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美好的季节(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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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诗什么也不是!”雅克突然脱口而出。(贞妮没有同他辩论,甚至没动一下手指头。对此,雅克十分感激。)“那时候看不起我的那些人啊!”他终于,雅克高声喊了出来,“所有人对我真正想干的事都非常怀疑!”这个问题非常难处理。此刻贞妮的在场,以及内心的巨大孤独感,都在雅克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他的喉咙哽咽了,连眼睛也开始酸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你看,”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如同那些对我考上高师表示祝贺的人,你能想到对他们我有什么感想吗?我感到无比羞愧。没错,就是羞愧。不仅羞愧自己考上了高师,更羞愧自己完全接受了所有人的评价……天啊,你能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吗?他们都是读着同样的书,通过同样的模子刻出来的。书,都是书!可是我却还必须向他们乞求,向他们屈服,啊,我……”雅克已经说不出话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去怨恨,但是那些动人的话语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这话语如此活跃,以至于已经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了根,没办法马上就从心中连根拔起,暴露在现实之中。“啊,我看不起这些人!”他大声说,“我更加看不起自己,居然会与他们为伍!我永远,永远不会……不会原谅这一切!”
贞妮看到了雅克不由自主的冲动,便竭力控制自己。尽管她无法跟上雅克的思维,但却清楚地看到了雅克的表现,时而流露出一种若隐若现的怨恨,时而又显出一副无法原谅的表情。雅克的确遭受了许多折磨,在这方面,他们确实非常不同。但是雅克依然信心满满地期待着未来,对未来的幸福有着明确的信心。他诅咒,可是这诅咒却流淌出一股源源不断的希望和信心。他有雄心壮志,这一点让人无法怀疑。以前,贞妮从来没有想过雅克会有怎样的前途,可是今天,雅克表现出了崇高的目标,贞妮却毫不吃惊。即使当她只把雅克当成一个平庸粗俗的普通人时,她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今天,雅克说的这些炽热的话,如同火焰一般炙烤着雅克的心,也在她心中引起了一阵神魂颠倒的感觉,仿佛一股巨大的旋涡将她吞没了。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简直无法忍受,她不得不站起来了。
“很抱歉。”雅克憋足了一口气说道,“你瞧,我心中总是郁结着这样一种情绪。”
雅克和贞妮一起走进一条小路,弯曲的小道像条巡逻小路,绕着界沟而行,从森林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公园,那里有一道大门,被尖尖的铁栅栏锁住了,嘎吱作响的锁像极了监狱里的门闩。
太阳还没有开始下山,这时候四点钟都不到,他们也没什么要紧事,可是他们为什么急着结束散步,各自往家走呢?
他们来到公园,几个散步的人从身边经过。尽管昨天已经从这些林荫小道上走过了,而且各自心里也没有什么念头。可是今天只有他们两个人,肩并肩地散步,两个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有些羞涩。
“那么,”他们来到岔路口,两条小径伸向两边,雅克突然说道,“我就不送你回家了,可以吗?”
贞妮连忙干脆地回答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快到家了。”
站在贞妮面前,雅克竟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尴尬窘迫,连脱帽致意都忘了。因为尴尬,雅克的表情有些沉重和粗野。他经常是这样的表情,只是刚在散步的时候贞妮并没有注意到。雅克努力地向贞妮微笑,但是却没有向她伸出手来。正要转身离开时,雅克有些羞怯地看了贞妮一眼,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待在一起呢?”贞妮没有回头,笔直地走过了草地,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从昨天开始,贞妮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忽然,贞妮有个大胆的猜测,一个勉强敢有的猜测。也许,雅克只是想跟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今天这样总是生活在一起呢?”这个猜测让贞妮坐立不安,脸颊发烫。她快速地逃回房间,脸颊滚烫,双腿战栗,她强迫自己甩开这个假设。
整个下午贞妮都焦躁不安。她时而整理一下房间,时而挪动一下家具,时而将楼梯间的杂物清理干净,时而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有时她就呆呆地抱着她的小母狗,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停地抚摸。贞妮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由得绝望了,因为达尼埃尔不会赶回来吃晚饭了,而她只能一个人凑合了。贞妮坐在阳台上,将一盘草莓吃光了,算作晚餐。黄昏如此漫长,贞妮不得不跑到客厅,将所有的灯都打开,抱着一本贝多芬的作品集消磨时间。随后又换成了肖邦的《练习曲》,跑到钢琴边。
