草,这些全是狗牙根。”雅克用脚蹬着地面,说道。
“看哪,我的母狗可真喜欢它们。”
雅克和贞妮随意说着话,现在对他们来说,字面意义的价值已经大大不同了。
“她穿的蓝色连衣裙可真漂亮!”雅克想着,“这种略带灰色的柔和的蓝色怎么和她那么相衬呢?”忽然,他非常直接地大声说道:
“告诉你吧,贞妮,我之所以会这样呆头呆脑,是因为我没办法从我正在思考的东西上分心。”
贞妮也十分直接地回答说:
“你跟我一样。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的梦想。我非常喜欢这样,你呢?我的梦想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用与他人分享,这样我才开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我非常了解。”他说。
小路两旁长满了野蔷薇,有些已经结满了小小的果实,盛开的蔷薇花盖满枝头,一束一束地从路边伸向小路中间。雅克差点就忍不住要摘几朵蔷薇花献给贞妮。“看哪,鲜花、枝叶还有果实,看哪……”忽然,雅克不再说了,只是注视着贞妮。他胆怯地不敢再往下说了,从野蔷薇丛经过,雅克经不住感叹:“啊,在文学领域我会是个天才!”
“魏尔伦[24]的诗歌你喜欢吗?”雅克问道。
“非常喜欢,特别是《智慧集》,以前达尼埃尔就非常喜欢。”
雅克随即轻声吟诵起来:
女人的柔美,她们的弱点,她们苍白的双手,
常常与人为善,但也会做尽恶事……
“马拉美[25]你喜欢吗?”停顿了一会儿,雅克又问道,“我有一本诗集,是现代诗人写的,挺不错的。下次我给你送过去吧。”
“好啊。谢谢。”
“波德莱尔[26]呢,你也喜欢吗?”雅克又问道。
“没那么喜欢。他的风格跟惠特曼很接近,但是我并不是很了解他。”
“那么惠特曼的作品你都看过哪些呢?”
“去年冬天的时候达尼埃尔读过几首给我听。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惠特曼。不过我嘛……”(两人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刚才他们说的“淫荡”这个词。“她跟我可真像!”雅克心里感慨道。)
“你怎么了?”他说,“难道是因为那个所以你才不那么喜欢惠特曼吗?”
贞妮没说话,低下了头。他能读懂她心中的想法,她感到非常高兴。
走着走着,小路慢慢地又变宽了。他们来到一个栅栏前,那儿有两棵橡树,已经被虫子掏空了。橡树中间有一张长凳。贞妮将那顶柔软的大草帽丢到草地上,然后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其实有的时候,”这时候贞妮对雅克说着心里话都显得非常自然了,就像自言自语一般,“当我看到你和达尼埃尔那么亲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非常奇怪。”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说,“是因为你觉得我和他是两类人吗?”“是的,今天的你的确很不一样。”
他躺在一片草坪上,离她很近。
“达尼埃尔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们之间的友谊?”他轻声问,“他有没有时常谈论我?”
