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刺痛拇指(1)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异乡人(1-4全集)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我们突然抵达并宣布婚讯所造成的骚动,几乎立刻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给冲淡了。
隔天我们坐在大厅里用餐,接受众人的敬酒和祝贺。
“兄弟,谢谢。”詹米优雅地向最后一位祝酒人鞠躬,在掌声逐渐稀疏后坐下。他坐下时木椅晃了一下,他也稍微闭了一下眼睛。
“有点喝多了?”我低声问。敬酒几乎都由他负责,代表我们俩一杯杯喝干,我则顺利逃开,只啜饮几口意思一下,带着明亮的微笑,面对那些无法理解的盖尔语贺词。
他睁开眼,低头笑着看我:“你是说我醉了吗?没有,我可以喝一整夜。”
“你确实喝了一整夜,现在已经很晚了。”我看着面前成排的空酒瓶和空酒罐说。科拉姆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很短了,流下来的蜡油闪着金光。当麦肯锡兄弟靠近低声说话时,烛光照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怪异的条纹阴影,他们的皮肤也因此闪烁着光芒。他们应该也可以加入刻在大壁炉边上的令人费解的头像之列。我怀疑那些漫画般的头像之中,有多少是确实根据以前麦肯锡堡主的高傲模样绘制的——它们或许是出自某个颇具幽默感的雕刻师傅之手,或者是某个跟家族很熟的人。
詹米在座位上微微伸了个懒腰,因为轻微不适而苦着脸。“不过,我的膀胱马上就要爆炸了。我很快回来。”他手按在长椅上,灵巧地跃起身跳过椅子,消失在较低的拱道中。
我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吉莉丝·邓肯坐在那里,端庄地啜饮着银杯里的麦酒。她的丈夫亚瑟,因为是该区的财政长官,和科拉姆一起坐在隔壁桌。但是吉莉丝坚持要坐我旁边,她说她不想整晚听男人谈那些烦人的事。
亚瑟深陷的眼睛半闭着,因喝酒和疲倦而眼袋发青,重重撑着手臂,面部松垮,没有在听旁边麦肯锡兄弟的对话。光线照出堡主兄弟俩轮廓鲜明的五官,形似一件高浮雕作品,相形之下,亚瑟·邓肯显得更为肥胖和虚弱。
“你丈夫看起来不舒服,是胃病加重了吗?”我说。他的症状挺令人困惑,既不像溃疡,也不像癌症——身上还有那么多肉,所以不是癌症。可能真如吉莉丝所说,只是慢性胃炎。
她用最快的速度瞥了配偶一眼,回头对我耸耸肩。“噢,他没事。不管怎样,病情没有加重。那你的丈夫怎么样?”她说。
“呃,他什么怎么样?”我谨慎地回答。
她用尖尖的手肘亲昵地轻推我肋骨,我才发现她的桌上也有好几个空酒瓶。“嗯,你觉得呢?他脱下衣服后,跟穿着衣服时看起来一样好吗?”
“嗯……”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她伸长脖子望向门口。“你还说你一点也不在乎他!真有你的。堡里有一半的女孩想拔光你的头发,我要是你,就会当心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我吃了什么东西?”我困惑地低头望着面前的木盘,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点油渍和吃剩的洋葱。
“毒药。”她夸张地用气音在我耳边说,伴着一阵强烈的白兰地气味。
“乱说。”我语气有点冰冷,并往后退了一点,“没人会给我下毒,就只因为我……嗯,因为……”我有点语无伦次,或许我比自己以为的多喝了几口。“好,说真的,吉莉丝。这桩婚姻……我没计划要这样,你知道。我本来根本不想要!”这话不假。“这只是……出于生意上的……必要的安排。”我希望烛光能掩盖我的脸红。
“哈。”她嘲讽地说,“姑娘在床上得到享受的模样,我可认得。”她望向詹米消失的拱道。
“我要是以为那家伙的脖子是蚊子叮的,就太可笑了。”她对我挑起一边银色眉毛,“要真的是生意上的安排,我会说你的钱真值了。”
她再度挨近。“真的吗?拇指的事?”她低声说。
“拇指?吉莉丝,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用小巧直挺的鼻子往下看着我,专注地皱起眉头,美丽的灰眼有点失焦,希望她不要跌倒。
“你当然知道吧?大家都知道!男人的拇指表示着老二的大小。当然,脚的拇指也是。”她明智地补充说:“不过通常很难从脚趾判断,因为都穿着鞋。”“你这只小狐狸,”她的下巴朝拱道指了指,詹米从那里现身,“他那双手,再大的奶子甚至屁股,都可以一把罩住吧?”她又轻推了我一下。
“吉莉丝·邓肯,请——你——闭——嘴!”我用气音说,脸颊灼烫,“会让人听见的!”