夕阳已经渐渐落山,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慢慢地月亮开始出来了,虽然还没有跳上树枝,却已经悄悄地取代了落日的余晖。
此刻,雅克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他手里攥着一本现代诗集,是他刚才向贞妮介绍过的。今晚家庭气氛的冷漠令他无法忍受,只好出门,去公园散步。雅克脑子里一团糟,根本无法集中精神。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条两旁种满洋槐树的小路。“希望她还没有关门。”雅克心里想。
门是开着的,门上的铃铛响个不停。雅克不由得有些哆嗦,仿佛未经允许便闯入民宅一般。一旁的枞树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树脂味,似乎还夹杂着蚁巢的气息,味道非常怪。远处传来一阵钢琴声,这有些闷的声音使原本沉寂的花园变得活跃了许多。很显然,贞妮正在和达尼埃尔弹钢琴。院子的大门正对着客厅。雅克站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屋子里。门窗紧闭,屋子陷入一片沉睡之中。一片奇怪的亮光笼罩着屋顶,雅克吃惊地转身,原来是树梢上的月亮洒下一片银辉,将屋脊都染白了,屋顶上天窗的玻璃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雅克一点一点地朝屋子走去,心跳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他来了。所幸小母狗皮斯一边汪汪地叫着,一边朝他扑过来,雅克这才松了口气。可是屋子里的音乐并没有停下来,可能钢琴的声音盖住了小狗的叫声。雅克俯身抱起小狗,像贞妮一样用嘴唇轻轻地触碰着小狗光滑的额头。随后,雅克绕到屋子的侧面去了阳台,站在客厅前。客厅的窗户还没关上,明亮的灯光从窗户透了出来。雅克慢慢靠近客厅,仔细听着贞妮弹奏的曲子,竭力分辨出是什么曲子。可是那旋律书摇摆不定,在欢笑与眼泪之间不停地晃荡,最后在一个更高的境界里消融了,那境界里不再有欢乐和痛苦。
雅克走到了客厅门口,只觉得里面空荡荡的。起初,他只能辨认出钢琴上面的波斯纱罩,和琴盖上面的一些小摆设。突然,他看到了一张脸,就在两只陶瓷大花瓶中间,在蜡烛昏黄的光晕中扮着鬼脸,随后他意识到,那是贞妮因为内心的激动而扭曲变形了的脸。看到这张朴实无华、坦诚直率的脸,雅克如同看到裸体的少女一般慌张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雅克紧紧地抱着小母狗,躲在一旁的阴影里,像个小偷一样不停地哆嗦。贞妮的曲子弹完了,雅克高声喊着皮斯,装作刚从花园里进来。
听到雅克的声音,贞妮猛地站了起来,不住地颤抖,因寂寞而激动的表情还停留在她的脸上。贞妮用恼怒的眼光看着雅克,仿佛固执地要保守一个秘密。雅克问道:
“我吓着你了?”
贞妮没有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头。雅克继续说道:
“达尼埃尔回来了吗?”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今天下午我跟你说过一本诗集,瞧,我已经带过来了。”
雅克有些笨拙地从口袋里拿出那本诗集,递给贞妮。贞妮接在手里,只是随便翻了翻。
贞妮仍然站着,也没有请雅克坐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自己该离开了。雅克往阳台走,贞妮在后面跟着。
“你继续忙你的事吧。”雅克嗓音含糊地说道。
她出来送他是因为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不出该如何快点结束,但她害怕向他伸手告别。月亮已经升上了树梢,银辉洒向大地。雅克转身看向贞妮,他看到了她忽闪的睫毛,他看到了她如幽灵般飘忽不定的蓝色连衣裙。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地从花园走过。
雅克将小门打开,出来了,踏上回去的小路。贞妮想都没想便也跟着出来,走到小路上,站在雅克面前,月光笼罩着年轻的姑娘。雅克看着花园的围墙,此刻正洒满月光,一个美丽的身影映在墙上。从那影子上他能清晰地辨认出她的侧脸、她的脖子、她卷曲的长发、她的下巴、她的嘴,那完美而清晰的黑影仿佛天鹅绒一般。雅克指着墙上的影子,忽然,他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也没想便冲到墙上,忘情地亲吻着那美丽可爱的影子,心中充满了那种只有胆怯之人才会有的勇气。
贞妮震惊了,突然后退,仿佛要将自己的影子夺回来一般,冲进小门,消失不见了。花园里明亮的草坪再也看不见了,因为贞妮锁上了大门。雅克听到了贞妮在砂砾路上逃跑的脚步声,他打起精神,走进了黑夜之中。
雅克开心地笑了。
贞妮拼命地奔跑,仿佛这个死一般沉寂的花园里到处都是幽灵,它们正在追赶她。她一口气跑回了屋里,径直跑到卧室,一头扑到床上。她全身都在冒冷汗,她有些不寒而栗。心里难受极了,贞妮只好用手哆哆嗦嗦地按住胸口,脑袋则艰难地寻找着枕头。她全部的意志都绷得紧紧的,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她的心被一种羞耻感压抑着,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强迫自己不流下眼泪。此刻,一种全新的情感压迫着她,这是恐惧,是对自我的恐惧。
皮斯还在楼下不停地叫唤着,贞妮把它忘了。达尼埃尔开门走了进来。
贞妮听到了达尼埃尔的声音,他正哼着曲子往楼上走。他在她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开门,因为门缝里看不到一点点灯光,兴许妹妹早就睡着了。可是客厅的灯怎么没关呢?贞妮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她只想一个人待会儿。可是听到达尼埃尔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她又开始有些不安,便跳下床喊道:
“达尼埃尔!”
