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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半个月后。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雷七藏在树上。楚小埙和“那个人”的安排果然得当。柳煜已经进入山顶那间小屋闭关。除了贴身护卫“七星”，其他的侍卫都已经被调走。

　　听风阁的杀手分散隐藏，雷七和风部了另一个杀手风十八在一起，屏息凝神。

　　他们在等待机会——说到底他们是杀手，硬碰硬绝不是“七星”的对手。

　　“七星”护卫之一，排名第六的“开阳”巡逻过来。雷七和风十八对望一眼，然后从树上现身，轻飘飘地落在开阳的面前。

　　开阳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心生警惕，正要开口预警，喉咙一痛，什么声音都发布出来了。

　　原来趁着雷七吸引他的注意力，风十八也同时落在了开阳身后，用匕首割破了开阳的喉咙。

　　开阳的身体向后倒去，落地之前就被风十八接住。他们拖着开阳的尸体，再度没入黑暗之中。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有周密的计算，每两到三个人一组，务必迅速杀掉“七星”。即便是不能一下全歼对手，如果在被发现之前能多干掉几个，此消彼长，后面正面拼起来，情势也对他们有利。

　　“你好啊，雷七，久闻大名，总算见面了。”一个少年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你是谁？”雷七一惊。

　　“我是‘开阳’啊。”

　　“什么？”雷七看着地上的尸体，“这……”

　　“只是个普通的侍卫罢了。”开阳挥了挥手，七星从暗处出来，缓缓朝他们逼近，“我们早就得到密报，说‘落英’的杀手意图趁少阁主闭关对他不利，所以就布下了这个瓮中捉鳖之局。少阁主根本没在山上，而这里，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听风阁的杀手被包围了。他们聚在一起，准备做最后的抵抗。雷七扫视四周，忽然发现——

　　“楚小埙呢？”

　　原本与楚小埙一组的鬼三脸色苍白：“她……她不见了。”

　　雷七陡然明白了，咬牙切齿：“那个娘们，她把我们卖了！”

　　此时此刻，楚小埙已经在离开听风阁的路上了。她的脚步轻快，小路延伸向远方。

　　这一路竟然如此顺利，连半个阻挠她的人影都没有，夏沉云办事果然干净利落。往前再走10里，就算是出了听风阁的地界。从此山高水阔，任她遨游了。

　　第二天，整个武林都会知道“落英”刺杀柳煜失败，所有杀手葬身听风阁——夏沉云帮助她出卖了自己的团队，为她准备好了替身的尸体。

　　听风阁势必会和“落英”反目。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自己已经改名换姓、获得新生了。

　　雷七小看了她——他没有想到，她与夏沉云暗中达成的协议。

　　夏沉云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所有后路，甚至包括逃跑的方位、隐姓埋名的方式。她只用负责将驱动各位杀手，制造混乱。夏沉云则利用这个混乱，纠结早就不满柳家的势力，趁机发动叛乱，夺取听风阁的控制权。

　　果然是各取所需。

　　柳煜得到夏沉云的情报，却不知道阁中还藏有多少杀手，所以在山上布置了重兵，阁内守卫空虚。可是真正的杀招，却是夏沉云的叛乱。

　　熊熊火光燃起，看那方向，来自听风阁的主堂。楚小埙知道，夏沉云开始行动了。

　　这一切本应与她无关。

　　她只需要继续前进。再走10里路，她就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可是她的脚步停住了，双脚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她站在原地，有什么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引诱着她，蛊惑着她。

　　可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一股不安，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回头，但那个声音似乎无处不在，仿佛来自虚空，又仿佛是来自她的脑海深处。

　　“阿埙……阿埙……阿埙……”

　　7

　　楚小埙终于回头。

　　或许是这一个多月来的治疗真的起了作用？她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那段回忆她曾经视若珍宝，绝对不愿意将它留在血与火中独自腐烂。记忆的铁墙依旧牢不可破，可她却感受到了铁墙另一面无法抑制的、悲伤的气息。

　　她隐隐觉得，自己若是不去看一眼，恐怕真的会，遗憾终生。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突然之间有了强烈的愿望。那种愿望在灵魂深处扯动着她，所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悄悄潜入，就远远地看一看。

　　她离成功只有半步之遥了，她随时可以脚下抹油开溜。听风阁里现在一片混乱，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的踪迹。

　　楚小埙一边尽力说服自己，一边沿着来路，小心翼翼走了回去。没走多远，她就听到了兵刃相交之声。

　　楚小埙身体伏下，放慢脚步，轻轻拨开眼前的草丛。

　　她看到了决斗中的两人。一个是听风阁的少主柳煜，而另一个，正是夏沉云。

　　剑影闪烁，两人的身体矫夭若鹰击长空。五年前，夏沉云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被柳煜看中了他身上的武学天赋，于是收他为亲信，亲自传授他武艺。两人的剑法同出一源，过去又常常一起喂招，彼此可谓知根知底。

　　于是这一场生死搏斗就显得异常惊险，每一招都不离对方的要害。楚小埙看得心惊胆战。那种程度的决斗，任何人的闪躲只有慢上一刹，仿佛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可两人身上都没有带伤，仿佛携手在悬崖上的钢丝绳上舞蹈。