“噢,没人……”她说了几个字就停住了,眼睛盯着前方。詹米走过我们的桌子,没见到我们似的,脸色发白,嘴唇紧闭,似乎正专心执行一项不愉快的任务。
“他在苦恼什么吗?”吉莉丝问,“他看来就像刚吃完生大头菜的亚瑟。”
“我不知道。”我往后推开长椅,迟疑着该不该过去。他正走向科拉姆的桌子。我该跟上去吗?显然有事发生了。
吉莉丝往后看向房间的另一端,突然拉拉我袖子,指着詹米刚刚走来的方向。
一个人正站在拱道里,样子比我还迟疑。他衣服上沾满泥泞和尘土,是个旅人之类的。他是信差。不管信息内容为何,他已传给詹米,而詹米现在正弯身在科拉姆耳边低语。
不,不是科拉姆,是杜格尔。红色头颅低垂在两颗深色头颅之间,在将灭的烛光中,三张脸上粗犷英俊的五官奇异地相似。我也发现,他们之所以相似,不是因为遗传了同样的骨骼和肌肉,而是因为他们的脸上露出同样震惊遗憾的表情。
吉莉丝的手陷入我前臂的肉里。“坏消息。”她说。这句话真是多此一举。
“二十四年,看来是很长的一段婚姻。”我轻声说。
“没错。”詹米同意道。一阵温暖的风,吹乱我们头上的树枝,也吹起我肩上的头发,搔着我的脸。“比我活过的时间还长。”
他靠在围场的篱笆上,身形瘦长优雅,体格健壮。我常忘了他有多年轻,他看来这么自信,这么有能力。
他把一根稻草弹入围场里的烂泥中,说:“不过,我怀疑杜格尔陪她的时间有没有超过三年。他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这里,你知道,在城堡里,不然就是在领地上四处跑,帮科拉姆办事。”
杜格尔的妻子茉拉,在他们碧恩纳特的土地上死了。突然高烧而死。杜格尔破晓就起程,去办理丧事和处置财产,同行的还有奈德·高恩和前夜通报消息的信差。
“所以,婚姻关系不亲密?”我好奇地问。
詹米耸耸肩:“算亲密了,我想。她有孩子和庄园的事要忙,我不觉得她很想他,不过当她见到他回家,确实是很高兴的样子。”
“对噢,你跟他们一起住过。”我静下来思索着。我想,这会不会就是詹米对婚姻的看法:分开生活,只有偶尔为了繁衍后代才碰头。不过,虽然他透露得不多,但从中仍可得知他父母的婚姻关系是亲密而深情的。
他那可怕的读心术又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说:“他们跟我的家人不一样,你知道。杜格尔的婚姻是长辈安排的,跟科拉姆一样,比较像是为了土地和生意而结合,并非出于情投意合。而我父母……嗯,他们是恋爱结婚,而且违背了两家人的意愿,所以我们……不能说是被扫地出门,可以说是比较独自地生活在拉里堡。我父母不常拜访亲友,也不常到外头办事,所以我觉得他们比一般夫妻更关注彼此。”
他一手扶着我后背,让我靠向他。他低下头,嘴唇轻拂过我的耳朵上方。“我们结婚是别人安排的,”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或许有一天……”他突然停顿,撇嘴一笑,挥了挥手。
我不想鼓励他往那个方向想,努力挤出一个中立的微笑回应他,转头望向围场。我可以感到他在我身旁,彼此没什么碰触,他的大手握着围篱顶端。我自己握着围篱,刻意不碰他的手。我多么想转过身去,给他安慰,用拥抱和言语对他保证,我们结婚不只是生意上的安排。可是事实让我却步。
“我们之间算什么,”他曾这样说,“我触碰你,而你和我躺在一起。”不,这一点也不平常,也不像我最初想的那样,以为只是单纯的迷恋。迷恋是最单纯的了。
事实是,在誓言、忠诚和法律的约束下,我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还有爱情。
我不能,绝对不能告诉詹米我对他的感觉。如果我告诉了他,然后离开——而我一定得离开——那将是残酷的极致。此外,我也不能对他说谎。
“克莱尔。”他转过身来,我感到他正低头看我。我没开口,但他低头吻我时,我抬起脸来。我也不能用这种方式骗他,我不会。毕竟,我模糊地想到,我答应过对他诚实。
我们被大大的一声“嗯哼”打断,声音从围场篱笆后方传来。詹米吓了一跳,转身望去,本能地把我塞到背后,然后他笑了。老亚历克·麦克马洪穿着格子呢紧身裤站在那儿,那只明亮的蓝眼嘲弄地看着我们。
这个老男人握着一把大剪刀,那是给动物去势用的,看起来很可怕。他举起来,嘲讽地向我们挥挥手。“我正准备对穆罕默德动用这个,或许更应该用在这里吧,嗯?”说着他生动地动了动厚刀片,发出“咔嚓”声。“小兄弟,这剪刀可以让你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而不是老二上。”
“少开玩笑,你在找我吗?”詹米笑着说。
亚历克扭动着像毛毛虫一样的眉毛。“不,你怎会这么想呢?我倒想试试自个儿阉掉一匹两岁的纯种马,好好享受一下这个过程。”他为自己的玩笑话轻笑几声,接着朝城堡挥动大剪刀。“走吧,小姑娘。你可以晚餐时再把他带走,那时他会好好对你的。”