达尼埃尔手里拿着一盏灯,灯光里他看到了贞妮脸色憔悴、目光呆滞。
达尼埃尔以为是自己的晚归让妹妹担心害怕了,于是正准备向贞妮道歉,可是贞妮却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的,我只是非常激动。”贞妮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朋友总是跟着我,一刻也不离开我,我摆脱不了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贞妮的脸因生气而变得苍白,一字一顿地说道。突然,她的脸变得通红,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瘫软在床上,“我保证,达尼埃尔,你去告诉他,你去赶走他,我受不了了,我保证,我已经受不了了!”
达尼埃尔静静地看着贞妮,试图猜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达尼埃尔轻声问道。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达尼埃尔的嘴角斜斜地露出一个苦笑。“雅克,可怜的孩子,”终于,达尼埃尔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不定他对你……”
达尼埃尔的话总是充满了弦外之音,所以他常常不需要将整个句子说完。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贞妮听到他的话后不再颤抖了,眼睛低垂着,一动不动。她重新变得安静。过了好一会儿,达尼埃尔以为贞妮不会再说什么了,可是她却突然说话了:
“说不定。”贞妮的声音又变得跟平常一样了。
“贞妮爱上他了。”达尼埃尔想到。虽然他只是无意间想到的,可是他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时候,贞妮正抬头看向哥哥,她从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猜测。贞妮想要争辩,蓝色的眼珠发出一道凌厉的闪光,脸上满是挑战的神情。她紧紧盯着达尼埃尔,坚定地摇晃着脑袋,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重复着:“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达尼埃尔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温情和兄长的关切。可是这种态度令她非常不高兴,她朝达尼埃尔走过来,将他额头上的一绺乱发挑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这个疯狂的人,吃晚饭了吗?”
9
昂图瓦纳穿着睡衣,站在壁炉前,拿着一把锯齿刀笨手笨脚地切着一块干葡萄点心。
拉雪尔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面包要斜着切,我可爱的小猫咪。”拉雪尔嗓音缓慢而慵懒。她裸着躺在床上,头枕着双手,显出美妙的胴体。
房间的窗户敞开着,但落地窗帘遮住了窗口,一缕阳光照射下帐篷里才有的那种气味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星期天,巴黎的八月像火烤一般炙热。大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间里安静极了。也许人都已经搬走了。除了楼上那一家人。不用说,那么大的读报纸的声音肯定是阿莉娜的。她试图让沙斯勒太太和养病的小姑娘心情能舒畅一点。可怜的孩子还要在床上休息好几个星期。
“亲爱的,我想吃了。”拉雪尔说,嘴巴大张着,鲜红的嘴唇像只慵懒的猫。
“可是水还没有烧开。”
“没关系,给我点吃的吧。”
昂图瓦纳将一大块水果蛋糕放在盘子里,端着盘子走到床边,将蛋糕放在床沿上。拉雪尔慢悠悠地支起上半身,半躺着昂起头,用两只手指夹着蛋糕,小口地咬着,细细品尝。
“你吃点什么呢,亲爱的?”
“等水烧开了我喝点茶。”说完,昂图瓦纳便一头倒在长靠背椅的垫子上。
“你很累吗?”
他看着她微笑。
床非常低,一眼望尽。床上挂着一顶玫瑰红的纱帐,圆形的帐顶,一直罩到床脚下。拉雪尔躺在那儿,一丝不挂,一脸扬扬得意的样子,如同寓言故事中的人物,又像一只在水里憩息的透明蚌壳。
“假如我会画画儿……”昂图瓦纳自言自语。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