　　楚小埙心想，柳煜毕竟并非草包，面对杀手与叛贼同时发难，他竟然这么快就稳住了阵脚，既然已经逼着夏沉云与他亲自交手，恐怕说明，局势正逐渐倒向柳家这一边。

　　楚小埙正想着，却见柳煜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出一剑，夏沉云身体微侧，剑身掠过他的胸口，生死只差毫厘。楚小埙以为这和他们之前的交手并无区别，看似险到极致却并没有实质威胁。谁知道，柳煜的剑身忽然一侧，刹那间剑锋便划破夏沉云胸口的衣服。

　　楚小埙心里猛然一跳，觉得自己立刻就会看到柳煜血溅当场。刹那间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像是一块小石子落入深潭，瞬间不见了踪迹，却留下了片刻袅袅荡开的波纹。

　　夏沉云没有料到柳煜忽然变招。他本已无力后退，然后生死关头，脚下竟然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强行拉扯着身体后退。同时，他左手一扬，夜空中响起“嗖嗖”的声响。

　　柳煜脚尖点地，一个旱地拔葱，无数的银针从他脚底擦过，没入身后的树枝之中。柳煜落地，和夏沉云隔开一段距离。

　　双方对视，眼神冰冷。

　　楚小埙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她觉得自己正在触碰不某个不应该得知的真相。可是两人由极动转为极静，楚小埙深知自己一动就会被察觉，只能暂时留在原地，屏住呼吸。

　　她擅长隐藏自己。只要她不动，他们就不会发现她。

　　“少主。你并没有教过我这招。”夏沉云冷然说道。

　　“刚才那一手毒针，我也没有教过你。”柳煜冷冷地回应，“你觉得我一直在防着你？不，我还是太信任你了，夏沉云。”

　　两人看似用相互熟悉的招式交手，然而真正的杀机却隐藏于后。

　　夏沉云微微摇头，捂着胸口，以剑拄地，单膝跪下。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原来他毕竟没能完全躲过那一剑。

　　柳煜冷冷地说道：“你的心脉已断，就留在了这里等死吧。”

　　说完，他不再看夏沉云一眼，而是准备离开。

　　“站住。”

　　柳煜和楚小埙惊讶地发现，已经受到致命伤的夏沉云，竟然扶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你想干什么？”柳煜皱眉。

　　“站住”夏沉云只是重复这两个字。

　　“哦？”柳煜淡淡一笑，也懒得多问一个字。剑光闪过，夏沉云勉强一闪，左膝多出一个伤口，鲜血流出。他的身体猛然一歪，就像是忽然失去支撑的房屋，下一刻就要垮塌。

　　可他还是站住了。夏沉云的身子只是轻轻晃动，却仿佛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撑住了他。夏沉云昂起头来，脸上因疼痛而布满汗水。可是他冷冷地看着柳煜，缓缓举起剑：“接招！”

　　但重伤之下的他哪有能力接住柳煜哪怕一招？楚小埙甚至没有听到双方兵刃相交的声音，因为夏沉云踉跄挥出的剑根本碰不到柳煜丝毫。

　　又是两道剑影划过，夏沉云的身体上多出两道伤口。他的身体在晃，右手手腕的伤口让他再也拿不住剑，双膝还在不断流出鲜血。可是他依然没有倒下，甚至缓缓张开双手，挡在路中间，仿佛是要……用生命守护着什么东西。

　　“我没空在这里与你纠缠”柳煜脸色一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说，你……”

　　“少主，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柳煜不再理会，踏步向前，手无寸铁的夏沉云向他冲了过来。柳煜眼中杀机涌现，忽然挺剑直击，一剑刺穿了夏沉云的胸口！

　　他没有拔剑，而是疾步后退，冷冷地看着夏沉云。他要看着夏沉云身体一点一点失去最后的力气，看着鲜血的流逝不断抽干夏沉云的生命，看着夏沉云终于向后倒下，仿佛坠落云端的大鸟。

　　那一瞬间，楚小埙内心激荡，手脚冰凉，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管不顾地从藏身之处冲了出去，高声喊道：“沉云！”

　　最爱之人在面前倒下的刹那，所有的记忆汹涌而至。她的心跌入无底深渊。

　　8

　　楚小埙原本以为，只要能够获得自由，一切代价都可以承受。可夏沉云倒下的刹那，她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她宁愿付出生命，也不愿意失去。

　　所有的冷漠被剥离，记忆恢复的刹那，那些温情如尘埃泛起，刹那间便裹挟了她。

　　就像一切美好传说的开头，她和夏沉云，在“落英”之中，青梅竹马。他是她晦暗的杀手生涯中唯一的亮光。

　　他们同时被派入听风阁内。楚小埙以侍女身份得到柳煜的青睐，夏沉云则摸爬滚打成为柳煜的属下。

　　听风阁的确是为了这个计划下了血本。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夏沉云这一批人，与楚小埙这一批人，分别隶属不同的上级。除了远在“落英”的上层，这两批人马互不知情。