詹米显然知道这是玩笑话,伸手利落地抢下剪刀。
“给我吧,我拿着会觉得安心一点。”他说,对着老亚历克挑起一边眉毛。“去吧,外乡人。我帮亚历克做完事,再去找你。”
他弯身亲我脸颊,在我耳边低声说:“太阳半沉的时候,来马房。”
理士城堡的马房造得很好,好过一路上和杜格尔经过的许多农舍。马房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石造的,其中仅有的开口,是位于底端的窗户和位于另一端的门,以及厚茅草屋顶下的几道狭缝——那是为了让猫头鹰出入方便而故意留的,它们能控制干草堆里的老鼠数量。这些开口流入的空气很充足,光线也很足,所以马房里呈现出令人舒适的昏黄,而不是阴暗。
干草棚上,屋顶正下方,光线更好。光线在成堆的干草上留下黄色条纹,照亮了飘浮的尘粒,仿佛一片金粉雨。空气从窄缝暖暖流入,闻起来有外头花园里的树干、西洋石竹和大蒜的味道,马匹的动物气味则从下面飘上来。
詹米在我手下动了动,并坐起身来,这个动作让他的头从阴影进入阳光,像蜡烛被点亮一样。
“怎么了?”我困倦地问,转头望向他看的方向。
“是小哈米什。”他轻声说,从阁楼边缘向下望,“我猜他是要找他的小马。”
我笨拙地翻身趴在他旁边,拉过衣服稍微遮掩一下。这念头很傻,因为下面的人最多只能看到我的头顶。
科拉姆的儿子哈米什,正缓缓走过畜栏中间的走道。他在靠近某些畜栏时放慢脚步,几个栗色头颅因好奇而探出,不过他完全不予理会。显然他在找什么东西,而且要找的不是他的那匹肥胖的褐色小马,后者正在马房门边的畜栏中平静地啃着稻草。
“我的天,他要找多纳斯!”詹米抓起苏格兰裙匆匆围上,跃下阁楼。他不必动用梯子,双手一吊,接着就落到地面了。他轻盈地落在稻草散落的石地板上,不过还是发出砰的一声。哈米什转过身来,吓得瞪大眼睛。
哈米什看清是谁之后,长着雀斑的小脸稍微放松一点,但仍警觉地瞪着蓝眼。
“需要帮忙吗,小老弟?”詹米亲切地询问,走向某个畜栏,靠着一根支柱,成功挡在哈米什和他看准的畜栏中间。
哈米什迟疑一会儿,接着挺起胸膛,抬起小小的下巴。“我要骑多纳斯。”他试图以坚决的语调说,但有点虎头蛇尾。
多纳斯,它的名字代表“恶魔”,而且绝无赞美之意。它在马房底端自己的畜栏中,和其他马匹之间还留出一个空栏,以保安全。它是一匹身形巨大、脾气暴躁、红褐色的成年公马,谁都无法驾驭它,只有老亚历克和詹米敢走近它。从它的畜栏里传出一声烦躁的尖叫,一颗红铜色的大头突然出现,大黄牙上下一开,想咬它面前的那副诱人裸肩,不过并未成功。
詹米镇定自如,他知道那匹马碰不到他。倒是哈米什尖叫一声向后跳去,突然出现的闪亮大头、充血滚动的眼睛以及大开的鼻孔,显然吓得他说不出话。
“我想我不能答应你。”詹米温和地说。他往下伸出手,抓住小表弟的肩膀,带他走开,那马在畜栏里蹬腿抗议。当多纳斯以它足以致命的马蹄撞上畜栏木板时,哈米什的身体随之抖了一下。
詹米转过男孩的身体,双手叉腰,俯看着他。“好了,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骑多纳斯?”他态度坚定地问道。
哈米什顽固地绷着脸,可是詹米的表情既坚定又带着鼓励。他轻推一下男孩的肩膀,得到浅浅的微笑。“说吧,孩子。你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蠢事吗?”詹米语气温柔地说。
男孩白皙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绯红。“没有,至少……没有。嗯,可能是有一点点蠢。”
经过一番询问,他终于说了出来。刚开始他还吞吞吐吐,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前一天,他带着自己的小马出去,跟几个男孩一起骑马。几个年纪较大的男孩互相比较,看谁的马可以跨过更高的障碍。哈米什对他们又羡又妒,理智最后被逞强战胜,他试着逼迫胯下的肥胖小马越过一道低矮的石墙。小马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在石墙前方突然停下,把小哈米什从马背上甩出石墙,他难堪地跌入荨麻丛中。哈米什被荨麻和同伴的嘘声刺伤,决定今天要带一匹“真正的马”出来,他是这么说的。
“我带多纳斯出来,他们就不会笑了。”想到那幅画面,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异乡人(1-4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