“没有,不,有吧,有的时候他会谈谈。”贞妮没有看他,脸已经通红。
“啊,”雅克嘴里咬着一根草说道,“现在的我对生活的热爱是平静的,内心十分安定。但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雅克停了下来,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水洼给贞妮看,有一只蜗牛正在草尖上缓缓爬动,透明得像个玛瑙,两只触角轻轻摆动。“老实说,”此刻,雅克非常直接地向贞妮说出了心里话,“记得中学的时候,好几个星期我的脑子里一团糟,总觉得孤单寂寞,那些日子我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可是你哥哥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多亏是哥哥陪着我,那段时间我非常自由,我是幸运的。不然,我肯定早就疯了,或者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贞妮想起了雅克逃到马赛去的那次,第一次,贞妮有些原谅了雅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不被人了解的。”雅克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不被任何人理解,包括哥哥。甚至达尼埃尔也时常无法理解我。”
“这一点他正好和我一样。”贞妮心里这样想着。
“那段时间,我不喜欢听课,觉得学校里的所有课程都没劲。我开始狂热地阅读,像个疯子一样翻遍了昂图瓦纳书柜里的所有藏书,达尼埃尔也尽力给我带来许多书。所有英、法、俄的现代小说基本上我都看了一遍。你无法想象这些书给了我多大的冲击。自那以后,我开始厌烦一切,学校的课程也好,老师对课文复杂的讲义也好,绅士般的美好道德也好,都非常厌烦。我这个人哪,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为这些东西而生的!”雅克在说到自己时,一点也不骄傲自满,只是如同任何一个年轻人一般自信满满。在贞妮这双聚精会神的眼睛前,雅克觉得如此分析自我简直就是至高的享受,这种自我剖析给了他莫大的乐趣还有极大的感染力。“那个时候,”雅克继续说道,“我给达尼埃尔写了一封信,长达三十多页,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将白天生出的所有激情,特别是萌生的怨恨,统统写进了信里。啊,现在的话,我可能会为这种可笑的行为感到可耻吧。不……”雅克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继续说道,“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痛苦不堪,我无法原谅这一切。那些信我从达尼埃尔那里全都要了回来,一封一封地重新读了一遍。每一封信都像是一个疯子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写下的忏悔。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写一封信,有时甚至隔几个小时就要写一封。每写一封信都像是一次内心危机的爆发,而且经常同上一个危机相矛盾。这危机是宗教信仰危机。当时我把整个身心都狂热地投入到了《福音书》中,有时是《旧约》,有时是孔德[27]的实证主义。上帝啊,爱默生[28]那些作品后面附上了实训,我全都看过了!青年人最容易患的精神上的疾病我都有过,比如凌厉的达·芬奇式的精神病,比如偏激的赞赏波德莱尔的作品。但是这些狂热都不会持续很久。有时候我早上会沉浸在古典主义之中,而到了晚上,又一头扎进了浪漫主义之中。你不知道,我偷偷地溜进了昂图瓦纳的实验室,在那里把马莱伯[29]和布瓦洛[30]的作品都烧掉了。我一个人偷偷地干这一切,像个魔鬼一样狂笑。到了第二天,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让我感到恶心,我觉得它们都是空泛的。于是我又开始从头学习几何。我下定决心要发现一条全新的定理,要将一切旧的概念全都推翻。再后来我又沉迷于诗歌。我写了一首颂歌献给达尼埃尔,那首诗歌长达二百行,几乎是一气呵成。可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雅克突然停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平静了许多,“我写了一篇长达八十页的论文,全都是用英文写的,是的,用标准的英文写的。论文题目是“论个人对所属社会关系的解放”(TheEmancipationoftheIndividualjnrelationtoSociety)。现在我这儿还有当时的手稿。等等,我还需要强调一点,我还写了一篇序言,尽管是篇很短的序言,但却是用现代希腊文写出来的!”(当然,这最后一个细节并不是真的。雅克只记得自己曾经写过这篇序言而已。)雅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事实上,我不是疯子。”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接着雅克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严肃,又有点笑容,最后毫无傲慢之态,他喃喃自语,“毕竟,我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贞妮抱着小母狗,轻轻抚摸,细细思索。曾经很多次她都想象过雅克,将雅克看成一个让人极度不安、近乎高度危险的人,可是现在她无法否认,她再也不害怕他了。
雅克伸展四肢,平躺在草地上,眼睛望向前方。能这样轻松自然地说话,雅克感到非常高兴。
“这里的树荫很凉快吧。”雅克问道,伸了个懒腰。
“的确很舒服。现在几点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戴表。从这儿去公园非常近,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着急。贞妮坐在长凳上,远远地就能看到那两棵熟悉的栗子树,还有树下的房顶,再往远一点是一棵雪松,那是守林人家的,雪松墨绿的枝叶笔直地伸向蔚蓝的天空。贞妮的小母狗紧挨着她的裙子趴着,她俯身对着皮斯,一面直接看着雅克。她对他说道:
“我知道你的诗,达尼埃尔曾经给我背诵过一首。”
雅克没有说话,贞妮感到非常奇怪,便决定看看他。雅克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目光狂乱,四处游离。贞妮也涨红了脸,高声说道:“啊,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个的!”
雅克有些恼火,但是竭力控制住自己,也为此感到自责。可是他无法忍受有人,特别是贞妮,只是根据他的一些皮毛制作就开始评论他的作品。雅克更加忧心的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全部才能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这也正是他日思夜想、备感苦恼之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