　　当夏沉云身边的同僚全部被淘汰出局之后，整个听风阁内，知道他身份的，便只剩下了楚小埙。

　　于是他们计划，出卖其他杀手，制造混乱，伪装去世，然后浪迹天涯。

　　可是——

　　“我们跑不掉的。听风阁的内部有极为严密的机制，一旦发现有杀手潜入，听风阁会立刻封闭所有出口，到时候我们插翅难飞。”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谋划这么久，最终的结局是一起死在这里吗？”

　　“除非有更大的混乱发生，直接扰乱那个机制。”说到那个计划时，夏沉云显得胸有成竹，“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暗中纠结起来不少反对柳老爷子和他胡作非为的儿子的势力。到时候我会发动叛乱，牵制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成功逃脱了。”

　　一直以来，夏沉云在柳煜面前，都扮演着那个冷淡而寡言的角色。而事实上，每当偷得空闲与楚小埙相聚，夏沉云就絮叨地如一个长舌妇，像是要把心里藏着的每一分每一寸感情，都一一向对方倾吐。

　　“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的！”

　　“不可能。我是主谋之一，你以为那些反叛者他们会轻易放我走？我能做的极致，就是准备好你的‘尸体’，或者退一万步说，假如柳煜真的发现你消失，也可以尽可能地阻止他一段时间。”夏沉云说，“可是没关系，因为你有足够的时间逃离。阿埙，你会活下去的，你会得到自由的，你能够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的……”

　　“万一……万一柳煜认出了那具尸体并不是我呢？他会发动整个听风阁来找我，而‘落英’也会得到消息……”

　　“听风阁势必和‘落英’开战，到时候柳煜自顾不暇，哪里有空找你？更何况柳煜既然对你有意，恐怕更希望亲自找到你，而不是暴露消息，让你死在‘落英’手里。”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也不会去。那种自由，不要也罢。”楚小埙竟然粲然一笑，“无妨，就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吧。”

　　她所渴求的自由，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她要和夏沉云在一起，她想过上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人生活，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每一次出门都可能是一场不能回头的别离，充满着晦暗的鲜血、永无止境的杀戮、看不到头的危机。

　　眼看刺杀的日期越来越近，“落英”与反叛势力暗潮涌动，这个时候局势已不受他们控制，即使想停止计划也不可能了。这时候楚小埙反而下定了决心要和夏沉云一起留在听风阁内。夏沉云无计可施，于是兵行险招，算计了楚小埙和柳煜，诱得柳煜她喂下“忘情”。

　　“不管他是谁，无所谓，只要你忘掉他就好。然后，我会再让你重新投入我的怀抱。”那个时候，柳煜的表情狰狞而可怕。

　　楚小埙在服下忘情之前便发誓，为了掩护夏沉云，一定要假装忘记的是柳煜。她醒来之后完全忘记了夏沉云的存在，甚至忘记了大部分的刺杀计划，必须靠那本《诗经》中的记载才能想起，却奇迹般地记住了那个誓言。她一直都是一个合格的戏子，于是不动声色地演出了这一场好戏。

　　完全骗过那个飞扬跋扈的少主，也完全骗过了所有的同僚。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同时也被夏沉云欺骗着。

　　夏沉云开始自顾自开始实行计划。他每天面对面为自己“解毒”，却丝毫不提及这些事情。他甚至暗中替换了夹层中的记载。于是楚小埙更不可能发觉这个同谋者的真实身份。她从头到尾便单纯地认为，自己要做的就是在正确的时机出卖同僚、然后趁机逃走。

　　可是他们还是小看了柳煜——叛乱发生时候，柳煜很快便接到下属的密报，称看到楚小埙正试图离开听风阁。所以他匆忙做出安排，就要追出去。谁知道，半途中竟然遇到夏沉云的阻拦。

　　夏沉云并不想真的推翻柳家，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拖住不能让柳煜轻易离开听风阁，因为他不确定楚小埙是否及时逃脱。他只知道，自己多争取片刻的时间，楚小埙就多一分逃脱的希望。

　　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哪怕死前受尽折磨，也要尽可能地，多拖住柳煜片刻。

　　他给予楚小埙忘却的幸福，那是他最后的礼物。

　　柳煜爱着楚小埙，可这种爱是独占，是不顾一切的掌控。夏沉云的爱，却是牺牲与放手。

　　如果不是，楚小埙在踏出听风阁之前，内心深处突然莫名涌出的那一股强烈的愿望——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告诉她，如果她不回去看一眼，就会永远的，永远的，失去生命中某个最重要的东西。

　　她终于折返归来，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夏沉云的身上布满了伤痕。柳煜挥出了每一剑，不仅刺在夏沉云的身上，也不断地刺在楚小埙心中那一道记忆的铁墙上。当夏沉云鲜血喷涌、身躯倒下，那道铅灰冷锐牢不可破的铁墙终于分崩离析，记忆的洪流涌入，让她记起了一切。

　　最爱之人的生命与鲜血，才是解开“忘情”最好的解药。 仙风侠骨英雄泪（卷一）（共14册）